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原诗歌认知诗学“三命题”
2018-11-14罗辉
罗 辉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可确证的第一位追求“美政”理想,胸怀“大我”,畅达“小我”,用诗歌言志抒情的伟大爱国主义诗人。以《离骚》为代表的屈原诗歌,具有十分鲜明的特色,其主题立足现实,而形式则借助于浪漫主义的想象,构建了完美的艺术形象,从而彰显了作者无比崇高美好的情感。借鉴现代文艺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进一步认真学习与理解屈原诗歌,可以加深对“诗言志”“诗缘情”“诗缘政”三个诗学命题的认知,并从中获得许多有益的启迪。
一、时世之“艰”是屈诗言志的“物理境”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这段话真实地阐明了屈原创作《离骚》等诗歌的动因。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时楚国的时世之“艰”及其身世之“穷”。从文艺创作的角度看,亦是从“随物以宛转”的“物理境”,向“与心而徘徊”的“心理场”的跨越。这里,基于屈原的诗歌创作,先谈“物理境”问题。
现代艺术心理学认为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物理世界,一个是心理世界。由于不同个体之间的千差万别,各自对物理世界的关注点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似可将不同个体对物理世界的关注点称之为各自的“物理境”。显然,“物理境”是对象的客观存在,它让个体产生的心理体验即为“心理场”。对诗人来说,从“物理境”生成“心理场”,是其文艺创作的必由之路。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从屈原诗歌创作的角度看,似乎他并非有意识地要充当诗人角色,去追求诗学上的不朽,但却始终是一以贯之地追求“美政”理想,实现富国强兵,改善民生,这也许是存在对意识的决定。屈原与楚国王室同宗,是楚国三户昭、屈、景中的一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离骚》开头的这些诗句,以自述的方式定位了自身的社会角色,自必让他直面“物理境”有着特别的心理体验,进而形成其诗歌创作的“心理场”。从历史上看,当时执政的楚怀王昏庸无能,听信谗言,倒行逆施,让屈原的变法主张半途而废,使得本来可以与秦国平分秋色的强楚,逐渐变为战国末年的弱楚,并最终被秦国吞并。当时楚国时世之“艰”,可谓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屈原当然是看在眼里,“感”在心里。客观现实的“物理境”,通过“唤情结构”形成巨大的“刺激源”,让作为诗人的屈原无可奈何,只好对天长啸,将满腔郁愤宣泄于诗歌的字里行间。
南宋学者朱熹认为:“诗乃人心感物而形于言。”明代学者谢榛《四溟诗话》亦认为:“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得也。”屈原诗歌创作的实践表明,当时楚国时世之“艰”,一方面让屈原政治失意,理想破灭;另一方面,却给予了屈原诗歌创作的“天机”。“物感”作为诗歌创作之源,让屈原对当时的“物理境”产生切肤之痛,进而“感物言志”“摇荡性情”,成就了他的旷世诗篇。请看屈原《离骚》批判现实的悲愤诗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在这段诗句中,诗人以无比愤怒的语气,鞭挞了楚国宫廷内的卑劣小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出卖国家利益,蒙蔽楚王,欺骗国人的卑劣行径。同时,又以异常痛心的笔调,对楚怀王听信谗言,背弃初衷,抛弃屈原,放弃变法的愚蠢之举扼腕哀叹。屈原诗歌中的“幽思苦索”,其实是“物理境”形成“心理场”效应的诗意体现。这也如宋代诗人杨万里所言:“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
现代文艺心理学的研究还表明,心理现象是一种“场”效应,并借助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来实现。一种力量源于“客体”,是“随物以宛转”所形成的“推力”;一种力量源于“主体”,是“与心而徘徊”所形成的“张力”。对诗人屈原而言,当他在无情现实的“推力”作用下,徒有哀叹而无力回天的时候,却又不忘初心、生成“张力”,借用浪漫主义手法来不断呐喊与抗争:“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诗歌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诗句。当时楚国时世之“艰”,让屈原的处境异常艰难,但诗人却依然对楚国怀有刻骨铭心的大爱。“小我”不足惜,“大我”不可忘。在“推力”与“张力”的共同作用下,由“物”与“心”深度感应而生成的诗句,才是屈诗言志的深刻内涵,是“大我”之“境”与“小我”之“心”相互作用的诗意奇葩。
