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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夏蒂埃的法国阅读史研究

2018-11-13

现代出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年鉴罗杰秩序

◎ 林 佩

一、罗杰·夏蒂埃其人及其研究对象

罗杰·夏蒂埃是法国史学界泰斗,年鉴学派第四代代表人物。为了表彰他在书籍史和阅读史领域的突出贡献,法兰西学院于2006年授予夏蒂埃院士身份,这是法国学者所能享有的最高荣誉。他的阅读史研究在继承法国年鉴学派传统的基础上,吸纳了英美目录学传统、德国接受美学传统的一些理论范式,在整个书籍史和阅读史研究领域具有代表性。阅读史是在书籍史研究推进过程中产生的,是最新但也最难的一个分支—读者是一个历史变量,会随着文本环境、印刷介质的变化而变化,且阅读这种看似寻常的实践活动总是反映着不同群体“如何体验和构思与世界、他者和自身的关系”。把读者的阅读史纳入书籍史研究可以使后者更为完整,同时也是一种反思。

对阅读史理论的探讨离不开书籍史。欧洲书籍史研究有三大传统:英美目录学传统、德国接受美学传统和法国年鉴学派传统。早期的目录学主要是对文本及其物质载体变迁做单一考证;后期以麦肯锡为代表的学者,受法国年鉴学派影响后提出“文本社会学”,把社会对书籍的影响纳入考量范围。但是英美目录学传统主要关注的是书籍物质形态变迁的过程,强调“书籍生产过程遗留的物质证据用于解释文本传播过程的特质”,其研究重心在书籍而不在阅读。与之相对,德国接受美学传统的提出基点似乎是把读者与其阅读放在第一位的。这一学派的代表斯坦利·费什提出“阐释社群”理论,认为读者主动参与创造文本意义,“意义是在字句和读者意识之间产生的”。然而对这一流派的“读者”概念进行溯源后发现,德国接受美学传统研究的“读者”是“隐含读者”而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历史读者”,即作者或文学批评家想象中存在的读者,而不是现实中的读者。接受美学提出“阐释策略是按制度和体系建立的规范进行的,并不是读者创造的”,把阅读这一看似个人体验的行为提高到更高的层面来研究。接受美学传统为阅读史研究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理论概念和研究路径,但是仍然存在方法上的问题。

年鉴学派是起源于法国的一支史学流派,其最大特点是把书籍史研究引向社会史和文化史领域,并引入了计量史学常用的统计方法以描述出版史的总体趋势。第一代代表学者吕西安·费夫贺与亨利·让·马尔坦合著的《印刷术的诞生》,论述了印刷术给欧洲社会和文化带来的巨大影响,认为“书籍是推动社会和文化变革的动力,书籍通过传播思想,改变人的观念乃至社会”。法国年鉴学派把书籍史研究推到一个更宏观、更宽广的史学视域。然而,这一学派仍然在理论上受到诟病:在研究步骤中存在预设观念,按照社会分层的先验原则做处理,通过书籍占有情况和阅读率来验证社会分层,这种预设的局限在于,认为文本的分类范畴对应不同的文化心态。罗杰·夏蒂埃在继承法国年鉴学派的开阔视野和研究方法上,进行了更多理论创新,相当程度上弥补了年鉴学派被质疑的研究缺陷。

二、罗杰·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内容和方法

第一,重新定义书籍的概念,即书籍的三要素是文本、物质形态和阅读。前文提到法国年鉴学派的研究被质疑的重要原因是存在预设观念—从书籍的占有情况和阅读率去验证社会分层。想要打破传统研究的预设,要从重要概念的界定开始。夏蒂埃提出书籍由文本、物质形态和阅读三个要素组成,任何一个要素的变化都会引起其他要素和整体结构的变化。文本稳定,物质形态变化,则阅读的参考背景和诠释方式发生改变;物质形态(版本形式)改变,文本亦会被改造,形成新的读者群;文本形式和布局改变,新版文本产生新读法,并创造新的读者群和书籍的新用途;文本的文字和形式不变,新读者的读法不同于老读者;阅读方式改变,书的结构受制于阅读的模式,文本和物质形态亦改变。

