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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衣大裂谷水渠

2018-11-14刘腾伟

金沙江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裂谷民工

刘腾伟

1966年4月18日至1967年5月18日,耗时一年零一个月,由百余名壮士为彻底改变焦渴、贫穷、落后的命运,用大锤铁钎凿通了惊心动魄的悬崖隧洞渠道,诞生了金沙江畔一个新集镇己衣。己衣大裂谷水渠是楚雄水利史上一座丰碑!

己衣大裂谷水渠 (己衣大沟),这个“红旗渠”式的宏伟工程,随着时间的流逝,正渐渐被人们遗忘。

引 子

半个世纪前,乌蒙山北端金沙江南岸,有一个饱受饥渴煎熬的偏僻山区——楚雄彝族自治州武定县万德公社己衣大队。

5年持续干旱,使本来就贫困潦倒的社员群众雪上加霜。处于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生存绝境中,他们不再等待观望,不愿逃荒讨饭,苟且偷生。而是在己衣生产大队党支部的坚强领导下,由大队党支部原书记白志发、大村生产队长钟世孝的率领下,由130余名民工突击队员,组成一支农民铁军,慷慨激昂发下重誓: “宁肯搭上这条小命也要凿通大裂谷渠道,彻底解决己衣干旱、缺水、饥饿的生存生活问题!”

前辈们,面对命悬一线的悬崖峭壁,等闲视之,毫无畏惧。他们腰系绳索,于万丈深渊中荡起了秋千。用錾子、铁钎、大锤、独木轮车这些原始工具,以鲜血汗水凝聚的火热激情,在大裂谷摆开了战场。毎个人依赖一顿吃一公斤二两的包谷饭、一瓢红豆酸菜汤,施工中高喊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战斗口号,煅造出了钢铁般的革命意志,昼夜 “三班倒”,奋战在峭壁阴森的己衣大裂谷。

时任中共武定县委书记的高中德,对己衣大队百余名农民工,克服难以置信的艰难险阻,仅仅花了一年零一个月,以血肉之躯开凿1000米长的10个悬崖渠道隧洞,大裂谷渠道竣工通水,给予了高度评价: “己衣人民为改变干旱、缺水、贫困、落后的面貌,发扬了大无畏的 ‘愚公移山,改造山河’的革命精神,值得学习值得宣传。其意义绝不逊色河南省林县的 ‘红旗渠’伟大工程!”

参加凿通10个隧洞的前辈壮士们,无论逝者或尚活在世上的,都值得尊重与敬仰,他们的芳名必将定格在历史的星空,铭记在己衣人及更多的人心目中。

前辈壮士名单如下 (共133人):

工程指挥部:

总指挥:杨映安 (己衣公社党委副书记)

副总指挥:柯大光 (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

高兴太 (己衣大队长)

工程施工总指挥:白志发 (己衣大队原党支部书记)

工程施工副总指挥:钟世孝 (己衣大村生产队长,开凿大沟中后期升任己衣大队长)

工程技术总负责:杨继宗、王践实

工程指挥部人员:张德恩 (出纳兼总务)、张自育 (会计)

李玉学 (军号手)

以吐庄村:尹大兴、凤连明、武加元、武加彬、李文发、李文英、谢美兰、段金裕、段金春、周友章、武加荣、武加德、段金礼、李增亮、武加禄、武玉秀、段兰芝

干坝塘村:包德有、包德明、张自富、凡连清、段金忠、段金贵、周廷华、周廷忠、罗廷周、凤连清、田秀芳。

白水头村:李汉塘、李德舒、李学初、李靖安、李靖兴、杨光才、李开元

梅子树村:吴应洪、施兰芬、李兴富、吴明、李开有、李忠、吴开富、吴开有、段金明

小村:李正龙、段金富、武加和、李正禄、李正兴、李正富、李尚兴、杨文兴、何自亮、何正光、周贵华、晏任忠、向明光、杨文聪、杨文忠

田坝村:周朝富、李正光、张永康、段金贵、段金彩、吴兴、黄天富、黄兴明

大村:钟正光、李宗、文忠明、刘自忠、周廷云、杨光喜、钟正帮、普正忠、普为林、普为明、普文华、普正忠、毕文贵、施万明、施万芬、杨万忠、毕文贵、李绍明

羊厩村:毛开云、张自礼、段金应、杨琴兰、杨天德、杨树顺、柯玉兰、杨树祥、柯大云、张自福

万兴老村:钟正国、毕德明、钟天才、钟天荣、雍自和

团碑村:付卫明、普文莲、毕开和、紫德光、普为荣、李绍宗、李文元、李文学、李绍彩

小平山:李继科、付卫彩、付卫祥、王云华、邝云芬

大平山:高明才、周有芳、刘绍成

羊房村:付卫云、付朝银、付卫亮、付卫光

上村:张德恩、张德祥

小荒田村:李学初、李继兴

中山河:刘少春、刘绍华、刘绍武

向阳村:邝之顺、邝之祥、段金梁

大地村:黄玉华

……:李汉芝

……

上述名单只是从始至终参加或曾短期参加开凿10个沟渠隧洞会战的壮士,还不包括后来参加补修及参与开挖明沟渠道的一大批会战者。

求生存挪穷窝,搬新居有盼头的祖辈壮士们,一切抗争与苦斗都是为了造福后世子孙。在没有国家一分钱补助的前提下,从高山移民搬迁到己衣来,分享大裂谷渠水灌溉浸润的己衣大地,把根深深地扎在这里,以无比坚强的意志,百折不挠的身躯,在挥洒汗水的土地上艰辛创业,使荒芜旷野荆棘丛生的广袤山岭变成一片绿洲一片米粮仓。他们是征服这方热土的拓荒者,他们是开辟这块处子地的第一代先祖。

仅用了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便让悬崖低头绝壁让路,凿穿了1公里长的10个隧洞,打通了4公里长的裂谷屏障,将流往金沙江的滚滚大凉河水引渡到了己衣大地,滋润了这片贫瘠而肥沃的广阔土地,拯救这方饥渴难熬的生灵。

全段渠道工程仅耗资3.6万元,其中县上共拨给5千元,借贷款3.1万元。己衣大队向农行苦苦要求,所借到的这笔天文数字的3.1万元贷款,摊派到每户每个人头上。这笔比生命还重要的贷款,凝聚着304人的身家性命,仿佛与大裂谷下了生死赌注,倘若渠道打不通,后果不堪设想。白志发、钟世孝等人曾在杨映安、柯大光、高兴太等公社大队干部面前发下重誓,如果大沟打不通,将无颜在世上苟且偷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大裂谷。

社员们心知肚明,相信指挥部能用好这笔贷款,绝不会用于支付劳工补贴,不会拿来改善工地民工伙食。开沟凿洞还急等着购置炸药、煤石灯、大锤、铁钎等生产工具呢。工程指挥部一定会把这笔有限资金用在刀刃上。

进军大裂谷开渠引水的事,轰动了周边村队社员,也感动了各级领导干部。只是连续5年的自然灾害,县、公社实在拿不出资金来支持。人们感动之余,不禁连声感叹,仅此一个大队微薄的力量,区区5000元国家项目补助资金,便敢拍板拿下如此艰巨的工程,而且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窘境下,毅然决然向县农行贷款3.1万元。

那时,不通公路,甚至不通人行路,唯有野狼、岩羊、猴子、麂子才敢出入恐怖的大裂谷。面对灌木荫蔽,峭壁陡峭的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必将跌落谷底粉身碎骨,尸骨都找不回来。一般人万万想不到,在这样危险区域兴修水利工程,简直是不可能。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己衣人要创造人间奇迹!

那时己衣不通电,长期与外界隔绝。农村各户全靠松明火照明,火塘火取暖,大多数人沒有见过电灯,没有见过汽车,尚有一大批人没有看过电影。甚至,国家干部很多也买不起手电筒。

那时,盛传各种笑话,其中讲到林区伐木期间,临时简易公路修到林区,村民瞧见拉木料的汽车,会感到很新鲜,便近距离观看,看得痴痴呆呆,感觉到很奇怪,这汽车轮子怎么会跑,力气大得离谱,完全超乎想象,拉动这么重的木料,简直不可思议。噫!汽车吃什么食物,会像牛马一样吃草吗?还真有人好心割来青草给驾驶员喂汽车呢。闹出这样的笑话,让人哭笑不得。山里人初看电影时如幻如梦,有人看战争电影片时误以为真的在打仗,以至于电影放完后,不少人争相到银幕下捡子弹壳来做烟锅嘴呢……

1966年前,己衣大队稀疏分布着7个小村,共80余户304人,220亩旱地,70多亩雷响田。由于干旱缺水,往往“种一僻坡收一土锅”,遇大旱常常颗粒无收,从而导致大片土地闲置。缺水干旱焦渴带来饥馑、贫穷、落后。全大队7个村子竟然没有一幢瓦房,那横躺竖卧的茅草房,让人看了心寒,引人注目的三三两两土掌房,那是家境宽裕的大户人家。在烈日高悬,风热土燥,大地冒烟,草木枯萎的旱灾面前,村落显得更加冷清、凋敝、凄怆,万物生灵干渴难挨,苦苦挣扎。一年有半年饥,每天赖以粗粮野菜充饥,娃娃吃不饱噢噢嚎哭,大人吃半饱还得下田劳作。实在饿得难受,扯把山果揪撮野菜塞进嘴,饿极了吃几口 “观音土”填肚皮。吃观音土吃下肚痛快,排便痛苦,肚子扭痛屙不出屎,只能用手指一点点挖出来。

人病了从没有人看过医生打过针水,从不在意人畜共栖院落,卫生极差,极易产生病菌,导致瘟疫肆虐、小儿残疾、老人被疾病夺去生命。

那年头,即便有布票线票,衣兜里没有钱照样买不起布来做衣裳。10来岁的女孩子、男娃娃赤条条没有遮羞衣裤,常言道3岁儿童也知羞,何况大哥哥大姐姐呢?即便父母爷爷奶奶大人们也无法保证一年添一套衣裤,不得不一年四季穿着汗涔涔、脏兮兮的补丁单衣……

先辈们没有人甘愿挨穷受苦,没有人是懒汉懦夫,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依靠人民群众的集体智慧和力量,才可能在极其恶劣的己衣大裂谷,创造了水利渠道的奇迹!

自从凿通大裂谷沟渠,从谷底引来“哗啦啦”的凉河水,这片贫瘠而肥沃的土地,有了强大的生命力,这块地上的所有生命,终于得到了渠水的滋润催生,焕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勃勃生机和蒸蒸日上的新景象。

万德、发窝等僻壤高寒山区迁移来的数百户上千人的贫困农民,扎根在这广袤、荒芜的金沙江畔。他们,用挥汗如雨的身躯,干燥嘣裂的双手,披荊斩棘,屯田垦地、建盖房屋、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村庄……他们接受了历史的选择,最终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开天辟地的先祖。

一家家新院落建盖起来了,一幢幢新房屋矗立起来了,一个个新村庄形成了,一道道新梯田新坡地造出来了,一张张新面孔露出了欢心的笑颜。新生活带来新生命,新生命不断繁衍,己衣大地呈现出生机盎然、气象万千的新景象。

1971年3月,己衣大沟通水后的第3年。中共武定县委、武定县革命委员会作出决定,将辽阔的己衣片区,从万德公社分割出去设立新公社,公社驻所敲定在了己衣大队。

从此,金沙江畔增添了一个新的集镇。

当年参加凿洞的李正龙前辈感慨道:“己衣大沟有两大历史性贡献”。

“一是若不打通己衣大沟,引水灌溉3千余亩耕地,己衣就不可能彻底改变缺水、焦渴、饥饿、苦难的面貌,也不可能从万德、发窝高寒贫困山区移民搬迁,来此创业开劈生存之地,建设起了一个崭新的己衣。”

“二是若不凿通1公里的10个悬崖隧洞,就不可能打通己衣大沟,上级也就不可能在大裂谷上游选址,建造了震惊中外的全国首座定向爆破工程——己衣 (法宝)水库!”

关心、关注这项工程的人们,深受渠水恩惠的己衣人民,将牢牢记住开工与竣工这一难忘的日子:

1966年4月18日,武定县己衣大沟上马开工。

1967年5月18日,沟道竣工通水。

时间跨度:一年零一个月。

如今,原来区区7个村80余户304人,300余亩耕地,已发展成了18个自然村、26个村民小组、807户、2763个人;耕地面积3153亩,其中水田800亩,旱地2553亩。人们再也不愁吃不上水了,再也不怕干旱缺水了,智慧、勤劳、勇敢的己衣各族人民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种植水稻、包谷、小麦等粮食以及甘蔗、烤烟、花生、玫瑰茄等经济作物。

旧貌换新颜,一个美丽富饶的新己衣,呈现在万众瞩目的视线里。

第一章 决策从饥渴来

1.焦渴的呐喊

时间,拉回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

全国3年自然灾害,己衣却连续5年旱灾。金沙江南岸的武定万德区己衣(尚未成立己衣公社前)一带,遭遇百年来罕见的严重干旱。

1964年腊月,暖冬的己衣村子,已经提前进入春夏了。春天本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因干旱、缺水、焦渴使原本贫困的村落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了朝气。

烈日高悬,热气腾腾,干旱持续至夏季。

己衣村唯有两眼龙潭,一眼因长期干旱而干涸。还剩枫树下的那眼龙潭还源源不断地冒出水来,只是水越来越出得少了。这可是全村人畜的救命水啊,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白志发、大队长高兴泰、文书李汉宗及生产队长钟世孝等轮流守护着龙潭水,维持秩序,合理限量平均分配给每户社员。

社员们背着水瓮,挑着水桶,排着长队等待分水。盛满水后水皮面放一丛树枝叶,减少水晃动,然后迈开碎步,小心翼翼行走,生怕水晃动泼洒。每当晃动泼出去几滴水,社员们都心痛惋惜。若不小心踩滑跌倒,水全部淌干流尽,非得坐在地上哭爹喊娘咒骂自己。

每家分到的水,一点一滴不敢浪费。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人若没有粮食吃,尚可采摘野菜山果充饥,如果没有水喝,那可是要命的。通常所分到的龙潭水不敢浪费,淘粮蒸饭的水拿来洗菜,洗菜水拿来洗脸,洗脸水再拿来洗脚,洗脚水端去喂牲畜,循环利用来之不易的救命水。妇女们洗衣服,非要到三公里外的裂谷壑底,一个叫云上村的大转拐处洗涤。

缺水,造成原己衣大队的大村、小村、田坝、梅子树、白水头、干坝塘、以吐庄7个村,遭受有史以来罕见的百年旱灾。

春耕时节,无论下雨还是干旱,该种包谷、高粱就得赶快下种,千万不能耽搁了黄金时节。过了节令不下雨,谁也没有把握,包谷能否生根冒芽,入土的种粮要么被老鼠吃了,要么发霉腐烂,白白浪费了,只能自认倒霉,看着老天发愁。无奈何,只能播种洋芋、苦荞等晚秋作物了。至于作物会不会破土长出地面,得看老天是否开恩下雨了。

大人娃娃皆明白 “饿死老娘,不吃种粮”的训诫。肚皮再饿,也不能吃种粮,吃了种粮就没有盼头了。社员们从小养成爱惜粮食的良好习惯,掉落灰窝里的饭,捡起来吹一吹塞进嘴里,发霉腐烂的粮食舍不得喂牲畜,留着人吃。

本来能产稻谷的己衣,只能主产杂粮了,吃包谷窝窝头、包谷饭、麦角饭、死面粑粑、洋芋坨、老鼠豆、南京豆……

腊月的一天,突然来了一名县上下乡干部。面对从武定徒步百多公里赶来的县干部,累得衣服湿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大队值班文书李汉宗,钻进灶房,水缸里竟然一碗水都没有,他十分尴尬为难,只得向邻居借来半桶水,做饭招待了这位干部。

白志发提起借水煮饭招待县干部这事,脸都红了,父老乡亲知道此事不光彩,甚至是丢己衣人的脸面。其实,说到底是干旱、缺水、焦渴造成的尴尬。五十年过去了,毎当提起这件事,都会触动着己衣人敏感的神经。

2.旱情牵动县委书记

地点:中共武定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时间:1965年4月

电话铃响个不停,干旱灾情汇报不断,来往武定己衣的人皆为了干旱灾情……己衣连续遭遇干旱,牵动着各级党政领导干部的心。县委书记听到己衣旱象严重,茶饭不思,揪心拽肺,天刚亮,就带上通讯员,驱车至万德,再骑上枣红马奔往己衣灾区而来……

