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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房记

2018-11-13韩振远

山西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令狐

韩振远

1

小地方的拆迁是一阵一阵的,像发痉挛,抽搐了,口吐白沫,手足狂舞,狰狞可怕,弄得人心惶惶,过后又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自打我十多年前买下这座小院,这样的痉挛发作过四五次,每次都抽搐得很恐怖,贴出了公告、定出了拆迁标准、还有人上门协商,结果都无疾而终。房子虽没拆成,却将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感觉不定什么时候好好的家就会成为一堆废墟,弄得谁家也不敢轻易花钱装修房子。

这片住宅区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筑,西北两面临街,分为十条南北向小巷,巷宽五米,可轻松通过小汽车。每巷八到十户人家不等,院子大小有两种,一种二分的,一种二分五的。建筑也分两种,临街的为二层小楼,其余是砖混平房。刚建成时,是县城最好的房子,叫县委家属院三院,后来,实行居委会管理,改名城北新村。我刚搬来时,这里还是县城北部边缘地带,隔一条环城路,走几十米是沟坡地,一条条小路曲径通幽,向不远处的峨嵋岭延伸,站在高处望,连片的果树将坡坎染成一幅绿色美景。夏季,从闷热的大街走上村前的那道坡,只觉一股清爽之气迎面扑来,好像连空气的味道也不一样。当年,我就是看中了这样的环境,才买了这座小院。每年春天,阳光明媚时,走进果树间,伴着哗哗流淌的清澈渠水,便在各色的果花间陶醉了,白的梨花,红的桃花,粉的苹果花,间或有嫩黄的油菜花,将视野渲染得绚烂迷离后,又在空气中氤氲出醉人的馨香。秋天,果实成熟了,站在小院里,似乎能嗅到果实的香味。在家里待烦了,漫步果树间,顿觉空气清爽,身旁红彤彤的苹果、金黄的酥梨伸手可触。沟畔的野生酸枣、枸杞,红玛瑙一样诱人,可随意采摘。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为小院配了个后花园,我曾经无数次向住在小区高楼里的朋友炫耀过。

每天清晨、黄昏,我与妻子都去那里携手散步,偶尔与果农聊几句天,顺便采几枝野菊、几颗酸枣、几粒枸杞,感觉到一种闲逸的田园乐趣。

这十几年,县城如同摊煎饼般向四周拓展。七八年前,那些果树被连根拔去,沟坎被铲平,好像一瞬间,忽忽长出了许多高楼。宽阔的街道、平展展的水泥地,替代了原来的各种果树。再走过去,连吹来的风都热乎乎,带着一种怪味。

就在那段时间,城北新村的拆迁声一阵紧似一阵,开发商们见缝插针,好像不将这座小县城长满水泥高楼决不罢手。小院里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我第一次意识到,现代生活中,家并不单靠自己经营,随时都有可能在别人的意志作用下变为废墟,从此不知何处为家。有时候,在权力与资本的双重威慑下,安居乐业只是一种幻想。

城北新村住的大多数是退休干部。上了年纪的人,希望过平静生活,但拆迁的消息像一把不时高高举起又迟迟不肯落下来的利刃,弄得人人心怀恐惧。又像不时嗡嗡叮人的蚊虫,驱之不去,让人不得安生。房子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格局,粗糙的木质门窗,经过二十多年风吹雨淋,变得松松垮垮。想改造吧,又怕拆迁,不改造吧,住着实在不舒服,卖了住进高楼吧,又舍不得小院的环境。有些人家不胜其烦,选择了离开,大多数人家随遇而安,过自己慢悠悠的生活。又过了两三年,有些人家实在等不起,开始装修房子,每当此时,会有人小心翼翼问:不是说要拆迁吗,装修不是白花钱吗?

我眷恋这座小院,即使周围环境因县城扩展有所改变,相较而言,环境还是不错。小院门前,原本是一条大型灌溉渠道,废弃后,先变成污水沟,后来被改造,栽上了法国桐和紫女真,如今已葳蕤成林,每天清晨,成群的鸟儿翻飞其间,啁啾鸣唱,如同天籁之音。往北,虽然没有了连片的果树,却建了个上千亩大的公园,其中花木繁茂,环境幽雅,离我的小院不过三百多米。往东,也是三百多米,是一所学校,叫贵戚坊初中。每天傍晚我与妻子出去散步,总能听到学校里传出的上下课音乐声。再往前走不到一百多米,是县城中学后门。往西二百多米,同样有所学校,叫双塔小学。往南,是县城南北主街道——双塔街,出城北新村沿双塔街前行不到五十米,是县城最好的公立幼儿园——县直一园。往前步行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我工作的机关办公大楼,再多走一两分钟,是县城中心广场和大型超市。另外,县里还有规划,要利用矗立在主街道旁的宋代双塔,建一座文化公园,这两年已经陆续拆迁周围住房。若建成,与城北新村直线距离超不过两百米。到那时,我这小小的院落,将是个闹中取静的绝佳住宅。

然而房子确实老旧了,虽然依旧坚固,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房子。犹豫多年后,我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决定将小院装修一番。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并没有多动脑子,也没有去向住建部门的朋友咨询。看到县城周围到处戳着发黑的烂尾楼,新开出的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闲置土地等着开发,便轻率做出预测,不会有开发商对我们这片地方感兴趣,因为这里集中居住了许多能说会道、有文化且懂政策的退休干部,真要拆迁开发,这些人个个都是难缠的谈判老手,家家都会变为钉子户,没有哪位开发商会这么愚蠢,放着大片空闲土地不用,来这里给自己找麻烦,除非条件足够优渥,他们自己愿意搬走。

从成年到现在,这是我第三次动工修房子。前三次是在老家拆旧房建新房,这次是旧房装修,过程不同,其实都一样费事。我算了一下,按周期,好像每隔十二年左右,我就要修一次房子,周围的朋友也大多如此。这样频繁修建,并非房子质量差,只能耐十几年,也不是中国式的木构建筑易朽易腐。社会发展很快,房屋更新周期与社会发展基本同步。婚前买房的青年,十二年过去,孩子长大了,自己由青年变为中年,事业由起步到发展,需要换房。中年买房子的,十二年过去,即将进入老年,孩子要结婚,或者自己事业有成,也需要换房。我的情况属于后一种。半年前,小女儿告诉我们,她交男朋友了,可能明年会领回家让我们看看。我不想让未来女婿看到一个破烂的家,影响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这才决定将房子装修一下。

2

要装修房子,第一步是找工匠。前两次在农村建房,工匠很好找,看见谁家修房子,过去问一声,按行情说好价格,谈好工期,事情就定下了。住到县城后,又是十多年过去,接触的人多了,反而不知道去哪里找工匠。前几年,房地产大热,县城到处是隆隆作响的工地,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可碰到外地民工,四川的、河南的、山东的、安徽的,本地工匠好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装修房子虽没有建新房工程量大,工序并不少,现在工匠分工明确,每道工序都需要不同的工匠,不像乡村建房,工匠都是万金油,什么活都能做,请一班匠人进家,到他们走时,就可以搬进去住了。以前听说社会越发展,分工越细,这次找工匠算是体会到了。现在的工匠讲专业,只做一种活,有多少道工序,就得请多少班匠人。算了一下有:贴外墙瓷砖的、装地暖的、铺地板的、吊顶的、上涂料的、装房顶彩钢棚的、安装电路的、油漆大门的、装铝合金门窗的、做石材的、制洗脸池柜的,下来有十多种。这些程序要环环相扣,这道工序做完了,下一道工序要衔接上,不然会耽误许多时间。还没开始修房,想想要找这么多工匠,我就头疼。

没想到问题轻而易举解决了。

我修房前三个月,妻弟一改困窘的生活状态,举债建起了五间三层临街楼房。此前十多年,妻弟一家五口一直借居在我家老院。我准备修房时,妻弟的楼房已到装潢阶段。我回老家探望岳母时,说起工匠难找,妻弟说:这算什么事?如今匠人都闲得找不到活干,只要你想找,还怕找不下。说着就拿起手机,拨通号码,只几句话,回头对我说:找下了,晚上他们和你联系。

当晚,一对小夫妻登门来访,说是妻弟介绍来定制门窗的。男的高大沉稳,叫红兵,女的清丽秀气,没一句话,只陪着丈夫微笑。夫妻俩都三十岁出头,穿着时尚,乍一看,根本不像干粗活的工匠。红兵说话不紧不慢,谈起价格,话不多,却句句在理,容不得人反驳。我从来不会与人砍价,平时上街买东西,卖家说多少就是多少,好像出手格外大方。有朋友嘲笑:知道的说你是个穷书生,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个土豪,过后做生意的一定捂嘴笑,又逮住个傻瓜。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瓜,只图心安理得。红兵的报价虽高于心理预期,我同样没有往下砍,感觉他说得在理。红兵给人的感觉好像很木讷,做事却干脆利落,说好价格,当即拿出钢尺,开始量门窗尺寸,不一会就算出总价格,让我交了定金,这事就算定下了。随后说起各种工序,要请的各种工匠。因为我是居家装修,第一步要将房间腾空,然后拆除旧门窗,起掉老地板,才能干后面的活。红兵说他平时和这些人都有联系,说着翻开手机电话簿,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拆门窗的、起地板的、铺地板的、贴墙砖的都定了下来。