值得注意的是,夏蒂埃对书籍物质形态的研究不同于英美分析目录学传统,他不是针对物质形态的单一考据,也不是单纯把社会对书籍的影响纳入考量,而是进行物质形态和阅读方式关系动态变迁的研究。他认为“同一个文本,只要呈现形式大异其趣,就不再是‘同一个’文本了”;在物质形态变化后,“读者对作品的接受,不仅取决于其作者所推介的阅读程式,也取决于诸多微末且多变的印刷排版现实,它们外在于文本,但却组织着对文本的诠释。”文本亦不是“绝对的非物质形态的”,正是由于其物质形态基础,每一次再版,都会产生新的读者“拈借”(appropriate,亦有学者翻译成“挪用”)。夏蒂埃通过对法国“蓝色文库”的研究,发现这些原本为精英读者创作的文本,被重新剪切、简化、分割、加入插图、填充摘要以适应普通读者的需求,新的目标读者正如编者那样改变了文本;而这些文本被重新编辑加工印刷后,在精英读者和普通读者手中呈现出不同的阅读方式。

夏蒂埃总结书籍物质形态经历了“卷轴—册页—电子”的转折性变革,每一次变革都带来阅读方式的变化。第一次从卷轴到册页的革命,建立了一套标识和确认文本的系统,形成了方便阅读的种种附件(词句索引、人名索引、目录等),从而让读者获得身体自由,能够进行比较和对照的阅读;第二次是正在进行中的电子革命,读者获得的自由度更大,不仅可以对文本进行各种操作(标注、拷贝、分解、重组等),还能参与合写。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来基于印刷文本意义上的版权的概念就不再适用。传统的版权被理解为作者对其原创作品的拥有权,在电子革命下读者以更加主动的姿态参与到文本生成中,读者与作者的界限变得模糊,读者甚至参与生产,我们该如何重新界定版权的归属?与此同时,电子革命改变的还有图书存储方式和管理机制,传统的实体图书馆该如何存放、分类和管理这些电子书?这些都涉及夏蒂埃第二部分的研究。

第二,通过考察书籍(或者说是“话语”)与权力的关系,夏蒂埃指出书籍如何建构“秩序”,读者如何通过阅读接受或者解构“秩序”。文本的创作者(不仅是作者,还有出版商、书商、审查机构等)希望通过一整套限制和规定来建构秩序,这些限制包括文本与主题、物质形态、权力规范等,然而读者并不是完全被动接受,总是能冲破秩序,对文本进行创造性的“拈借”,形成自己的“解读”(representation)。要理解读者群体及其阅读行为,需要从话语和权力关系出发进行思考。

《书籍的秩序》第二章,夏蒂埃从福柯经典论著《什么是作者》谈起,从三个层面思考“作者”功能。司法层面,即文本产权体系,主要涉及财产权。依照洛克自然权利的观点,作品是作者个人劳动的成果,作者对其作品及其带来的利益具有独占的权利;孔多塞、西哀士则认为把思想划归为私人财产有害于社会,因为思想属于公众,作者享有的无限版权与启蒙进步背道而驰。权威管制层面,作者确实承担过“掌权者用来阻止异端文字传播的基本武器”的功能。物质形态层面,作者以不自知的方式控制其作品的文本版式,包括字体、纸张、排版、插图、开本等。由此可见,作者并不仅仅是文本的创作者,通过文本和物质形态建构和维护“秩序”,也受法律、权威管制等方面“秩序”的建构。

第三章“赞助与题献”中,夏蒂埃认为题献是绝对王权的体现。在作者无法直接通过作品获得报酬、需要获得贵族和君主赞助生存的时代,题献修辞的一个经典技法就是作者抹去本人的作者身份,把作品的所有权献给君主,以获得君主、贵族的支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收藏题献书籍的王室图书馆不仅是为公众服务—保存有价值的书籍使之免于绝迹,更是王权建构“秩序”的一种方式。

夏氏的种种论述都指向这样一个结论:读者所面对的书籍,并不是单纯的知识、文化的载体,还是由作者、审查机构、书商、印刷商(甚至其他的权力机构、物质载体流程)等建构的“秩序”。面对这种建构出来的“秩序”,读者是无条件接受,还是有选择地获取?