灾害无情,持续遭遇旱灾的己衣人民,陡然间雪上加霜,拿什么办法来抵御干旱?社员们身心皆疲,无计可施,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忍,再忍。

县委书记悄然而至……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白志发、大队长高兴太等干部,陪同其视察灾情。

旱地里的麦苗泛黄枯萎,苍蝇头大小的麦穗算有点收成,多数麦子秸秆光溜,豌豆蚕豆的花蕾被晒焦,长不出豆角……然而,社员们仍顶着烈日,在高温下进行无用的劳作。

书记看到灾情严重,心痛得说不出话来,认真听白志发、高兴太介绍各村队旱象灾情……

全大队7个村子,毫无生机。毎个村子坐落分散,紧挨着的茅草屋、土掌房低矮陈旧,满目疮痍。村头地角出现的社员,一个个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表情诧愕,略带羞涩与畏惧……书记看在心里,表情始终沮丧。

村头,生产队里的几条水牛,枯瘦如柴,歪偏歪偏从身边走过。吆牛人头戴黑黝篾帽,头埋在棕皮蓑衣里,裤腿高绻,打着赤脚,害臊地匆匆走过。有个老人蹲在墙拐角,另一个椅靠门首,茫然地注视着县委书记。

榕树下人堆中,乡亲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身穿陈旧打满了补丁的麻布单衣,长年不换的汗渍衣裤,夏天凉快,冬天冷得要命,只能忍耐硬撑着,直至适应了寒冷;男人穿着破烂通洞的剪子口布鞋、草鞋或打赤脚;老女人裹小脚,小女人脚登方口鞋或打光脚板。

不用介绍,书记就明白了,不是这里的女人懒惰、笨拙,不会做针线活,而是做鞋子最起码的布料都买不起。

一个十一二岁还光着屁股的男孩,两股鼻涕凝固嘴唇,眼光透露出惊愕、羞涩、微笑和友善……本应读书的年龄却不能读书,再聪明的娃娃不读书,跟随贫穷落后的环境成长,慢慢也会变憨变得更穷。

书记与白志发,弯腰跨进一户低矮的茅草屋,顿觉畜粪霉味扑鼻,令人作呕。黑压压一片苍蝇,直往人脸上碰撞。

苍蝇之所以多,皆因人畜共居,极不卫生的环境为苍蝇繁殖提供了温床。千百年人来人畜共居已成习俗。为防止盗匪偷窃牲畜,己衣的建筑风格皆为两台式,正房供人住,耳房和面房一层及天井供牲畜住,二层则供人住。

这家社员的堂屋里,摆着几个树杈桩头,算是凳子了,没有桌子,饭菜摆在地面上,吃饭时堂屋门敞开,光亮从外照进来,若刮大风,大小碗盆铺盖一层污垢灰尘。右边墙角落有口瓦罐,左方墙角摆着被老鼠咬坏的木箱,夯土墙时留下的三面墙洞眼,方便插棍子挂东西。棍子上挂着几把烟熏火燎的 “南京豆”、旱烟叶、包谷种、荞子、葫芦等等,一家人所有财产明落眼见。

灶房那头传来煮豆的香味,烟雾弥漫的厨房里,全家四口人围坐火塘边。一双双饥渴的眼晴注视着黑漆漆、冒着热气的吊锅。主客打了照面后,书记揭开锅盖,锅里熬着 “老鼠豆” (饭豆),今天的饭总算有着落了。

灶台上已煮熟的一大锅猪食叶,黑压压被苍蝇覆盖。书记调侃道: “嗬,这么多的美帝国主义飞机!”乍听此言,大家霎时犯傻,但很快反应过来 “飞机”指苍蝇。

耳旁传来 “噢噢噢”的猪叫声。天井院落连接畜厩,已经蓄满粪草等主人背出。一头瘦骨叮当的猪,饿得呼唤主人。可怜的猪从猪娘胎生下来后,就从来没吃饱过,不知苞谷等粮食是何味道,年底就得挨刀子了。

书记哽咽不语,连续看了几户更寒酸的社员家,两眼潮湿了……

突然,不远处有女人唱出凄怆山歌:

“苦马菜来苦蔫蔫,

既苦又涩辣肠筋;

人人都说黄莲苦,

我比黄莲苦十分。

……

天上星星眨眼睛,

地下小哥数不清;

好吃好住武定坝,

瞎了眼睛嫁己衣。

……”

白志发、高兴太、钟世孝等干部社员意识到,如果己衣缺水问题不解决,己衣就没有出路,再不能靠老天吃饭了,更不能再等下去了。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愚公移山,改造山河”的话语,在干部社员心里激荡。

3.叩水大裂谷

天刚亮明,两锅烟的功夫,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白志发、大队长高兴太以及大村生产队长钟世孝,再次来到了人神敬畏的绝地——己衣大裂谷。大裂谷无路可行,阴森恐怖,这是猴子、岩羊、麂子生存的区域。 “天生桥”惊心动魄,只有胆大的、急着赶路的人敢冒险穿越。穿越者尽管十分小心谨慎,每年仍有人失足坠落谷底,给大裂谷的死亡名单再添野鬼孤魂。

白志发三人实地勘探了三天,也讨论了三天,大家目测的结果是正确的,要在己衣大裂谷崖壁上凿通渠道难度虽大,但只要功夫到位,大沟一定能够打通。

1954年、1959年,县水工队曾两次前来勘测大裂谷。由于深渊裂谷千仞峭壁,工程极其危险艰难,勘测人员连连摇头……此番勘测结果不了了之,使己衣大队干部社员从此如泄了气的皮球,傻眼了。

从那以后,己衣就总是让水利工程技术人员畏惧,各级领导叹息……但是,己衣当地的干部社员没有失望、没有绝望。

白志发、高兴太心急如焚,翘首以盼,希望县级水利部门再来勘测,哪怕有丝丝希望,也要带领社员群众实干、苦干、拼命干,将大裂谷的凉河水,引渡到干渴的己衣来。

白志发仰天长啸一声,坚定地对高兴太、钟世孝说道: “毛主席说过 ‘人定胜天’,我们己衣人难道就不能够战胜缺水干旱么?”他心里一直有一定要打通沟渠的冲动。

大裂谷,纵长10余公里,窄处十几公尺,宽处百余米。这条酷似天神劈开的 “地表裂缝”,掩映在阡陌纵横的峡谷中。很多人称之为己衣大裂谷。或许称“大裂缝”更贴切些,这是红土高原磅礴乌蒙、金沙江畔被撕开的 “大裂缝”。

大裂谷深渊底端,四季奔流着牛身子粗的大凉河水,沿着陡峭绝壁左转右拐,咆哮着、怒吼着、哀叹着往金沙江狂奔而去。

己衣人对着大裂谷长嘘短叹,一些急性子人因缺水干渴焦灼犯傻,怨爹骂娘,诅天咒地。个别人在绝望中纵身跳下大裂谷,有的为渴水想水思水犯下了神经病,疯疯癫癫,昏头颤脑度余生。那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

背时己衣、干渴己衣,

望江看河,望得口渴;

要想喝口水,得人背马驮。

东北有滔滔金沙江,东南有哗哗大凉河,望金沙江只能哀叹,非人力可及,想大凉河却被危崖险岩恐怖深渊阻碍,远水解不了近渴……

解放10多年了,己衣7个村落仍然人丁稀疏,人口不增加反而减少,被外村人笑话为光棍村。那时,这一带流传着悲凉的山歌: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可怜我这光棍人;

衣裳烂了无人补,

裤子破洞无人缝。

……

一根柴棍烧不着,

一个光棍睡不着;

人家有妻搂着睡,

小哥无妻抱枕头。

……

渴己衣呀饿己衣,

有女不能嫁己衣;

嫁到坝子吃稻米,

逼嫁己衣啃草茎。

……

我的爹呀我的娘,

哭干眼泪想爹娘;

吃的全是猪食饭,

苦成背锅也白忙;

……

旱灾饥荒,村落残缺,人丁衰竭,光棍增多,本村的姑娘不愿嫁本村,外面的姑娘不愿嫁己衣。人们已经意识到,己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己衣的前途一片暗淡。出路在哪里?光明在哪里?

夜深人静,别的社员早已进入梦乡,白志发、高兴太、李汉宗、钟世孝等仍在大队部的火塘边坐着不睡。连续几天,几人围着火塘聊到很晚才去睡,话题围绕开渠引水展开讨论。

白志发激动地说道: “县上水工队两次来测量大裂谷沟渠我都参加了,虽然工程艰巨危险,难度大,但是,我认为这条沟渠并非不能开凿,关键我们有没有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信心和勇气。哪怕一锤一锤的打、一天一天的凿,我就不信不能打通这条沟渠。”

高兴太说的也硬气: “老白说的对,我赞成。人心齐泰山移,再苦再累也要把大沟拿下!”

钟世孝慷慨发誓: “我们就是舍下这条命,也一定要打通大裂谷沟渠……”

白志发、高兴太还有大村生产队长钟世孝,就像打了鸡血针,不知疲倦地为开凿大沟忙碌起来了。

万德公社、武定县委、县人委,听到己衣大队要在大裂谷开凿大沟,非常震惊亦非常感动。但也有的人提出质疑,是否真有此事,莫不是又在翻老黄历、“放卫星”不成?

县委书记信心满满地说: “我知道白志发这个同志,此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战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干的硬汉。不支持这样的同志支持谁?”

在全县经济特别困难的情况下,县委破格批给己衣大裂谷水渠水利工程建设资金5000元,同时指示县农水科水工队技术人员,前去己衣大裂谷测勘渠道。

第二章 吹起聚集号

4.挂帅出征

正当白志发挽起袖子,憋足力气,准备带领社员进军己衣大裂谷,开凿万众瞩目的己衣大沟时,白志发突然被万德公社党委免去了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

这天,他怀揣着县委书记批给的5000元批示文件,急匆匆赶回己衣,一路春风得意,哪里晓得自己已被撤职了。

白志发被免去党支部书记职务,保留支部委员一职,退回原籍小平山生产队。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一职,由刚退伍回来、有文化的柯大光同志担任。

上级党委的决定令所有人惊讶,甚至半天才反应过来,怀疑是不是开玩笑。

公社来的同志解释:白志发同志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赫赫战功,担任支部书记10多年以来,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工作能力强,群众威信高,特别是记忆力超强,上级布置的工作贯彻得清爽不走样,然而,他最大的问题是不识字,开会学习看文件念报纸,总不能一直请人代替嘛!柯大光同志年轻有文化,也是退伍军人,有培养前途。这次调整己衣大队的班子,其他大队也作相应的调整。公社党委的决定要坚决服从。白志发本人也要想得开,其他党员干部更要想得开。再说党的干部能上能下嘛,要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支部班子成员要更加紧密团结,把己衣的革命和生产搞上去。

自从决定开凿己衣大沟以后,白志发就像 “拼命三郎”,工作起来似疯子,办起事来忘了吃饭睡觉。他不是在大队上,就是奔走在县上、公社的路途中。他已经连续20天没有回小平山的家了,导致家里人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找到大队才知他工作太忙,顾不上回家,亲人们这才放心。

白志发埋头迫切赶路,盘算着三天的路程当一天走,所以他健步如飞,即便天黑摸门也要赶回己衣,将好消息分享给大家。

大村生产队长,30多岁的傈僳族人钟世孝,平常与同族白志发形影不离,二人情同手足。听到白志发撤职的消息后,犹如一条斗牛,横冲冲往己衣大队部奔来,欲找公社来的同志讨说法,凭哪样撤了白志发的书记。他见大门紧锁,折转身回家揣上干粮,扛起一捆火把柴禾,快步登上后山奔武定方向而去。

大村李宗、钟正光、刘自忠等青壮社员知道后,自发举着火把急追钟世孝而来。他们一方面担心钟世孝的安全,另一方面也要到武定找白志发,更想找县委书记为白志发讨说法。

白志发不知从哪个村找来了火把照明赶路,刚到大黑山便与钟世孝等人汇合了,当知道他们为找他而来,感动得滚出泪珠。

钟世孝对大家说道: “白书记已经回来,不用去县上了,干脆一起到万德公社,为白书记讨个说法,不恢复白书记的职务,我们坚决不答应。如果讨不到说法,就到县上找县委书记去。大伙说给要得?”

这几号人素来听钟世孝的话,不约而同地回答: “要得,走吧……”大家喧闹着欲向万德公社方向奔去。白志发见状,闪身站出来像堵墙挡在队伍前面。

他激动地大声喊道: “小钟同志,社员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乱来,你们去了会把事情闹大,造成恶劣影响,对己衣的革命和生产不利。我是党员,一切要服从组织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再说,我退下来让年轻人顶上是好事,只要对工作有利,我一个白志发算得了什么嘛!”

白志发把话说完,眼眶潮湿了。钟世孝他们代表了广大社员的心声,从一定意义而言,这是己衣人民群众对自己担任支部书记10多年来最诚恳的评判。

7个村的队干部和社员们,听到白志发被撤职的消息后,也感到意外和诧异。一时间,社员们议论纷纷,白书记都撤了,这己衣大沟工程还搞不搞,大伙陷入困惑与茫然之中。

三天后,万徳公社党委作出决定,己衣大沟工程由公社党委副书记杨映安、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柯大光任正副总指挥,其余大队干部、支委成员全力配合工作。

杨映安作为公社党委副书记,理所当然任总指挥。但是,他三天两头到县、公社开会学习,去县上一趟来回走6天,学习一次要10来天,加之万德公社开会学习,一个月来己衣顶多就几天时间,这个总指挥明摆着是个空的。而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柯大光同志,还有大队长高兴太同志,整天为大队的革命工作,社员的生产生活忙得团团转,哪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亲自在工地上指挥打大沟呢?

干部社员们感到困惑、茫然,他们为己衣大沟工程担忧。

万徳公社党委作出指示,鉴于当前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形势需要,党支部书记柯大光同志,全权负责抓好大队全面工作;大队长高兴太同志协助柯大光工作外,侧重负责己衣大沟工程;己衣大沟具体工程由支委委员、老书记白志发、己衣大村生产队长钟世孝二同志全权负责。

白志发、钟世孝双双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二人的名字自然进入己衣大沟的历史丰碑。

宣布上马开凿己衣大沟的决定,似风吹树叶,哗啦啦传开了,干部社员们个个热血沸腾,奔走相告,己衣大队沸腾了,己衣人民群众从此有希望了。

5.进军大裂谷

一场如火如荼开凿己衣大沟的会战即将打响,工程施工进入到了倒计时。

各路人马按照各自的分工进入紧张的备战阶段。

“新官上任三把火”,党支部书记柯大光与高兴太一道,奔走忙碌在武定与万德的路途上。组织力量批购和运输炸药、雷管、炮杆 (铁钎)、大锤、煤石灯等必需物件,后勤工作抓得扎实有效。

柯大光与公社党委副书记杨映安、大队长高兴太、文书李汉宗等,马不停蹄地接连召开大队干部会、生产队社员大会,为己衣大沟上马作总动员。

“政治统率一切”的强大威力,极大地激发了社员渴望挖沟的爆发力,社员的积极性被空前调动起来了。

柯大光,这个部队大熔炉锻炼出来的人,果然雷厉风行,朝气蓬勃,加之有文化,聪明能干,很快就进入支部书记的角色,渐渐被上级领导和社员群众接受。

1966年5月开始, “文化大革命”运动席卷华夏大地,迅速蔓延大江南北、城市乡村。己衣也不能幸免。己衣大沟工程危在旦夕。幸亏一些有良知的人站出来说话,力保了大沟工程项目,工程没有停下来。

柯大光分得清主次,能够处理好眼前纷繁复杂的矛盾,圆满完成上级布置的抓革命、促生产工作。在开凿大沟工程中,背地里做了大量的协调工作,那些成堆的微妙的看不见的工作,只有上级领导和同事们知道,而工地上的民工和生产队社员并不十分清楚。

白志发同志健硕的身影,又出现在村前屋后。他心里很焦虑。大沟工程马上要开工,风凉话接踵而来: “想要凿通大裂谷水渠,简直是做梦讨媳妇”“如果能把水渠打通,我把鼻子穿过来给大伙当牛拉” “光靠我们自身的力量,等把大凉河的水引过来,恐怕我坟头上的草都长人高了” “不会是一场松毛火吧,一阵风吹后就熄灭了”……

消极悲观的谣言对白志发、钟世孝没产生丝毫影响,他俩纠结不安的是肩上的千斤重担。当渴望已久的宏伟事业就要启程时,压力重如大山。此番带领社员们打大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白志发,昼夜在脑海里不断的思索,咋个才能组织和带领社员战胜开沟凿洞的困难,怎样才能圆满完成组织交给的这次战斗任务。