红兵走后半小时,又一对小夫妻登门,说是红兵介绍铺瓷砖的。听口音,是四川人。和红兵夫妇正相反,两人都黑瘦矮小,衣着不讲究,已是九月中旬,都还光脚穿凉拖鞋。比起红兵夫妻,两人话更少,只问了要铺的地板面积,分几个房间,说了价格,再无话。房地产火热这十多年,县城铺地板这一行几乎被四川人垄断。这些人都是夫妻搭档,只做包工。干活时,男的当大工,女的当小工,相互协作,配合默契,做出的活平整细致,令主家无话可说。前几年,请四川工人铺瓷砖,需要提前预约排队,像我这样居家装修,面积又不大的活,根本不接。这些四川工匠收入很高,在我们这里扎下了根,多数将孩子接过来在当地上学,一家三口过得还算滋润。不到十分钟,四川小夫妻便与我谈妥,约定等我将旧地板清理完,抹上垫层后与他们电话联系。

3

第二天清晨,不等我起床,又有人打来电话。对方是个大嗓门,说话瓮声瓮气,带着几分江湖味,开口就喊:韩师,红兵昨天说你家要贴瓷砖,我先过来看看,你在家吗?我说在。对方说:那我过来呀?我急忙起床洗漱,不过二十分钟,小巷另一头,一辆摩托车吼叫着爬上坡,来人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茬,看见我,并不下车,一只大脚蹬在地上,问:是韩师吧。我说是。来人说:先看看活。不等我回答,已撑好了摩托,径直走进院内。按照我的提示,一间间屋里转,看了要做的活后,说:活不大,又是拆又是起,麻烦。这样,韩师,咱一样一样算你看行吗?我说行。来人说:先说拆,把旧地板拆掉,要用电镐破,还要再下挖一尺多,然后全部清理出去,要费不少事,两个壮劳力,至少得干两天。我说:还有门窗,共七个门,八个窗,都要拆除,也一并算在内。来人说:这更麻烦,有的门窗上面是承重墙,要先用柱子顶起来。我说:当然,别说那么多,只说一共多少钱。来人说:我是个爽快人,外出干活,讲个公道二字,不能让主家吃亏,也得让我们这些下苦的有钱挣,这样,我看韩师也是实在人,这个数吧,我们稍微占了点便宜,也不多,就几百块钱。各家修房都难免有些想不到的小活,不用你说,我们就顺带做了,比如,砌个水池,房间里的家具搬进搬出,就不算钱,到时候,我们捎带做了,也费不了多少事。你看行吗?我说行。来人说:我当过兵,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兵字,红兵是我妹夫,我这人做事讲究干脆利落,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我们那边的活已快收尾,留下一两个人干,我先来你这边,要没问题,上午就开工。我说:当然越快越好。令狐兵说:那就这么定了。说完,驾摩托车风风火火离去。

我突然对这个人感兴趣。不说他当过兵,光他这个姓,就让我想到了这个古老姓氏的历史渊源。这是个起源我们这地方的姓氏,听起来有点游牧民族的味道,其实是正宗的汉姓。春秋时期,魏国的三代祖魏颗被封于离我们县城二十余里的令狐地(现在叫令狐营村),后来以封地为姓,才有了令狐这个复姓。这是个其他地方很少见的姓氏,我们这里却常见,加上风靡一时的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风流潇洒的令狐冲,这个复姓反倒让人感觉很熟悉。

午饭刚过,令狐兵的摩托车声又在门外响起。这回他带来一个人,同样身材高大,却更健壮。走进院内,令狐兵介绍说:这是我哥,叫令狐军,在太原、运城大工地当过工头,建过飞机场候机楼,做出的活包你满意。他哥微笑,一言不发,很沉稳。我望着高大强悍的两兄弟,怎么也和他清秀的妹子对不上号。两人很快干起活,将房间里的衣柜、木床、沙发、桌子、电视柜,一一抬到院外小巷,盖上塑料布,令狐军离去。屋内响起了刺耳的电镐声,震得院里发颤。

我的修房工程在电镐声中正式启动了。

令狐兵的电镐声在小院里响了两天。真服气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握着沉重的电镐,像掂着一把杀伤力极大的武器。电镐在手下震颤跳动,原来平整的瓷砖地板被破开了,变成碎片。电镐所过之处,千疮百孔,原来还算温馨的小院,转眼狼藉一片。那两天,电镐不停地响,令狐兵几乎不停歇地干活,弄得灰头土脸,看不出一点疲倦。我备了茶水、香烟,劝这家伙歇歇。他只抽了根烟,说:我这人恨活,有了活,恨不得马上干完。

第三天上午,屋内基本清理完了。令狐兵不停地打电话,发脾气,呵斥对方:那么点活,两天了还没干完,这边等着开工呢。他干的明明是小工活,听语气,俨然又是个工头。打完电话,又对我解释:是我全哥,那人做事磨叽,说好了今天做完那边的活,谁承想还得一天。那边的活算是包赔了。我问:你们靠力气和技术吃饭,又没有本钱,只有挣多挣少,哪里会赔?他说:你不知道,现在干点工活,大工一天200,管饭管烟,干活还缓。我们干得都是包工,自己花钱吃饭,干活急,若一人一天挣不到250就算赔了。有的主家精,一毛一分的和你抠,本来就没包上价,干活稍不利索,就赔了。我明白了他的道理,问:那你说,干我这活,是挣是赔。他呵呵笑,说:实话说,这一年,可能就在你这里能挣点。

吃过午饭,令狐兵开始拆门窗,电镐在手,简直是摧枯拉朽,嵌在墙内的门窗被他一件件拆下,扛到院外。他叫的人还没来,却来了个年轻女人,看样子不过二十六七岁,模样平平常常,穿着却花哨,冷着脸,进门就尖声喊令狐兵,看见我,可能没想到主人在家,正愣神,令狐兵的电镐声停了,走出门外,好像很吃惊,说:小芬,你怎么找到这里?女的说:我不找到这里,你肯见我吗?令狐兵拉了女人的手,说:进来说。两人进了空荡荡的房间。顿时没有声响,不一会,先是女人嘤嘤的哭声,接着是令狐兵暴躁的斥责声,喊:我就是个下苦的,你当我是摇钱树呀?

我明白了两人是什么关系,不愿意打扰他们,对妻子说:正好要订瓷砖,咱去看看。驾车与妻子先去了瓷砖店,又顺路去南城公园兜一圈,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回到家,女人已经走了,令狐正推着铁皮斗车,将碎砖块往外推。妻子问:刚才是你媳妇吗?那么年轻!令狐尴尬地笑,说:在一块过,算是媳妇吧。

4

令狐兵的电镐声和堆在门外的家具,等于向外界昭示,我要不顾拆迁风险,大举修房了。

当天下午,几位老太太悄然进了我的小院,将拆得一塌糊涂的房间看了又看,把我妻子拉进屋里,表情肃然,神秘地说:没听说吗?这两天正有人往各家跑,鼓动拆迁,你这时候装修房子,不是白费钱吗?妻子说:这种消息不是一回两回了,咱总不能死等,一辈子都住破房。一位老太太撇撇嘴,说:这样也好,到时候能多得些补偿款。

我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从十几年前,第一次传出拆迁消息起,他们就很矛盾,即使开发商条件够优惠,他们同意拆迁,从拆迁到房子建成,弄不好要三五年时间。他们都老了,等不起,说不定到那时直接就去墓地了。再说,从独家小院,搬到十多层高的楼房,他们担心腿脚不行,上不去。还担心到时候给个毛坯房,又要装修,又要添家具,不知要花多少钱。现在的家虽不好,住惯了,感觉温馨舒适,亮堂宽敞。不想动,又担心扛不住。前几年漫延到小县城的暴力拆迁让他们心惊胆战。既然没力量和开发商对抗,就想办法将损失减到最小,不装修房子是最无奈的办法。上策是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高额的补偿。为此,他们宁可多在院里建一间简陋的小房子,也不愿意花钱将原来的房子修一下。他们清楚,花再多的钱,将房子装修得再好,也不会增加一平米。但他们到底没有算过全国起起落落的房地产大势,一年又一年过去,房子还是二十多年前建成的样子,他们在老房子中一年又一年衰老,带来的结果是更加不想动窝。

我动工修房子,等于给他们一个提示,也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已有人传出话,如果近期真有开发商动员拆迁,第一个钉子户肯定是我,第一个要求高补偿的肯定也是我,因为我是最近装修房子的住户,肯定不会轻易答应拆迁。我成了天塌下来站在地上的高个子,有我顶着,他们也能借势抬高补偿。

修房前,我只想到小院的环境,从没想过什么补偿。无意中成为小片居民区的第一个顶风而上的刺头。若近期真有开发商上门协商拆迁,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5

第二天清晨,令狐兄弟共乘一辆摩托车先到,接着,又有人开一辆三轮蹦蹦车停在门前,上面载着脚手架、灰斗、梯子之类的东西。此人五十岁出头,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身材匀称瘦长,穿着整齐,文质彬彬,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相貌,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个做粗活的匠人。一张嘴,略略有些口吃,令狐兄弟都喊他王哥,语气却不怎么恭敬,令狐兵问:那么点活,怎么干了这么长时间?那人说:我也想早干完,主家又添了几样零碎活。令狐兵说:那也不能人家叫干什么,咱就干什么?那人嘟囔:工钱还没清完呢,你在也得答应。

三人之中,令狐兵年龄最小,却一副工头气象,对两位兄长,尊敬中又颐指气使,匪气霸气外露。两位哥哥却好像都听他的。开工后更奇怪,两位哥哥是掂瓦刀的大工,以工头自居的令狐兵,干的却是出力最大、最没技术含量的小工活,搬水泥、和灰沙全是他一个人的,还要按两位大工哥哥的要求,不停地将一锨锨和好的水泥铲进灰斗。一旦停下活,两位哥哥又都听他的。