夏蒂埃显然并不认为读者是完全被动的,他说,“‘阅读的狂热’是对政治秩序的威胁,一种麻醉品,或者说是想象的放纵,意义的错乱,它令同时代的观察家们感到吃惊。它在遍布欧洲尤其是法国的离心运动中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自此臣民离开君王,信徒背弃教堂”。在阅读领域,夏蒂埃亦谈到三次革命,第一次朗读转向默读,身体和心理获得更多自由;第二次精读转向泛读,是人类阅读方式的解放;第三次阅读革命是由电子文本带来的,引发新的阅读方式、新的与文字的关系及新的知识处理技术。在对阅读革命的论述中,作者特别提出阅读风格的转变可能对解构政治秩序带来威胁。

第三,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方法。夏蒂埃认为阅读史研究应该综合目录学、文本批评和文化史的方法。三个传统流派中,目录学是“唯一持续关注文本的形成、形式、流变、传播及其对读者意义的学科”。分析目录学家麦肯锡的名言“物质形态产生意义”体现了这一流派对物质形态建构文本意义的推崇。在这一点上夏蒂埃持相同观点,“读者所面对的,从来就不是凭空存在的理想抽象文本,他们接触和感知的是实物和形式,后者的结构和形态将支配阅读(或接受)活动,将左右他们对所读(或所闻)文本的可能理解。……形式会生成意义,文字虽是恒定的,但当呈现它的方式变化时,它就会获得新意义和新地位”。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关注并重视书籍物质形态的变迁。

然而,仅以物质形态的研究来定论阅读行为的多样性和社会性,无疑是存在缺陷的。不能仅以书籍被写了、出版了、购买了、收藏了,就默认为被读和被理解了。阅读史研究的应该是真实的、多样的且多变的历史读者的行为。因此,夏蒂埃一方面大量采用法国年鉴学派的研究方法和成果,用计量的手段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考察书籍生产和消费,关注书背后的人与社会,以此来获取对书籍生产、传播和接受的历史趋势变化的了解;另一方面,他也做了大量关于阅读行为的微观研究,借鉴接受美学关于“阐释社群”的观点,重建阐释社群特有的阅读习惯和规则,厘清具体阅读行为和阐释过程的社会差异。

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在继承年鉴学派传统的基础上,结合历史学、图书馆学,同时兼顾书籍生产的经济史、书市从业人员的社会分析、刊物与文本本身,以文化史为中心,研究书籍的生产、传播和阅读,扬弃了过去年鉴学派让文化史从属于经济和社会史之下作第三层次的排序。他认为“第三层次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而是历史事实的一种决定因素”,其研究思路与当下欧美新文化史相呼应。而在具体的文化研究中,夏蒂埃更感兴趣的是一种作为文化实践的阅读,他认为正是阅读的发生,书籍的意义才会产生,文化的差异也得以凸显。夏蒂埃对各种文化理论有着开放的态度。德·塞托、福柯、布尔迪厄等人的名字及观点时常出现在夏蒂埃的论著中,但他并不是简单套用这些学者的观点,而是通过引述、论辩的方式将其纳入到自己的研究中。

三、西方史学界如何评价罗杰·夏蒂埃

1992年《书籍的秩序》法文版出版后,1994年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英文版本,同年,意语版、葡语版、西语版、瑞典语版相继出版。1993—1994年,美国、法国多名学者(来自历史学、社会学、文学领域等)为这本书专门写了书评,对罗杰·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内容、研究路径做了细致的梳理和分析。

James Smith Allen认为罗杰·夏蒂埃在《书籍的秩序》一书中,把所有相关的研究纳入一个内部耦合的分析框架,其中着重研究“文本的物质形态如何影响它被接受”。“事实上,夏蒂埃把书籍的历史推进到了阐释的历史。他的论述变印刷书被动性为读者主动参与的过程。通过重新定义和把诸多领域学者的观点投入到这个问题上,夏蒂埃扩大并充实了历史对书及其使用的研究。……它把历史学家、分析学家、图书馆学家的观点统合到了一块儿,即:阅读的物质文化。”