柯大光、高兴太迅速在己衣7个村、平山3个村抽调了60个民工突击队员,已做好了奔赴大裂谷的战斗准备。

乍看,60名民工突击队员,穿得破破烂烂,瘦骨嶙峋,其实脸上都写满了欢欣与信心,双眼透露出豪迈与坚定的神情。

突击队员中,有在部队当过司号员的李玉学、在国营单位当过卫生员的毛开云、会打铁拍炮杆的铁匠段金富、李文富、黄玉华,能写会算的张德恩、张自育,大名鼎鼎的石匠李宗,像猴子般灵活的包德有、李德舒,头脑灵活的李正龙、李继科、李继安、吴应洪、付卫云……

村子场坝内,己衣大队召开临战动员会,柯大光声音洪亮,讲得头头是道,而民工突击队员们出于兴奋和激动,却听不进去,会场 “哇哇啦啦”喧嚷成一片。

柯大光讲着讲着,激情减了一半,眼前这些不听他讲话的民工突击队员,衣冠不整,散漫拖沓,哪像即将奔赴工地的突击队员。

好个白志发,倏地站在石碾子上,扫视唧唧喳喳的队员,掏出军用哨子,“唧、唧、唧”一阵猛吹,哨声打破了喧嚣。这突如其来的哨子声,让从未听过哨音的山里人目瞪口呆,仿佛空气凝固,山风停止,一个个进入高度紧张状态。白志发以雷鸣般的声音吼道: “哨声就是命令,看哪个还在讲话!”顿时,会场安静得几乎窒息。

柯大光耳根微动,嗓音颤抖地说道:“大家听好了,下面请工程指挥部老白书记,安排具体工作。”看得出来,他也被刚才白志发镇住会场的行为激动了。

白志发坚定而严肃地说道: “同志们,刚才只是吹哨子,从今天晚上起,改吹军号,因为,你们不再是普通的社员,而是一名光荣的突击队员,说白了,就是不穿军服不戴领章帽徽的军人。既然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明天,全部民工突击队将进军大裂谷,吃住都在大裂谷,不把己衣大沟打通,哪个也不许回家。人在阵地在!人在大沟在!宁肯把这条命豁出去,也要把大沟打通,哪怕最后剩下一个人也要坚持打下去……同志们,报效祖国、报效己衣人民的机会来了!哪个不往前冲,哪个就是他妈的软蛋!老子就要收拾他……”

1966年4月18日,己衣大沟首批60人组成的民工突击队员,以村生产队为单位,在白志发、钟世孝的率领下进入阴森恐怖的己衣大裂谷。

清晨,突击队员们抬着红旗,背着铺盖行李,扛着工具,汇集到大裂谷来。一个个激情四射,斗志昂扬,革命口号和革命歌声响彻大裂谷,震撼金沙江大峡谷,震撼重重乌蒙山,震撼了所有等待观望的山里人。

6.军令如山

第一天的工作任务是安营扎寨,搭建栖身茅棚。

先来的民工,选择避雨挡风的岩石空隙栖身,或将就背风崖岩处搭个偏厦,后到的民工只能在偏坡地带,搭建树枝草棚了。

霎时, “叮叮当当”砍树的刀斧声、“嘣嘣哧哧”挖锄的敲击声响成一片。

白志发特意安排指指部的总务张德恩,领唱大家都会唱的革命歌曲,振奋人心。

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大裂谷,振奋了人心,激发了斗志,平常蜗居在家的民工们,倍感新鲜,深受鼓舞,感受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欢乐。

营区以村队为片,共7个小片。茅棚多为叉叉形状,2至3人一间,通常以一家人、合心人组合搭盖茅棚。

工程技术人员杨继宗与王践实同志搭盖一个棚,他俩考虑周全,茅棚选择在紧靠指挥部旁,有利于工作与生活。他二人上山砍倒两棵野椿树,扛到了宿营地,割些山茅草当瓦片,砍些杂木树杆作床板,建盖起了人字形的窝棚,栖身小家落成了。

白志发、钟世孝带领工程指挥部的所有成员,加上大队长高兴太安排来的20几名社员,一大早进入已选定的场地。在几个木匠的指挥与引领下,清理场地,砍树修枝,割草,立起了柱子,架上梁,铺盖上茅草。太阳落山时,崭新的工程指挥部和伙食团茅草房呈现眼前。

清晨时,大裂谷区域还是一片荊丛茂密的乱象,天擦黑时,已搭建了27个高低错落的茅棚营区。

吃完饭,天黑定。谷底冷风呼啸,民工们衣裳单薄,蹲在床铺前烧火取暖闲聊,初来乍到,多了几分新鲜感。站在棚外,但见大裂谷烟雾缭绕,火光闪烁,犹如满天星斗。

忽然间, “嘀嘀嗒嘀……”震耳欲聋的军号声响起。大部分民工头一次听到如此震撼的军号,一个个目瞪口呆,傻乎乎不知所措。此时,有当过兵的人在外面喊,这是集合号。接着传来了“所有民工,到指挥部开会”的喊话……

公社党委副书记、总指挥扬映安,大队党支部书记、副总指挥柯大光和大队长高兴太、文书李汉宗,工程指挥部指挥长白志发、副指挥长钟世孝及张自育、张德恩早已等候在会场。

这是当天进入大裂谷的首次会议,也是临阵前的动员誓师大会。指挥部的棚子外烧起了两堆熊熊火堆,60个民工分两摊或蹲或坐团团围拢篝火,兴奋的脸上掩映着燃烧的火苗。

张德恩拿出本子,借着火光点名。只听 “来了” “有” “到”回答得七零八碎,软绵绵。钟世孝大声吼道: “回答大声点!统一答 ‘到’!咋个一个个像没吃饭似的?”

杨映安、柯大光两位正副总指挥分别作了激情洋溢的动员。

轮到工程部指挥长白志发讲话时,他站在高坎上,一抹大嘴,挥着大手说道: “刚才听了两位领导的指示和要求,我们要坚决执行,认真领会,不能睡上一觉,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志发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宣布:“大家都给我听好了!我来安排具体工作:第一,从明天开始,以村队为单位,由当过兵的人做教官,利用空隙时间进行部队队列训练,养成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的良好习惯。第二,从明天起,所有民工上工、下工、放炮、吃饭、睡觉统一吹军号。第三,每天出工前点名,收工后点名,原则不许请假,有特殊事情请假,没有我白志发和钟世孝批准同意,谁批准同意都不算数。不准擅自回家。若有违犯者,一旦被指挥部发现,我保证会严肃处理。第四,统一在伙食堂就餐,不许开小灶,每人每天补助5分钱,不发给个人,用来伙食堂打牙祭改善生活,粮食蔬菜各自从家里背来,按量交多少吃多少。第五,每天晚上8点,10个村生产队的民工队长准时到指挥部开会,汇报当天工程进度情况,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任务……总之,一切都要按照军事化管理,谁敢违反,谁就要检讨挨批斗!”

白志发,这个傈僳族硬汉,别看他已经40出头,个子不算高,却虎背熊腰,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依旧穿着洗干净褪了色的补丁军服。他回来后不久,就挑起了己衣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重担,一干就有10余年了。

10多年来,白志发算想通看明白了,一代接一代的己衣人,在苦水中生长,眼泪里成长,从小苦到老,饥渴依旧,靠天吃饭,煎熬度日,千百年来恶性循环。他认为再不能逆来顺受,向命运低头了,为凿通大裂谷渠道,也作好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舍身奉献的思想准备。

顿时,唯有风吹火苗的呼啸声音,会场一片安静,所有人被白志发的话震住了。公社党委副书记杨映安惊叹不已,老白怎么想出此绝招,搞挖大沟施工管理,用上了部队那一套硬是神了。他虽然熟悉农村工作,但没当过兵,不懂军事化管理,今天算是见识了。杨映安思忖,组织把担子交给他白志发,他果真有 “两把刷子”,开凿己衣大沟有希望了。

白志发又以指挥长的口气宣布:副指挥长钟世孝除协助我白志发抓全盘工程外,侧重于抓安全、抓施工管理;杨继宗、王践实负责工程技术指挥;张自育任会计及指挥部的其它工作;张德恩任出纳及伙食总务,还要负责教唱歌,要让民工突击队员都会唱革命歌曲和军歌;李玉学负责吹好军号,还要做指挥部安排的事务性工作。

所有与会者,感受到老白军事化管理的威力,虽一时难以消化、适应、接受,却打心眼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7.铁军挺进

己衣大沟上马的事,牵动着县委书记高中德的心。高书记拨通了一个个支援己衣开凿大沟的关键电话。

县农林水利科的3名工程技术人员从武定赶来。

驻滇铁道兵某部的7名解放军战士,赶往己衣的路上。

所有民工突击队员,正在营区空地操练队列……

开工前三天,也就是4月14日,测量渠道工程已提前动工了。

这天,县农林水利科副科长王凤程、县水工队测量员文金敏、万德公社水利辅导员杨继宗,在白志发、高兴太、钟世孝所带领的几个民工的全力配合下,测量工作于惊险危难中进行,裂谷两岸树木繁茂荫庇,荆棘阻拦,刺丛藤萝密不透风,处处险象环生。民工们在前边开路,砍的砍,挖的挖,后面跟着测量人员王凤程、杨继宗等人。

穿越重重荆棘刺丛,经过三天艰苦卓绝的勘测,除两段危岩险崖过于险峻,人无法到达测量位置,暂时被迫搁置下来外,基本完成了4公里长的沟渠勘测。

王凤程、文金敏二位工程技术人员,因事急匆匆返回武定。这无疑给白志发、钟世孝等人滚烫的心上泼了一瓢冷水。幸好,开工头天,县农林水工科科长王践实同志赶到己衣,被派驻到危险艰苦的己衣大沟工地上来,负责整段工程的测量工作,直至己衣大裂谷水渠竣工通水。

有了杨继宗、王践实两位技术人员,指挥部和突击队员不安的心总算踏实了。

开工后第二天,主要工程任务是挖路。具体任务分派到了各村队民工突击队。

钟世孝对10个村的生产队领班下达命令: “今天之内必须把路开通。如果哪个队完不成,点着火把也要把路修通,否则……”

挖路,一是要开辟前往岩头沟渠的通道,二是开通前往悬崖隧洞的道路,三是要挖出连接 “测量平台”的往返径道。

开辟所谓的崖间道路,须越过兀立陡峭的悬崖、阴森恐怖危险的万丈深渊。开道极其险难,只能踩在无法容纳脚掌的石崖上,两手揪稳树枝,扳紧岩石缝隙,猴子般攀越前行,安全没有保障,稍不留神有跌入裂谷的危险。

幸好有包德有、李德舒二人在前面开路,他俩攀登跳跃身轻如燕,如猴子般灵巧,揪住藤子能飞跃几米远,扣紧石逢能窜上悬崖,抱着大树根转身180度滑下岩坎,脚尖踩着丁点支撑物,上下悬崖毫不费力。特别是包德有简直就是大家崇拜的偶像。突击队的60个民工战士,没有人敢这样玩命的。

4月19日,挖路。天麻麻亮,小雀“唧唧喳喳”喧闹时,李玉学吹起 “嘀嘀嗒嗒……”军号,号声响彻大裂谷,民工立即被号声催起床准备出工。王践实、杨继宗头天搭棚子太劳累,多磨蹭了一会儿,白志发就钻进了茅棚。若不念他俩是大沟工程技术的灵魂人物,早就不客气了。白志发抹着嘴巴,催促他俩快些出工了,与他同来的李正龙、李正兴扛起棚子里的测量仪器直奔工地。当王践实、杨继宗赶到工地岔路口,钟世孝指挥着五六个民工,挖的挖铲的铲,热火朝天开辟勘测道路。

4月20日,复测工作紧跟而上,复测是工程必须走的程序,除数据与上次吻合外,必须更加正确、精准,以此为准,确保万无一失,才能放心正式开工。

于最惊险的悬崖峭壁处勘探测量,总是包德有、李德舒、吴应洪、李宗等担当开路先锋。他们先把绳索拴在树上,稳固在岩石上,沿路将保险绳绑紧拴牢,确保安全后,才让王践实、杨继宗二人拉着保险绳攀越。尽管如此,已年过50岁的科长王践实,身患严重风湿病,体质较差,只能在平缓的地段测量,危险沟段则由杨继宗同志独立完成。

包德有,像猴子样的机动灵巧,只要脚踩得到的一点点边沿作支撑,手伸得到够得着的状况下,抠稳石头或楸住树枝,人就 “噗哧”一下蹿上去了。当遇到连猴子、岩羊都胆怯的悬崖绝壁,他们把绳索固定在崖顶树根上,下端系于腰身,随身携带铁锤、錾子、木桩、石灰等工具,于千仞绝壁间施展身手,如在死亡绝地荡起了秋千。他们听从彼岸杨继宗同志在摇旗、喊话指挥,在渠道位置打桩记号,无缝隙处则用白灰刷上记号。

李德舒、吴应洪、李宗胆子也大了起来,替换疲倦的包德有,于悬崖峭壁间悬挂作业,就仿电视剧里的蜘蛛侠一样,看得人们惊心动魄,无不赞叹喝彩。

中午,太阳当顶,大家坐下歇息一会儿。指挥部出纳、总务张德恩,唱歌让大家解解乏,他扬起头就唱道:

二呀嘛二郎山,

高呀嘛高万丈;

古树那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

羊肠小道那难行走,

康藏交通被它挡。

二呀么二郎山,

哪怕你高万丈,

……

深情悠扬的歌声,久久在大裂谷回荡,让在场的人听得如痴如醉,疲乏的身体霎时有了精神。

经过复测对比校正,勘测准确无误,己衣大沟测量工作基本告一个段落,工程终于可以开工了。

第三章 炮声震天地

8.血的教训

柯大光深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道,与高兴太一同去县里找县委书记高中德批条子,很快一卡车炸药以及炮杆、12磅大锤等工具就拉到了大黑山腰的锅盖梁。

满满一卡车炸药、雷管、导火索以及铁钎、大锤等物资,沿着林区伐木简易公路,行驶至大黑山锅盖梁尽头,距离大裂谷渠道工地指挥部尚有40多公里之遥。

这天,天空还满天星斗,所有民工突击队员及队员家属,已经填饱肚子上路了。一路翻山越岭穿过法宝、分耐、志黑、乍基、龙旦村才抵达锅盖梁。

可怜的山区人民,活了大半辈子,在锅盖梁第一次看见了汽车,感到无比的振奋与惊奇。可不,民工们围着汽车评头论足,看了半个时辰。

白志发、钟世孝二人身体力行,每个人必须背15饼共45公斤的炸药,其余人背大锤铁钎等物资。

这支特殊的农民队伍,男女强弱混杂、黑压压一片。男的上穿对襟衣,下穿大摆裆裤,女的着大襟衣,穿着小脚裤,有的穿草鞋,有的打赤脚。

此段路路途遥远,翻山越岭,穿沟过箐,道路狭窄。来时走4个多小时,返回时炸药沉重,一路歇歇走走,走了7个多小时。太阳落山时,第一批背炸药的人抵达大沟指挥部。

第一期工程打隧洞。隧洞是否凿通,决定整条沟渠工程的成功与失败,而成功与失败的命运,掌握在了白志发、钟世孝及其突击队员的手里。

一大早,白志发、钟世孝、杨继宗及王践实带着10个村的生产队长来到即将开挖的1至10号隧洞现场,具体划分凿洞任务。

4公里长的渠道线,一堵堵危岩险崖挡住了渠道,必须要凿通10个隧洞,才能按计划开挖第二期明沟工程。10个生产队领班,知道白志发从来说一不二,即使有想法有意见,此时也不敢说个不字,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问题来了,这些民工突击队员,以种地为业,挖锄、挑担子、割草、砍柴等劳动太熟悉不过了。而今,凿岩石打洞子,需要撑握炮杆、抡大锤、炸岩石却很陌生。李宗等石匠,也只熟悉使用錾子、樨子、小锤,也没握过炮杆,抡过大锤打炮眼,燃炮炸石头。

第一天的打洞进度,活生生气伤了白志发和钟世孝。多数隧洞只打进去50多公分,只有刘自忠、毛开云等少数人,之前参加过省内的修路、修沟、打坝工程,握过炮杆,抡过大锤。他们所在的洞勉强打开100公分的一个洞口。

队员们也十分恼火气闷,敲击了半天火星四溅,石块打不下来,不是打偏就是铁钎滑落,凿不开炮眼敲不掉石头,铁钎拔不出来,几名队员撞伤、擦伤,甚至打锤误伤。

白志发急得粗口大骂,钟世孝也没好脸嘴,队员们急得不敢讲客观,一个劲地自责。一双双眼睛无奈地看着险恶的岩石峭壁,摇头叹息发愁,怎么办,咋个办。正当大家怨声载道,无计可施时,7名解放军铁道兵战士来了,他们奉命从成昆铁路战线上赶来支援。

钟世孝立即通知各村队民工负责人,派出5名骨干在坝口打一号洞实地培训。培训结束后,解放军战士与各队骨干回隧洞再培训突击队员。

坝口1号至10号隧洞出口这段沟道,全长1620米,其中10个隧洞总长920米。原先的6号与7号洞、9号与10号洞各连在一块,后来从悬崖中间缝隙凿开,就形成了4个独立隧洞。

在解放军战士的指导下,坝口1号洞至5号洞这段工地,顿时 “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干得热火朝天,随着第一声 “轰隆轰隆”震天动地的炮响,大裂谷迎来了亿万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爆炸声。霎时,灰烟滚滚,弥漫大裂谷,全体民工欢呼雀跃、激动万分。己衣大沟工程正式拉开了序幕。

4月23日那天,也就是开工后的第6天,解放军战士做示范,民工逐个上前实践,轮到梅子树村的吴应洪,看他磨蹭胆怯的样子,解放军战士对他说,我来掌炮杆,你来甩大锤。疲惫不堪的吴应洪,因慌张走神,打了几锤后动作不太协调,力使不上劲。解放军战士便对他说: “打锤不要一忍一缩的,不能打飘锤,这样打不准,放开一点嘛,把大锤甩起来对准了炮杆打。”

殊不知,吴应洪越发心慌了,一锤子打下去,只听 “哎呀”一声惨叫,解放军战士双手捂着嘴巴蹲了下去。煤石灯光亮下,鲜血从双手指缝间汩汩渗出来。瞬间,鲜血染红了战士的衣服,鲜红的血花 “滴滴答答”落下,白石渣瞬间被鲜血染红……很快,解放军战士被搀扶出洞包扎。

在场的民工吓呆了,一个个屏住呼吸。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解放军战士的伤情怎么样了?

