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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化的温情叙事
——评张忌的长篇小说《出家》

2018-11-13

新文学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底层小说

◆ 周 聪

张忌是一位对写作有着清醒认识的作家,早在小说集《海云》的《后记》里,他就对自己的写作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个集子里,我没有选入评论界反响最好的几个小说,比如《小京》、《夫妻店》等,我是有意这样做的”,并认为“过早地有代表作,不是好事情”,这种姿态流露出他的写作自律与艺术自信。在《海云》里,收录了一篇名为《孔老师和孟老师》的小说,在我看来,这篇张忌的早期作品就奠定了其小说的基本艺术风貌:从繁杂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提取小说的素材,始终与现实保持着紧密的血肉联系,发掘一些潜藏在事物背后的深意。若按照题材讲,《孔老师和孟老师》是一篇校园小说,孟子潼和孔存凡在红旗中学里的暧昧情感,终究因为孔存凡的调走戛然而止,其间伴随着孔存凡与女学生亲密举动的败露。坦白而言,这篇小说或许在技术处理上略显稚嫩,但从素材的提炼与日常生活化的叙事策略上看,时隔十多年后,《出家》的出现就不足为奇了。

取景框:贴近现实生活的飞翔

《出家》最初是在《收获》长篇专号(2016年春夏卷)发表,随后由中信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出家》一经发表,就以独特的题材引起了大家的广泛讨论,在2016年12月上海作协主办的《出家》研讨会上,各路作家和评论家们对这部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中,较有意思的是李伟长的观点:“我在张忌小说里看到了这种巨大的无聊。从无聊到破解无聊,到寺庙,再到寺庙所谓的皈依,我还真不觉得他是一种皈依,可能就是一种出家,这种出家实际上就是一种逃离,只不过出家是佛教领域的逃离方式。”李长伟认为日常生活的关键词是“无聊”,从此角度切入,分析《出家》的艺术特色,给读者提供了一种视角。不可否认,《出家》在审美趣味上是将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入文,那些诸如送牛奶和报纸、蹬三轮车、去医院治病、在寺庙做佛事等日常行为,都是作者关注的焦点所在。

在叙事策略上,作者有意拉近小说与生活的距离,日常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转换为小说的情节。《出家》始终与现实保持着胶着的关联性,作家的取景框就聚焦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与慵懒之中——日常生活为小说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素材,又为小说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无聊”空间:方泉、秀珍、阿宏叔等人就生存在作者构造的“无聊”空间里,他们体验生老病死,尝尽喜怒哀乐。

从客观效果来看,方泉在僧人与俗人之间的角色转换,给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僧人世界的窗口。在众人眼里,出家人是一群神秘又普通的群体,他们以佛的名义行走在人间。当芸芸大众投去审视的目光时,这一群体的日常生活俨然成为众人眼中别样的景观。张忌观察僧人群体多年,在谈及《出家》的写作缘由时讲道:“这个群体一直都非常吸引我,我觉得他们特别有意思。比如穿着打扮,你想想,古代的僧人就是这么穿的,到了现在,他们还这么穿。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似乎是凝固的,与世俗的人间脱离的。但实际上呢?这样一个穿着上极其古风的群体,手里也会拿着手机,也会开汽车。”《出家》引起关注与僧人题材难脱关系,究其根源,一方面源自世俗目光对这一隐秘群体的窥视欲望,另一方面则是作者将僧人生活的神秘与日常生活的琐碎交织在一起。尤为难得的是,在现实生活与小说的转换中,以及在僧人与俗人的角色转变中,作者通过一系列日常生活事件的书写,将方泉的心理嬗变精准地呈现了出来。

毋庸讳言,小说与现实的边界问题一直是小说家们关注的重要课题,是贴着现实写,还是有意拉开与现实的距离,创造一种“远观”的效果,大抵也会受到题材与艺术功力高低的影响。在《出家》中,我们很欣喜地看到了一种现实主义品格:着力书写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之事,展现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当我们读完作品,也会因方泉的纠结而痛苦,跟随着他的高兴而欣喜,这也许就是张忌文字的魅力所在。

心灵史:个体的精神焦虑与纠结

家是文学作品中一个坚固而富有内涵的母题,它曾是满怀抱负的青年想要冲破牢笼逃离的地方,也是一个个游子在都市碰壁后的精神乌托邦,更是作家们所谓的精神坐标。从字面上理解,出家在词语本来的意义上就是简单的离开家,从家里走向外面,当它被赋予从一个世俗之人迈入佛门之意时,顿增一丝仪式感。《出家》的开篇就浓墨重彩地写到了方泉的剃发,“虽然是假和尚,样子总归要有的”,阿宏叔像是一个精神引路人样将方泉一步步带出世俗生活的那个家庭。

