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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月楼诗话二选

2018-11-14古求能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诗话梅州新诗

古求能

【衔月楼诗话之廿八】

最近几年,文学界有些人突发奇想,要写长篇巨著,向吉尼斯纪录冲剌。某年广东“鲁迅文学奖”评委会上,一位评委要为一首洋洋数万言的描写广东改革开放的长篇古体诗张目,说到最后的落脚点是:“假如把这首诗拿去申报吉尼斯奖,也会打破世界纪录的。”

我在发言中否认了这一观点。我是拿前几年处理《当代诗词》的来稿为例阐述自己观点的。北京奥运会期间,有一作者寄来一首纪述奥运盛况的长篇七言古体诗。此诗把奥运会的来龙去脉,包括华籍冠军获奖者洋洋洒洒地一一加以描述。如果要发,只有一百多面的刊物只好出专号,我觉得万万不能。但是此作者却是一位诗界名流。为慎重起见,我便携稿去请教我的前任主编李汝伦先生。他的回答很简单,先是:“你看古人有没有这样写诗的呀?”接着说:“整个安史之乱,杜甫就写了三吏三别几首,便对安史之乱带来的灾难揭露无遗了。”李老师的话正好说到我心坎上了,于是,我撤掉了这篇长诗。发言以后,评委们虽没有当面附和我的观点,但是在计票结束时证明,除了那位力荐的教授外,其他人都没有给这篇长诗投下赞成票。

最近,又有一些人告诉我,某诗人写了一本描写整个中华民族发展史的长篇史诗,估计会震撼中国文坛。还说已经标出天价,吸引了许多爱好收藏的款爷们。但我对此却不以为然。因为作为诗词歌赋,自古以来就不是以长短论优劣。记得诗人毕朔望有赞陈毅诗的两句诗云:“大雪青松唯廿字,忠魂诗骨满神州。”甚获我心。还有周谷城先生之“诗词本是抒情体”之说,亦为真知灼见。我姑且不说这篇长诗的文字功力如何,单就中国五千年的厚重历史,你有何本事理清?拿近一点的历史看,对历史人物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包括慈禧,还有蒋介石……该当作何评价?我虽然尚未拜读尊作,但是,我敢断言,似此庞然大物,恐怕只能为诗坛添一累赘,因为它有悖于诗的本义,也有悖于新时代国人应该具有的脚踏实地求真务实的基本精神。

【衔月楼诗话之廿九】

龚自珍自称:“少年哀乐过于人。”这话说出了许多才华过人者的共同特点。回顾古今中外文坛,这类例子实在太多了。由于感情世界超出常人,这些人往往命途多舛,甚至早夭。读清人诗,我最心折者莫过于黄仲则了。他的许多佳作,率真中透露真正的人性,凄美动人。如形容贫贱者,“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感物抒情者,“哪觅酒能千日醉,不愁音少一人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举一大串。无独有偶,前几年买到一本山东大学鲍思陶教授的《一得斋诗集》,除惊叹其学问渊博,哀痛其英年早逝外,对其集中的许多作品也是十分佩服。如咏雪中柳树结句:“老柳也知赶时尚,蝉纱曳地嫁柔条。”亦有气魄过人的句子,如:“轻弹海岳沧桑指,东岱南衡两点泥。”他读了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一书,竟然发出:“劫灰寒尽是心灰”的浩叹。集中大量篇幅是写离愁别恨的作品,“断肠”两字随处可见。他亦无意功名,诗坛上几乎很少人认识他。足见其不但做学问不糊涂,感情生活也一丝不苟。然而,现实生活却恰恰相反,往往是“天于绝代偏多妒”,“不遭人嫉便非才”。生性较真的人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世象如斯,真令人徒唤奈何!