“嗷……嗷……嗷……”吴应洪自责与伤感的哭声打破了沉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数落臭骂他,有两个脾气冲的人站出来就要揍他,被人拉开制止了。

此次误伤,解放军战士的2颗门牙被打飞了。消息,如大裂谷的风吹遍了整个己衣。善良朴实的己衣人民深深感到对不住那位解放军战士。

晚上, “嘀嗒嘀嗒……”集合号响彻夜空。指挥部紧急召开安全会议,强调了安全生产注意事项,吴应洪被严肃批评,还挨了一耳光,被戳了一指头。有人欲上前施暴时,解放军排长站出来说道: “吴应洪同志不是故意砸伤我的战友,纯属于误伤。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

幸亏解放军排长说了好话,白志发、钟世孝等人才把大事化小不再追究了。

此次误伤事故,虽对不住那位解放军战士,却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所有民工的心中绷紧了安全的弦,抡大锤打炮眼,燃炮炸石再不敢马虎了。

7名解放军战士完成指导任务,侍候着伤员回部队去了。只可惜,这些解放军战士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无从知晓。

9.昼夜三班倒

吹军号的李玉学,不愧是部队里出来的司号兵,对照每天的作息时间表吹军号,分秒不差。

早晨7点钟,大裂谷传来震耳欲聋的 “嗒嘀嘀嗒”军号声。军号就是命令,容不得任何人有丝毫犹豫和拖沓。

民工们如战士般一轱辘迅速起身,往头顶套上煤石灯,戴上藤子编制的安全帽,跨出茅棚边走边揉眼屎,等不得云消雾散,就匆遽与同伴们拭探着向崖路前行,钻进了云雾缭绕的凶险大裂谷。

白志发总是快别人一拍,走在队伍前面,带队伍艰难抵达隧洞,钟世孝逐个棚子进行督查,看是否有人慢慢悠悠起床,二人总不固定谁带队上工,谁在压后督查,总是头晚睡前临时决定。

越往下走云雾越浓,迷迷糊糊,脚不知往何处踩。或揪着荆棘枝丛,或扳紧凹石,抠住崖缝往下挪越;或双手抱着树杆转身滑下。所有的民工胆大、心细、灵巧,每个人都不示弱,没有哪个认怂。

技术员杨继宗、王践实也够辛苦,每天几趟出入洞子,按照渠道测量标准开凿,督查工程质量和规范要求,隧洞必须凿成弧状形,高2米宽2米的标准施工。若不符合标准立刻返工。

解放军战士走了,受过培训的队员回到了各自的隧洞阵地,相互交流心得,切磋技艺,聪明能干的己衣人,很快就学会了抡大锤凿炮眼,放炮炸石头打洞子了。

指挥部把打洞任务安排给了10个村生产队 (己衣7个村队,平山3个村队)突击队,各队毎班再细化到施工班组,每6个人一班,3个人一组,一人掌炮杆,两人轮番甩大锤,但也有4个人的,其中1人肯定是大姑娘,没办法,家里没男劳力,女人也得上工地了。

己衣大沟最重要最坚钢的工程,莫过于凿隧洞了。在己衣大裂谷的悬崖峭壁上打隧洞,不同于在一般的土层上、土石夹杂的地方打隧洞,而是在巨石上打隧洞。从坝口1号洞至10号洞全是巨崖硬石。在顽石上凿隧洞,难度可想而知。况且当时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凭血肉之躯,手持大锤、铁钎、板锄、十字镐等工具,一寸一寸地凿,一块一块地炸,每朝前凿几十公分、一米两米,队员们皆欢欣鼓舞,点亮了己衣人打通隧洞的希望之光,让他们看到了大沟通水后的胜利曙光。

开凿隧洞分两个班进行,白班夜班轮流换,头班负责凿炮眼炸石头,把炸下来的石块渣子清理了拉出洞外,下一班接着来,如此循环运行。

工程进度的快慢,起决于凿炮眼的快慢,而大锤的力度与速度决定了凿炮眼的进度,在通常情况下每班一次只能凿100公分深的炮眼,炸一次炮只能炸下来30公分的石层,进度挺进得非常缓慢。

打炮眼必须要一人手握炮杆,另一人抡12磅大铁锤。打大锤要准确无误的落在炮杆顶端,掌握炮杆者扶正的同时,还要攥动炮杆,掏出石渣后再一点一点的凿,凿到位,往炮眼填塞炸药,同时塞进雷管导火索。放炮时,点燃导火索,人跑出洞口外,当 “轰隆隆……轰隆隆……”炸落炸裂岩石后,再用十字镐、锄头、撮箕把碎石装入独轮木车竹筐,一车车拉出隧洞倒入谷底。

大村的钟正光,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国民党云南王龙云警卫营当过卫兵,别看他42岁了,他一口气可以甩120锤才需换人。与他一起搭配的刘自忠,比他小10岁,个子矮他半个头,却体格健壮,也能抡120锤才换人。

上过战场的白志发,尽管身兼要职,却是个不服输的壮汉,40出头了照样事事带头干,与年轻人一样徒手攀登悬崖,腰上系紧麻绳,一溜烟滑下岩子。他同样当着民工的面,甩开膀子打出100锤。

钟世孝也挺壮实,照样能抡100锤。大村的石匠李宗、小村的李正龙、平山的付卫银等也能一口气打出近100锤。一般人只能打七八十锤就累得够呛,气喘不上来,只得换人。

一天,大队长高兴太到5号隧洞检查工作,他问打大锤的技巧。石匠李宗告诉他: “打大锤有力无力,全看大锤砸在炮杆上时,炮杆是否摇闪。若炮杆纹丝不动,说明力量用得轻。还有,如果大锤直线上下打,这样使不上劲,力量使不出,要甩开膀子翻山打,才能使出全身力量打在炮杆上,打得有力而且打得准,但是打顶炮难度大,大锤必须甩成半弧圈,由下往上打。”

高兴太很快就掌握了打大锤的动作要领,甩起大锤来,也有模有样,若不是在大队当领导,照样可以当个合格的民工突击队员。

刘自忠亦开口说道: “其实别小看了掌握炮杆 (铁钎)的人,打锤者在左边甩大锤时,掌炮杆的人马步半蹲脸面迎抡锤者,左手握在上,右手握在下,右边则反之。当大锤落在炮杆上时,掌握炮杆者的手要攥着转动炮杆,否则炮杆就会被夹住了。”

平山付卫云诉苦说,有一次甩大锤过猛,锤把 (柄)脱节,大锤飞入谷底,他心疼得难受,一把大锤价格50元。幸好指挥部没有要他赔偿。

那时,谁甩12磅大锤厉害,就会受到民工队员的钦佩与称赞,就会有姑娘们投来爱慕的秋波……

白志发与钟世孝,仍板着苦瓜脸,二人对目前的工程进度仍不满意,照此速度推进,3年都挖不通大沟。善于察颜观色,善出鬼点子的小村李正龙建言两位总指挥,让他说一句真心话,如果说得对就采纳,说不对就当他放了一个屁。

白志发一向对地富反坏右分子不屑一顾,却对人称 “小诸葛”的李正龙刮目相看。这人头脑灵活,办法多,干活也挺老实。钟世孝划得清界线是非,只要老实劳动不讲风凉话和反动话,他从不会轻易整人。对李正龙,钟世孝还是看得起的。

李正龙说: “大沟进度要快,好办嘛。目前实行 ‘两班制’,衔接上存在时间差。我建议采取 “三班倒”,也就是三班制,头班负责凿炮眼放炮,换第二班人把炸下的石子拉出去,第三个班再依次轮着干。这样白天昼夜24小时都有人干,一班追一班,流水线作业。反正不能让洞子白白闲置。这样干,我保证进度加快。”

二人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当晚召开的各队碰头会上,布置安排新的凿洞方案。果然,工程进度大大加快了。

同时,白志发与钟世孝组织开展了“比学赶帮超”活动,哪个工程队进度凿得快,流动红旗就插在哪个队的隧洞口。这一招果然灵,流动红旗被10个村队争来夺去,谁也不想落伍掉队,都想争第一,能保持第一名才有资格保住留动红旗,插在洞前悬崖上迎风飘扬。

小村李正龙、大村李宗、小平山的付卫银对凿炮眼打洞颇有心得,而且口才好。每当有人前来参观学习时,白志发就让他们介绍:每班凿炮眼7个,顶炮2个。在洞的顶面上开凿;耳炮2个,恰好与人的耳朵齐,故称之为耳炮;中炮1个,又叫膝炮,正好与膝盖一样高;底炮2个,一边一炮,也就是在洞子的底面。

每个班要在规定时间内打好炮眼,一共要凿7个炮眼炸7炮,装两饼6公斤炸药 (每饼16筒,重3公斤)。当听到放炮的军号后,炮手先点燃顶炮,再点燃耳炮、中炮,最后点燃底炮后,转身快速跑出洞外隐避。

放炮手飞快跑出洞外,与事先出洞躲避的工友一样,选择左右两侧安全的位置,就地躲避。由于炸炮如地震,必须双手扣稳崖石,站稳脚跟,人才不会震倒摔跤,还要张开嘴巴消音,否则不震聋也要让你耳朵嗡嗡响半天。

10.弥漫屁臭味

军号声过后,炮声 “轰隆……轰隆”一声连一声的巨响,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爆炸浓烟卷着石灰粉尘随气流冲出洞外,洞外绿荫树林瞬间染白,蓝天被雾霾笼罩。隧洞外的人躲过因炮炸产生的气流袭击,却逃不脱如地震般的大地抖动,哪怕人躺在地上,身子也会被震得簸起来。

炸炮声过后,隧洞内灰烟翻滚,人若进洞会被浓烟掩埋,分分钟窒息,等到烟雾散发,尘埃落定,下一班人才能进洞,把炸开的石块石渣,装入独轮木车箩筐內,一车一车推出洞倒入谷壑。

每班6个人拥挤在窄小的隧洞里施工,隧洞本来就无窗口不透气,石尘弥漫空气稀薄,氧气不足,炸炮形成的粉尘浓雾笼罩洞子,尘埃停留空中无法落地,尘雾弥漫空气浑浊,呼吸困难,咳嗽声不断。何况抡大锤凿炮眼,刨石渣刮碎石,拉运碎石的民工们,劳作时再次激起的石粉,被吸入口腔鼻孔进入气管食道,被肠胃心肺吸收。打隧洞的前辈壮士,老来以后,常犯咳嗽、气喘、胸闷的痨病,甚至一部分人患上了尘肺病,而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隧洞里白天黑夜都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没有自然光,亦没有电灯、电筒,幸亏有头顶上的煤石灯照明,火光透过雾霾依稀将黑暗照亮,六个人头上有六盏灯火,随人晃动而晃动,形成交叉移动的光影,忽明忽喑,无法合成聚光,民工突击队员只得慢慢适应。

人在洞內施工,无论是打炮眼,抡大锤,还是上车装车拉运石块石渣,刚刚进洞时闷得心慌头晕,几天后才适应这样的环境。

所有打洞子的人,想要讲究干净卫生是不可能的。只要在洞子里干一天,每个人都像花野猫一样,从头发到脚底板,就连眉毛眼睫毛都是灰白色的,活像涂了一层白石灰,只有一双黑眼珠忽闪忽闪的。当走出洞后,你望我笑,我看你乐,抹一把脸,揩一把汗垢堆积的眼窝,脱下坠满灰尘的衣服往崖石上、树木上猛掼。光秃秃的身子,耐不住寒风劲吹,必须迅速将汗涔粉白的单衣穿上。倘若灰白之身现身林子,肯定会吓跑野狼,吓得死人。

没有人戴口罩挡灰,即使有这玩意,大家也不愿意戴它,本来氧气不足,呼吸不畅,还要挥舞大锤,埋头装车,使大力气,全身冒汗,喘气呼吸困难,戴个罩罩不憋死才怪。

窄小的空间里,几个人身上发出的汗味、无法消遁的炸药味、石洞潮湿味、煤石灯臭气味,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在化学作用下无比腥臭,令人作呕。

指挥部的白志发、钟世孝等人,在检查安全和进度时,听见民工议论,随着洞子打得深了,隧洞里氧气不足,还得用力使劲干活,呆在洞里施工实在难闻难受,呼吸困难导致头晕目眩,他二人有了深深的体会。

白志发一抹嘴巴,对大家鼓劲道:“同志们,不要泄气!味道再难闻,也没有朝鲜战场上死人的臭味难闻,呼吸再不畅也没有美国飞机轰炸时,头埋在灰窝里憋闷时难受,再臭也没有死人腐烂的气味难闻……总之,难受一些又不会死人。都别当缩头乌龟。”

大家听了训话,不敢多言,抡起大锤打了起来……

此时的民工突击队员,个个抱着一颗火热的心,期盼早日能打通己衣大沟,让家人子孙后代吃饱饭过上好日子,自己吃苦受累全不在乎,甚至牺牲宝贵的生命也值得,臭味算什么嘛?

一天,钟世孝6岁的女儿钟玉芝,哭哭啼啼,嚷着要找爸爸。小女儿由于长期不见父亲,吵着非要见父亲,自然在情理之中。他老婆兰香怎么也哄不乖女儿,一直哭吵着: “要爸爸、要爸爸!”

也难怪,钟世孝几个月没回家一趟了,他吃的东西都要妻子兰香背来。钟世孝身为副指挥长,回家探望妻子儿女,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需要请假,可他一心赴在打沟凿洞的工地上,哪有时间看女儿。女儿想父亲,父亲想念女儿,这种亲情刀都割不断啊!

兰香只好背着女儿钟玉芝,来到大沟工程指挥部。张自育跑去工地找到了钟世孝。

女儿扑到了钟世孝的怀里,女儿几个月不见父亲,都快认不出父亲了,他蓬头垢面,一身汗臭夹杂煤石灯怪臭味。“爸爸你咋个了?满身臭味,好臭……不,我不怕臭,我想爸爸!”