水泥、沙石和瓷砖都堆在小院外的平台上,干活时,两位哥哥在院内,令狐兵主要在院外,我就有了和他闲聊的机会。令狐兵干活干净利落,手脚不停,偶尔蹲下身抽支烟。我问:戴眼镜的那位是个什么人?文质彬彬的。令狐兵说:什么人?还不是庄稼人,年轻时在太原工作过几年就自以为有文化,整天装模作样。我问:和你是什么关系?令狐兵说:是我二伯的儿子,和我是堂兄弟,却不在一个村。本来也姓令狐,自幼抱养给了别人,改姓王。一年前死了老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干活老提不起精神,只有一个女儿,还远嫁到乡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是个可怜人。

我顿时对这个老王产生同情。趁他们干活间隙也与他聊几句。老王干活速度很慢,两个大工,做同样的活,他总比令狐军慢几拍,却有头脑,碰上要和我讨价还价的事,令狐兄弟总将他支在前面。令狐兵曾夸张地对我说:我们兄弟三人是绝配,我是老总,军哥是总工,王哥是军师。与老王的谈话中,我得知,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在县城买了座院子,本来与老婆两人居住其中,倒也其乐融融。老婆死后,他又常年在外面干活,一个人住太孤单,就将院子租出去,只为自己留下一间,一来增加收入,二来为院里增加人气。问他以前做过什么?老王说:我是中专毕业,爱写,毕业前发表过几篇东西,后来留校当校报编辑。我吃惊他的经历,问:为什么不干了。他说:我一个农村娃,不懂得人情世故,处处受排挤,后来校报停办了,就回来做这活,当年,我们村青壮年几乎全是匠人,我觉得做匠人反倒痛快,至少不受窝囊气。

我觉得他没有完全说出实情,问:那你现在还写吗?老王苦笑,还写什么呀!这二十多年,先当小工,再当大工,后来当工头,还承包过工程,前几年房地产开始萧条,要不下工程款,赔得血本无归。要不,能跟上两个兄弟干这活。又说,也就再干两三年,老了,干不动了,两位兄弟人都不错,兵娃脾气暴躁,我们吵过、骂过、还打过,照样在一起干了十几年。要再干,就惹人嫌。

老王干活,每天总有几次停下手接电话,有时站在脚手架上,有时站在房顶上,和颜悦色与对方谈。每当此时,令狐兵会嘟囔,什么钱都想挣,也不看看自个有多大本事。

刚开始,我不明白令狐兵的话,时间一长,听出了眉目。原来,老王除了跟令狐兄弟干活,还在县城东大街开了个婚姻介绍所,给人说媒接拉纤,生意却不景气,平时大门紧锁,只利用干活间隙接接电话,介绍男女双方认识。来干活时,总带个皮包,里面除有婚介资料,还装两部手机、一身干净衣服。碰到非和客户见面时,躲到正装修的屋角换上,立马精神抖擞,像变了个人。我感到奇怪,干匠人活和开婚姻介绍所,完全不搭界,老王怎么可能同时身兼二职。问令狐兵,回答说:财迷。又问:既然开婚姻介绍所,何不近水楼台,先为自己找个老婆。令狐兵说:我这哥是个怪人,和我嫂子感情深,你没看见吗,有时候干活,手里拿着瓦刀,心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想我嫂子呢。

听令狐兵这么说,过后几天,我留意了一下,果然,一天内总有几次看到老王站在脚手架上发愣,有时还用沾满水泥的手抹眼睛。

令狐兵在院外和水泥时,常有两位年轻人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与他开玩笑。两位年轻人都30多岁,一问,原来与令狐兄弟是一个村的,还是一大家子,都复姓令狐。一位名字凶猛,叫令狐狮子,平时大大咧咧,走路双腿撇开,像横着走,是个开大货车的司机,跑长途,每隔两天去陕西府谷县跑一趟,拉煤。一个名字古怪,叫令狐乖狗,长得瘦小精干,机敏好动,爱说话,确实善解人意,自己介绍说是干钢结构活的。我问令狐兵,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没大名吗?回答说:村里人都这么叫,没听说过大名。两个人都因为孩子在城里上学,租住在我们这片居民区的一座临街二层小楼里,狮子住楼下,乖狗住楼上。两人媳妇都在县城打工。每天清晨,总能看见两个女人手牵着儿子,送到不远处的幼儿园。令狐兵忙时,两位年轻人没有了说话对象,只能和我聊。说起老王,令狐乖狗说:这个人可不简单,小时候家里穷,将他过继到姨家,后来考上中专,毕业后留校,没想到把校长女儿肚子弄大了,被开除回家,当了一辈子匠人。

我问:听说他一年前死了老婆。

乖狗说:这才是叫人奇怪的地方,他老婆就是当年被他弄大肚子的校长女儿,他被开除回家没一个月,校长女儿找来了,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三天后,两人办了喜事,从此,恩恩爱爱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老婆去年生病去世。

我问:他不是还开了个婚姻介绍所吗?怎么不先给自己找个老婆?

乖狗说:那是他老婆开的,老婆死后,没人守门面,他就是舍不得丢,按说,早就不挣什么钱了。说是老婆开的,什么见物思人。

我没想到老王竟是如此重情义的汉子,再看他干活时,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三个人的活干得不紧不慢,虽在城里干活,却按村里的作息时间,每天吃两顿饭。清晨从村里赶来,先干两个多小时活,到九点多钟,步行去街上小吃摊解决早餐,据令狐兵说:每人十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碗绿豆小米汤,免费小菜若干碟。下午两三点,再找个饭店吃一顿,要两个凉菜,喝点啤酒,每人两大碗面条。不吃晚饭,干到天黑回家。院里开始贴瓷砖那天,老王吃完早餐后再没来,令狐兵怒气冲冲,显然对老王不满意,对他哥令狐军说:这人干事老是三心二意,肯定是婚姻介绍所有生意了,又把这边活放下。

令狐军说:你懂个屁。

令狐兵问:你说他能干什么?

令狐军说:今天是雅兰嫂子周年忌日,全哥是去上坟祭拜,保不定要大哭一场,这会可能在坟前流眼泪呢。

令狐兵叹了口气,说:老夫老妻,再说都一年了,有那么悲伤吗?

令狐军说:你是真不懂,别看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要能懂全哥和雅兰嫂子的感情,也不会把日子过成那样。

令狐兵像被说中了心事,嘿嘿笑,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我在一旁插言:你是个怎样的活法?

令狐军说:人家可比我全哥活得快活多了。

6

令狐乖狗最近好像没什么活,每天都要来院外闲坐,令狐兵忙起来时,和我闲聊。那几天,我正在为找不下搭彩钢棚工匠发愁。本来,表弟已给我介绍好了工人,是他家亲戚,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已经谈好了价钱,小伙子也过来看了要干的活。可是,走后几天,电话一直关机,再也联系不上。根据天气预报,过两天就下雨,而且是连续几天的中到大雨。屋顶拆得一塌糊涂,若不及时搭上彩钢棚,下起雨来会不可收拾。多次联系表弟后,终于知道,那小伙子反悔了。和我谈价钱时,他不了解钢材行情,准备动工前,去买钢材,才知道钢材价格大涨,照说好的价格根本做不出来,要赔许多钱。又怕我揪着不放,干脆关了手机躲避。给令狐乖狗说完此事,没想到他瞪起一双大眼,说这事还用四处找人?能做这活的人就在眼前。我问:你是说你能做?乖狗说:这还不是小菜吗?你知道横跨209国道上那座县境标志门吗,就是我做的。别人干那活,要动用交警,临时封闭公路,我做时,下面车水马龙,我在上面照干不误。你这是小活,一两天就能干好,说不定能赶在雨前。我大喜,谈好了价格,当天下午,一车钢材就送到院外,被一根根搬上房顶。

第二天清晨,乖狗叫来了一位胖乎乎的帮手,拉来了电焊机。吃完早饭后,房顶开始闪烁出电焊火花,不时有火星落到地面。下面,令狐兵大喊:乖狗,烫了我们剥了你狗皮。上面乖狗说:给你再娶媳妇放礼花呢。令狐兵喊:小心撕了你狗嘴。

与红兵定制的门窗也送来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红兵自己并不制作,所有的门窗都是他在这边量好尺寸、按用户要求定好式样、颜色,用网络发到四川成都的一家工厂,制好后通过物流发过来,红兵要做的,只是安装。物流的厢式货车停在巷口坡下进不来,一件件先卸下,汽车开走了。此时阴云四合,灰蒙蒙的天底下,一只包装完好的大纸箱,被两条细腿支撑,一摇一摆,缓缓朝小院方向移动,近了,一颗发亮的大脑门在大纸箱下晃,仿佛一盏照路的灯。纸箱里是包装好的铝合金门扇和实木门扇,体积巨大,下面的人被一个平面压迫,腰弯成了九十度,两只伸开的手死死抓着纸箱边缘。等进了大门,将纸箱靠墙放下,冒出一个瘦小的男人,个头超不过一米六,光光的脑门下,满脸胡茬,皱纹纵横。令狐兵笑,说:老尚啊,还背门,头发都背没了。老尚说:忙着呢,没工夫和你磕牙,一会再说。又背了几趟,老尚大汗淋漓,呼呼喘气。我为他倒了茶水,递了烟。令狐兵问:老尚,听说开了个卤肉店,当老板了,怎么又背门。老尚说:卤肉店有老婆招呼就行,咱是下苦的命,就适合背门。令狐兵说:年龄大了,悠着点,别爱钱不要命。老尚嘻嘻笑,说:这算什么,前几年金鑫小区两万多平方米的单元楼门窗,全是我安装的,最高层七楼,都是这么一趟趟背上去的。