【衔月楼诗话之卅一】

给一个地方题诗,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但是,要写出一个地方的灵魂,却要首先懂得它的地理、历史、民情、风俗、人物、特产等等,然后要准确地加以提炼概括,确实须有深入的了解和高超的功力。写梅州的诗词,虽可车载斗量,但是能让人耳熟能详的作品实在不多。记得前几年,地方政府为了宣传梅州,掷巨资从全国请来十多位歌词作者和作曲家,创作了十首歌曲,并请著名歌星演唱。结果事与愿违,这些歌曲像水过鸭背,没留下任何影响。究其原因,是这些人都是走马观花地来梅州玩了几天,没有真正深入地了解梅州,胡乱写上几句敷衍塞责罢了。有一位全国顶尖级的资深词作家,写出来的只有几句,其中便有一句是:“盐鸡扣肉酿豆腐。”请看,这几样东西只不过是梅州的地方食品而已,即盐焗鸡、梅菜扣肉、酿豆腐。三样菜中只有一样说对了。何况,即使说对了,又怎能拿这些东西来代表博大精深的客家文化呢?此外,这样的话也算诗吗?真是笑话!平心而论,据我所知,真正在梅州人心目中认可的咏梅州诗,还是1962年郭沫若来梅时留下的那首七律:“梅江浩浩东南去,鼓荡薰风据上游。健妇把犁同铁汉,山歌入夜唱丰收。灵禽闻有翎五彩,文物由来第一流。今庆专区新建立,红旗插到九重头。”据说郭老在莅梅之前就借阅了《嘉应州志》,加上他本人就是客家人,战争年代曾几度经过梅州。所以,对梅州十分了解,诗中对韩江上游的梅江的流向,妇女把犁耕作的传统习俗,铁汉楼的历史遗址,客家山歌家喻户晓日夜飘荡的氛围,以“人文秀区”著称的客家文化,乃至“五色雀”的珍禽的传说等等最具特色最有代表性的东西都准确地予以赞颂,使人心悦诚服。所以直至现在,人们还津津乐道地拿出来引用。诗词创作,也和其他样式的文学创作一样,必须对事物体察入微,才能写出有份量的作品,否则,浮光掠影,轻薄为文,只能留下文化垃圾,贻笑大方,自贱其身。

【衔月楼诗话之卅二】

以下引用的是我的朋友周道清刚刚从微信发来的《过眼录》:

夜来暑气仍旺,消暑唯有读诵好文章。今夜的好文章乃江弱水《蜀中过年十绝句》。此江弱水即把台湾蒋勋批得颜面大失那位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也(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氏)。《十绝句》一文行文了无拘束,信笔写作,却多有精思独虑,妙语佳句。先说去年在四川过年,吟成十绝句。带出四川游历,说到成都美食。再转回来比较旧诗、新诗的各异特色,各有各的调调儿:“旧诗可以活在当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写平常事,‘拾到篮中即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新诗却需要窥测灵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见证历史、重建秩序。一句话,写旧体诗随时随地都能起跳,写新诗得助跑。”“写旧诗不像写新诗,用不着那么端,那么摆,那么装。”

江氏引用钱钟书的说法,从六朝到清代,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江接着说:“写诗是高度的艺术创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拿虚文客套来联络感情呢?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这样看了。朋友之间诗文唱酬,也是赏心乐事之一种,正合乎孔夫子的诗教。”也就是说诗可以“群”。所谓“群”,孔安国注曰“群居相切磋也”,即是《颜渊》篇里的“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五四”以来许多人崇尚白话诗,鄙薄旧体诗。这几年白话诗非但如毛泽东所言“迄无成功”,而且有滑落之势,又有人出来否认白话诗,甚至有人认为它是“殖民意识”的产物。但我却保持比较中庸的看法。中国本身就以“诗国”著称,全世界人说起中华文明尚且不敢侧目小看,显然,小视传统诗词的观点是一种浅薄无知的观点。(当时的提倡者中确实有崇洋媚外的倾向)但是白话诗虽是泊来品,自有它与日常用语较为贴近、易为普罗大众接受等优点,不能简单粗暴地给予否定。既然“德先生、赛先生”、包括“普世价值”、资本主义经济管理方式,这些好东西都可以引入国门,何况区区一种诗体呢?

