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金庸的底色
2018-11-13张恒
张恒
火车缓缓爬过巨龙一般的钱塘江大铁桥,26岁的查良镛闻到了空气中的花香。他看着车厢外,西湖边的灯火、月光下的钱塘江以及矗立在江边的六和塔不断被甩到身后。
那一刻,他有些难过。不只是离开故乡愁绪,他同样也对巨变中的这个国家充满忧虑。他把视线放得更远,陷入夜色里的还有萧山和余姚,那是大哲学家王守仁和黄宗羲的故乡。他想着,新政权治下的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传统中的大师还会受到人们尊敬么?
这是1950年的一个初春的晚上,查良镛离开内地,坐着火车经广州到香港去。这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此后三十余年,他都成为祖国的一个旁观者。
在香港,查良镛把名字里的“镛”字拆开,以“金庸”为笔名,写起武侠小说。同时,他还以查良镛的身份写社评。家国,成为他绕不过去的心结以及笔下最常出现的主题。日后,他获得的巨大声誉和不断遭受的批评、攻击,也都与此有 关。
武侠
从杭州出发,往东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就到了浙江海宁袁花镇新袁村,金庸,就出生在这里。村子里有一栋非常大的仿清式建筑,那是复建后的金庸旧居。
10月30日下午,94岁的金庸在香港养和医院去世。消息传出,各界纷纷哀悼,朋友圈成刷屏之势,不分长幼,无论男女,有华人处皆怀念金庸。第二天,到新袁村金庸旧居悼念、参观的人超过之前一周总和。
很多年前,金庸就想过自己的后事问题。
那是2003年的7月,当时金庸79岁。央视记者问他,去世后,碑文会写什么。金庸当即回道:
这里躺着一个人,在20世纪、21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这是事实。自从1955年他开始在报纸连载《书剑恩仇录》,到1972年《鹿鼎记》连载结束,他一共写了十五部武侠小说。2008年,曾有人做过统计,金庸的小说发行已经超过5亿册,这还不包括几乎与之匹敌的盗版数量。
金庸曾说,对于历史,他笃信罗素的一套观点:历史的改变,并非必然,而是因为诸多偶然事件。而他之所以能踏进武侠小说圈,也是出于偶然。
1954年,香港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比武事件,太极门和白鹤门因武功高下之争,先是打了一场笔仗,接着,争论越来越激烈,双方终于约定比武较量。不过,这场引起各界关注的武林对决,最后几乎算是以闹剧收场,比武只进行了几分钟,最终被评判团队认为不胜、不败、不和。但比武风波在香港掀起的热潮,让报界看到了一个机会。
金庸供职的《今晚报》当即向读者宣布,推出武侠小说连载,作者为梁羽生。
第一部《龙虎斗京华》,以及第二部《草莽龙蛇传》都引起了香港社会极大关注。第二年,梁羽生的《草莽龙蛇传》快要连载结束,但他顾不上写新的小说,编辑找到金庸,想要他顶上。
从没写过武侠的金庸,迟迟不敢答应。答应后也一直拖延没能下笔,直到要上版的当天,编辑派人到金庸处坐等,并表示,拿不到稿子,第二天报纸将要“开天窗”。金庸这才被迫写了一千来字,这就是《书剑恩仇录》的开端。
金庸的很多小说,都是这样被逼出来的。1959年,他创立《明报》时,已经写完了《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了,《飞狐外传》也在其他报纸连载中。为了促进报纸销量,他又同时开写《神雕侠侣》。
创办《明报》前,金庸一度在长城电影公司担任编剧,写剧本才是本行,武侠小说不过是副业。他创作的剧本,大都属于纯娱乐性质,追求戏剧化效果,迎合普通市民口味。这种风格,后来也被他带入小说中。金庸小说易于改编为影视剧,也有这个原因。