老尚很健谈,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小呢,才四十五。我吃一惊,从相貌看,他绝对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问他什么地方人,说是西河沿子的,扬帆村。他说的西河沿子指黄河岸边,我曾在这地方工作过两年,有几位熟人,问他认识吗。他说:我十几岁就出来,先在化肥厂当工人,后来又自己干,和村里人不熟。又问他现在住县城什么地方。老尚说:在县医院对面有座小院,去年,又在福园小区给儿子买了单元楼。令狐兵说:老尚这几年混得不错,又买房,又买车。老尚说:咱凭的是苦头好,以前在化肥厂,工作倒轻快,可挣不下几个钱,咱有两个儿子,都要娶媳妇,都要房要车要彩礼,不下苦行吗,实话给你说,就是那一次,两万多平的门窗,我用了一个晚上,全部背上去,那天晚上,漫天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整个工地就我一个人,背着一扇扇门窗,沿楼梯一层层往上爬,就想着,咱是给儿子背车背房哩,浑身都是劲。就这一回,光景一下翻了身。老尚说这话时,满脸透着自豪。

在我家里干活,老尚是红兵的雇工,按天取酬,却从没看低自己,与红兵不时开玩笑,连我这主家也敢使唤。封门边时,发现没带泡沫胶喷头,对我说:掌柜,你反正也闲着没事,又有车,麻烦去我店里跑一趟。我驾车沿车水马龙的大街行驶,走走停停十多分钟,在县医院对面,果然看见有个铺面门前,支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香气氤氲。有位中年妇女正将一大块卤肉从锅里捞出来。说了老尚让取的东西,女人在店里翻了一会,取出的竟是个细细的塑料管,与饮料瓶吸管差不多。看样子连一毛钱也不值。回去后,我对老尚说:你这个老尚,让我开车往返半小时,就是取这东西呀。老尚笑笑说:别看东西小,离了它干不成活。

那天,是小院里最热闹的时候,安装门窗的、贴瓷砖的、搭彩钢棚的都聚在一起,又都是熟人,几班人马插科打诨,说笑不断,好像一家人。稍一想,我明白了,这几班工匠,本来都是一个家族的,只有老尚例外。

7

令狐乖狗干活速度很快,当天傍晚,彩钢棚搭好了。凌晨,先起了大风,将院外盖家具的彩条塑料布刮得像旗幡一样飘,我和妻子费了很大劲,加上邻居帮忙,刚将塑料布重新盖好,噼噼啪啪下起了雨,一时巷里水流如注。天亮时,雨停了。老王早早就来到院外,开始一锨锨倒沙,不紧不慢,样子很落寞。等和好水泥,令狐兄弟仍不见来,问老王怎么回事,老王说:两人都有几亩梨园,下了雨,说去看看,可能要迟来一会。没有人搭档,老王大工小工一起干,自己和水泥、自己搬瓷砖、自己往脚手架上放,然后自己贴。院子里很安静,我终于有机会和老王单独聊天,说起令狐兄弟,老王说:这兄弟俩好像不是一个妈生的,老大令狐军脾气好,心细,厚道,能吃苦,不爱说话。老二令狐兵本来也是个实受娃,十七岁当兵,两年后回来,好像变了个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挥拳头和人打架,在村里是个没人惹的主。和外人打也就罢了,还打媳妇,前前后后被他打跑了四五个。这人也能吃苦,干活没说的,可这么多年挣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到头来还是没女人。我惊讶令狐兵竟是这么个人,问:他现在打光棍吗?老王说:也算有个女人吧,听说前两个月又领了个四川女孩,才二十多岁。

正说着,令狐乖狗来了,说昨天赶活,有些地方还没收拾利落。听我们在谈论令狐兵,插嘴说:这人讲义气、豪爽,脾气暴,能打架,要是乱世,一准是土匪、山大王,要带兵打仗,一准是个猛张飞。可你说他仗义吧,有时候又很浑蛋,连他亲妈也敢打。老王插嘴说:可不是,那回对他妈挥了拳头,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找到老大令狐军,军是个闷葫芦,听说后一声不吭,当晚,叫了我们几位本家兄弟上门,二话没说,摁住就是一顿暴揍,兵知道理亏,不还手,也不犟嘴,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哭得像个三岁娃娃。从那回起,兵的名声就臭了。你说你,娶多少媳妇都没人管,可打老娘就犯了忌,这不是不孝吗?人要是不孝,还叫人吗?可你说也怪,老大军忠厚老实,老二兵脾气暴躁,是个浑蛋,老太太偏偏喜欢和老二一起过,老大接了几回,说什么也不过去。

乖狗说:还不是因为他连个媳妇都没有,老太太放心不下儿子,丢不开孙子。老王说:其实说兵不孝也不对,平时,不管在外面怎样,再忙再累,晚上一准要回到家,看过老太太才睡觉。

又下起了雨,小院前的法国桐树叶沙沙响,一会儿地面变得光光亮亮。一辆锃亮的小型SUV停在小巷前,下来的是令狐兄弟,我问:怎么前几天有汽车不开,天天骑个破摩托来?令狐军说:嫌丢人呢,干苦力活,还开个小车,不知道的还以为干什么大事呢。今天是见下雨,要不还不开。令狐军的话不假。我们这里土地面积宽广,农业生产条件好,有些村人均土地面积四五亩,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二十多年前,由小麦种植,改为水果种植,走进县境,苹果园、桃园、梨园、枣园、葡萄园遍布,面积最大的是苹果园,最赚钱的要数枣园,价格好的那几年,每户年收入在十几万,面积大的几十万,反倒比城里人富足。县城新建的小区,大部分被村里人买走。这几年又时兴买车,村里人相互攀比,几年时间,许多人家都有了小汽车。只是平日用不着,天天放在院子里,村里就流传一句话,说花十几万,买了个看院子的。

令狐军话刚说完,令狐兵在身后骂上了,这狗日的天气,我们出村时看见太阳都出来了,走到城里就下雨。

令狐军给我带来了一大袋桃,说:这是晚桃,叫九月鲜,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鲜着呢。我打开袋子,只见鲜红的桃个个都有拳头大,还带着水珠。问:种了几亩桃。令狐军说:在梨树行里插了两棵,不卖钱,留着自家吃,给你和嫂子带些尝尝。

我没想到这个秋雨天,令狐兵和老王差点打起来。令狐兵干活手脚不停,用截割锯裁好瓷砖,灰斗里上满水泥,又跳上脚手架,用一块抹布擦老王刚贴好的墙面。突然发起脾气,说:这干的什么活,没看到这一块错开了吗?整整一早上,两三个钟头,都干了些什么?老王说:你看干了些什么?我一个人先和灰,再搬砖,再上灰,再裁砖,能贴多少。令狐兵说:再怎么也不能干这么点活。老王憋红了脸,更加结巴。突然冷冷冒出一句,“现在也知道这工不好带。”这话像刺到令狐兵痛处,腾地从脚手架上跳下来,抓起一块瓷砖就朝老王砸。我急忙抱住令狐兵,喊;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令狐军也跳下来,说:几十岁的人了,看那德行,就只能你说话,不能让哥说,一句话你就像疯狗一样咬,不知道丢人。令狐兵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提起带工我就气,那几年他当工头,是怎么对他这兄弟的,那年我才十五岁,被使得像牲口,手脚停一下,就被骂得像个龟孙子。现在我是工头,他才知道委屈了。老王的脸气成紫色,说:你十五岁怎么了,我当时没给工钱还是没管饭?你当工头怎么了,不一样还做小工活。令狐兵抓起瓦刀,又要往前扑,说:我是不想当大工,要当,比你当得好。令狐军拦在面前,说:都二十多年了,还提这事做啥?令狐兵说:二十多年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知道他当年把你兄弟欺负成什么样。令狐军说:当工头的都那样,不然怎么能带住工人,你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令狐兵说:现在我也这样,怎么就不行了?

我没想到看起来一团和气的三兄弟,竟有这么深的恩怨。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你是不还叫老王一声哥吗?令狐兵说:他算什么哥?那边老王也气得发抖,指着令狐兵: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憋了半天,走过来对令狐军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就不干了。令狐军说:也好,你俩都消消气,几十年的老兄弟了,还能在一起干几天活。老王扬长而去。这么多天了,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干脆过。

这一天,小院里除了贴瓷砖的敲击声,很少听见令狐兄弟说话。本以为,令狐兵气消了会给老王道歉,或者老王赌气不会再来。第二天,雨还下,令狐兄弟来得很早,下了车,令狐兵打了个电话,说:王哥,你来时带上墨斗,今天可能用。我这才明白,他们谁都不愿意向对方服软,打死也没有一句道歉话,却有自己的和解办法,一个电话,给了老王台阶下,又让自己有面子。三人在一起干活二十多年,打打闹闹,恐怕都是用这种方式化解矛盾的。

老王很快就来了,带着那只黑皮包,果然拿出个墨斗,并不用,只是默默干自己的活,与令狐兵配合默契。其实连我都能看出来,他们根本用不着墨斗,平时打线,用的是电子水平仪,令狐兵让老王带墨斗,只是与老王和解的一种方式。

8

上午,老尚也来了,这回没背门,肩上扛个两岁多的大胖小子,看见我,让孩子喊爷爷,我没想到,他才45岁,孙子都这么大了。见院里太乱,我将他们爷儿俩让进书房里。

这次装修小院,我特意将书房留下来不动,一是书太多,搬起来麻烦;二是要给我们夫妻留个住的地方。如此一来,家里所有东西都往书房里塞,被褥、电视机、洗衣机、电烤箱、衣服和各种零碎将二十多平米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老尚领孩子进了屋,眼睛突然一亮,喊:呀!这么多书,你是写书的吧?我说算是吧。老尚对孙子说:快看,这位爷爷是个作家。我问:这是大孙子吗?老尚说:是二小子的,大小子还没结婚。

我问:大小子做什么工作?

