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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看见自己的精神逃离

2018-11-13孙蕴芷

新文学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寺庙和尚信仰

◆ 孙蕴芷

张忌的《出家》,在舒缓平静的笔调之下,流淌着一股精神的逆流,它不断向前奔涌着,又不断地撤回,裹挟着欲望、选择、孤独、焦虑。读《出家》,我们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正如张忌所说:“在写《出家》的时候,我就将自己当成了方泉”,“写完《出家》,我自己基本上也是完成了一次出家”。阅读《出家》时,读者不免也会有这种强烈的代入感,仿佛自己也和方泉一样,正在经历着精神的挣扎与逃离。这样说来,《出家》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徘徊、犹疑的写照。

小说的前半部分对主人公方泉琐屑生活的叙述,和新世纪来大行其道的很多底层小说相像: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打工者,为养活一家五口而被生活过度压榨着,每天从凌晨四点就开始送牛奶,为了多赚钱低眉下眼地向站长送礼以额外得到送报纸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怎样用捡塑料瓶来抵每天送的生煎包;为了赚够大囡上学的8000元赞助费,白天骑三轮车拉客却反被人讹医药费,给打得鼻青脸肿不说,还让交警扣押,被迫交停车费;为省钱他戒烟,女儿捡了半包香烟却被人骂成“贼胚子”;妻子秀珍突然患上囊肿,要开刀手术生活就像打怪游戏一样,一关又一关地闯,却又看不到尽头和希望。正如小说中方泉向阿宏叔倾诉的那般:“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大勺子,每次我有了一点钱,那个大勺子就会伸过来,像舀水一样,将我的一切都全部舀走。”这种被现实生活推到绝地的威逼感和无望感,不断复现,构成方泉似乎总逃不出的怪圈。这种身居底层的苦难循环,在底层小说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但张忌显然并不想单纯在苦难的圈子里打转,《出家》也无意在层出不穷的底层叙事中仅做一点增量的补充,这个小说一直在思考一个更严正和形而上的问题,那就是:人在贴地的卑微生活中如何洞穿和化解苦难。

于是,我们看到,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方泉身上有着更多游离于物质和现实困窘之外的东西,他会游离于透不过气的日常生活之外,尤其在做和尚的间隙,在貌似与世隔绝的寺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慰藉。现实生活中的他像一个陀螺,为妻儿不停地旋转,身兼数职,想着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他卑微到尘埃里,觉得已经做到了自己身体的极限,生活却还是一样的绝望,他对生活的前景开始灰心。而在偶尔“做空班”的寺庙生活中,方泉对自己假扮的和尚身份则慢慢有了不自觉的认同,寺庙里的他,因暂别了烦恼俗事而难得放松,诵念声和檀香味都给他远离现实之感,“我喜欢这里,无论是水陆、焰口或是其他,只要是佛事,都让我感觉自己在参与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方泉在日常生活里不曾获得的安稳和沉静,在寺庙里得到了实现。

小说的后半部分,当方泉偶然间得到山前寺,成了一个当家的之后,他对于佛事的态度已经超越了让颠簸的心灵安然于这种单纯精神抚慰的追求,而逐渐演变成一股熊熊燃烧的欲望。他渴望能建起阿宏叔那样的大殿,渴望得到信徒的顶礼膜拜,享受被人尊为神佛的荣光。他在寺庙中获得的愉悦感和成就感与现实生活中的渺小感和失败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巨大的反差使他无法再继续泥足于现实的挫败中,他要真正的出家!而在这过程中却是无数次精神的挣扎与自我的心灵诘问,他寻找精神的安放之处又被类似世俗声望的欲念鼓噪,因此,表面上他选择与现实生活切割,成为一个真正的出家人,然而寺庙生活已不再是纯净之地,且不说佛门里藏污纳垢,乱象百出,他自己的救赎之旅也终走入歧途,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慧明师父所说的“末法时代”。