金庸写《神雕侠侣》时,曾考虑过以悲剧结尾,但最后还是让杨过与小龙女幸福生活在一起。“《神雕侠侣》以喜剧收场,绝对可以谅解”,金庸好友倪匡曾解释道,当时正值《明报》初创期,“若是小龙女忽然从此不见,杨过凄凄凉凉郁郁终生,寂寞人世,只怕读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报》。”
由于长城电影公司立场上偏向于左派,经常强调电影中的教育意义,而金庸则希望能多拍一些娱乐性和商业化的电影,提高卖座率,这在当时很难获得支持,他甚至还曾因“资产阶级思想”遭到过批评。眼看立场不和,自己发展也受到诸多限制,金庸离开电影圈,和朋友共出资十万港币,创办了《明报》。
为了报纸能够活下去,金庸不得不把武侠小说写得更勤奋些,有时候甚至每天要构思两部小说的内容。即便这样,人们仍不看好他的选择。老朋友、旧同事皆言:“小查(金庸)这次非倾家荡产不可”。
1983年,鄧小平会见香港知名人士金庸及其家属(@视觉中国图)
冒险
金庸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好友倪匡曾回忆,两人去赌钱打牌,“他可以连续半小时不跟牌,一点也不松动。”倪匡说,金庸性格过于谨慎,修改小说是另一个例子,一遍一遍改,而且还征求读者意见。按照倪匡的态度,“小说作者是上帝,我喜欢怎样就怎样”。
倪匡听说,曾有青城派道长向金庸问罪,问他为什么每次都把青城派写成坏人。金庸就道歉,“他说,是是是,我改”,倪匡说到这里笑着回应,如果是自己,一定怼回去:“我喜欢青城派当坏人,青城派完全没有坏人吗?”
以此来看,创办《明报》,绝对算是金庸人生中很大的一场冒险。他不但押上了身家,而且,在一些关键时刻,不得不与往日的朋友们决裂。
与今日内地人人皆可开公号有点相像,1950年代的香港,只要投入点资金,人人都可办报。据统计,光是50年代,香港新创办的报纸就有85家,平均一年8.5家。当然,大部分报纸都支持不了多久。
《明报》初创期,很少有政治新闻,人们爱看的只是金庸的小说。这种局面在1962年发生了改变。
自1950年代末,内地不断有人通过非法途径逃往香港,1962年,这种现象达到一个顶峰,出现规模巨大的“逃港潮”。据当时广东宝安县委《关于制止群众流港工作的情况汇报》等文件记录,1962年,广东出现严重饥荒,民众无法生存,只得逃亡香港。宝安县一条由东至西,百余里长的公路上,外流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另据港英政府声明,1962年5月最初的11天里,就有上万人因非法入境被捕。
一边携家带口想进来,一边的政府出动警察要把这些人挡住,双方冲突下,血泪故事时有发生。
原本一直远离内地新闻的《明报》编辑部面临着一个抉择,到底要不要如实刊登来自内地民众的这些苦难?金庸曾在《大公报》工作,深知如果把矛头指向内地,相当于和昔日同仁站到了对立面,甚至可能会受到他们的攻击。
就像打牌一样,金庸攥着手里的报纸犹豫不决。过了几日,他才决定,必须得参与到这次新闻事件中。他不但派出编辑部所有记者奔赴现场,自己也开始在报纸上连续撰写社论。一些社论观点,也对内地政策持批评态度。
这场风波,开启了《明报》转向的道路,从以武侠小说为主的娱乐小报,向严肃新闻报纸转变。金庸的人生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只是一个小说作者,左手写武侠,右手写社评的经历由此开始。
1967年,香港五月风暴期间,因为反对工人以激烈手段与政府斗争,批评少数激烈分子采取的恐怖手段,《明报》受到巨大压力。金庸最早出道连载武侠的《今晚报》,刊登文章称金庸为“豺狼镛”、“汉奸狼”。一份地下印刷的小报登出一份六人暗杀名单,“查良镛”的名字就在其中。之后,金庸家果然收到一个邮报炸弹,警方赶来后在他家门口引爆了那个炸弹。
遭遇死亡威胁的金庸,不得不一度暂停手头的工作,带家人到新加坡避险。
家国