二、身世之“穷”是屈诗缘情的“心理场”
楚国的时世与屈原的身世及其不朽诗篇告诉我们,他是自觉地、有意识地用诗来言志抒情的。例如,《九章·惜诵》一开头就写道:“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又如,《悲回风》又认为:“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足见他是在有意识地进行诗歌创作,用诗来倾吐心中的痛苦与疑惑。然而,屈原的“发愤抒情”,却不能完全用陆机《文赋》所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来诠释。这是因为孕育陆机“诗缘情”的历史语境,完全不同于屈原“眇志所惑”与“赋诗所明”的社会背景。屈原赋诗既有同如黄庭坚所云“诗者,人之情性也”(《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又有别于他所说的“非强谏争于廷”的说法。屈原赋诗的客观实践表明,他是在直面楚国朝廷而进行呐喊与抗争,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方法,倾诉内心世界的情感。其目标不是情注“小我”的“浅斟低唱”,而是情系“大我”的“上下求索”。屈原“心理场”中的“情”与“志”具备高度的理性,具有特别的内在关联,亦即“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孔颖达《五经正义》)屈原诗歌的炽热情感与思想深度,可谓“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刘勰《文心雕龙》)。
自古以来,中华诗坛有所谓“穷而后工”的著名论断。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认为:“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志,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当然,司马迁这里所说的“穷”,不只是物质上的穷困,而主要是指屈原“心理世界”之“穷”,即政治道路上的失意与坎坷,以及由于这种际遇所激发出来的感愤不平之情。正如屈原诗歌《怀沙》所言:“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可以说,这段诗歌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屈原心理世界之“穷”尽境况。屈原正是由于“忧愁幽思”之愤,进而创作了《离骚》等著名诗篇,让他心中的郁结情感,用浪漫主义手法从字里行间喷发出来。这也是“愤书”说的观点,即“不平”是艺术创造的一种动力。
清代刘熙载云:“《汉书·艺文志》曰:‘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余案:所谓失志者,在境不已也。屈子《怀沙》赋云:‘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如此虽谓失志之赋即励志之赋可矣。”(《艺概·赋概》)在刘熙载看来,优秀作品的魅力主要来自于作者对不幸境遇的抗争和不为之所屈的执著志向。当代学者童庆炳认为:“古人的‘穷而后工’的观点,在‘穷’的大条件下还有三个小条件:1.诗人必须有一定潜在文艺才质;2.诗人须有执著的志向和崇高的精神;3.诗人须有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可以说,千百年来的中华诗史表明,屈原身世之“穷”无与伦比,屈诗“穷而后工”亦为光辉典范。请看《离骚》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未悔!……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圣之所厚。”这一段千古传诵的诗句,表明诗人决心以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坚持自己的志向和操守,表达了诗人与邪恶势力争斗的决心,以及挽救楚国命运的强烈愿望。又如,《离骚》结尾的诗句:“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同样,作者重申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哪怕是出生入死,亦将跟随先圣彭咸,不改初衷,抗争到底。若是运用文艺心理学理论来解读屈原《离骚》等诗歌作品,可以说“穷”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特质,是诗人创作十分宝贵的特别资源。仔细品尝屈原《离骚》等不朽诗篇,我们可以深深地体会到,对诗歌创作而言,诗人“穷”至深处,诗情飞向高端,已经成为古今诗歌创作的一条不变的心理机制。
