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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世界的世界性”建构“存在的存在性”
——张忌论

2018-11-13刘永春

新文学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世界性小说精神

◆ 刘永春

张忌的创作数量并不多,但是,他的每篇小说都以沉重厚实的美学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而显得卓然不群。长篇小说《二人世界》、《公羊》、《出家》,中短篇小说集《海云》、《小京》、《素人》等都引起了一定注意,尤其是后两部长篇获得了非常多的好评,为张忌在当下文学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张忌小说的总体面貌是清晰的,简而言之就是从城市生活的罅隙中关注社会边缘的生活形态,从而建构起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别样结构。张忌的叙事眼光是犀利的,往往能够穿透这个繁华时世的表象而将人性里无奈、绝望而温暖的那些因素直接摆放在放大镜下。对于这个时代中国小说的苦难叙事来说,张忌的出现提供了新的方向、路径与可能性,其诗学经验可以成为观察当下小说创作的一个有效视角。同时,对于“70后”作家这个略显尴尬又充满希望的创作群体而言,张忌可以成为其中具有自己显著特色的成员,甚至是某些探索方向的引领者。

张忌,与其他“70后”作家一样,面临着在前辈作家的社会书写与后辈作家的私人书写的夹缝中寻找突围路线的写作宿命。为此,他为自己找到的方式是回归平淡的生活但不放弃犀利的目光、留在生活现场的表面但赋予人物形象深刻的心理背景、建构完整的生活世界却抵制一切史诗冲动。他用大量的心理现实构建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却并不对其进行极度的隐喻化处理,而是将人物深深根植于具有当下社会全部特征的生活世界里。尤其是,张忌小说中的人物大都通过自己精神深处的痛感与他们所处的环境、所依存的世界、所关注的他人相互沟通。张忌敏锐抓住了这种精神对流,从精神焦虑的角度把握这个“世界的世界性”,使得其小说人物们具有了“存在的存在性”。张忌小说的题材领域处于微观层面的“世界”与“存在”之间,而不断地从“世界性”到“存在性”完成形而上的跃迁则是其小说最重要的诗学特征。

一、 敞开:生活世界的诗学建构与精神开掘

在存在主义视野中,世界并不是自动生成的,而是要经历一个艰难的显现过程,而其核心要素和判断标准则是“世界的世界性”(the worldness of the world)。一旦和唯有“世界的世界性”成立,存在才成为可能,“存在的存在性”才有了可能。海德格尔将这个过程简单描述为:“把‘世界’作为现象描写出来,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让看,让人们看显现在世界之内的‘存在者’身上的东西。”也就是说,“世界性”的生成与存在者的存在(“存在性”)是一体两面、无法分割的。海德格尔又进一步解释说:“由此看来,世界之为世界本身是一个生存论环节。如果我们对‘世界’作存在论的追问,那么我们绝没有离开此在分析的专题园地。‘世界’在存在论上绝非那种在本质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规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种性质。这并不排斥下述做法:对‘世界’这一现象的研究必须通过研究世界之内的存在者及其存在的途径。”张忌小说所完成的诗学任务恰恰就是从生存论到存在论的不断运动,其主要手段是将小说中的生活世界与人物形象(存在者)用精神刻画紧密融合到一起,完成海德格尔所谓“看”、“描写”、“显现”的建构过程。

对于张忌小说中人物与世界、叙事与主题、个体与社会等关系形态,最直接概括的如下:“张忌的笔下,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奇思妙想,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流水中,在平常人生的层面上,凝聚他的人生思考。他写的大都是社会下层很一般、很表面、很普通的人;是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又是境遇不同的生活个体。他们没有特别的地方,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些人物的故事里,可以看到普通人每天都必须面对的生存现实。这个现实,提供给我们的不是思想主题,而是思考空间。”这些看似“很一般、很表面、很普通”的“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却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原因除了“凝聚他的人生思考”之外,当然还有文本的精神结构。隐藏在张忌小说叙事结构中的秘密之一就是生活世界的逐步敞开,张忌在这个持续敞开的过程中赋予了叙事以神圣的“看”与“描写”“世界的世界性”的意义,从而使得小说叙事同时具有“世界”与“存在”两个维度。