1981年7月18日,金庸早早就起床了。虽然那是一个非常热的夏天,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穿上了西装。很快,有人到住处来接他。窗外,不再是香港那种狭窄的街道和林立的高楼,宽阔的街道两旁是稀疏的楼房。
这里是北京。
金庸上一次来北京,还是1950年。当时,正在香港工作的他,接到政务院外交顾问梅汝璈的电报,邀请他北上试一试外交部的工作机会。他接到消息,非常激动,带着当外交官的梦想,辞掉《大公报》的职位,赶到北京。
结果,这趟行程变成空欢喜。当时外交部负责人认为他出身地主家庭,政治成分有问题,尚不能进入外交部工作。金庸又带着失落,坐上开头提到的那趟列车回到香港。
与30年前相比,这次进京情况大为不同。金庸提出要见邓小平。邓小平收到报告后,很快批示:愿意见见查先 生。
金庸在哲学观上,受老庄影响,喜欢道家的清静无为。金庸小说研究者刘国重曾称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道家思想的‘同路人”。在与邓小平的交谈中,金庸也流露出了类似的观点。
据《纵横》杂志披露,邓小平在谈到自己不做国家主席的原因时说,“名气嘛,已经有了,还要什么更多的名?一切要看得远些,看近了不好。我身体还不错,没有什么病,但毕竟年纪大了,现在每天只能工作八小时,再长了就会疲倦。”
金庸答:“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是盼望国家领导人‘清静无为。共产党人当然不能‘无为,要‘有为。但领导人心境清静一些、工作清静一些,还是好的。”
“领导人宁静和平,对国家有好处,对人民有好处。”邓小平回应道,“当国家主席,资格嘛,不是没有。不过我还想多活几年,多为国家人民办点事……现在和中国建立外交關系的国家有120多个,每年有许多国家的元首到中国访问,国家主席就要迎送、接待、设宴,这许多应酬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搞得多了就很累。”
邓小平与金庸的这次会面,不但打开了金庸与内地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向外界展示了中国对外开放的态度。金庸向邓小平坦言,外界希望中国目前的政策能够持续,不要改变。邓小平当即回复他,“那是对的。国内人民的主要意见也是这样。”
见邓小平前,金庸对内地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批评减少,语调也温和很多。他还因此受到香港及海外右派人士的攻击,批评他以前支持台湾国民政府,现在又支持北京政府,是跟风派、墙头草。
“(金庸说)不是因为金庸他本人改变了,而是大陆做得好了,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骂他呢”,香港媒体人张圭阳回忆道,金庸认为,内地“文革”结束后,政府多了些温情,多了点中国文化,这是他喜闻乐见的。
11月1日,香港首个以金庸先生为主题的常设展馆——“金庸馆”里,不断有读者前来,送别金庸“退隐江湖”(@视觉中国图)
几十年里,金庸对内地政局无论是批评还是肯定,都是基于他当年的“家国观念”的底色。1989年6月11日,金庸曾在一篇社论里写道:“我们希望能带进外界的讯息,帮助能影响中国前途的人士多了解世界真相,把中国带上富强康乐的道路。尽管我们的作用很小,总觉得是努力在为国家民族尽一己之力。”这些观念,不止在政治上流露出来,在小说里,也随处可见。
虽然从一开始,金庸走的就是通俗,甚至迎合读者的路数,但他在武侠世界里,仍然注入了自己理解的那个传统的、文化的中国,而他熟悉的江南风物,更是屡屡成为小说中的重要场景。
金庸当时在香港,孤悬海外,想要回去,绝非易事。他只能靠记忆和想象,向偏隅于港岛、断了与祖国联系的市民们,勾勒出一个开阔的中华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