值得注意的是,方泉在剃度过程中的恐惧与愧疚心理在去做空班后进一步加深了。阿宏叔让方泉考虑后再做决定,方泉忆起剃光头发时的“心神不宁”和“后悔”,他陷入了一种身份迷惘之中。后来,方泉谎称远方亲戚去世,跟秀珍和二囡商量好出去六七天。这是十分耐人寻味之笔,方泉首次去做佛事便以打诳语的方式换来自由之身,目的与缘由的背反折射出个体的精神矛盾与痛苦。他虽然在做佛事的现场,却是一种缺席的在场,因为他的出现不过是装装样子走走过场罢了。这种背反还在阿宏叔身上得以体现,他是方泉的精神导师,是方泉眼中尊敬的有修行的师父,但另一方面,他与周郁等护法们身体和利益的交换也让方泉对出家人的认识得以改变。个体的分裂感在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既有方泉与广净师父的身份分裂,也有寺庙现状与人们神圣化期待的悖谬,更有商品经济社会小人物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矛盾——人们都带有痛感地活着,既无可奈何,又有点自我安慰的况味。

这次佛事中的净坛仪式与之前的剃度一样,成为方泉“出家”的重要节点,剃发一方面从外观上使得方泉更像一名和尚,而净坛仪式则从心理上将方泉与佛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一个例子就是方泉对《楞严咒》由被动地听到主动拿出手机借着光亮默念。方泉在油盐寺的空班生涯是短暂的,当他回到家庭生活中,大囡念书所需的八千元赞助费立马又让他跌入现实生活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在养家与出家的问题上,方泉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精神痛苦与纠结之中。养家一方面逼迫着方泉出家,因为只有出家,方泉才能够为养家筹措更多的金钱,而出家后的每次回家,他内心的纠结与痛苦又一次加深,在这种循环交替的过程中,犹疑与摇摆占据了方泉的内心。

在方泉的帮助下,秀珍找到了工作,方泉也开始在现实生活中自谋生活,骑三轮车载客的行为被警察碰见,疯狂逃离的过程中方泉撞倒了一名骑着自行车的人,讹诈与罚款令方泉心力交瘁。最后,方泉还是费尽心力凑齐了大囡的赞助费,可他的心里“空荡荡的,空得难受”。残酷的现实处境让经过东门庵堂的方泉又一次陷入对佛的幻想之中,大概从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相信菩萨能够解救苍生。

饶有意味的是,作者接着浓墨重彩地写了方泉的又一次剃发,这次剃度具有更强的仪式感,“顿时,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流动,空气、声音、光,甚至人、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在飞快地掠过,只有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方泉张嘴就能背诵《楞严咒》,他似乎顿悟了。《楞严咒》成为方泉调解内心矛盾的有效良方,它俨然是一种精神符码,平复着方泉的不安之心。吊诡的是,方泉在阿宏叔厉声斥责敲鼓僧时一下子又返回俗世之中,他心里发慌,想起了交警查三轮车的那段经历。方泉在出家与俗世之间的摇摆,无疑是个体精神焦虑与纠结的集中体现。

儿子的出生难免让方泉在寺庙里出现的次数更多,阿宏叔也乐于给方泉介绍短期的佛事。秀珍的善解人意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方泉的精神焦虑,方泉渐渐不再那么自责与后悔了。蒙山庵堂里的佛事结束后,方泉意识到:“一旦仪式结束,我就得回到现实中,我得从高处走下,匍匐在地,重新开始低声下气的生活。”方泉是一个纠结的个体,他在出家与回家选择时的摇摆,固然与养家的责任密不可分。耐人寻味的是,作者也试图将寺庙里的生活世俗化,在作者的笔下,寺庙里也存在着俗世的金钱交换法则,作为僧人身份的方泉依旧在抽着烟,清规戒律对他们而言早已没有约束力。方泉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纠结,接踵而至的选择与经济的拮据依旧是诱导或阻止他进出寺庙的理由。

世相图:底层的挣扎与希望

底层是一个虚造的概念,它本身隐含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带有高层所谓的蔑视与自身的谦卑。张忌的代表作品《夫妻店》很早就被贴上了“底层”的标签,评论家指出了其底层的视角:“村民们始终是以底层视野来看外乡人的,他们对外乡人的观照隐含了底层视野的偏见。”自然,《出家》也难脱“底层”的笼罩光环,有评论家就以《底层众生的存在虚无与信仰重建》为题对《出家》进行了阐发。不可否认,《出家》所写的方泉一家确实是生活在社会最平凡最普通的阶层,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姑且以“底层”这一带有明显观念色彩的词语称呼他们所属的社会身份。事实上,底层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他们往往以一种沉默的姿态出现。