小说结尾处写道:“我的目光就像是一头突然掉进人间的野兽,惊慌而充满欲望。孤独而又疯狂的奔跑。最后,他终于跑不动了,它绕了一个巨大圆圈,疲倦地落回了原地。”“我看见了我,孤独地坐在东门庵堂那道冰冷的石门槛上,相互眺望。”现实层面的“我”看见自己在现实生活与妄想中的寺庙辉煌间来回挣扎,超现实层面的“我”像一头野兽一般追逐欲望之后面对的仍然是无尽的空虚,仍然无法安放自己躁动的灵魂。“我”此刻看见的是未来的“我”,孤独地坐在东门庵堂那道冰冷的石门槛上。这是一个死循环,也是困扰底层者生存的巨大困境。方泉超越了现实苦难复又陷入另一种精神的惶乱之中,小说借他的经历来剖白陷入尘网中的人们自我救赎的渴望和虚妄,透过底层苦难生存的表象探究更深层的精神困境,小说也没有对苦难放纵的叙述和情感肆无忌惮的宣泄,没有被绝望和沉重裹挟住向上思考的脚步。在这个层面来说,《出家》其实是迥异于当下大多数流行的底层书写的。

从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张忌笔下的人物大多定位在小县城,这当然与张忌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关,他长期生活在宁波宁海,那里既有城市的广场商厦,也有乡村的田野风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这里我很容易知道城市和乡村分别是什么样貌的,所以是很真实的存在。而大城市是很虚无的,是摸不着的,你只待在很小的一点上,所知道的也只是周边的一点点”。这样的地方远没有大城市的庞大、繁华和急促,而是留存更多城乡变迁的印记,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网,舒缓平淡的日常琐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成了透视生活的一个重要窗口,这也构成了张忌大部分作品素材的来源。像短篇小说《搭子》中的亚飞,摇摆在旧搭子小美、新搭子老陈和自己忽远忽近的儿子中,这张关系网紧紧裹住她,让她感到疲惫又无可奈何;又如《光明》中逐渐衰老的光明,偶然中搬进来的一对母女租客,送葬时碰见的一个陌生晚辈,看似无关的交往相遇却触动了这个逐渐老去的男人心中隐秘的欲望和敏感的地方,引发了对于信任的思考;此外,还有《孔老师和孟老师》、《夫妻店》、《女士们》、《小马》、《女人千秋》等都是围绕着看似亲密实则疏远的人际关系来展开的,平静的叙述,人物细微的心理,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一系列激起波澜又终归平静的事件,隐含着生活的多变和人的不可捉摸。

到了《出家》中,张忌的叙述重心虽然发生了变化,人际关系、日常琐碎不再是小说的基本主题,但依旧作为主人公生活的背景存在着,这些细小却又关键的元素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主人公方泉的心态,是激发他的欲望、促使他选择的重要参与因素。比如,小说写方泉与阿宏叔的交往,着重的仍然是时代变迁中欲望的权重:

阿宏叔像个伟人一样描绘着宝珠寺的宏伟蓝图,我听得入了迷。事实上,我已经十年没见阿宏叔了。十年前,他瘦得像根竹子,可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油光水滑的,像个姑娘一样粉嫩。

是阿宏叔把方泉引入做和尚的路的,看着阿宏叔雄伟的三间大殿和受人尊敬膜拜的荣光,方泉心中不会不被吸引:

看着看着,我的脑中不由重叠出了另一番景象,我仿佛看见坐在高台上的那个人,不再是阿宏叔,而是变成了我自己。那些僧众的信徒,站在高台前。温和而赤诚,而我就那样面容安详地坐在高台上,身上笼罩着一层淡却辉煌的光芒。就在这一瞬,我的心忽然就明亮了起来。

小说的特别之处,是引入了“做和尚”这个相对“神秘”的职业。张忌在谈到小说创作动机时,曾说:“有这样一帮人,在现实中存在着巨大的身份落差。一方面,这些出家人高高在上,巧舌如簧,为世人指点迷津。另一方面,他们又自惭形秽,厌恶自己成了普通人眼中‘怪异’的一类人。他们力图凸显出家人这个身份,同时又竭力隐藏这个身份。同样的,普通人对待这个群体,也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用不着去寺庙的时候,他们会将这个群体看作是招摇撞骗的一群人,而用得着的时候,又将他们供奉起来,视作连接天地神灵的一群人。这种落差引起了我巨大的困惑。于是,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要写一个小说,好好地来解答自己的这个疑惑。这可能就是我写《出家》最大的动机。”

