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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君须会,人间要真诗

2018-11-14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10期
关键词:风骨诗人

在我国古代诗论中,有一个可贵的传统,那就是十分重视“真”,认为作为文学之一的诗应当真,不能伪。即使后来人们已逐渐意识到艺术之真不等同于生活之真,容许踵事增华,虚构夸张。但也得夸张合理,虚构有度,作到“夸而有节,饰而不诬”“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人们把“真”看成是诗的生命,认为美的东西就是因为“真”。白居易曾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什么是“好诗”,笔者认为,“好诗”就是“真诗”。前人说得好:“古人之诗,事切情真,出于至诚,如喜而笑,怒而叫,哀而哭泣,痛而呻吟,皆非勉强为之,故其诗自好。”所谓“勉强为之”就是无情而矫发,无诗而硬凑。苏武、李陵诗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出于“至诚”,有至诚则真。而“后人为诗者,往往为人题卷,事情不切于己,旋立意思,旋琢语句,如不喜而强笑,不痛而呻吟,皆非至诚,皆非自然,神气皆不浑全,所以不好”。

这种“不切于己”无喜强笑的诗在当今诗坛尤甚。比如,写实应景,则有会必颂;抒情写志,则装腔作势;议事观政,则套话连篇;炫才使气,则浮华相继;遣词造句,则典雅无存。一句浮言,和者千篇;几点矫情,拥趸数万。今日唱和,明日同题,互粉互谀,自矜自恋,以浮学相高,以浮华自宝。民生之困顿,社会之问题,视而不见。比兴全无,风雅尽废。读之诗味索然,全无“真”的缘故。我常思考:作为诗人,应该有怎样的诗歌理念。

我们应该写什么样的诗,如何写诗。清代尤侗有段话仍然值得今天的我们参考:“诗无古今,惟其真尔。有真性情,然后有真格律;有真格律,然后有真风调。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而已。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晋人有云:‘我与我,周旋久’。”他告诉人们,诗须写出自家面貌,须有个性,而个性来自“真”。前人论真有很多,概之有骨真、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气真、语真。如何叱伪归真,写出人们喜闻乐见的真正好诗来呢?

我认为最重要最关键的是做到以下三点,那就是:骨真、情真和语真。

一、骨真

。老祖宗经验告诉我们:为诗首重风骨。风骨懔懔,其格自高。人有风骨,诗则清刚。其人无骨其诗则无脊梁。古人为诗格外看重人之风骨。晚唐著名诗僧贯休一生傲骨,《唐才子传》称他“一条直气,海内无双”。王建登基称帝建立前蜀政权,特别器重贯休,赐号其为“禅月大师”。并带领诸王近侍拜访他,尊贯休上座,赐茶药彩绸,并请他朗诵诗作,这本是逢迎的好机会,可年过花甲的他竟朗诵语带讥刺的《公子行》:“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王是何物?”贯休的调侃戏谑让王建很难堪。不媚附权势,这就是风骨。晚唐五代十国时期,福建诗人江为因为人写了篇《投江南表》得罪乱军,在乱中被捕后被判死刑。临刑时,江为言辞不乱,神色自若,坦然说:“从前嵇康将死之时,看日影而弹琴。我今没空弹琴了,写首诗还是来得及的。”于是写下了临刑诗“衙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临危而不乱,临死而不屈,这更是风骨。即使一念之差,大节有亏的明末诗人吴梅村,对自己的身侍两朝后来也是十分痛悔,临终前嘱咐家人墓碑不刻官号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他的传世之作《圆圆曲》因有很尖刻的嘲讽吴三桂的“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常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等诗句,而使吴三桂不快,相传吴三桂曾许以重金要他修改,梅村不为所动。节亏而能悔,钱诱而不动,权逼而能守,风骨犹存。因此,诗人贵在坚守自己的理念,不趋炎附势,亦不装腔作势,敢说真话。说不说真话,可衡量一个诗人是否有骨。