钟世孝哭笑不得,眼泪水汩汩淌了出来,妻子兰香等人也泛满了泪花。

白志发、张德恩、李玉学等人,触景生情,纷纷接过可爱的小女儿钟玉芝,恰如抱着自己的儿女在怀里般亲密无比。

11.战严冬斗寒夜

冬季,最难熬的季节。寒风刺骨,可怜的民工突击队员,个个身穿薄衣单裤,身不由己冷得颤抖。尤其穿草鞋打赤脚之人,手脚冻得像生姜,鼻涕揩干了又淌出来,巴不得把头缩进肚子里。

隧洞外,大裂谷寒风劲吹,如万把针刺骨寒冷,毎个人冻得 “啊嗞嗞”抖脚抖手,哼唧哼唧,昏头颤脑。大地外面冷,进了隧洞就暖和了。相反,进入夏天时洞外热,洞子里却阴冷,这种外冷内热如人体一般。

在隧洞里施工,大汗淋漓,衣裳潮湿湿的,人若出隧洞口,冷风吹来像一把把小尖刀戳在身上,一个个冷得叫爹喊娘。每当回到棚子,首先要烧火取暖,否则,肚子再饿也不想离开火塘,真是爹亲娘亲不如火塘亲。

夜晚,隧洞里的人正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已经习惯在忽闪微亮的煤石灯下凿洞、拉石子,一切按操作程序进行,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不会出任何差错。拉车倒石的人热烘烘不会冷,汗水干后背脊被冷风吹得透彻寒。

冷风寒夜的营区,歇息在工棚里的民工,听得到远处渠道隧洞拉车声、倒石子声、歌声,加上 “嗍嗍唰唰”的风吹树叶声,犹如凄怆激昂的交响曲。躺在冰凉的栎树棍硬床上,背脊硌得生疼,加之被褥单薄,咋个睡得着嘛,只能蹲火塘边添柴加火取暖,几人聊天唱歌驱走寒夜,直到眼皮打架不休才钻进被窝睡觉。

大冬天,顶多有一双 “千层底”剪子口布鞋取暖。但哪个也舍不得穿着鞋上工地,留着晚上洗脚后垫垫脚。多数人穿自己打的草鞋上工,甚至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脚的。即便穿草鞋,一双脚皴裂得像松包壳,冻得似亮光光的萝卜,怪可怜兮兮的。

每个社员穷得叮当响。一年四季顶多有一套衣服,都是家里的亲娘、老婆亲手所织的麻布、火草布衣裳,棉布衣服算奢侈了。回工棚时披上自家女人缝制的对襟衣裳,心里感觉暖洋洋的。几乎每件衣服裤子都打上补丁,甚至补丁摞补丁。

大村高个子钟正光,与刘自忠和李宗打隧道体会最深,每当他们对儿孙讲述那段经历,讲起打4号隧洞,那 “滴滴答答”的水往人砸来,淋着水施工的苦不堪言的场景,让听者无不伸舌唏嘘。

身子长、脸颊长、高鼻梁、尖下巴的钟正光说: “打洞子印象最深的算是4号洞了。打进去5米左右,顶层有暗流,水渗入崖层缝隙,似下雨般滴滴答答砸向人来,干一会儿活,便全身湿透,眼睛都睁不开,只好戴着篾帽穿着簑衣施工。正逢盛夏六七月间,洞子外面热得冒大汗,洞子里面却冷得喊爹叫妈。洞越深越冷,就像处在冰窖里一般,一双脚冻得刺骨钻心,踩在尖锐的石渣上,疼得抱着脚唉哟唉哟地叫。那铜钱大的水滴密密匝匝从洞顶淋下来,有时淋在甩大锤的手袖里,就仿冰条掉进心窝子一样透身凉。只要瞬间不干活,寒气如针刺般的向全身戳来,喷嚏一个接一个。”

石匠李宗感慨地说道: “戴着篾帽穿着簑衣打炮眼不利索,掌握炮杆的双手冷得僵硬,还得不停攥动冷冰冰的炮杆,抡大锤更麻烦,每抡一锤唏哩唆啰的响,水滴在灯光下产生雾气重影,影响甩大锤。因为每一锤都必须全神贯注,既要锤锤有力,又要保证不打偏打空。还好,我们几个轮换着甩大锤,从没发生过伤人事故。话又说回来,若不穿戴雨具光着膀子更不行,十分钟都冷得受不了。”

刘自忠说: “炸药、雷管、导火索要搁置在洞里水淋不到的干燥处,否则,导火索浸潮,还炸个屁的炮了。还好,洞里的边沿不渗水,炸药导火绳雷管不浸潮,不影响炸炮。”

钟正光说: “由于长期在4号洞子里干活,洞子寒冷潮湿,洞子打通时,几乎每个人不喊风湿痛就嚷关节疼,脸色跟黄菜叶似的,浮肿浮肿的,连我这个兵油子也吃不消呃!”

平山羊厩村的杨树顺,也讲到打2号洞的艰辛: “此洞上游是资哼大河,洞顶渗水滴滴答答不断,干身身进洞,潮湿湿出来,洞子里冷丝丝的,一般人耐不住寒冷,同伴有两个受不了寒气,发高烧病倒了。干活使大力后,不但不冷反而淌大汗呢。可当你走出洞口,外面热得又受不了。”

第四章 战地黄花分外香

12.比悬崖硬朗

1966年夏天,突然雨水好起来。无雨时愁雨盼雨,来了雨民工们受尽煎熬。立夏节刚过,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了,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最要命的雨水下长后,早晚如冬天般的冷。大裂谷湿气大,崖石长满苔藓,滑得要命,生怕不小心一个栽跟头坠入裂谷。

暴风雨来临,全工地三十多个露天茅棚受到了考验。狂风劲吹,暴雨猖獗,一些茅棚的山茅草枝条被掀翻在地,卷入大裂谷,草铺得少的或马虎搭建的草棚,变成了稀里哗啦的乱草窝,雨水穿透棚子,床铺毡子铺盖淋湿,晚上无法入睡,只得往不漏雨的棚子并伙挤挤,熬过难眠之夜。

最恼火的是晚上,蚊虫叮咬得要命,大裂谷的山蚊子比村子里的都大,似乎还带点毒,叮咬皮肤立马鼓起红包,瘙痒无比。

秋天,按理应像春天般舒适几天了,但对工地上的民工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阴雨绵绵,雾气腾腾,往返洞子施工危险性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弄不好一脚踩滑,小命不保。加之夏季雨多湿气大,垫子发霉被子潮,夜里气温骤降,寒风从棚子空隙吹进来,冷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抡大锤炸石头,撮石拉车劳动强度大,体力消耗大,需要补充足够的脂肪和高蛋白能量,才能保证大沟工程顺利进行。然而,指挥部那点有限的工程建设资金,要留着购买炸药,不能随便乱花来改善生活。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民工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白志发与钟世孝实行军事化管理,吃住都在大裂谷,日夜奋战于隧洞工地。本来大村、小村、田坝三个村离大裂谷近在咫尺,受纪律约束,不允许哪个擅自回家吃住,统一住茅棚,统一在伙食团就餐。而伙食堂不供免费伙食,民工还得从家里背粮食、蔬菜交给伙食堂,由指挥部统一办伙食,按交多少吃多少的原则,吃完又回家背来交伙食团。

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己衣大队考虑到渠道工程艰巨辛苦,规定每天补助每个民工生活费5分钱,但钱不发给本人,用此钱打牙祭,而钱则从各生产队集体经济中拿出来。这样每月可以打三次牙祭,改善民工队员生活。但有的生产队确实穷,凑不起这5分钱,只得拉生产队的瘦病牛羊来充抵伙食钱。

交给伙食堂的口粮,一概是包谷面、小麦面、大麦面、苦荞面、洋芋等,蔬菜皆为南京豆、饭豆 (老鼠豆)、豌豆、酸腌菜、干板菜之类。

伙食堂总务张德恩,算盘打得好,字写得好,账目算得清爽无错,每个人都记着单独的账目,吃多少打多少。若回家背粮食,指挥部有严格规定,一个月放两天假背粮食蔬菜,同时回家看家人老婆孩子。

民工们每天每夜在洞子里抡大锤、撮石子、推独轮木车,体力消耗大,饭量惊人,一顿要吃一公斤二两包谷饭,一瓢南京豆酸菜汤,肚皮撑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干活。现在的年轻人听了,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但这就是事实。而奇怪的是吃那么多饭也不觉得肚皮胀,只是吃了 “南京豆”响屁特别多,平常在人面前放屁,十分尴尬,被人耻笑唾骂,而在干活劳累沉闷时,放个响屁反而活跃气氛,颇有点 “屁文化”的逸趣。

工地上的人虽说苦些,一个月好丑能打三回牙祭,家里人困难得苦不堪言,能吃饱就不错,吃盐巴都困难,莫说尝油腻,根本就吃不起肉。唉,那时的人真可怜!

一天,伙食团杀了一头老母猪,大伙儿肠子都生锈了,谁也不顾吃老母猪肉的忌讳,一个个美美的饱餐了一顿。

傍晚,李正龙碰到平山 (现迁大凹子村)的付卫云,他托着一大碗老母猪肉汤回家。付卫云解释说: “李正富那小子单吃肉不喝汤,他问我给要汤,我说要,便端回去给我爹我妈老婆儿女开开荤。”过后,付卫云跟李正龙说,他端回去后,一家人省着吃了一个星期。

党支部书记柯大光、大队长高兴太,他们是己衣大队当年的领导核心和组织者。

自从开凿大沟以后,白志发和钟世孝挑起了大沟工程的重担,大沟施工的事,他们基本不插手了,这棘手的大事不用操心的确省了些力。但是,在 “抓革命,促生产”的新形势下,己衣大队的日常工作要做,革命和生产也要抓紧抓好。

进入 “文化大革命”以来,柯大光与高兴太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随后演化为了当权派,虽然大队这一级比县上搞批斗松弱得多,但思想压力不小,白天抓生产晚上挨批斗,也曾被社员勒令来大沟打了几天的洞子。

杨映安闻讯把他俩叫回大队去了,大队不能 “铁将军”锁门,随时有县上、公社的人来找,大部分时间还要外出学习开会,大队一刻都少不了他俩,打洞子只是象征性的接受一下惩罚。

不过,大沟工程进度要及时汇报,县上公社上安排的工作任务,还必须要不折不扣坚决贯彻执行,该开会学习,该下村检查生产,该上大沟检查,该下村入队做工作,解决群众思想、生产、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一样不能少。

白志发、钟世孝与柯大光、高兴太经常保持工作上的联系,三天两头汇报开凿大沟工程进度,然后传达县上、公社上边的指示精神。埋头苦干的民工们哪能知道,大队干部们在大队上,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咋个不去大沟上抡大锤?

柯书记、钟大队长等大队干部,把开凿大沟工程的事,当作自己的事随时放在心上,哪怕有多大的困难多重的任务,皆全力以赴的去做好各项工作。后来,有公社领导在总结时说: “大沟前线是战场,大队后方同样也是战场!

13.伤痛与虱子

大沟工地尘烟滚滚,炮声轰鸣,这工地也是战场,只不过对象是冷冰冰的巨崖岩石。既然是战场就会有流血,就会有牺牲!

从打响开凿隧道第一炮开始,指挥部钟世孝同志除协助白志发同志抓全盘外,侧重于负责抓安全生产,可以说每次开会必讲安全生产,不仅他在讲,白志发也在讲,就连来检查工程的公社领导杨映安,大队领导柯大光、高兴太都在强调要把安全放在第一。

自从解放军战士被误砸伤后,接下来的日子里,公伤事故接踵而至,防不胜防。

平山锈水塘村的毛开云,打完2号洞打石梁子时,突然上方一个板凳大的石头滚下来。瞬间滚落而下的石头,无法闪身躲避,幸好砸在树跟上再反弹了砸在毛开云背脊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受伤后,自己找草药包扎,泡药酒治伤,伤愈以后腰就直不起来了,逐渐变成了驼背。毛开云伤好些后,被指挥部抽调来当卫生员。之前,他在楚雄农业机械厂,曾到州卫校学习过,后调州交通局当卫生员。由于家里父母年迈没人管,被大队长高兴太叫回来照顾老人。

小村李正龙,打9号洞掌握炮杆时,被伙伴打锤不慎将右手无名指砸成骨折。当时鲜血淋淋,他强忍着剧痛找到卫生员毛开云,擦洗干净抹上碘酒红汞水、消炎粉,裹上沙布,只休息四五天,伤口还未痊愈,又忍着伤痛奋战于工地了。这事导致了他的手指到现在也无法伸直,成了终身残疾。

打5号洞时,小村的杨文忠和杨文兴一对组合,杨文忠掌握炮杆,个子矮的杨文兴抡大锤,他力乏手抖,一锤子抡下去,竟然甩偏了,砸在杨文忠左边脑壳上,顿时,鲜血汩汩冒了出来。

杨文忠脸色泛绿,当场昏厥过去了。此刻,在场的人都吓昏了。幸好,那时的碘酒、红汞水、消炎粉挺管用,涂上药后,血就止住了。因医疗条件差,不能缝针处理伤口,只能简单作了包扎。杨文忠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大家紧绷着的心才松弛了下来。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脑壳上仍留着一块清晰的凹陷伤疤。

在打10号洞时,像猴子般灵敏的李德舒,也不慎踩滑坠落悬崖。在场的所有民工惊愕的发出唏嘘尖叫,掉下恐怖的深渊裂谷,必死无疑了。大家吓得尚未回过神来时,突然听到悬崖下方李德舒喊“救命……救命”的求救声,有人登上顶端往下看,发现李德舒落在一大篷刺丛藤蔓上。几个人抛下绳索将他拉了上来。所幸他身无大碍,只是满身扎满了棘刺,像个遍体血斑的刺猬。指挥部派人把受到惊吓的李德舒送往万德卫生院拔刺治疗。

打2号洞与3号洞接口处时,干坝塘张自富,被羊厩村的民工倒石渣下来时,躲闪不及滚落下谷底,爬出来时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幸好没被大水冲走,捡得一条命回来。之后,他落得一身病,病痛伴随他走完了人生路。

打大锤的标兵刘自忠,一口气能打120锤,能前三步,后三步跑着打,气不喘心不跳汗不淌,被民工视为学习的楷模。好马也有失蹄时,有一次不小心一锤打在普正忠背脊上,普正忠疼得 “哞哞哞”象牛叫!普正忠在茅棚里休息治疗了一段时间,又上隧洞工地了。

还有张自礼,也是掌握炮杆时被同伴打在背膀上,差点打闭气……

百余人的大沟公地上,摔伤、砸伤、碰伤、擦伤等事件时有发生,全靠指挥部卫生员毛开云仅有的碘酒、红汞水、消炎粉及时处理伤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一些民工险些滚下裂谷深渊,是揪着抠住树根、荆条、石岩才捡回了一条命。还有的有惊无险,跌倒摔跤后人却无大碍,只是鞋子、水壶、锄头、铲子、炮杆、大锤等等坠落裂谷无法找回来。

遭受伤痛折磨的前辈壮士,日夜奋战在隧洞前线,为改变穷山恶水,造福子孙后代,受尽了折磨,遭受了伤痛,但却无怨无悔。

虱子这一小小的害虫,伤害困扰人类数千年。在开凿己衣大沟过程中,虱子同样让民工们遭受骚痒折磨。

那年头,毎家每户毎个人都生虱子。

大沟工地上,有一道很特别的风景。民工们只要有空隙时,便会脱下衣服找虱子,翻开裤腰找虱子掐 “虮子” (虱卵),两个大拇指甲全是虱子血。被窝毡子上也爬满了虱子。有垫草帘子的还生壁虱,壁虱比一般虱子体格大,叮咬得更厉害。人们称虱子为 “坦克”。虱子这东西根本消灭不了,刚换洗过的衣服,穿一两天后就有虱子了。那时,只要有人窝子的地方,人身上肯定就有虱子爬。

虱子在全身上下爬来拱去,像蚂蚁咬人样的瘙痒难受。有时用手去摸还能捉到虱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脱光衣裤,翻开衣裤仔细搜寻,抓获后用指甲消灭。如果实在多掐不完,只得将衣服放入洗脚盆,烧涨水将虱子彻底消灭。不过,几天后身上又长满了虱子。

那年头,一年四季只有套把衣服,穿得很脏了才脱下来换洗,哪有不生虱子的道理。

可怜的民工突击队员,穿草鞋打赤脚,在坚硬的石子上踩来踏去,脚后跟开咧嘣呲,咧得像娃娃嘴一样,有的还开血口子。这脚后跟开咧嘣呲,擦什么膏药都不管用,再说也买不起膏药,涂抹上猪油只能润肤缓解疼痛。不知哪个人发明用虱子专治脚手开咧嘣呲的药方,且效果出奇地好。只要找数十只虱子捣烂敷于伤口处,立竿见影,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再敷两三次, “娃娃嘴”就愈合了。