“做和尚”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时期文学史上的一篇名作,即汪曾祺的《受戒》。也有若干评论指出了二者之间的承继关系。其实,《受戒》与《出家》所表现的主题并不一致,但小和尚明海与方泉身上确有着某种连续性,二者都面临着是否出家的选择,只不过《受戒》没有正面触及这个问题,只是在结尾以明海与小英子的问答中偶一提及,更多表现的是一种人性的自然和谐之美,而方泉自始至终都在选择面前摇摆着,处于一种精神的挣扎之中。但《出家》对寺庙生活的书写中却浸染着《受戒》的那种生动朴拙的美感,如:

山上显得很安静,院子里有两个僧人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划出弧线,不停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再远一些,有一位胖老太太正拿着一把竹扫帚在清扫观音殿前的台阶,细心听,能听见笤帚和石台阶摩擦时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段描写,摆脱了寺庙在我们惯性印象中的庄严、肃穆和神秘感,反而拉近了读者心理上的距离,真实的寺庙生活原来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相类的一面。张忌在这方面的处理非常巧妙,正如他自己在创作《出家》时一直遵守“贴着人物写”的创作原则,他把自己当成了方泉,他写的寺庙也是方泉眼中的寺庙,这个寺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圣殿堂,而是现代社会世风之下的寺庙。在方泉眼中,“和尚”只是一种职业,一只赚钱的饭碗,因此,“做和尚”才一直贯穿于方泉的生活之中,从起初的一个不起眼的副业到最后占据了方泉全部的身心,就像一个小火苗,在他的心中暗暗灼热着,最终变成熊熊大火。

《出家》说到底,因应的是一个有关信仰的话题。而对信仰的探讨,也是近来“70后”作家不约而同的一个关注点。关于“信仰”的写作当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许地山、冰心、废名、施蜇存、萧乾、林语堂等作家都在作品中不同程度的表达着宗教的精神,而1990年代北村的《施洗的河》、《愤怒》;史铁生的《务虚笔记》、《我与地坛》以及张承志的《心灵史》则从宗教、信仰的角度反思被市场经济冲击下人的精神层面的缺失。而在“70后”一批作家的写作中,关于信仰的解读更带有属于他们代际的记忆和经验,毕竟,相比于前辈而言,他们深陷信仰的危机与虚无主义的风潮之中。

同为“70后”的石一枫在他的新长篇 《心灵外史》中,借人物之口有过一段对信仰的质问写得耐人寻味:小说里的杨麦与招摇撞骗的李无耻分享“信仰”失败而破产,在研究了众多“大师”、“高僧”、“当代圣人们”的发迹史后发出感慨:“难道不问鬼神问苍生只是一小撮儿中国人一意孤行的高蹈信念,我们民族从骨子里却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吗?或者说,假如启蒙精神是一束光芒的话,那么其形态大致类似于孤零零的探照灯,仅仅扫过之处被照亮了一瞬间,而茫茫旷野之上却是万古长如夜的混沌与寂灭?”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杨麦对于“信仰”的看法,而小说中重要的人物大姨妈,一个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家庭妇女,在她的一生之中却经历了无数次的“信”:“文革”时期对于革命的信从,八九十年代之交对于气功的信从,21世纪之后对传销团伙虫虫宝的信从,劳改出狱前对主的信从。小说似乎是在解构和质询“信仰”的神圣意义,因为充斥在我们生活中所谓的信仰都变成了盲信和愚昧,让像大姨妈这样的人越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位置,“我觉得只要信了他们,就能摆脱世上的一切苦——生不出孩子、被男人揍、觉得自己没用他们那些人对我说,信了吧,信了吧,这其实并不足以说服我,但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也在说,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就越过越好。一到这时候,我就顶不住了,只想着把自己抛出去算了”。而身为知识分子的叙述者在寻找和解救大姨妈的过程中,从什么都不信到失去相信的能力,从他身上似乎更能看到现代人的精神状态。正如石一枫在谈及《心灵外史》时提到的:“高远的遥望,人人选择遥望的方向不同,本质上难以调和。因此只能说,有就比没有强。就像我们这些无信仰者绝对没有资格嘲笑、怜悯小说中‘大姨妈’的精神状态,因为谁更可悲还说不定呢。”