老尚说:还没工作,念书呢!整天写什么论文。

我很惊讶老尚这样下苦的汉子,竟有个读大学的儿子。又问:孩子在哪儿读大学?

老尚的话更让我吃惊,说:西安交大,大学早毕业了,去年读完硕士,今年刚考上博士。也不知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叫我说,早些参加工作,早挣钱,早结婚成家比什么都好。老尚的话里透着不满,却分明带着几分炫耀自豪。又说:我见过他写的论文,听说还在国外发表过三四篇,是什么地球物理,你说,参加工作后,谁让你修理地球,写那些论文有什么用?我说:老尚,你这么多年的苦没白下,供出了个博士。老尚说:我二十岁结婚,当年就有了老大,隔年有了老二,从此这辈子就为孩子活,先是养孩子,接着供孩子念书、结婚、买房、买车,哪样不得一大笔钱。咱没读下多少书,初中都没毕业,可总得让孩子念书。别看咱是粗人,可稀罕念书人,也爱看书。那年,给中学一位老师家搞装修,也像你家这样,满屋子都是书,还有成箱的书不要了,准备卖废纸,我给老师说了好话,全拉回家。都是些课本、教辅。那年老大正准备升高中,我想,儿子念高中,他爹总不能初中还没毕业,每天收工后,就读那些书,用了五六年,将高中三年的课本全部读完,虽然没人给咱发毕业证,咱总算知道,高中是怎么回事。

我问:那儿子上大学、读硕、读博后呢?

老尚嘿嘿笑,说:那咱就赶不上趟了,再说,总得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吧。

我问:老二为什么不上大学?

老尚说:不是那块料,和我当年一样,初中没毕业就捣蛋,自己不上,要还想上,他上到哪,咱供到哪,不就是咱多吃点苦吗?

我问:现在老大读了博士,老二结婚生子,日子该轻松了吧?

老尚说:还一样,老大从上大学那一天起,就固定供给生活费,前两年一月八百,后来变成一千,再后来一千五,读硕后,本来还照样寄钱,老大懂事,知道爹妈钱来得不容易,课余时间做家教,从去年起,才算不给老大钱了。可老二还撒不开手,小两口挣的都不够自个花,还得我们贴补,小孙子的花销基本都是我们的,你说,养完儿子接着养孙子,这叫个什么事。

我们说话时,老尚小孙子圆圆的眼睛,不停地转。我想,以老尚现在的年龄,将来恐怕还真要供小孙子上学。

老尚给门缝上挤了点透明胶,又扛着小孙子走了。令狐兵望着老尚离去的身影,问我:老尚给你贫他儿子了吧?我说是。令狐兵又问:你知道老尚这回来是做什么的?我说:拾掇门缝。令狐兵哈哈笑:那么点活,值得来一趟,还扛个大孙子?他是显摆来了。从去年开始,只要是碰上有文化的人家装修房子,他都要扛着大孙子来,给人家贫他的儿子,贫自个怎么念完高中课本。

9

我装修房子的第三天,痉挛式的拆迁动员又开始发作。我们这片居民区所属社区叫双塔居委会,所在地就在国保单位宋代双塔下,所辖范围内,基本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旧建筑,但居委会却不像保护宋代双塔一样保护居民区,主要职责好像就是如何拆迁。那天,我在院外和令狐兵闲聊,一位头发花白的社区工作人员手持文件,正一家一家跑,动员拆迁,听说许下了很多优惠条件,房屋作价竟比市场价还高。这种诱惑果然打动了一部分居民,有人跑过来和我商量,我说:知道房地产商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闲置地不用,偏偏看中咱这块地方吗?就是因为咱这地理位置好。知道房地产商是做什么的吗?是赚钱的!只要不低于市场价就烧高香了,哪里会高于市场价。那人点头称是,却又半信半疑,说:万一是真的呢?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做,你觉得拆迁合算,就答应人家,人家给钱,你将宅基证和产权证给人家,就完事。不合算就别答应。那人带着一脸迷惘走了,令狐兵说:这人看着怪精明,大小还当过领导,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看来还是想占点小便宜,也不想想,你是能算计过房产商,还是能拗得过房产商,人家有政府撑腰,等你签字同意,将房产证、宅基证一交,还不由人家摆布,你信不信,到头来吃亏的一准是他这种人。

我说:对我来说,吃不吃亏倒在其次,关键是过一阵就来这么一下,都十几年了,很烦人,叫人过不了安稳日子,就这一点说,还不如住在乡下。

令狐兵说:乡下也不得安生,这几年,我们村也为征地和上面闹,我还是领头的呢,这两天还要和乡政府上话。

令狐兵说的事,我略有耳闻。令狐兵的村子地处县城东南,离县城十多公里。前两年,县上在那里建了个工业园区,占地三千多亩,以每亩四至五万元向村民征收,村民拿到手的可能更少。因为全是平展展的良田,属违法用地,县领导曾为此事受到处分。令狐兵的村子恰在征地范围内,因为征地款价格太低,村民上访过几次,虽说规模都很小,在县里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我问令狐兵怎么领这个头。他说:村里人心不齐,各想各的,有人就推举我领这个头,先和村委会上话,后来又找乡政府,还找过县政府。

我说:你长年在外面干活,怎么就想到让你领头?

令狐兵尴尬地笑笑,说:还不是见咱当过兵,说是见过世面,茬儿硬,其实是看中咱身上带点二杆子气。

令狐军站在脚手架接上话:还知道你二杆子,村里比你能的人多哩,人家拿你当枪使呢!还觉得自个英雄,我看你还是别闹了,小胳膊扭不过大腿,政府决定了的事,再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令狐兵哈哈笑,对我说:你看,我说村里人心不齐吧,连我哥也不听我的。

10

活干到第五天。中午,令狐兵接过几个电话,心情烦躁,脸上却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谦恭,说:老师,我下午抽时间去行吗?收起电话,长长叹一口气。我问什么事,他说:孩子的事,老师说在学校打同学了,让家长去。说完又笑,调侃说:还好,是打别人,不是自己挨打。我问孩子多大了。回答:才七岁,上一年级。我问:你在外面干活,谁招呼孩子。令狐兵粗粝的脸上现出温情,说:在乡里上寄宿制学校,吃住都管,星期天回家有他奶奶招呼。说完又想起什么,再打电话,反复拨了几次才有人接,柔声说过几句,突然大声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娃他妈,就不能去学校看看。对方好像不同意。令狐兵又说,天凉了,该给娃送几件衣服,娃那么小,真感冒了你不心疼?接着手持电话,神色凝重,过了一会,说,别哭,谁不心疼娃呢,这不是没办法嘛,这样,你去郇阳市场南门等着,我马上过去,给娃买几件新的,你给送去。说完,给令狐军打了声招呼,跨上摩托车呼啸而去。

看令狐兵离去,老王嘀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从老王嘴里,我了解到,与令狐兵通话的是他的第二任媳妇。令狐兵一共正式娶过三任老婆,同居的还有几位,与第二任老婆感情最好,还有了孩子,两人离婚是因为一条秋裤。女人生完孩子后住娘家,丈母娘看见女儿来来去去总穿一条破秋裤,问为什么不换条新的?女儿回答说:令狐兵说秋裤是穿在里面的,不见人,新旧都一样。丈母娘当即就抱着女儿痛哭。第二天,将令狐兵叫来,好一阵骂。令狐兵驴脾气,并不解释,挽起自己的裤腿,说:你看看,我这还是当兵时发的秋裤,都十几年了,还不一样穿?丈母娘骂:把光景过成糨糊了,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娶媳妇。令狐兵摔门而去,从此夫妻打打闹闹,孩子两岁那年,二人离婚。老王说:兵其实是个好人,坏就坏在他那暴脾气,不知道说回头话,一言不合,就崩了。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娶过五六个媳妇,和这位过得时间最长,也才四年,离婚后,孩子归他。再娶的几位,时间最长的也没超过一年。

我说:有孩子牵着,两个人恐怕不会彻底断了吧?

老王说:怎么能断了。兵是个驴脾气,离婚一年后,人家还没再婚,其实是等他回头呢。有一回在城里碰到,硬拉着人家去了郇阳市场,一口气买了十几条秋裤,把市场里各种各样的秋裤都买遍了,硬塞给人家,说这辈子我就欠你一条秋裤,这是补偿,以后不管嫁给谁,都穿我买的秋裤。媳妇当下就哭成个泪人。你说,夫妻感情是十几条秋裤就能弥补的吗?要不说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说:看来两人还是有感情,现在孩子七岁了,就不能复婚?

老王说:那女人再嫁后,日子过得也不舒心。兵心里有这个女人,娶多少媳妇都不满意,等这女人离了婚,两人破镜重圆是迟早的事。

那边。令狐军站在脚手架上,嗡声撇过一句:重圆了还会让他那驴脾气再弄破。

又下起了雨,令狐兵的摩托车从雨线中刺出来,停在门口。下了摩托车,见他浑身湿淋淋,我拿了条毛巾递上去,令狐兵愣愣的,坐门楼下抽烟,令狐军问:都给娃买了什么?