14.女人能顶半边天

开凿己衣大沟,抽空了青壮年男劳动力,给各村的生产带来严重影响。剩余男人要么偏老,要么还未成人,犁田耕地勉强由老男人来支撑,而背重拿重,干重活主要由妇女来完成。

为此,女社员们编了几句顺口溜:

青壮劳力上大沟,

妇女老少忙悠悠;

女人犁地牛不走,

哪里去找犁牛倌。

这表明千百年来,干生产做重活离不开男人。而打己衣大沟这一特殊时期,妇女支撑起了所有农业生产。

“大战红五月”,一年中最关键的季节,一边忙着收割麦子,一边忙于播种包谷,繁忙的抢收抢种季节,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组织社员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地角劳作。

往年固定在场坝晒粮做轻活的老弱女人们,今年也下地干活了,每个社员都投入到繁忙的收割播种人流中,往年背不动的重担,今年不得不背了。田地间、村子头、路边到处是忙碌的景象。

年轻妇女背着娃娃,腰弓着挖地,老男人背着小孙孙犁地,有的在地上挖个土窝坑,让娃娃独自坐在坑里玩耍,为避免被蛇咬伤,找只草烟锅摆在旁边防止毒蛇靠近。

从天亮一直干到天黑,披星戴月回家,生火煮饭、煮猪食……吃完饭后,娃娃举着松明火把照明,大人们推磨舂臼加工粮食,备好明后天的口粮及大沟工地的盘缠,做完家务活后已忙到半夜。

盛夏,趁早晨有露水,社员们在箐头地埂割青草,背到生产队牛厩、羊厩喂养牲畜,积攒农家肥。晌午,烈日晒汗水滴还得钻入包谷地锄草,一直锄到天黒生产队长吹口哨。

金秋时节,是收获秋粮最繁忙的季节。包谷黄了,谷子黄了,瓜豆熟了,主要劳动力都上大沟了,难道让粮食搁在田地里,眼睁睁看着雨淋发霉烂在田地里么?这老天说变就变,趁天晴赶快从地里背回来,否则下起绵绵雨就麻烦大了。柯大光、高兴太及各村的生产队干部,着急得心肺上火、嗓子发炎……

每个村的 “娘子军突击队”迅速组成,白天,抢收熟透的粮食,夜里,组织社员干夜活,把当天背回的粮食拾掇、晾晒、入仓。白天黑夜像打仗,几乎倒在床上眼晴眨几下天就亮了,又开始第二天的忙碌。

交 “公余粮”的时候,己衣大队各生产队青一色的 “娘子军”。 “娘子军”红彤彤的脸盘上略显羞涩,却透露出光荣与自豪。她们用实际行动支持大沟建设,她们打破只有男人 “交公粮”的模式,诠释了不一样的风采。

“嘀嘀嗒嗒”的军号声, “轰轰隆隆”的炸炮声响彻大裂谷,响彻云霄,震天动地,也震撼着各村队留守在家的父母、妻子儿女们。

前方,民工突击队如火如荼的挥臂甩大锤,埋头弓身拉独轮车,挥汗如雨,气壮山河。后方,山坡地头间,稀稀疏疏的老人妇女在田间地头挥舞锄头,弓着单薄的身体背粮食、背厩粪,汗流浃背,却不叫苦不喊累,他们同样坚强不屈。

婉约而激昂的歌声在田间地头唱响: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要翻身。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

今有娘子军抗战为人民。

向前进、向前进!

……

一阵嘻笑,一阵歌声,笑声代替疲惫,歌声驱赶困难。

某个晚夜,夜黑风高,大村几乎所有的社员都进入了梦乡,唯有钟世孝家的松明火还在忽闪忽亮。钟世孝的妻子兰香,安慰好孩子入睡后,仍摇晃着虚弱的身子,使出全身力气推转小石磨,磨足足够数量的包谷面,以备送去工地给钟世孝吃。她可是刚生了幺姑娘半个月,没坐满月子的呀!为了丈夫吃饱肚子奋战在己衣大沟工程一线,她顽强地连夜赶着磨面,再苦再累也值了。

一个傍晚,平山村李继科家。火塘火燃烧得很旺,火光映红了堂屋,也为李继科的妻子高容芝推磨带来一缕光亮。她盘算着丈夫这几天就要回家来背粮食了,今晚得加紧磨好包谷面,让丈夫回家都背得着粮食,可别耽误了丈夫打大沟呀!

高容芝的丈夫李继科,白天昼夜奋战在己衣大沟隧洞。她独自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她白天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被社员称赞为 “铁姑娘”。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足,能跟男人一样背大石头、挥刀砍柴甩斧子,一个人能拿3个人的工分,在外是不让须眉的女强人,在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每当夜深人静时,昏暗的松明火下,她为5个孩子浆洗缝补衣裳,为丈夫纳鞋底,织麻布缝衣裳。千针线凝聚着对丈夫儿女深深的情与厚厚的爱。

白水头李继安的妻子,这几天如坐针毡,眼看丈夫李继安就要回家来背粮食了,而瓦缸里的包谷面却已经掏干见底,连续两天连跑几家借粮都空手而归。她正捂着脸,伤心地哭泣。只有回娘家去借粮了。否则,丈夫就没有吃的,咋个打得动大锤嘛!

果然,一会儿,李继安就请假回来背粮了,没有背到粮食,夫妻俩痛哭了一场。第二天妻子去娘家借粮,4岁大的儿子李志祥无人照看,李继安只好背着儿子来工地上,请伙食团的李汉芝背上背下的照管。

打己衣大沟那年,雨水出奇的好,庄稼长势喜人,金秋可望有个大丰收。然而,前五年连续干旱,家家户户的粮食并不多,缺粮借粮现象十分常见。

15.相思泪满襟

白天,大裂谷传来 “轰隆隆、轰隆隆”的炮声,家里寂寞的年迈父母、妻子、儿女听此炮声,感觉心一阵阵的郁闷,一阵阵的疼。没有哪个的心不是肉长的,皆为儿子、丈夫、父亲的安危担忧,生怕亲人在工地施工中发生意外。

夜里,月朗星稀,村里许多女人仰望晈洁明月,泪眼汪汪,思念着孑然在大裂谷工棚栖身的亲人,特别担心寒冷黑夜,疾风暴雨时,他们住的茅棚是否漏雨,单薄的衣服是否能抵御寒冷。

大村场子树下,聚集一堆聊天的妇女。大家不谋而合地聊起打大沟的事,聊着说着,便想起打大沟的亲人来。她们十分的思念,十分的沮丧伤感。一妇女唱起悠扬而低沉的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唱,歌声婉转回荡于黑夜长空: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里想你心里亮。

……

近在咫尺的民工突击队员们,睡在坚硬的草床上,心早飞往家中,要是没有铁的纪律约束,他们这会儿正坐在火塘边与家人烤火闲聊,享受天伦之乐,或搂着热乎乎的老婆在被窝里甜蜜呢。工棚里的人免不了牵挂父母、妻子、儿女,他们的身体还好吗,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能借到粮食过冬吗,柴禾够烧吗……所有家头事涌上心头,自己却帮不上忙,枉费一番牵肠挂肚。

天有不测风云,不该发生的事,还是避免不了……

一天傍晚,指挥部张德恩接到口信,小村李正龙家二儿子打摆子发高烧。白志发听完报告一抹大嘴,立马叫张德恩快点告诉李正龙。

李正龙知道后心急火燎,顾不上回家看望生病儿子,最要紧的是找到消炎退烧的药,才是关心儿子的最佳选择。他不敢用工地上的煤石灯照明,打着火把连夜半更摸黑前行,挪步冒险穿过天生桥,翻越本冷登村,直奔汤德古村找到消炎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生火熬药喂进儿子嘴里。然后,不敢停留,望了望尚未退烧的儿子两眼,鼻子一酸泪珠就流了出来,折转身返回工地。

此段路程来回40多公里,累得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当李正龙赶到工地时,天已发白。刚坐下不等汗干, “嘀嘀嗒……”响起了催促民工起床的军号声。他尽管筋疲力乏,眼皮沉重,但哪敢怠慢,洗把冷水脸,与工友们一道进洞子干活去了。

一天,平山万新老村傈僳族民工毕德明,正在抡大锤打4号洞时,指挥部的号手李玉学从洞外急匆匆跑进来:“老毕同志,你家有人带来口信,你儿子的脚跌伤了,钟世孝副总指挥准你半天假回去看看。”

毕德明丢下大锤就往洞外跑,气喘吁吁跑到家,看见5岁儿子毕兴祥的左脚肿得像水萝卜,哭得叫爹喊妈,父母年迈腿脚不好使,妻子患伤寒病卧床不起。他见此凄怆场面,鼻子发酸,揩把眼泪,背着儿子急忙赶到岩子头村,找到草药医生,帮儿子包扎,包扎好草药又拿了几包药,背着儿子折返身赶回家。他顾不上吃饭,安慰家人几句,喝一瓢冷水,带上两个荞粑粑急忙返回工地。当晚他还赶着班打隧洞,受到钟世孝的表扬。

每当夜晩,所有留守在家的人围坐火塘边,话题总离不开打己衣大沟的事,母亲牵挂着儿子,妻子思念着丈夫,儿女吵闹着要见父亲。

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哪怕家再穷,背上几背松明子去卖,或者把舍不得杀吃的下蛋老母鸡背去街上卖,也要买回针线布料,抽空织麻布,连夜纳鞋底缝鞋帮,缝双新鞋子,做套新衣裳送给己衣大沟工地上的亲人。

当民工接过这份沉甸甸的衣服、鞋子后,爱不释手,又有哪个人舍得穿,只舍得晚上披在身上一会儿,挡挡风寒,洗脚时垫垫脚,体会全身上下热乎乎、暖洋洋的温暖与幸福。

16.工地来了小民工

炮声不断,军号声依旧……

第一批60名民工突击队员,有的病了有的受伤了,很快第二批20余人抵达工地,民工增至80余名,有生力量的加入壮大了民工队伍,一线民工突击队始终保持坚锐的战斗力,是一支确保摧毁一切危难险阻的有生力量。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条件下,出现了特殊的超常规的现象。第二批民工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鼓着勇气也来了,民工当中来了些小民工,有男有女,他们年龄尚小,身体非常单薄,有的是来替换伤病的父亲,有的是家里无劳力不得不来啊!

他们来工地的时间或长或短,有从一来后就奋战到最后的,有数月的,短的有几十天的。

这些朝气蓬勃,天真烂漫的少年,最小的只有13岁,最大的也才17岁,来自于己衣、平山各村队。

而今,为了早日打通己衣大沟,为了摆脱贫困面貌,早一天实现几代人的梦想,他们到了工地,在大沟凿隧洞的每一天都感到无尚光荣。

白志发在指挥部大会上重点强调:“要关心照顾这些小民工,他们小小年纪就为己衣大沟作贡献,未来的好日子一定属于他们!但是,一切为了工程进度,一切为了大沟早日通水,就让他们竭尽全力奉献出自己的光和热吧。”

擅长文艺的钟世孝与张德恩,他俩所到之处,民工们总是恳请他俩唱歌解疲劳,他二人的歌声悠扬、甜润、养心。

歇息时,钟世孝拗不过大伙纠缠,唱了一首电影 《王二小》插曲,这是他去县上开 “三干会”看电影学会唱的。别以为他没文化不识字,开会学习时,领导讲过的话他记得比谁都清楚。他的声音厚重纯正,绝不逊色于张德恩。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九月十六的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山沟里掩护着几千老乡,

……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快要走到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

大队长高兴太激动地说道: “当年王二小为掩护几千群众安全转移,把日本鬼子引开并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只有13岁的王二小,为革命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小民工们听了王二小的故事,心潮澎湃,决心为己衣大沟建设奋战到底。

团碑村的李文云,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体弱多病,才13岁就毅然前往大裂谷打洞子了。同村的成年民工关心照顾他,起初干些刮石渣、上独轮车的事,但力气是练出来的,后来他也替换青壮强劳力打起了大锤。

那时的他毎天都在做梦,盼望快点长大,长大了就有力气干活了,也能够打顶炮、耳炮、膝炮了,而且还可以放炮,不会像现在每天干完活,刚出洞子时累得像碗水,全身软绵绵的像散了骨架,两眼冒金星,巴不得立马躺在地下永远不要起来。

就这样,他每天都在拼命的干,甚至拿出了 “吃奶的力气”奋战,克服了所不能克服的一切困难,一直坚持打完2号洞、9号洞、10号洞……

羊厩村杨树祥、杨天德,参加修己衣大沟、打洞子时,双双都才15岁。打2号洞时,暂时缺煤石灯,只能改用煤油灯,风一吹油灯火就熄灭了。煤油烟子大,一个个都被熏成了油腻腻的黑狸猫。如果是煤石灯,风是吹不熄的。

一天,由于隧洞内光线太暗,杨树祥与杨天德搭对,杨天德掌握炮杆,杨树祥打锤。打着打着,杨树祥由于太过疲劳了,稍不小心,锤打偏了,只听“哎哟”,一锤打在同伴杨天德手臂上。杨树祥知道闯了祸,吓得眼晴瞪有雀蛋大,心 “咚咚咚”直跳,魂都吓掉了,哭将起来。幸好杨天德没伤着骨头,同村的其他民工找来草药替他包扎,不久就痊愈了。

平山三个村居住在高山梁子,享受不着己衣大沟通水后灌溉土地的实惠。然而,他们无私地来参加修己衣大沟,来得毫无怨言,来得高高兴兴……

大队长高兴太,对平山来的民工承诺: “凡是平山来凿洞打沟的人,将来己衣大沟通水后,家家户户都可以搬来己衣住。”大家听了此话后,心里可高兴了,能搬迁到己衣就可以吃大白米饭,不再吃死面粑粑、洋芋坨了……

白志发、钟世孝也都信誓旦旦表态,一旦己衣大沟通水,己衣这块地方,你们愿意搬哪点就搬哪点。

团碑村的李文学,那年修大沟时刚满16岁,就抽去当民工了,打过3号、6号、10号洞……

黄兴明,田坝村人,曾替换父亲黄天富回家养病,15岁时就上己衣大沟工地打洞子,时间虽然很短,却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流金岁月。

张自福,马德坪小学毕业时15岁,去参加打10号洞1个月……

第五章 生命的赞歌

17.战地之恋

天还未亮明,火食团茅棚通往大凉河的石崖径道,有一亮点忽隐忽现。原来那个亮点是麦子树村的吴应洪,他半夜就起床了,钻进伙食团拿上水桶前往裂谷河底去挑水。由于天太黑,他头上戴盏煤石灯,依稀看得见挪步,不至于踩滑跌倒。

此时,大村女工棚内的施万芳,背倚着棚子草帘门,专心注视着晃动的亮点,黑暗遮掩了她羞涩绯红的脸蛋,却无法隐蔽她烫乎乎的脸,她的芳心 “咕咚咕咚”地跳跃。

15岁的施万芳,随第一批民工突击队驻扎大裂谷,她的任务是在伙食团煮饭。挑水是煮饭者的重活,她每天要走高低不平的乱石坎道,艰难地到大凉河谷底挑水,以备足伙食团所需用水。

吴应洪看到这么可爱的姑娘,在艰险的路途上挑水挺费力,萌生了替她挑水的冲动,有时晚上收工回来尚早,便主动接过挑水桶去挑水了,更多的是天不亮就翻身起床去挑水了。

而施万芳则在空余时,悄悄为吴应洪纳鞋底,缝布鞋呢。他们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有相互书信往来,没有甜言蜜语、暗送秋波的浪漫,但深情厚意却默默藏在心里,爱情的火花随着硝烟弥漫的炮火声,在大裂谷工地无声地绽放。

谁说娃娃亲、小媳妇没有爱情?