同样的信仰危机也出现在《出家》中。写出家做和尚的小说,除了前面提及的汪曾祺的名篇《受戒》外,新世纪还有赵德发的“宗教三部曲”,其中《双手合十》中对僧尼宗教生活的描写,休宁和慧昱两代僧人对于如何坚守佛道的不同选择等,与《出家》有重叠之处。不过,《出家》的重心并不在于写方泉出家之后的寺庙生活,而是关注方泉在世俗生活和寺庙生活之间的摇摆和纠葛,“在家”和“出家”始终是贯穿小说的两条线,张忌从“在家”的角度写“出家”,把“和尚”作为一种职业,因而具有更多的自主性,同时也一反寺庙生活的严肃庄重,对寺庙和神佛有着微妙的解构意味,从而能够深层次的表现方泉的心理变化和精神挣扎。对于方泉而言,选择去做和尚除了本身的物利诱惑外,更重要的或许是对于他精神困境的超脱和救赎,是他新的生活的希望和可能,这种信仰是介于虔信和实用的中间状态,也是中国式信仰伦理化的写照。然而这样的信仰是不稳固的,在自我满足之后面临的是新一轮的空虚与绝望,它会将人推向更深的无根困境中——这也正是张忌《出家》中思考的深刻所在,小说因此才富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味。

质而言之,《出家》这部作品,没有宏大的时空叙事,没有借助于时间的跨度来营造出大的历史沧桑、大的情感冲力,作者像讲故事一样娓娓诉说一个跟我们很近又很远的一个小人物的生存状态,而从这个小人物身上读者看见的是这个时代下人所共通的精神挣扎:坐在东门庵堂门槛上的方泉,进一步是他想要的极乐世界,退一步就是鸡零狗碎的现实生活,但是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生活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一样的生存准则,披着“极乐世界”外衣的寺庙生活不过是慧明口中的“未法时代”,在僧侣寺庙中供奉的神佛,在满口诵经的大师和尚身上,能看见的信仰又有多少?方泉想找到神佛的庇佑,想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想秉持着所谓的“信仰”,但是“信仰”二字背后隐藏的似乎是欲望,满足个人的欲望,逃离他所厌倦的现实生活,这时候信仰、敬畏成了方泉一个现成的理由。作者始终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上,对于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好恶臧否,对人物的心理、动作描写非常的细腻,生动,同时又令人感动,无论是沉默的秀珍,还是懂事的大囡,隐居的慧明师父和她神秘的表哥,周郁与方泉隐秘的对话,大量的留白空间,耐人寻味的表情动作,都让人感觉这是部有味道的小说,是部值得反复研读的作品。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曾有过方泉的影子,都曾在生活的压力下想过逃离,想过有一片乌托邦的圣地,可以安置躁动不安疲倦的心灵,因此,阅读《出家》的过程也是看见我们自己的隐秘的精神抉择之路的过程。

注释

①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141页。

②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262页。

③董子琪:《作家张忌:我写的“出家”比较实在 很多人是为了安身立命挣钱》,界面新闻,http://www.jiemian.com/article/1566265.html,2017年8月23日。

④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1页。

⑤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95页。

⑥何晶:《张忌:世俗生活记录者》,《文学报》2016年10月10日。

⑦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2页。

⑧石一枫:《心灵外史》,《收获》2017年第3期。

⑨石一枫:《心灵外史》,《收获》2017年第3期。

⑩石一枫:《关于一部“盲信史”》,《长篇小说选刊》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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