令狐兵说:两件外套,一打袜子,还有两条秋裤。说到这里,神色一凛,像想起什么,蔫蔫的再不说话。

这次与前妻一起给孩子买衣服,对令狐兵影响很大,一上午,似乎都沉浸在往事中,直到下午,才恢复了颐指气使的老样子。不停地给村里人打电话,骂:别给我说你有事,狗日的,我还不知道你那小心眼,想占便宜,又怕惹事,你给我听着,明天早上七点半到我家集合,一起去乡政府,不来,小心你狗腿。

不大会儿,令狐乖狗笑嘻嘻来了,看见令狐兵,喊:哥,还要去乡政府啊,都去过几回了,屁事不顶,我明天有事,是不是就不去了?

令狐兵骂:有屁事,少给我来这一套,我刚刚给咱村住在城里的人都打了电话,明天全回去,每户至少一人,一个都不能少。狮子呢?狗日的,打电话也不接?

令狐乖狗说:狮子出车去府谷拉炭了,晚上才能回来。

令狐兵说:那明天早晨也得给我回村里!你跟他说。

11

第二天早晨,雨下得很大,十点,渐渐停了,老王骑电动车先来,看到我,说:我那两位兄弟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我说:可能要迟来一会,不是说要去找乡政府吗?

老王说:也不一定,村里人习惯歇雨天,一看见下雨,就不想干活。

我为老王泡了杯茶,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门楼下的台阶上拉家常,先说他的婚姻介绍所,问他,既然开个婚姻介绍所,怎么会出来干匠人活。老王叹口气说:来我这里找对象的都是些中老年人,三天五天能来一个就不错,收费又不高,哪能养住人。干匠人活虽然苦点,天天有收入。

我试探着问:听说婚姻介绍所是你老婆开的?

老王的眼睛顿时红了,痴痴望着小巷尽头,仿佛那里会出现一个人。喃喃说:是啊,就因为这,我才舍不得丢开。现在我一个人,按说收入还算可以,干匠人活收入一部分,宅院出租收入一部分,村里还有十来亩地,足够我生活了,婚介所只是捎带。

和兄弟三人相处十多天,我总感觉老王有些神秘,尤其是他的感情经历。但又无法用好奇揭别人的伤疤。没想到老王自己先动了感情,问我:你是上过大学的吧。我说是。他说:我上过中专,你知道,那些年,咱农村娃娃能上个中专,毕业后能分配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可是我,就因为老婆,把工作丢了,要不,过几年也能拿退休金了。

我问:你是小中专生吧?老王说是。

我说的小中专生,是指初中毕业,直接考上中专的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期,中专毕业也包分配,能考上小中专的,都是班里的顶尖学生。农村人重实际,又养不起大学生,都想让孩子早参加工作,用最小的代价供孩子读完书。中专名额有限,孩子初中毕业能直接上中专不知会让多少人羡慕。我曾当过六年初中教师,带过毕业班,当时如果班里能有几个学生考上中专,当老师的会受到通报表扬,像如今学生考上北大、清华一样荣耀。

老王上学时,农村学校实行七年制教育,小学五年,初中两年。上中专时,不过十五六岁,两年后毕业,不过十七八岁,因为成绩优秀,又喜欢写作,留校当了校报编辑。三年后,也就是他二十岁那年,和一名叫雅兰的女孩子相恋了。雅兰来自黄河岸边,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小中专生,虽不像乖狗说的那样是校长的女儿,却是某位校领导相中的儿媳妇。两人相恋一年多后,终于偷尝了禁果,由不为人知,走向公开,为那位校领导所不容,事事找碴,处处排挤,最终被开除回家。

老王一开始干匠人活,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村里人祖祖辈辈都做工匠,而是羞于见人。跟匠人干活,长年在外,远离乡土,可以不见村里人。被开除后的老王失魂落魄,一个才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时常站在脚手架上唉声叹气,有几次,甚至想从脚手架上跳下来,了结自己。是雅兰救了他。

被开除后第三个月,秋雨缠绵,天刚放晴的一天。他站在五楼的脚手架上,正砌墙,有人在下面喊,全娃,有人找。朝下望去,一个秀丽的女子站在下面,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朝上仰望。当时,他就愣在上面,两人上下相望一会,他顾不得走楼梯,跳上了送砖的吊车平板,晃晃悠悠下来,扑上前去,一身泥土,满面泪水,抱住了风尘仆仆的雅兰。

直到那时,老王才知道雅兰怀孕了。为了他和肚子里的孩子,雅兰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千里迢迢找到村里,又辗转来到工地。第三天,办了简单的喜宴,从此恩恩爱爱生活了一辈子。

老王说到这里时,已泪流满面。说:我丢了工作,可得到了这样有情有义的好女人,觉得比谁都幸福,我一辈子干的是下苦活,可不能让她跟我受苦。我虽然是个农村人,可没让雅兰干过一天农活,村里的十几亩地,宁可低价租给别人,也不自己种,为的就是不让雅兰下地干活。我是最早住到县城的乡下人,一九九二年就在城里买了房子,那时候城里刚有商品房的说法,大部分在城里工作的人都还没买房,我一咬牙买了,为的就是让雅兰过城里人的生活。雅兰贤惠能干,在城里也闲不住,早早就开了家婚姻介绍所,收入并不比我当工头差。我无福啊,没能和她白头偕老,去年,她得心脏病去世了,我感觉又像回到了当年被开除时的样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眼前老是她的影子。两位兄弟都劝我再找个人,可我觉得,她就是殁了,我也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12

当晚的雨连绵不绝,一直下到第二天,令狐兄弟和老王都没来,我的修房工程已进行了一大半,院里墙砖贴了,室内地板铺了,彩钢屋顶搭了,屋檐的琉璃瓦装了,门楼修了,门窗安了,客厅卧室吊顶了。剩下的活还有卫生间厨房贴墙砖、吊顶,安装水暖、电路。当然还有刮涂料,这件事一做,小院会焕然一新。

当天中午,凄雨濛濛,又一辆小型SUV停在院外。下来的年轻人穿着时髦,身材瘦削,浑身透着精明,看见我,张口就喊叔。正不知是何方来客,年轻人说是他是经红兵介绍,上涂料的,也姓令狐,名飞,让我叫他小飞,今天过来看看活。进院后,看见我妻子又喊姨。在屋里走一圈,看过活后,对我说:你不想贴壁纸,其实也好,还是上涂料耐看。墙体涂料分三种,一是喷乳胶漆,二是刮仿瓷,三是刮干粉。叔是居家装修,着急住进去,乳胶漆虽然好,却要长时间散味,起码要两三个月后才能住进去,而且花费大,我挣得也多。眼看天凉了,叔肯定想早早住进新居,就别考虑乳胶漆。刮仿瓷太低档,现在一般人都不用。我看叔还是刮干粉好,不落伍,价格也不贵,最重要的是上好后十多天就能住进去。

自开始修房,我见过的工匠有几十位,小飞年龄最小,不过二十四五岁,却是最能说会道、最热情的一位,好像处处为主家着想。我听从了他的建议,说好工价,小飞说:这价格我是沾叔一点便宜,但是请叔放心,活肯定做好,做完了你验工,会感觉不吃亏。

下午,小飞就开工了。先指挥一位小货车司机卸下脚手架和原料,进门换了行头,一身斑白的衣服换上身,好像变了个人。雨还下,小院里的工人就他一个,他先是清理墙面。一面铲,一面与我聊天。我问:看你干活这么利索,为什么不去大地方,跟工程队干?小飞说:我十七岁就在省城跟工程队干,才学的这手艺。以后成家了,要养活老婆孩子,工程队经常拖欠工资,以前我一个人,可以等,现在小的要买奶粉,大的要上学,等不起呀!自己干,自己做主,虽要找活,却不必看工头脸色。

我吃惊他这么年轻,却有两个孩子。问他多大了。回答说:25岁。又问他孩子多大。说是老大五岁,老二刚过百天。

我说:你是早婚啊,看样子二十岁就结婚了。

小飞说:我是招赘女婿,媳妇和我同龄,结婚时都还不到二十岁,结婚典礼时,用别人的结婚证,让证婚人装模作样照着念,没想到没糊弄过去,后来乡民政员来追究,罚了钱就没事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把我当流氓抓起来吧?

我问:你招赘到女方家,家里肯定还有兄弟。

小飞说:我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按说不应该招赘,谁让咱喜欢人家女孩呢!本来说好是娶她,老丈人非要咱上门,不然就不同意,那就招吧,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不过,现在要招呼两头老人,很累,好在他们现在还能干,等他们都老了,我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我问:你现在是住城里,还住在老丈人家?

小飞说:我俩在城里租了房子,活少时,两头跑,看看老人,也让老人看看孙子。以前,两面老人几天没见孩子,就来城里看。自打有了老二,反倒要我俩带孩子去村里。

我问为什么。小飞说:还不是因为分哪个是谁家的孙子。两个孩子,老大跟我老婆姓,算是老丈人家后人,老二跟我姓,算是我家后人。这是婚前就说好的,第一个男孩必须随我老婆姓。有了老二后,我爸妈明显对老大不那么亲了。丈人丈母也不像当初稀罕老大那样稀罕老二。你说这叫个什么事,明明都是我的孩子,却叫人当东西分了,一家拿走一个,弄得跟两家人似的。

我问:两边大人都多大年纪?

小飞说:都才四十多岁,我爸大点,今年四十七岁。

我问:还准备生吗?

小飞说:多亏媳妇给我生的是两个男孩,要其中一个是女孩,不生都由不了我俩,为啥?你想吗,要是女孩跟了我姓,我家不等于没有后人续香火吗,我爸能同意?按两头大人的意思,生再多都没意见。他们育龄时期,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只能生一个,闹得两边都只有一个孩子,谁家都谈不上人丁兴旺。你知道,村里兄弟多了没人惹,好办事。两头老人都吃过人丁少的亏,现在都想让我多生几个。可我俩就算是个生育机器,也要能养得起呀,现在两个男孩就够我受了,以后哪个不得上学娶媳妇,买房买车?两头老人倒是说只要生下由他们养,这话我信,现在他们都还能干,等他们老了,我一个人要养多少人呢,就是再不生,连老婆也要养七个。叔,你说咱还敢不敢生?