言辞再美无骨也传之不远。刘勰《文心雕龙·风骨》中说得好“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诗人有此职责。因此,歌功颂德很难入雅正之途。现诗坛有一怪现象,人们动辄打着“正能量”之旗号,诗稍涉讽刺,就归之于负能量。殊知美刺是中国诗歌的传统,批评何尝不是正能量。爱之深责之切。清代纪晓岚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古之风人,特写其悲愉,旁抒其美刺而已”(纪昀《鹤街诗稿序》)。有人歪解美刺,以为既然是美就应该颂,其实先秦之“美”也是“谲谏”,美也是刺,如《诗经》中《斯干》一篇就是通过颂周宣王之节俭而刺楚元王之奢侈。其颂之目的就是为了刺。所以美刺,主要还是刺,这与当下诗坛之谀颂大相径庭。因此,反映问题、表现民生之疾苦是诗人的职责,是诗人应有的悲悯情怀。诗人天生是好找刺、找茬的一群人,为社会找刺、找茬,就是为了让政府部门了解问题和解决问题,正如白居易所言“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我曾写过两首刺诗:“又报兰台捉大虫,曾经倜傥说家风。早亡王莽何来伪,未跌和珅也为公。门有牌坊能掩恶,心无底线总成疯。凭轩渊默沉思久,明日头条又哪宗。”(《感事》)“又临岁杪独凭栏,国事蜩螗不忍盘。枘凿良言难醒世,庙堂硕鼠善藏奸。如何圣火成生祭,底事神州作活棺。总是书生多恨泪,庆丰美梦岂能删。”(《岁杪感怀》)前者有感于福建省原省长苏树林落马之事,其落马之前在人民日报发文《正家风是党员干部的必修课》,台上正襟危坐,台下极其龌龊。后者有感于天津海滨火灾中活人成“生祭”与深圳大塌方人员活埋之事,都属人祸造成。这些人间的丑恶难道不应该揭露么?这难道不是正能量么?有诗友怕我因诗贾祸,劝我少写这类诗。但我坚信我们的时代已在进步,不会回到因诗贾祸的年代。如果一个文人连这种丑陋现象都不敢写,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就不配写诗,没有一点风骨就不配作诗人。

我们不妨去读一读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他们是如何面对他们的时代的,他们的诗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他们的影响比我们大得多,他们的诗颠覆了当时的国家没有?有大爱心的杜甫写过颂圣的《三大礼赋》,他困守长安时期,向京城一些达官贵人投诗赠文,发出“有儒愁饿死”的声音,韩愈也曾写过《三上宰相书》,其中不免有夤缘攀附之语,现还遭到后人的诟病,我们写了汗牛充栋的歌德诗,难道就不怕后人呛我们,不怕后人戳我们的脊梁骨么?难道我们的社会是完美无缺的唐虞之世,我们是幸福完满的葛怀之民了吗?当我们处在天天担心喝地沟油,担心天天吃毒米的时代,我们没有理由沉醉在宋玉的大王风里,我们没有理由去逢迎应俗。没有一点应有的风骨,就不配作诗人。

二、情真

。情感是一切文学的生命,诗尤如此。无情则无诗,情矫则诗伪。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诗人有感于物,怦然动之于心,形于言咏,把自己的性情表达出来,这就是诗。宋代胡仲孺曾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诗者,性情之溪也。有所感发,则轶入之不可遏也。”(《简斋诗笺叙》)因情感不可遏止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诗人之性情,能道性情自然是真诗。老杜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我们处处可感受到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诗人的真性情,这自然是真诗。白乐天的“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也道出了其不愿和光同尘、为官应当为民的心志,自然也流露出诗人的真性情,自然也是真诗。丘逢甲的《春愁》更是如此:“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强烈的悲愤之情力透纸背,感染了无数读者。所以,真是诗的灵魂,真是童心,诗人须有童心,诚如李贽所言“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清人孙联奎体会很深:“惟有真性,故有真情;有真情,故有真诗”。(《诗品臆说·疏野》)“真到极处,去《风》《雅》不远”。

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少一点应酬,多一点敬畏。我很欣赏陈永正先生的话“诗是我心中的宗教”,这既表明了诗是诗人的崇高信仰,也表明了诗人应抱着一种敬畏之心去写诗。应酬应景应俗诗难以传达出真情。白乐天在元和年间与元稹轰轰烈烈地唱和,但有真情的诗不多,至今流布人口的还是他的《长恨歌》《琵琶行》这些情感真挚之作。

我们应该少一点概念化堆砌,多一点心灵抒发。点检当今网络诗坛,概念化的堆垛甚为严重,人们打着写实旗号,逢节必唱,遇庆必和,诸如形形色色的节日诗、婚庆诗、寿宴诗、庆典诗、会议诗泛滥成灾,应景趋时,千人一面,行部一腔,了无个性与真情。比如一首《贺党的十八大召开》的诗:“群英汇聚气呑虹,喜见神州舞巨龙。巧绘宏图去浪涌,高扬赤帜国威隆。虎添双翼开新宇,鹏展重霄驻劲风。万马奔腾齐奋进,千秋伟业耀苍穹。”套话连篇,陈滥之至,了无真情,放到哪里都可套用。清代刘熙载说得好:“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诗不可滥作,当你感动了,非作不可了,这才能传出你的真性情,这才有真诗。就像水一样,不得不流,才形成奔湍,才有气势。