Bernard Lahire认为夏蒂埃综合了书籍史的多领域研究:生产者分析、赞助和庇护制度分析、书籍审查机构和评议员对作品的阐释分析、接受者及其思想策略分析以及文本的惯例和规则分析,讨论书籍在历史的任何时期如何在制约中产生,其特殊的形式(尤其是物质形式)与文本主题如何体现了权力的实践方式和独特的精神经济。Lahire基于《书籍的秩序》得出认识:“阐释并不是在书写那一瞬间决定的,是不同的阐释团体基于自己的方式‘拈借’(appropriate),阅读的实践史是与独特的阐释团体相关的”,“基于计量史学,不同的社会群体被区分:精英/普通,统治者/被统治者。这些分类原则基于读者的社会特征:性别、年纪、宗教和受教育传统”,“人们把作者的地位看得至高,认为作者决定了文本的组织、书籍的生产与流通,却忘记了作者受学校教育和文化的规训”。

Karen Gould认为《书籍的秩序》一书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法国从手写文本到印刷文化的转变过程对精英群体和普通读者的影响,且整个过程都与秩序的建构紧密相连。

值得注意的是,大量欧美学者对罗杰·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并不局限于《书籍的秩序》一书,夏蒂埃早期的作品《阅读的实践》(1985)、《旧制度时期法国的阅读和读者》(1987)、《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1991)等都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在西方书籍史和阅读史学界引起巨大反响。加利福尼亚大学Eric D.Friedman甚至断言“罗杰·夏蒂埃可能是当今法国书籍史研究最重要的学者”。林·亨特也点评说,“在推动书籍史进入文化史的主流方面,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夏蒂埃”。

在书籍史领域,中国学者更为熟悉的是罗伯特·达恩顿。达恩顿作为年鉴学派思想在大西洋彼岸的主要传播者,受法国1960年代书籍史研究的影响,对法国启蒙时代书籍的生产和流通过程进行研究,作出《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的出版史》《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等力作,在美国和中国备受推崇,其“传播循环”理论成为一种范式。与之相比,罗杰·夏蒂埃的阅读史研究继承了法国年鉴学派传统,综合英国目录学、德国接受美学等理论范式的精髓,在书籍史和阅读史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已引起欧美书史学界的关注,但目前中国学界对他的关注还远远不够。更兼夏蒂埃本人虽年届七十却仍然活跃在学界,在技术决定论派学者们认为“电子文本是一种颠覆性变革”的当下,夏蒂埃提出“电子文本与以往媒介具有统一性,是媒介发展的新阶段”,认为对于正在颠覆文字交际与接收模式的这场巨大变革,我们必须从历史、法律乃至哲学角度进行思考,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

注释

① 参考罗杰·夏蒂埃. 书籍的秩序[M]. 谢柏晖,译. 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序言.

② 戴联斌.从书籍史到阅读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13.

③ 戴联斌.从书籍史到阅读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36.

④ 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

⑤ 参考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 法国文化史[M]. 杨剑,等,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2卷.

⑥ 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9.

⑦ 参考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第三章“题献与赞助”.

⑧ 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21.

⑨ 赵丽华.从朗读到有声阅读:阅读史视野中的“听书”[J].现代出版,2018(1):74.

⑩ 戴联斌.从书籍史到阅读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56.

⑪ 罗杰·夏蒂埃.书籍的秩序[M].吴泓缈,张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88.

⑫ 周兵.罗杰·夏蒂埃的新文化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08(1):56.

⑬ 1992年法文版《书籍的秩序》仅包含读者、作者、图书馆三篇文章,而本文所谈《书籍的秩序》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则译自1996年法文版《书籍的秩序》,在原来三篇的基础上增加了另外四篇。

⑭ James Smith Allen.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to the history of reading: review essay[J]. Libraries&Culture, 1993(3):319-326.

⑮ Bernard Lahire. Chartier(Roger)-L’ordre des livres. Lecteurs, auteurs,bibliothèques en Europe entre XIVe et XVIIIe siècle[J]. Revue française de sociologie, 1993(1):135-137.

⑯ Karen Gould. L'Ordre des Livres: Lecteurs, Auteurs, Bibliothè ques en Europe Entre XIV et XVIII Siè cle by Roger Chartier[J].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94(2):241.

⑰ Eric D.Friedman. The end of the reign of the book[J]. SubStance,1997(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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