向阳村段金应,是己衣大沟打通后从羊厩村搬迁来的人,他现在的妻子杨桂兰,还在7岁时就被父母许愿嫁给了段金应。

开凿己衣大沟时,段金应19岁,正是 “羊角齐”的青年小伙,打沟凿洞冲在前,甩起大锤心不跳气不喘,推起独轮木车飞奔,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自我表现,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小媳妇杨桂兰看。

杨桂兰,才16岁,这个身体与心理尚未成熟的小媳妇,在人面前羞涩胆怯,尤其是在有县上、公社等外地人来检查、参观工地时,她的头低得似熟透的红苹果。

段金应恰好喜欢她这类型的姑娘,平常干活时,他帮助她刮石渣,抱大石块上独轮木车,在无人的情况下,少不了说些互相体贴关心的话,更多的是对视微笑,彼此间心波荡漾,传递着心中的情。

翌年,经历了一年零一个月的艰难岁月,己衣大沟工程胜利竣工通水,他俩的战地爱情,开花结果了,入冬时二人结为夫妻。

羊厩村的杨树顺与柯玉兰,二人在打己衣隧洞工地上认识,他大柯玉兰两岁,他那年刚刚20岁,共同的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块,在爱情的路上不分尊卑,只求忠诚与奉献。杨树顺在工地上对她尽心帮助,生活中尽最大力量给予关心。

杨树顺听她说家里没有松明子了,她母亲烧火做饭、照明很不方便,就放弃了一个月放两天假回家的机会,利用这一宝贵时间,硬是上山砍了一背松明子送到柯玉兰家里去,而柯玉兰也帮杨树顺洗涤衣服,缝缝补补。爱情之树就是这样培植起来了,开花结果自然是早晚的事了。

干坝塘村的田秀芳 (从大平山搬来),她15岁就上己衣大沟打洞子了。她从小就没读过一天的书,跟许多同龄人一样,10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了。劳动使她长得很结实,上己衣大沟工地,除了抡大锤外,刮石子,上独轮木车样样能干。

在热火朝天的己衣大沟工地上,段金能与田秀芳暗恋了,等别人发觉时,他们的爱情才公开。从此他俩像蝴蝶般双双的到工地,脚跟脚的一同回工棚,别人看见他俩相亲相爱,无不投来羡慕与祝福的眼光。

悬岩下,树林间,偶尔有甜蜜蜜的歌声回荡于大裂谷: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姑娘坐在小河边;

风吹那个风车那个团团转,

心上惦记着那小英莲。

……

尽管,白志发、钟世孝三令五申不准在工地上谈恋爱,但是只要有人堆的地方,男女青年暗中悄然无声的爱慕,恋情无法阻止,幸运的是仅此而已,思想单纯的人们脸皮比树皮薄,没有人越轨闹出风流事端来。

只要你留心观察,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总会看到情侣的身影,这成了民工唠闲嗑话的逸趣话题。

18.放 “鞭炮” 过大年

眼一眨,快过春节了。1966年腊月29日,己衣大沟指挥部接到万德公社“文革小组”的通知,大沟工程指挥部留下两个同志看守工地,所有民工突击队员放假三天回家过春节。

当晚,工程指挥部开会研究,商量确定哪两位同志坚守工地。会场鸦雀无声,你看看他,他瞧瞧我,心里估摸着是哪两个人呢,自己会不会被点着名。

每个人都想回家与家人过大年,谁都不想留下来值班。

白志发倏地站起来,一抹大嘴开口说道: “我晓得你们个个都想回家,也包括我白志发。哪个不想回家去过年?你们生怕点着名字留下来值班。嘿嘿……但是嘛,必须要留两名同志值班,即使公社不安排,我大老白也要安排。”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留下来看守工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大沟指挥部的正副指挥长白志发、钟世孝。其实,几天前白志发就跟钟世孝商量好了,让社员同志们都回家去过节,他俩主动留下来值班。

其他人都可以高高兴兴回家与父母妻子儿女团圆过大年了!

杨继宗站起来说: “我也留下来值班!”在场的人 “啧啧”不已。杨继宗本来很想回家过节,但两位领导同志主动留下来,他心里感觉不是滋味,毅然决然留下来陪伴值班了。

一旁的会计张自育,情不自禁地说:“杨继宗同志愿意陪两位领导同志值班,我也留下来作伴吧!” (张自育同志后来进步不小,走出大山参加工作,成长为楚雄州民族中学党总支副书记)

于是,他们四个人一块在己衣大沟工地上度过了愉悦而难忘的春节。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并没有躺着睡大觉,而是每天钻进洞子里打四个炮眼,放四炮,再把石片碎渣用独轮木车拉出洞。

白志发欢欣地说道: “过年了,我们庆贺庆贺吧!小钟同志,你去燃炮吧。”

“好吧,就当过春节放鞭炮吧!”钟世孝风趣地说道。大家异口同声: “对极了,过年放鞭炮!”

“轰隆隆、轰隆隆……”的炮声回荡在大裂谷,此刻,大家高兴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炸炮当作放鞭炮真的太过瘾了,多少年以后想起此事,仍然回味无穷呢!

张自育逸兴大发,随口吟道: “人家过年放鞭炮,我们放炮过春节。”

杨继宗听罢,眼睛眨了两下,嘴角微微上翘,笑吟吟地脱口说出: “今朝春节守大沟,来年金秋大丰收。”

钟世孝也不示弱,立马附和道:“今朝放炮震天地,明年沟水哗哗来。”

白志发笑了,抹着大嘴说道: “我是大老粗,可不会吟诗作对,不过,我们今天已放了炮,该过年了。张自育同志你去供销社找李永芳打一公斤酒,我去打野味,什么兔子、野鸡的,凭我的枪法肯定不会空手而归,我们也好久没尝荤了。小钟同志你有办法去弄点米来,咱们好好的过个 ‘战地春节’。”

1967年春节,坚守己衣大沟工地的4个人,这场春节过得别有风味,而且过得特别的开心惬意。白志发称此次春节为 “战地春节”,大家乐开了,纷纷赞扬大老白才是真正的文化人。

19.会战10号洞

白志发、钟世孝与工程技术人员王践实、杨继宗等人,伫立于10号洞对岸,仰望烟雾缭绕的悬崖峭壁,哀声叹气,一直发愁,这样陡峭壁立的悬崖,人怎么上得去打嘛!

钟世孝叹气道: “低看一条缝,仰望一线天。”大家向他投来赞赏的眼神。钟大指挥没读过一天书,却有如此的文学天赋,真了不起。

白志发心里清楚9至10号洞,由于测量难度大,没有准确测量过,一直搁置到现在。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一抹嘴,焦灼地说:“王同志、杨同志,这10号洞能否打得通,全靠你们的测量技术了。”

被划为右派的王践实不敢出声,他深知挖不通大沟要挨批斗,甚至要去坐牢,弄不好老命都保不住。他不回答又不妥,只好眼睛转向杨继宗示意请他回答。

杨继宗停顿片刻,不敢直视白志发,直瞪瞪望着悬崖,语气平静地回答:“老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测量的,我会发挥出我平生所学,测量没问题,打通洞子没有问题!”

“好,有杨同志这句活,我就放心了。李正龙、李正兴二人帮助你们开路。”

18岁的李正兴年轻灵活,性格开朗,有股使不完的劲,爬高下坎总是朝前走,有危险的地方仪器一放,伸出手拉一把,扶一下,显得极为轻松,歇息时扯开嗓子唱两调,说两句笑话,蛮可爱的。

而李正龙机智聪颖,能写会算办法多,由于成份高,每次运动来时,总是挨整的对象,所以一直得不到提拔。从打洞子以来,所有的重活、累活、危险活少不了他。

杨继宗搀扶着王践实,二人站在较为安全的平台上,感觉两岸悬崖峭壁在走动,一堵堵高耸云霄的巨石压过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如此阴森恐怖的大裂谷,让王践实这个北方人惊叹万分,一筹莫展。

李正龙告诉杨继宗、王践实,天晴时,太阳光只能照射一顿饭的时间,天阴时,感觉太阳已经落山,天很快就黑了。言下之意是提醒二人,要抓紧时间测量。

10号洞全长188米,隧洞位于悬崖峭壁间,两岸间隔30多米宽,至谷底100多米深。正如杨继宗所描述的 “仰视天空巴掌大,低头望谷一条缝”,其险峻艰难可想而知。

两岸皆悬崖绝壁,无法支撑仪器标尺勘测。原来勘测这段暗渠隧洞靠目测加估计,现在工程正式上马,可不能玩半点虚假,必须要准确无误,否则,工程因测量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王践实同志因年过半百,身体较差,危险的地段去不了,杨继宗主动独自承担后续测量任务。

每次测量,李正龙、李正兴肩扛仪器、手持刀具、锄头,充当开路先锋,一路披荊斩棘,攀登翻越到对岸,选择稍为平缓的地带,架起仪器测量。包德有与李德舒在恐怖绝壁上荡起了秋千,打桩划标识,置身裂谷险境,临危不惧。在其示范下,杨继宗、王践实的胆子渐渐练大,勘测不需要人搀扶了。

在不能使用远距离定点测量的情况下,杨继宗与王践实在李正龙、李正兴的 “护卫”下,在对岸选择若干个测量点,进行大小三角反复闭合测量对照,找出勘测误差的规律,确定无误差后,才将测量结果向工程指挥部汇报。

白志发与钟世孝根据测量结果,迅速组织各路民工, “叮叮当当”开凿起来,最坚硬的10号洞战役打响了。 “轰隆隆、轰隆隆”,炸炮声响过,硝烟滚滚,弥天盖地,随后拉车倒石声、歌声、吆喝声四起,接下来 “嘀嘀嗒,嘀嘀嗒”,军号声此起彼伏,响彻大裂谷、响彻金沙江大峡谷!

县里头、公社上组织各路人到己衣大沟隧洞工地参观学习,人流络绎不绝……

上级 “文革小组”要求,一定要组织民工学习好毛主席最高指示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上面来的领导大会小会作动员:“进度上不去的主要原因,是抓革命,促生产不够彻底……”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接下来,晚晚上抓学习,谈体会、写决心书、召开批斗大会。先拿 “地富反坏右”批斗,再拿走资派柯大光、高兴太批斗,最后拿走资派钟世孝开刀……

白志发一方面已被免职不干书记,成不了走资派,另一方面是他威信高,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仗立过战功,没有人敢批斗他只有他敢斗别人。

三班制的民工突击队员们轮流学习、开批斗会,一开就是大半晚上,一个个民工搞得睡眠不足,筋疲力尽,影响第二天的施工,工程进度不但不快反而慢了。

柯大光、高兴太这两个大队的主心骨,听了工程情况汇报着急了。白志发、钟世孝也很担心,这样拖下去恐怕两年都打不通大沟呀!

指挥部会上,白志发一抹大嘴,放开嗓门吼道: “不行,时间不等人,地里的庄稼不等人,必须一鼓作气3个月挖通。”

钟世孝也看不下去了: “哪个村完不成任务,拿哪个村带队的人试问!”

钟世孝转身对王践实、杨继宗说道:“你们两个搞工程技术的想个办法,今晚睡觉前必须告诉指挥部。”

“钟指挥,不用等到睡觉前,我和老王商量了,可从10号洞中间凿开个切口,由原来的两头打,变成四个洞口都可以打了,而且缩短洞子距离,新鲜空气灌进洞子,增加氧气,人就不太闷了。我保证凿洞进度肯定会加快。”

杨继宗话刚说完,白志发、钟世孝当即赞成: “太好了!就这样干吧!准能提高工程进度。”

切口开凿之日,少不了包德有、李德舒开路打先锋。当可以下切口处施工时,民工们仍心有余悸,不敢贸然下去。此时,白志发大喊一声: “让开,我先下去!看你们磨磨蹭蹭的,五尺高的汉子认不得害羞。”

已经40出头的白志发,把保险绳系稳腰间,拉着包德有、李德舒拴牢靠的安全绳索,从崖顶上第一个滑下凿洞切口的位置,接着民工们一个个效仿着滑了下去。

“叮叮当当”,凿隧洞切口的工程开打了。随着一排排 “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凿眼炸开了隧洞切口。由原来的两组施工,增加到四组人员同时施工,工程进度明显加快了。

白志发、钟世孝二人看到民工们太疲惫了,必须再抽调人。柯大光、高兴太又从10个村再度排查劳力,将第三批30多人的民工抽到工地上来了。这使民工突击队员力量大增,人数达130多人,突击队士气高昂,战斗力增强,打通己衣大沟指日可待。

军号声,炮声刚落,硝烟弥漫尘灰消散后,洞子里便响起了 “叮叮当当”的大锤声、敲击声、破石声、撮石声来。洞外,推着独轮木车奔跑的人影,身后带起一股股灰尘……

在出工收工劳动时,一队队民工,一组组突击队员,都豪迈地唱着: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民工们内在的潜力被激发出来了,革命加拼命的热情势不可挡,气吞山河的意志力排山倒海!

20.张德恩牺牲了

1966年6月23日 (旧历六月初四)。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令人无法忘记的日子。这一天,己衣渠道工程指挥部的出纳、伙食老总张德恩,在工地上不幸光荣牺牲了……

天蒙蒙亮, “嘀嘀嗒嗒”的起床军号,响彻营房上空,响彻大裂谷,响彻金沙江畔。声音脆亮的军号声就是命令,睡梦中的民工听到号声,一咕噜起了床,匆匆赶往隧洞工地替换上一班连夜施工的突击民工。

这天早晨,张徳恩接到指挥部交待的任务,与李玉学一起去大裂谷渠道工地粘贴标语,欢迎县里、公社来的参观团。

李玉学吹完号,炮声响过后,便与张德恩一道出发了。出门瞬间,雾岚云海在脚下翻涌,一道道浓雾向他俩汇来,笼罩了深渊崖壁、崖口栈道,树丛、悬崖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大裂谷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象,如同瑶池仙境迷人醉心。

李玉学看到张德恩如痴如醉的样子,“扑哧”笑了,他拍了拍张德恩的肩膀说道: “昨晚下了场大雨,今晨才有如此梦幻般的云雾仙境,看起来夏秋天气雨水一定好啰。”

张德恩折转身,笑眯眯地说道:“嗯,连续几年干旱,雨水也该来的时候了,也许是打己衣大沟感动了老天爷吧。”

张德恩、李玉学提着面糊拿着标语,一前一后到了一号洞,沿沟洞口处粘贴标语。

李玉学一边抹面糊,一边不停地赞叹: “张德恩同志,你写的标语真好,以后教教我,咋个才能写得好字。”

张德恩得意地笑了笑,开玩笑说:“好啊,你得拜我为师才教你写字。”

“哎,我俩的关系还拜哪样师嘛?好了,我送你一把口琴,那可是我老班长送给我的,我转送给你。”

“要得,一言为定。”也许,这是他生前所有承诺而没有兑现的一件事。

他俩万万没有想到,4号洞的民工虽然听到吃饭的军号声,但考虑石渣还没拉完,想乘民工们回营区去吃饭的空隙多拉两车,估计此时工地周围内肯定没有人走动了,便擅自推着一独轮木车石渣就往洞外倒。如果倒石渣前对洞外吼两声再倒也不会出事,偏偏此时没有喊话,歪打正着出了人命。

当他俩途经4号洞口的下面时,张德恩朝前走,李玉学在后紧随。李玉学尿急,便站住原地冲尿,正是他冲这泡尿的时间差出事了。只听 “咣咣、嘡嘡……”一车石头从头顶上迅猛砸下来,李玉学吓得魂飞魄散,所幸毫发无损,正是他撒的这泡尿救了自己的命。

张德恩却毫无预感,猝不及防,被“哗啦啦、叮叮咚咚”飞滚而至的石渣卷入大裂谷深渊……

此时的李玉学吓瘫在地,猛然反应过来后,对着摇晃的树技、升腾的浓烟高喊: “张德恩……张德恩……听见了吗……你在哪里……”

一眨眼时间,这个鲜活的生命就从大裂谷消失了。

那天,说也奇怪,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下起了绵绵细雨,而且整整下了7天7夜,似乎老天爷在为张德恩同志的遇难流泪哀悼。

李玉学跌跌撞撞往回赶,逢人就说:“张德恩被石块打下大凉河了……”

人还不到指挥部,消息就传到了指挥部。白志发果断下令,哪怕有丝丝希望也要寻找到张德恩,见不到人尸体也要找回来。指挥部分兵三路寻救张德恩:一路由李玉学带领,紧急赶往张德恩出事地点,查找张德恩是否落在树丛上、平滩上,人活着哪怕有一口气也要把人救活过来;二路由白志发率领绕至河流平缓处,砍大树推下河,形成拦水坝阻水营救;三路由钟世孝带领人沿裂谷边缘喊话寻找救人。

此时的大裂谷,愁天苦雨绵绵不停,阴风劲吹,烟雾阴森,较往日恐怖。

布谷鸟 “饱哥、饱哥”叫得哀切悲痛,给沉闷的心情浇上了一盆盆凉水。

一路人在出事地点,嘶声力竭地叫破嗓子,毫无半声回话,只有大裂谷传来的回音。

二路人任凭砍多少大树,推入到大裂谷凉河内,也阻挡不了凉河狂浪激流,砍多少冲走多少,毫无办法。

三路人冒险来回数趟寻找喊叫,喊哑了嗓子,累酸了腿,直至天黑了,一个个耷拉着头返回工地。整个己衣大沟营区沉浸在无比悲痛之中,每个人都板着菜叶脸,欲哭无泪,长吁短叹,厨房一隅传来了女人们 “唔唔唔”的悲啼声。气氛再度低落,迫使人走进无尽的哀思与追忆之中。