显然,屈原《离骚》等不朽诗篇,之所以成为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抒情杰作,与屈原身世之“穷”密不可分。读不懂屈原,就读不懂屈诗。可以设想,若是屈原的从政生涯一路顺风,恐怕中华诗史上将失掉一位杰出的诗人。《说诗晬语》云:“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真谛。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原)以下数人而已。”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谈及《离骚》亦云:“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古代名家的这些论述,充分肯定了屈原的人品与诗品。那么,又是什么原因成就了屈原的人品与诗品呢?当然,其中的原因可能很多,但结合当时的时势与屈原的身世来阅读他的诗篇,可以说楚国时势之“艰”,屈原身世之“穷”,再加上其诗艺之“奇”,让“娴于辞令”的屈原“遭忧作辞”,继而成就人品与诗品光昭日月的千古美传。
三、情志之“根”是屈诗缘政的“救世心”
唐代学者孔颖达在对《诗》的阐释过程中,立足于当时的政治背景与文化语境,在《毛诗正义》中多次提出“诗缘政”这一富有时代烙印的诗学命题。例如,“风、雅之诗,缘政而作,政既不同,诗亦异体,故《七月》之篇备有风、雅、颂。”又如,“诗者缘政而作,风、雅系政之广狭,故王爵虽尊,犹以政狭入风。此风、雅之作,本自有体,而云贬之谓风者,言当为作雅,犹贬之而作风,非谓采得其诗乃贬之也。”还如,“言秦仲国大将兴,是其土地广宽,虽未得爵命,而大于邾、莒,诗者缘政而作,故附庸而得有诗也。且秦于襄公之后,国大而录其诗,因秦仲先已有诗,故并录之耳。”又还如,“自然大雅为天子之乐可知。若然,小雅之为天子之政,所以诸侯得用之者,以诗本缘政而作,臣无庆赏威刑之政,故不得作诗。而诗为乐章,善恶所以为劝戒,尤美者可以为典法,故虽无诗者,今得而用之,所以风化天下。”孔颖达“诗缘政”这一诗学命题,与其“诗述民志”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如他在《诗大序》“正义”中说:“诗述民志,乐歌民诗,故时政善恶见于音也。”可见,孔颖达主张传统“诗言志”所言之“志”是“民志”,风雅之诗要描绘民众的真实情感,要表达民众对“时政善恶”的真实观感。
与此同时,与“诗缘政”密切相关,孔颖达还提出了两个支撑这一理论的概念:一是“非君子不能作诗”;二是“诗人救世”。有鉴于孔颖达关于“诗缘政”的系统理论,可以说屈原《离骚》等著名诗篇都是“缘政而作”。屈原的“内美”说,即“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离骚》),就是他对君子人格的不懈追求;他“发愤”所抒的“情志”,更是充分彰显了君子的一颗“救世心”。这也正如汉代学者王逸《楚辞章句》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过,而闵其志焉。”认真阅读王逸的相关论述,结合品味白居易的“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之说(《与元九书》),可以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屈原“发愤抒情”的情志之“根”:从内在的角度看,就是他追求“内美”的君子心,从外在的角度看,就是他追求“美政”的“救世心”。显然,屈原诗歌中的“苗言”与“华声”都关乎“美人香草”,但其根却始终不离其“君子心”与“救世心”。当然,诗歌最终所要表达的是“实义”,而屈原诗歌的“实义”,始终是“救世”,是实现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美政”理想。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些论述清楚地说明,心是“情志”之根。诗人的心理感受引发活动动机,引领审美体验,引导“嗟叹”“永歌”与“舞蹈”。从屈原诗歌可以看出,屈原无意成为“穷则独善其身”,做履芳守洁的君子,寻求自身品格的完美,而是要成为驰聘奔走的志士,奋力实践“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志向,实现社会政治与个人品格的统一。屈原政治上的“美政”理想,既源于他的“君子心”,更源于他的“救世心”,具体表现为德政与法治的统一。可以说,屈原诗歌所言之“情志”是忧国忧民的“国情”与“国志”、“民情”与“民志”;屈原作诗之“缘”,其创作动力首先是“政”的驱使。所谓“发愤以抒情”,其实是由时世之“艰”引发身世之“穷”,再由“君子心”唤起“救世心”的无奈长啸。也许屈原的理想是希望成为一位追求“美政”的政治家而不是诗人,但时势造就英雄,屈原以身殉国的壮举却成就了中国第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愿鲁迅先生关于《楚辞》“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汉文学史纲要》)之语,能让孔颖达基于《诗三百》所提出的“诗缘政”,连同“诗言志”与“诗缘情”,涉及诗本源的这三个诗学命题,一同与时俱进,不断发扬光大,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