《出家》为读者呈现了一种底层真实的生存状态,以方泉为例,他送过牛奶,蹬过三轮车,同时打过三份零工,后来为了养家糊口还去寺庙挣钱。方泉一家在努力地生活着,他们充满焦虑,但又满怀希望。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一个芸芸大众中的微小个体,方泉身上还反映着整个社会的世相图。从最初的费尽心力巴结马站长,接着为了秀珍的工作又利用野山鳖搞定超市店长,到后来秀珍手术时挖空心思给医院周医生送卡,方泉是这个丛林法则社会中的代表,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家庭的利益,千方百计地向具有一定权力的人示好。在这种层面上来看,方泉的行为还是具有一定普遍性意义的。在《出家》中,最为令人感动的是方泉在遇到挫折和陷入生活窘境时的心态,虽然他有过徘徊和纠结,但热爱自己的家庭,珍惜眼前的生活,始终对艰难时世保持着一份期待和希望。

在细读文本时我们发现,《出家》中随处可见“钱”的影子,钱似乎是方泉心头时刻惦记的事情,他一直在打着钱的算盘。比如方泉巴结马站长时算的那笔账:“订鲜牛奶九十元一个月,订酸奶六十元一个月,生煎一块钱一个,一天算五个,一个月要一百五十元。这样算起来,我一个月要给他三百元。”再如方泉为了凑足大囡的八千元赞助费时打的小算盘:“时间还剩下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大概能从发行站拿到三千元的工资,秀珍也差不多能拿到四千四左右,刨去吃饭租房的花销,应该还能剩下四千多。”还有方泉骑三轮车撞倒骑自行车的人被索赔五百元时尴尬:“五百,我脑袋嗡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那里面只有二十元钱,一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甚至在一次水陆后的分钱:“拢共还剩下三万三千七百元。慧明将钱接过去,点了三千七百元,塞给我,说,这钱你拿着。”关于“账单”的例子在《出家》中不胜枚举,这不禁让人想起西蒙娜·薇依的名句:“金钱、机械化、代数。当今文明的三魔王。完全的相似。”金钱与代数无疑是方泉身上携带的两种重要的讯息,他为了养家糊口辛勤奔波,对金钱的分配精打细算,这也是生活拮据人们的生活常态。

《出家》曾被《收获》杂志比作“当代版《活着》”,这显然是一种赞誉。倘若将《出家》与余华的《活着》进行比较,确实是存在着一些异同点。在《出家》的第8节中,大囡捡起掉在地上的香烟被人骂成贼胚子的细节,让人想起了《活着》中凤霞找食物被人欺负的场景。从长篇小说文体的嬗变来看,两者确实存在着一定的艺术分野,最为突出的区分是:《活着》中那些崇高的宏大的政治运动和社会变革在《出家》中难觅踪迹,被政治塑造的主体逐渐转变为被俗世经济绑架的个体。作为个体存在的人,他们不再是在政治运动的罅隙中艰难生存,而是一头扎入商品经济的潮流里,为了金钱挣扎或彷徨。在这个意义上来看,长篇小说题材的厚重感也被消解了,那种由重大历史事件串联起主人公命运轨迹的做法被肢解了,小说的时空概念不再是一段完整的轨迹,它变得破碎,宛如一个个消费符号拼贴而成的“账本”。《出家》的文本里充斥着大量的“账单”,就是明证。而在《活着》的文本里,其结构全书的时间逻辑则是那些历史事件:国共战争、“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显然,《出家》与《活着》生成的历史语境有着明显的不同。

谈及张忌的小说,同为小说家的曹寇认为张忌小说如其人,“在气质上确实与他从北京古玩市场搬回来的那些瓶子罐子相似,温和、平静”,这种感觉较为贴切,张忌的作品十分接地气,叙述上也比较质朴,不卖弄,不炫技。单从题材上来看,张忌的小说也是可圈可点的,例如《泊水塘》,小说将叙述的时空置于动乱的“文革”时期,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观照个人、家庭、社会的变迁,透视疯狂时代暴力横行下人性深处的阴暗与温暖。照理说,生于七十年代末的张忌是缺乏“文革”的历史记忆与生活经验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历史的重述和对故事的还原。还有《宁宁》,此中篇写的是一个红尘女子在都市的生活遭际,一次意外怀孕撕开了她隐秘的内心,既有喜悦又充满了焦虑。在沉稳的叙述中,小说揭示了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女性生存隐痛。张忌的写作永远是那么轻微普通,他的作品就像是一个个素人,毫无脂粉气,简单,干净,接地气,却不失优雅。

注释

①张忌:《后记》,《海云》,宁波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页。

②《张忌长篇〈出家〉:关于欲念与信仰,当下精神生活的乱象》,“收获”微信公众号2017年6月15日。

③张忌、走走:《小说应该有飞翔,但必须尊重地心引力》,《野草》2016年第6期。

④李遇春:《底层的偏见——评张忌的〈夫妻店〉》,《文学教育》2007年第12期。

⑤王海涛:《底层众生的存在虚无与信仰重建——评张忌长篇小说〈出家〉》,《百家评论》2017年第4期。

⑥西蒙娜·薇依著,顾嘉琛、杜小真译:《重负与神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⑦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

⑧曹寇:《关于张忌》,《西湖》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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