开饭了,平日有说有笑的活跃气氛荡然无存,大家眼泪泡饭,难以下咽。

白志发一抹发紫的嘴,有气无力地挥手道: “同志们,不要太难过了,明天该上工地的上工地,轮不着班的人继续寻找。”

这一夜,多数的民工突击队员及闻讯的众多社员,心情难以平静,辗转不安,彻夜难眠。

尤其是北方人王践实,晚饭一口都没吃,夜深了还伤心难过得睡不着觉,悄悄捂住头在被窝里哭。也难怪,他平常受到张德恩生活上太多的照顾。

他自从到己衣大沟工地后,吃不惯包谷饭、窝窝头,只会吃面食的他,总能吃上张德恩特意送来的面条和粑粑。

第二三天,去大裂谷寻找张德恩的人失望而归……

钟世孝对着返途归来的民工,叉腰挺胸地说道: “不要泄气,要继续寻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社党委副书记、总指挥杨映安来了,同来的还有公社妇女主任李秀英同志。

柯大光、高兴太也一同来了。他们的心情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几天后,以吐庄生产队长来报,他们在老村沙坝地方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以吐庄离金沙江不远,幸亏没有冲入滚滚金沙江。

由于受河水泥沙树木的撞击,尸身赤条条血肉模糊,腥臭难闻,不忍目睹,已经认不清楚是谁了。所幸,发现尸体左脚背有指头大的痣,同村民工怀疑这就是张德恩。指挥部派人前往平山村找张德恩妻子侧面打听,张德恩左脚背上有个 “瘊子”,即一颗黑痣。

这具尸体,肯定是张德恩同志无疑了。

21.青松伴忠魂

己衣大队与大沟工程指挥部研究,张德恩牺牲了,他的父母、妻子迟早肯定会晓得,但暂时对其亲属封锁消息,恐怕亲属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事交给高兴太、李秀英去做他亲属的工作,不能再发生意外事情。

白志发、钟世孝去处理丧葬后事……

哪有不透风的墙,张德恩的父母、妻子及亲人,获此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体弱年迈的父母当场晕倒,即将分娩的妻子昏死了过去,被人掐人中后才缓过气来,随后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他父母摇摇晃晃地哭嚷着,他妻子哭吵着向外冲,无论如何也要看张德恩最后一眼……

高兴太、李秀英二人急忙上前去阻拦,不准许他们去看望面目全非令人恐惧的尸体。幸亏,善于做思想工作的高兴太、李秀英,此时拿出了做思想工作的本事,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阻止了他们前去看望张德恩的念头。

找到张德恩尸体的当天夜里,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萧萧,雨哗哗,随着 “嗷、嗷、嗷”婴儿哭声,其妻樊会英为张德恩产下了第二个女儿,名叫张自英。

十天前,张德恩就为妻子樊会英留下话头,如果生个 “带把的”,取名叫张自坚,如果生个女娃,就叫张自英。大女儿也是他取的名叫张自兰。

丈夫牺牲了,他小女儿来到人世,张德恩带着遗憾走了,他再等两天就能看到小女儿了,小女儿提前两天来到世上,父亲可以看到女儿,女儿也可看到父亲了。唉!天不遂人愿呀!

丈夫家人生儿子的愿望没有实现,生了个受嫌弃的小女儿,怎么偏偏不生个 “带把的”男儿呢?那时,封建思想相当严重的农村,不生个 “带把的”绝不罢休,所以那个年代的人生5个8个很普遍。还有,认为生女生男是女方的责任,生不出男丁只会怪这个女人不成器没本事,尽生些丫头片子遭人嫌弃。

樊会英每日里每夜里思念丈夫张德恩,还要照顾襁褓中的小女儿张自英,她更恨自己不中用,怎么就不能为张家生个香炉脚,也好传宗接代呢?自己太对不起张家了,公婆骂自己合该骂,不能有半点怨气,哪个叫自己不争气呀!

受人白眼被人骂的日子度日如年,天天以泪洗面,眼睛哭成桃子,煎熬度日如年,如果丈夫还活着,就不会有那么凄苦可怜过煎熬日子了。

女儿刚满月,可怜的樊会英,再也熬不住了,她留下大女儿给张家留个念头,连夜半更打着火把背着二女儿,投奔到大姐家去了。大姐家也是贫困潦倒,吃了上顿借下顿。自她投靠大姐家后,虽说是寄人篱下,生活苦一点,但是精神免受折磨,她勉强在大姐家居住下来了。

她去后多了一张嘴,缺粮在所难免,肚子饿得难受,便掰下还在开天花的青包谷,用刀刮下嫩生生的包谷米熬稀饭吃。吃不饱饭缺乏奶水,女儿饿得 “嗷嗷”叫,幸亏大队干部付志高给她6把面条,12斤粮票,否则女儿恐怕饿死了。

两年后,她拖着张德恩的血脉张自英,改嫁到以吐庄……

14年后,她带着小女儿来到张德恩牺牲的4号洞,向女儿讲述父亲壮烈牺牲的故事。

向导,当年的号手李玉学,指着洞口红色的红五星说: “这个五角星就是我扶着楼梯,你父亲一个人做出来的。”

小女儿张自英含着泪水赞叹道:“我父亲好有才哟!”话没说完,她母亲樊会英哭了。

张德恩同志牺牲后,尊重其家人的意愿,葬在小平山三匹桥的地方。说是三匹桥,这儿哪有什么桥,不知哪个大仙取的地名。

好在此地较为平缓,青松茂盛,松涛呼啸,阵阵涛声似乎在为后人讲述开凿己衣大沟的那段感人故事,讲述张德恩同志的动人事迹。

尾 声

张德恩同志走了,其忠于职守,舍己奉公,誓死如归,气壮山河的精神,极大地鼓舞着奋战在己衣大沟工地上的所有民工,大家化悲痛为力量,以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去争取更大的胜利”的信心和勇气,干劲更大了,进度加快了。

“轰隆隆……”,爆炸声不断,大地在颤抖,大裂谷硝烟笼罩,人声在沸腾!

“叮叮当当……”灯火通明,大锤飞舞,火星四溢!

忽闪忽动的亮光,出出进进的人影,一车车石渣从洞里推出, “嘣嘣咚咚”滚入裂谷河。

“打通了,打通了……10号洞打通了,打通了!”在一片又一片欢呼声中,艰难险阻的10号洞终于打通了。

根据县上、公社领导的重要指示精神,己衣大沟工程必须赶在春耕生产前竣工通水,确保当年大春农作物的灌溉需求,轰轰烈烈的第三批挖明沟会战开始了。

新民大队长杨德才带领40余名男女社员赶来支援了。

资哼大队长杞开学率领30余名社员来支援了……

他们被己衣大队 “愚公移山,改造山河”的精神鼓舞而来,他们不要报酬自带盘缠铺盖而来。

挖明沟与开凿洞子相比较轻松多了,也安会多了,再加上人多力量大,人心齐泰山移,工程进度越发快了。

顿时,己衣大裂谷炮声轰鸣,浓烟滚滚,尘灰飞扬。打锤声、敲石声、挖锄声、撮渣声、倒石声、歌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大沟工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让人热血沸腾深受感染。

即便 “敲一个石头,挖一锄土”也要为己衣大沟出一点绵薄之力的想法,在所有己衣人中达成共识。一时间,主动踊跃报名参加挖明沟会战的社员蜂拥而来。

工地上出现了年过花甲的老父亲、老母亲,身怀六甲的孕妇,背着吃奶婴儿的年轻小媳妇,携带四五岁娃娃的年轻小婆娘。她们在地上挖个窝坑,把娃娃腰上系上安全绳子,拴在树根上,让娃娃坐在窝坑里玩石块,有的将睡熟的婴儿放在篮筐里挂在树丫巴,腾出身子竭尽全力施工。劳动场景感人至深,呈现出一幅全民总动员、大家齐动手的战地画面。

新民大队18岁的妇女主任华桂芝,共产党员,人称华大姐,她体格丰满壮实,甩大锤可以不输男同志,重活累活抢着干,事事带头,处处冲锋,是个出了名的 “女强人”。她在挖明沟战役时口碑四处传颂,强壮男人都感到自愧不如,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时间定格在这伟大而难忘的时刻:

1966年4月18日己衣大沟开工,1967年5月18日,己衣大沟竣工通水,耗时一年零一个月。

大沟通了!大沟挖通了!大沟终于挖通了!民工壮士们欢呼雀跃,杀牛宰羊庆贺3天……

一条高2米、宽2米的沟渠贯穿己衣大裂谷、蜿蜒曲折3600米,从大裂谷底引来血汗浸染的大凉河水,灌溉三千余亩良田耕地,实现了几代己衣人渴望已久的梦想,造福后代子孙。

尔后的岁月里,通过县水利部门、历届己衣党委、政府不懈努力,己衣民众又挖通至向阳梁子6400米渠道,接着又勘测挖通到了更德小村后岭岗,全长达到了26公里的大沟。

己衣大沟开凿通水的喜讯,传遍了金沙江沿岸、传遍千里彝山,一度时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谈论聊天的热点话题。

高兴太、钟世孝等大队干部,都是说话算话的汉子,他们兑现了凿隧洞时的承诺,同意平山等几个村参加凿洞的所有突击队员,举家搬迁至沟水能够灌溉的己衣来定居,并且为搬迁者提供两种选择,一是自由选择到广袤的区域屯田开地,建盖新居,创业开辟新的村落,二是任意到原有的7个村插队落户,划分给宅基地建盖新居,拨给充足的土地耕种。

县革委、万德公社早瞄准了己衣这块宝地,并作出决定,让万德、发窝高寒贫困山区的一批农户,移民搬迁到己衣定居。这段时间里,己衣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仿佛一夜间响亮了起来,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和亮点,成为贫困人口摆脱贫穷落后面貌,向往新生活的人间天堂。

1967年秋至1968年春,来自万德、发窝等高寒山区的数百户千余人的迁徙队伍,一路浩浩荡荡,扶老携幼,背着箱箱、柜柜、铺盖,扛着生产生活用具,带着盘缠,吆喝着猪啊、羊啊、狗啊、猫啊奔往己衣而来……

搬迁前夕,小平山村白志发家,他那年迈的父母亲,冒着绵绵细雨,迈着趔趄脚步,穿过浓雾来至祖坟山。 “嘣咚咚”双双跪在祖坟墓碑前,闭眼祷告沉浮于虚空的祖先,双手拄地磕头,发出哀求: “白氏门上历代祖宗、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啊,恕儿子儿媳孙辈不孝,不能在此倍伴你们了,为了我们的儿孙不至于饿死,将来有好日子过,能够继续白家香火,我们决定搬往有水的己衣去生存,继承白家的香火。请祖宗放心,过年过节时,我们会焚香化钱敬献你们的,敬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全家人,无疾无灾、四季平安、搬迁大吉大利……”

白志发寻到祖坟山,看父母那样子便摇了揺头,仰头看向即将下雨的苍天,一个深呼吸后,无奈地走上前拉起二老往家返回。

此时,几乎所有搬迁的社员家,娃娃们听大人们说要搬家,快乐得蹦了起来,高兴得跳出跳进,整天笑眯乐呵的,满脑想着搬到新的地方后,就会有大白米饭吃,大棵的甘蔗啃,还可以到金沙江边玩耍,下河拿鱼摸虾。

成人们,尤其老人,对搬迁至新的地方心里没底,前途未卜,焦虑担忧。尽管,每个人就搬迁这件大事,经过多少个日夜的反复思考,早想到了在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将要白手起家,艰苦创业,不过,只要能吃饱肚子,再苦再累也毫不畏惧,何况能吃上大白米饭,总比在此半饥半饱,吃洋芋坨坨要强。

虽说人们做好了搬迁的思想准备,但毕竟故乡是生养他们的衣胞之地,免不得依依不舍,念念不忘。老人们一旦想开通了,他们便会安慰自己、告诉儿女 “树挪死,人挪活” “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老人有责任为下代人的幸福生活着想,绝不会拖年轻人的后腿,即便有些许不情愿也要服从长远打算,义无反顾地举家搬迁。

旁晚到深夜,小平山岭岗这边的蓄水塘村一片膝黑寂静。社员们沉睡梦乡,唯有毛开云家父子围着火塘烤火,轮番舌战,时儿垂头丧气,时儿不言不语。无论毛开云怎么开导力劝父母,搬迁至己衣去,固执的父母硬是不开窍,总翻那句老话 “外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狗窝”。无奈何,一心一意想搬到有水地方住的毛开云,犟不过父母亲,出于对父母的孝顺,只能乖乖选择妥协,继续留在老高山吃洋芋坨,陪伴父母了。他打沟凿洞时为自己规划好的美好愿望、幸福理想,顷刻间付之东流。半个世纪过去了,每当毛开云到己衣赶集,都要找当年打沟凿洞的战友们唠叨,表达心中的遗憾。

秋阳下。移民迁徙队伍在蜿蜒前行,扑面而来的秋风,使每个人神清气爽,尽管身上压着重负,累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但每个人脸颊上,充满了激情与喜悦。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歌声说笑声不绝于耳,疲倦也随之飘散了。

年迈的老人,走走停停,潮湿红润的双眼遥望故乡方向,那是祖祖辈辈生存的衣胞之地啊!

年轻人恋家情绪在脑海一划而过。他们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真正的顶梁柱,全靠他们来撑起这个家,上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父母,下有弟妹儿女,倍感肩上的担子沉重。他们思忖着搬到陌生的地方后,要去开辟创造新的家园,必然要吃大苦受大罪。然而,他们周身充溢着火样的激情,为了家人和儿孙的美好未来,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要去拼搏苦斗了。

资哼、新民等外来大队的社员为开凿己衣大沟建设,出过力流过汗,没有半句怨言没有一分索取,有苦一饱乐一饱的乐观向上精神,真正体现了大公无私、乐于奉献的精神。

在一片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去争取胜利”口号声中,他们砍树割草搭茅棚,建造遮风挡雨栖身的草窝,生起温暖的火塘,拴好了羊子,圈好猪仔,带领全家老少,扛着锄头镐子斧子砍刀,走出窝棚,走向莽莽原始森林,开辟处女地。

一双双布满血口子的手紧握着锄把斧把,挥舞着钢铁般的双臂,披荆斩棘,开始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创业。

当狂风暴雨袭来,洪水冲来,简易的茅棚被掀翻,火塘被雨水浇息。一家老少蜷缩在石坎土埂下,僵红的双手紧紧扯着蓑衣,任凭寒风萧萧吹,暴雨无情打在身上,捏紧拳头,忍耐着刺骨寒冷,颤抖的身躯,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黑夜。天亮了,窝棚没了,雨仍在下,风肆虐呼啸,还得重新搭建新窝。窝棚可以倒塌,人不能倒下,而且永远不能倒下。这就是前辈壮士心灵深处释放出的生命最强音。

粮食受潮晾不干,发霉出麦芽,既苦又涩难下咽,再难吃也得吞下肚,这是唯一支撑身体的能量;受寒感冒发高烧,扯几株草草药煨吃吞咽;衣服淋湿了生火烘干;草鞋烂了就打赤脚,脚手擦伤弄破,揪把蒿枝敷伤口……

风高夜黑狼号鬼哭,风吹草动小孩儿惊叫,放把砍刀压其枕席下壮胆,大人睡风口边,儿女睡床里头,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瞌睡虫爬进脑门才进入梦乡。

每天,从天麻麻亮一直干到天黑摸门。顶风冒雨一身湿透,再被火热身躯吸干,火辣太阳灼晒难挨,汗水挥洒如雨。过了一春又一秋,先辈们劳作无休止。

先辈们流淌出的汗水流成了河,无路的山梁荒坡踏成了路,钢锄磨钝砍刀砍缺。田造出来了,地改出来了。田绿了地绿了,庄稼长出来。稻谷黄了,包谷黄了。密不透风的杂木刺蓬山坡,变成了米粮仓。一幢幢新土掌房、一排排新瓦屋拔地而起。父母亲漆黑的脑门多了一道道梯田,黑压压的头发突然变花白了,原本笔挺的身躯蜕变成了大弯虾。

母亲怀里哺乳的婴儿,摇摇摆摆学走路了,他将一步步走向拓荒先辈们铺就的康庄大道,阔步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仅仅两年时间,10个村子在这片新天地里诞生了,大凹子、中山河、大刺棚、大浪滩、团碑、新建村、庄房、大坪子、向阳、花果山。

祖先们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也将被一代又一代己衣人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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