小飞说的情况我清楚,眼下,乡村凋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前三十多年人口生育太少,独生子女户太多,乡村本来人丁不旺,如今年轻人又都往城里跑,乡村怎能不破败?

乡下人希望孩子早婚,目的不光是早抱孙子,主要是想趁自己还能干,帮助抚养孩子。这种传统由来已久,眼下年轻人生活成本高,更需要上辈人帮助。用时髦话讲,这叫啃老。但乡村的啃老与城市的啃老,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在晋南这块农耕文化发达的地方,上辈人帮下辈人带孩子是天经地义,如果没为哪个儿子带过孩子,连老人自己也会愧疚,仿佛做了对不起儿子的事,在媳妇面前张不开嘴。

小飞收工很早,下午不到五点钟,就收拾了工具,换上那件时髦的夹克衫,准备离开,说媳妇在家带老二,老大上幼儿园,需要人接。临行前,对我交代,明天若不下雨,他可能不来了,要回村里帮老爸下枣,反正我这里其他活还没干完,不着急。又感叹:虽说招赘离家,父母那头活忙了,还要去帮忙。过几天,岳父这头要下梨,一样要回去忙几天。

小飞驾车离去后,我想,看小飞这身行头和他年轻的面孔,再听他的言谈,不知道的人,哪会想到这是个上涂料的工匠,还是个九零后,又怎么能想到他承担的家庭责任。由小飞我想到了老尚,二十年过后,小飞可不就是活脱脱另一个老尚。

又想,来我这里干活的工匠,身份全都是农民,可没有一个真正做农活的,但他们的根还在农村,只是出于生存需求,才亦工亦农,或者说半工半农漂泊在城里,对他们来说,农是根基,工才是维持生计的手段。时事使然,冥冥之中,社会早就为他们划出了一条艰难的生活轨迹,任他们怎样挣扎奋斗,也不可能逃脱。令狐兵曾经的理想,老王曾经的希望,老尚曾经的向往,都只是虚幻的彩虹,永远不可能变为现实。令狐兄弟、老王、老尚甚至红兵、狮子、乖狗这辈子就这样了,小飞这样的年轻人,也会沿着这样的轨迹过一辈子吗?

13

第二天,果然没下雨,令狐兄弟早早就来了。我问他们知道小飞吗?令狐兵想了想,说:你说的是牢娃家的小子吧。这娃从小就离开村里,后来又招赘到别村,村里一般人都不认识。想起来了,这娃低我两辈,他爸叫我叔,他叫我爷爷哩!

令狐军冷冷插一句:爷爷要有爷爷样,以为高两辈就是爷爷吗?看你那德行。

令狐兵说:我什么德行?这次找乡政府要土地差价,还不是我一声号令,村里男男女女上百号人一起坐到乡政府院里吗?

令狐军说:这事关系每家每户利益,正好没人出头,大伙看中了你那二杆子劲,才把你推在前头,你要在村里有哪怕一点威望,去年选村委主任也不会只得了咱家那十几票。

令狐兵说:我是嫌麻烦,不想当那破村委主任,要不,能有喜娃什么事?

我问起他们昨天找乡政府要补偿款差价有什么结果。令狐兵立马吹胡子瞪眼,愤愤然,说:狗日的给咱唱空城计,等了一上午,就一个什么办公室主任出来接待,说书记乡长都去市里开会。我怀疑,是喜娃那狗日的给通风报信了。我就不信,书记乡长永远不来,实在不行,就去县里、市里,就不信告不翻这些狗官。

令狐兵义愤填膺,令狐军却不动声色,好像要土地补偿差价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说:过几天村里人都忙着下梨,谁有工夫跟你瞎跑。

给我干活的三兄弟中,令狐军手艺最好,碰上技术难题,老王和令狐兵都听他的。性格又稳健,话少,仿佛将什么事都看透。听老王说,他也是十五六岁就外出做泥瓦工,也种庄稼,家里收入以当匠人为主,今年45岁了,从没做过第三种职业,本本分分当了多半辈子匠人。看似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阅历,但与老王、令狐兵相比,做事最有主见,生活最安定,家庭最幸福,夫妻和睦,生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婚。令狐兵说,他哥家里建有二层小楼,存款有几十万,那辆小型SUV就是他哥的。这人生性沉稳,虽然身高马大,却从不惹事。又勤劳,在外当匠人,村里还经营十几亩梨园,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还养了上百只长毛兔,每天早晨来我这里干活前,先去地里割一大捆草,等他用青草喂完兔,弟弟令狐兵说不定还没起床。

活干到第七天,南北房外墙瓷砖已贴完,接下来要贴照壁。小院大门朝西,面积不大,本来没有照壁,东房外墙正好迎着大门,便成了小院的照壁。我为照壁选的图案是一副山水风景画,由一块块瓷砖拼成。这天早晨,令狐军没来,令狐兵摩托车后座带的是一位干瘦的老汉,看样子有七十多岁,很精神。令狐军介绍说:我哥今天走亲戚,他挑担(连襟)嫁女子,来不了。我把我四爷叫来。我四爷做了一辈子匠人活,干出的活,你看看就知道了。老汉说:老了,干不动了。我问:今年高寿?老汉说:不大,刚六十五。令狐兵说:这么点活,本来不想惊动我四爷,可村里现在哪能找到闲人,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村里连个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找不到。我问:那地谁种?老汉接上了口,说:现在地里都是梨树、苹果树,没人再种庄稼。我问:栽果树收入不错吧?老汉说:前几年还行,价格好,老天也没找麻烦,一亩果树弄好了,能收入万儿八千。这几年,果价、梨价年年往下跌,有的人家,把苹果装箱存到果库,想卖个好价钱,没想到过了五一还卖不了,不说价格高低,连个客商都没有。苹果卖不了,还要论斤给果库掏果库费,一斤一毛五,这样下来,赔得更多,就干脆连苹果也不要了,任由果库处理。庄稼人过去种庄稼怕天灾,现在栽果树怕天灾,更怕行情。不如去外面给人打工,虽然苦点,至少能拿到现钱。

老汉干活果然精细,只是年龄太大,很吃力。贴瓷砖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照壁瓷砖比外墙砖要大许多,挂满水泥沉甸甸的,有三四十斤重,举起来往墙上贴,没有一把子力气不行。老汉干干停停,到下午,总算贴完了。

以后的几天,这老汉再没来。

活干到第八天时,我发现自己处处受令狐兵摆布,该修什么,不该修什么,哪里该拆,哪里该建,好像都听他的。按之前预计,需要令狐兄弟干的活,最多十天就应该完工。没想到令狐兵不停地摊活,瓷砖还没贴完,又说这面墙该拆了重砌,那面的屋檐应换成琉璃瓦,卫生间、厨房的旧瓷砖过时了,该起了重贴。这些我都听了他的。没想到这家伙得寸进尺,鼓动我将那座古朴的木构架门楼也拆了,换成钢架结构的。活越摊越大,费用越来越高。我怀疑这家伙的动机,说:你大概看我好说话,想在我这里多挣点吧?你看我像有钱人吗?到时候给不起你工钱可别抱怨。令狐兵似被揭穿,觍着脸嘿嘿笑,说:这不是为你好吗,反正动一次工,干脆弄彻底,免得以后后悔。又说:也是看上你人好,想和你多处几天,你放心,等完工了,剩下的小活,我们弟兄三人不计工,白干总行吧。

我说:不行,多一天有多一天的费用,不光是你们的工钱,还有材料,你知道这么折腾下来,我要多花多少钱?

令狐兵说:匠人虽好,主人为师,当然得听你的。

活干到第十五天,令狐兄弟应该干的活总算要收尾了。我和妻子商量,想犒劳一下三兄弟。按说,他们干的是包工活,干完活拿钱走人,根本不存在人情。与兄弟三人相处十多天,我觉得三兄弟人都不错,加之说好剩下的零碎活还需他们干,决定这天的饭由我全管,早餐之外,再请兄弟三人在附近饭店吃顿大餐。

下午三点,带上酒烟,和兄弟三人来到饭店,在包间坐定,等菜上来,令狐兵显得格外客气,说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主家请他们,而且还是这么好的烟酒。我先敬三兄弟各一杯,说了感谢话。之后,相互碰杯。令狐军只喝了几杯,就忙着大口吃菜,老王几杯下去脸就红了,说话反倒流利,说:现在像你这样的主家很少见了,如今人越来越势利,以前乡下盖房,要犒劳两次,一次是上梁时,一次是瓦房时,富裕些的人家往往要请全村。不过,那时是情干,一家盖房,全村帮忙,请全村人是应该的。现在处处论钱,像我们这样干包工活,还吃主家请,就很少见了。

我也觉得对得起他们。从他们干活第一天起,每天都在院里放几包烟,泡好茶水,甚至买来啤酒,尽力招待。从干第一样活开始,每增加一样活,三兄弟商量好,都让老王和我谈价钱,我从没有驳过,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在农村下过苦,对农民有一种天然的同情,知道靠卖力气挣钱是一种什么境况,感觉和下苦的人侃价钱不太厚道。只要他们提出的价格不太过分,都痛快答应,这也是兄弟三人对我有好感的原因。

去饭店时,我带了两坛老白汾、一箱啤酒、几盒软中华烟,本来想和三兄弟痛痛快快喝一场的。修房十五天,天天陪着他们,我也累了,犒劳他们的同时,也算犒劳下自己。没想到,一坛白酒没喝到一半,令狐军先退了场,以为是去卫生间,出去后却再没回来。不一会,老王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感谢话,也退了场。包间里只剩下我和令狐兵。不等一瓶白酒下去,令狐兵带上酒意,脸色潮红,举起杯对我说:韩师,人生在世,能相逢都是有缘,况且我们给你干了十几天活。

我说:是呀,以后到城里来,需要帮忙的话,别客气。

令狐兵突然激动起来,说:韩师,相处这么多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

我说:什么人,不是匠人吗?