三、语真

。语言是诗的关键,一个诗人的语言功力之高低决定其诗的境界之高下。诗体不同,语言风格有别,如绝句宜清丽、五律宜简淡、七律宜典雅、古风宜劲峭、词宜婉雅。诗人个性不同,语言也偏好不同,有的喜俗,有的好雅。但不管风格如何之异,雅俗如何之异,都须真。有些诗友稍通平仄就以为可以作诗,炫技巧、玩花样,不在文化的深度用功,不在诗的含蓄韵味上着力,以为越俗越好,有的打着创新的旗号,诗写得十分油滑轻佻,以此来应俗趋俗。

我有一学生写过一篇论文,罗列了部分名家诗,把它拆解分行,完全是一首首现代诗,不过披上平仄的外套而已,既如此,写新诗好了,何必写传统诗。传统都未参透,就奢谈创新。既然是古诗,它的传统就有存在的合理性。比如诗庄、词媚、曲俗这个传统,区隔了各种诗体的特色,没有必要混同它们,没有必要把诗与词写成曲一样,既然喜俗,那就写曲好了。我不反对俗,但必须是俗而有趣,淡而味永,否则易流于轻滑。有人反对用典,把用典与晦涩划等号。其实诗词的晦涩与否与用典与否毫无关系。涩不涩,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作者没有把典实吃透,生搬硬用;一是读者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故有此感受。如果用得好自然会增加诗的耐品性。顾嗣立在《寒厅诗话》中说:“作诗用故实,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也就是说,能化盐入水,不着痕迹,语真情真,何来涩?如湖南诗人刘人寿先生《清远留别诗赛评委诸君》中“不用朱衣点,同将玉尺量”,用欧阳修“朱衣点头”和李白的“玉尺量才”语,以表示评委的精心选才。这就是活用典故的典范。又如怀念贺龙元帅的“风雨无情摧大树,江山不幸失长城”一联,稍有一点文史知识的人就知其中化用了东汉冯异“大树将军”故事和南朝宋将檀道济被文帝冤杀的故事,有没有这个典,诗的深浅意境就不同。当然这与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有着很大关系。

有人打着通俗化的旗号,追求诗之人人能懂,这其实是模糊了通俗与庸俗的关系,结果把诗导入庸俗的歧途。写的诗一览无余,毫无余味。套话连篇,同样的话二十年后还可用,同样的景此处可用,彼处也可用。无个性,无在场感。语无真,只能媚俗。杨启宇先生说得好:“大众能选总统,大众能选诗么!”诗毕竟是写给有一定素养的人看的。因此,不必嫉雅,雅能真自然是好诗。

当然,我们也不排除俗,俗到恰到好处,自然也真。四溟山人说得好:“诗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饰以颜色,不失为佳句。譬诸富家厨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调和,而味自别,大异贫家矣。”在雅中掺以俗好比在富家厨中配上调好味的野蔬,而自是一番风味。但俗从雅中出,雅自学中来。故东坡有云:“清诗要锻炼,方得铅中银。”清张问陶亦云:“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功纯始自然。”

于铅华中求朴素,于研炼中求自然,于百炼中求平淡这才是大境界,这也需要大功力。湖南诗人蒋典昌的《农家即事》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春归旧燕有新愁,不见茅檐见彩楼。三匝绕梁终辨识,锄筐仍挂粉墙头。”诗人以平实而真诚的语言写出了改革开放后农家的变化,语虽淡,但境却深。其中“三匝绕梁”化用曹操《短歌行》诗语,“粉墙头”一词出自唐姚合《杨柳枝词》“黄金丝挂粉墙头,动似颠狂静似愁”,这些恰到好处的化用为诗平添不少趣味,看出诗人语言功力十分深厚。一首诗俗而有味,不失其真;一首通俗诗能有一两句雅语提振,雅俗共陈,也不失为真。要达到此,须多读书,山谷老人所说的诗从学问中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以上笔者提出风骨真、情感真、语言真与大家共勉。风骨是诗的脊梁,真情是诗的灵魂,真语是诗的肌体。让我们共同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真诗和美诗,迎接诗歌春天的到来。为繁荣中华传统诗词做出我们应有的贡献。最后谨以一首小诗作为结束语,与诸君共勉:

心悯痌瘝骨自真,禀持清气避庾尘。

情深最是传风雅,谩诩黄茅作大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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