早就想就诗体问题谈点自己的看法,适遇道清兄议及此事,恰与余意趣相近,正好移花接木,以逸代劳,敷衍成篇,总算了却一个心愿。

【衔月楼诗话之卅三】

看了道清兄的微信,思深兄对江弱水观点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照贴如下:

江弱水新旧诗之比较,我只能部分同意。说“旧诗可以活在当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写平常事,‘拾到篮中即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我同意。而说“新诗却需要窥测灵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见证历史、重建秩序。”赋予新诗——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如此重任,恐新诗会荷担不起。现实中,新诗正在滑向个性化、娱乐化、庸俗化。已经没有民族性、主体性、时代感、责任感。故先有梨花体,继有羊羔体,复见“下半身”写作。哪里能见到“写新诗得助跑”;哪里能见到写新诗的端、摆、装啊!诗歌是一种社交的必需品,是一种高度的艺术创造,用来联络感情的赏心乐事,我倒认可。无论新旧诗,都不能把她看得太崇高神圣。否则,会让诗歌承受不起这重压而倒下去。

这使我想起臧克家的一首诗:“我是一个两面派,新诗旧诗我都爱。旧诗不厌百回读,新诗洪流声澎湃。”江弱水的观点正是这种观点的诠释。回顾一下白话诗近百年历史,不能说它没有充当过这种角色。当时正当国难当头,正需要匕首和投枪,正需要下里巴人的文艺作品去唤醒沉睡的国人,加上“五四”激进派的推波助澜,旧诗几乎被打入冷宫,白话诗自然包打天下舍我其谁。照当时状况看,臧、江二人的观点似乎都合乎事实。但是,纵观皇皇数千年诗史,这种观点却只能是一孔之见或曰盲人摸象罢了。这一点无须在此多费笔墨,有识者自然明白。说到这里,又使想起闻一多先生几句极有远见卓识的诗句:“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文革前也在《诗刊》上看到何其芳《戏和杜甫六绝句》中写到:“只今新体知谁是?犹待笔追造化功。”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诗界举足轻重的腕级人物。后来的事实是,一大批提倡白话诗的人都“勒马回缰”了,诸如陈独秀、鲁迅、郁达夫、田汉、老舍、沈尹默、俞平伯、闻一多、聂绀弩等等。历史往往不随人的意志所转移,回顾一下历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是非曲直便昭然若揭了。 当然,事到如今,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赞成诗歌创作“双轨制”,“萝卜青菜,各人所爱”。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创作自由”,也才能兑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

【衔月楼诗话之卅九】

诗词,是一种高雅的艺术形式,但是因为它是植根于民族土壤的奇葩,自古以来就有向民歌学习的传统。看看诗三百,便知历代诗人是如何在它身上吸取精华。唐代诗人刘禹锡便是善于从民歌中提取养料的高手。他的竹枝词,很多实际上就是民歌。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等。记得苏曼殊诗中有一句“宝镜有尘难见面”,就是客家山歌中的原句。但是,我发现许多高明的诗人,学习民歌更多的还是吸收其多姿多彩的艺术手法。客家山歌中艺术手法十分丰富,其中有一种是循环往复手法。如“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生树死死也缠”。又如“送妹送到五里亭,送了五里难舍情。再送五里情难舍,十分难舍有情人”等等。郭沫若诗中便有一些诗巧妙地运用了这样的手法。仅举其赠送《屈原》一剧中扮演南后角色的演员白杨的两首绝句为例。第一首是概括南后其人:“南后聪明绝等伦,谅曾误用陷灵均。不然龟策何须问,巧笑行将事妇人。”点出其是一个反面人物。但是白杨的表演却又是如此的惟妙惟肖,如此的出神入化。第二首便采用了循环往复的手法:“南后可憎君可爱,爱憎今日实难分。浑忘物我成神化,愈是难分愈爱君。”这是一种大而化之的艺术提炼手法,使诗词魅力达到极致。类似例子不胜枚举。这恐怕就是诗词之所以根深叶茂、生生不息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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