令狐兵说:不对,是个坏人!天打雷劈的坏人!

我说:做匠人活的,怎么可以叫坏人。

令狐兵说:我知道,这几天村里人都怎么向你说我的,一连打跑了几个老婆,还连亲妈都打,这不就是坏人吗?你说不该遭天打雷劈吗?

我问:你没喝多吧?

令狐兵说:才这么点酒能把我喝多?韩师,我知道你是文化人,比我有见识,你知道吗?人活在世上,要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天生下苦的命,就老老实实下苦,别去争,越争,落得越惨。我十五岁辍学,当小工,十七岁当兵,对了,我当的是武警,本想通过部队改变命运,谁知道说是当兵,其实是在监狱里站了两年岗。复员后,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可咱的心变大了,什么都看不上,脾气暴躁,先是想揍自己,揍挡在眼前的一切,接着就想揍对我恶语相加的人。整天醉酒度日。那天,喝了一上午酒,到下午,看见中队长摇摇晃晃来了,大声训斥我不该在部队营房喝酒,要拉我去关禁闭。在监狱站两年岗,我只知道小房子里关的应该是犯人,我当兵不是让人关小房子的。当下,就和中队长吵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直到酒醒,才发现我妈坐在身边呜呜哭,说怎么生下这么个孽子,当了两年兵,学会打妈了。这事被我哥知道,当晚,叫了我两个舅,领了几位堂兄弟,摁住就是一顿暴揍。我能说什么呢?当两年兵回来,不能让妈过好日子也就罢了,还打了妈,让妈伤心。挨当哥的一顿揍还不应该吗?可是,人的脾气是一顿暴揍就能改过来的吗?以后,结婚了,这脾气还改不过来,头一个老婆让我给打跑了,第二个老婆你知道,就因为一条秋裤和我离婚。接下来的几个女人,那哪叫过日子,人家是图钱和我凑合,我是因为需要和人家将就,打打闹闹,过上几天就散伙了。

令狐兵眼眶里泪水滚动,将坛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是心强命不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说:怎么会,你才四十岁出头,又这么能干,以后找个好女人,好好对人家,好好过日子。

令狐兵有些哀伤,说:不会有女人真正喜欢我了,我是落下个坏名声,都知道是个坏人。

等我和令狐兵从饭店出来,看见令狐军坐在一家门店前,手托两腮呆呆地朝大街望。看到我们,并不说话,也不起身。等令狐兵醉醺醺走远了,起身赶上来,对我说:我这兄弟好酒又不能喝酒,一喝多了,不定犯什么浑。今天你请客,我不好说什么,喝几杯就出来,本想下午还干活,你们很快就结束了,没想到这家伙还是喝多了。我全哥也知道他这毛病,早早退场,这两人是冤家,要再在一起喝几杯,什么难听话都敢吐,说不定能打起来,我这兄弟呀!我是管不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好在当天下午干活没出什么事。天黑前,我给他们结清了全部工钱,算了一下,每人每天合三百多块,果真像令狐兵说的,在我这里是挣了。令狐兵数也没数,将钱直接揣进衣袋,跨上摩托,对我说:韩师,你放心,你这人讲究,我也不含糊,剩下这些零碎活,我们明天接着干,不到下午肯定干完了。

14

没想到我直到今天再也没看见令狐兵。

第二天直到上午,仍不见三兄弟来。我想,这家伙是不是清了工钱,就再不理会我的事。令狐乖狗正巧走过来,我问令狐兵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说好今天要来,却食言了。令狐乖狗眨着机灵的眼睛,说:你就不该给他提前清工钱,他这人我知道,拿了工钱,肯定就没影了。

乖狗的话,让我对令狐兵有些失望。又想,反正不着急,他们走了,还有装洗脸池石材板的、安装电路的、油漆大门的人要来,小飞的活还留个尾巴,也要来。等这些活都干完,令狐兄弟再来,倒能将剩下的小活一并做了。

没想到小飞的活也出了问题,本来,屋内的涂料已经刮完,只剩下院内廊檐下没刮。可等了几天,小飞杳无音信,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接。正着急,小飞的电话来了。说他妈下枣从马杌(梯子)上掉下来,摔伤了腰,老爸在医院陪护。下枣的事全成了他一个人的,可能还要五六天才能完,现在每天两头跑,要下枣,要去医院换老爸,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累得都快抽筋了。问我能不能等等。我正犹豫,小飞又说:叔,你看这样行不行,反正脚手架、涂料都是现成的,我打发我一个朋友替我把剩下的那点活做了。你放心,我这位朋友也是长年给人上涂料的,做出的活一点不比我差。我说行。小飞说:那就这样了,叔,真对不起,要不你在工钱里扣点,算是我的补偿。我说不用。小飞说:那就先谢谢叔,等我忙完了,再上门给叔道歉。

第二天,果真来了个年轻人,看样子比小飞还小几岁,却不爱说话,问明要干的活,调好涂料就上了脚手架,不到天黑,活就干完了。

又过了七八天,我的装修工程在沙沙秋雨声中,到了收尾的时候。匠人们都干完了该干的活,屋顶吊装好了,大门油漆了,电路走好了,顶灯装上了,厨房、卫生间也都收拾好了,小飞也把墙面刮完了。只剩下院内台阶下需要抹水泥,门前台阶需要重砌,这些都是令狐兵答应要做的零碎活,可是三兄弟迟迟不见来,莫非真像乖狗说的那样,清了工钱就一走了之。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这样做吧?

以后的几天,我打了几次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干脆关机。我想这家伙是不是故意躲我。好在剩下的都是小活,我自己没上大学前也跟过匠人班子,技术上不成问题,掂得了瓦刀,推得了抹子,只是现在养懒了,没精力,不想干。令狐兵食言不来,我不能因为这么点活再兴师动众找匠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动手。有妻子帮助,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该干的活全部干完。

2017年秋天的雨特别多,偏偏我在这个时候修房,放在小院外面的家具,虽然盖着塑料布,还是因为长时间受潮,有的发霉,有的变形走样,不能再用。等将家具换好,已入冬了。简单的修房工程其实干了整整两个月,花了十多万。

一个寒风刺骨的下午,我在大街上碰见了老王,一个多月没见,老王还是那么挺拔,风度翩翩,看见我,有些慌乱,更加结巴。说:你最后那点小活,不是……我们不干,兵出事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

老王说:叫公安局逮了,现在还没出来。

我吃惊,问怎么回事。

老王说:从你那里回去当天晚上,兵的酒还没喝尽兴,叫了几个本家兄弟又喝,这回喝的是啤酒,四个人喝了三箱,喝到兴头处,说起去乡政府要土地补偿款的事,认定是村主任喜娃告的密,乘酒劲找到喜娃家,指着鼻子大骂,说喜娃是内奸、叛徒,给乡政府通风报信,出卖村里人的利益。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兵那二杆子,又当过武警,下手没轻重,把喜娃打成了脑出血,当下住了医院,一连几天昏迷不醒。乡里正愁没整兵的理由,这下哪肯放过凶手,兵就被派出所逮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出来。

听老王这么说,我感到愧疚,一是错怪了令狐兵,二是说不定我的那顿酒给他惹了事。他哥令狐军说得没错,这家伙一喝酒就犯浑。

老尚又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窗缝没糊严漏风,给红兵打了电话,因为老尚家就在城里,红兵派他过来处理。另一次是老尚自己过来的,说就在附近干活,过来看看。一个多月没见,老尚还是那么自信健谈,小小的个头,光光的脑门里似乎装的全是智慧。说起令狐兵被抓的事,老尚说他知道,那个叫喜娃的村主任根本没伤那么重,就是躺在医院不出来,熬(勒索)令狐兵哩。这回令狐兵可算碰上硬茬了,蹲了监狱,还得赔不少钱,恐怕没有几万块下不来。其实处理这事也简单,只要令狐兵上门说几句回头话,认个错,喜娃也不会那么狠,乡里乡亲的,以后还要在一个村里处,谁都不能把事做绝了。你说是不是?

15

直到过年前,我的修房后续工程还没有真正结束,旧家具要一件一件地换,这些本不在计划之列。墙上的水泥痕迹要一点一点地铲,这些也本不是我该干的活。腊月二十九,最后一件家具摆放好,墙壁清除干净,总算松了口气,第二天就是除夕,可以亮亮堂堂过个年了。

过完年,正月十六,一纸旧房改造通知贴在了巷头,内容很简单,说是按照规划,将对县城危旧房进行拆迁改造,各居委会若有意向,请报送社区,云云。第二天,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手持一纸,来到我的小院,一进门,惊呼:你修房子了,这么亮堂?没听说这片要拆迁改造吗?我说:十几年前就听说了。女人说:这回是真的,县里都有规划了。我说:知道,县里的规划十几年前就做好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女人说:不管怎样,先签上名,表示咱同意,人家什么时候实施再说。我说:我不能签这个名,因为我想过安稳日子,不想被人折腾。

女人又说了许多话,我到底没同意签名,女人走了。我心情郁闷了好几天,莫非几个月来费尽心血刚收拾好的房子,这回真要变为一片废墟?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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