张忌擅长从生活世界的小小角落逐渐扩展到时代、社会、世界的全景,人物的心理结构及其内在各种因素随之洇开,略带沉重的生命感受就像一个不断扩散的墨点,慢慢占据了小说叙事的全部空间。因而,张忌擅长使用第三人称。《出家》非常典型。小说中的方泉挣扎在世俗生活的最底层,早出晚归从事三份工作,与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观察着他们,也反观着自己,自我与他者同时生成。阿良、阿宏叔、周郁,民工、和尚、富人,代表着方泉生活的三个层次、三个维度。方泉的生活就在这三个维度上交错展开,每个方向都不能全身心投入。从现实生活里的民工到精神层面的出世做和尚,再到将做和尚作为一种产业去经营,方泉在当下社会提供的各种可能中不断游走,螺旋式的上升过程看似为他提供了许多前景,但是他的困惑也越来越深刻。人物及其生活世界就在这种精神漫游式的叙事中不断丰富、立体,最终完全展开,完成了由一个角落到全部生活世界的描绘过程。同时,在方泉眼前展开的世界也同步涂上了色彩,虽则还是“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但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了烟火气,有了浓郁的精神气质。《老头高兴》同样从一个退休后寂寞地与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的老头眼里观察着这世界,他试图掌控许多事情,但最终还是落入到这个世界给他设置的圈套中,无可挽回。

张忌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反史诗的,总是试图用最小的角度展示最大的世界。因此,他的小说的开头都是从主人公出门的瞬间开始的。《丈夫》:“美娟出门的时候,天已经亮开了。她沿着塘地往镇子的方向走。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一点点了,像鸭蛋的蛋黄。”《怀念一位朋友》:“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月份结束了,刚刚有了转暖迹象的天气忽然又冷了下来。二月初一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出了门。”《小京》:“此刻,我无力地坐在门口过道旁的塑料椅子上,像一滩湿泥一样。”《海云》:“海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疼。”《搭子》:“这会儿,亚飞就站在东门五金店的门口。”这些都是自内而外的“出门”,还有相反的另一种“出门”:“我爷爷的回归仪式被安排在了这个月的阴历十八。这个日子是村里那位叫巴昆的‘轮回师’定下的。”这些人物们都是带着某种疼痛或者感觉踏出命运的一扇门,走入外面的生活世界,在其中经历什么事情,或者回归,或者死去。“出门”,是生活世界敞开的开始,也是整个叙事的起点,而与之俱来的那种情绪会慢慢扩散成主人公的生活常态,变成焦虑,从而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改变主人公的命运。在那之后,小说叙事开始逆转,“世界的世界性”诞生,而“存在的存在性”则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

归并起来,张忌小说的生活世界有两种敞开方式,一种是从阴暗的角落投出阴晴不定的目光,打量着外面阳光下的世界,也反思着自己黑暗中的内心;一种是让人物“出门”,将自己抛掷到世界上去,但却带着先天的情绪或者痛苦,于是整个世界就慢慢被涂抹上许多焦虑色彩。前者让人物心理主观化、情绪化,后者则通过主人公的漫游让生活世界变成自身精神处境的镜像。因此,主人公们与生活世界的关系颇为复杂,在形而下的维度上是前者属于后者,而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则是后者属于前者。或者说,这些人物形象在生活中属于周遭的时代、社会、世界,但在精神上则与外在的所有一切关系不大。这种分裂与矛盾正是“世界性”与“存在性”的分野之处,“世界性”在此时此处自我完成,“存在性”则同时自我启动。这种叙事结构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架设起了一道诗学阶梯,并连接起了内在的精神世界与外在的生活世界。张忌通过这种叙事方式找到了“70后”作家处理自我与世界关系的独家法门,其叙事形态和主题意蕴自然也就呈现出融洽的结合状态。归根结底,将敞开作为叙事起点决定了张忌小说的哲学意蕴和存在意味,也决定了其小说的核心气质。敞开,就是去蔽,去除覆盖在精神和人性之上的一切遮蔽,不管是“出家”还是像那头公羊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雨中,真正的自我在此时都会赤裸地呈现在生活世界之中。

二、 焦虑:存在图景的现实还原与精神赋义

精神世界向世界的敞开,只是主体性诞生的最初步骤。至此,精神与世界的化合作用才刚刚开始。“只要问之所问是存在,而存在又总是意味着存在者的存在,那么,在存在问题中,被问及的东西恰就是存在者本身。不妨说,就是要从存在者身上逼问出它的存在来。但若要使存在者能够不经歪曲地给出它的存在性质,就须如存在者本身所是的那样通达它。”显然,“存在的存在性”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被“逼问”出来的,是被动的、变形的显现;另一种是如其所是的“通达”,是主动的、原形的显现。不管采用哪种方式,张忌小说都大量刻画了人物在世界中的种种不适应症,相互龃龉的过程也就是从基础性的“存在”抵达终极性的“存在性”的过程,也即是小说主题快速深化的过程。因此,张忌深入描述了这些“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和“境遇不同的生活个体”无时无处不在的焦虑,无形的、有形的,最后终于消除的或者终于没有消失的。焦虑,是一种现代性的精神体验,当然也是精神世界向生活世界敞开的必然结果。

“焦虑是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存在者能意识到它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这句话可以简要表述为:焦虑是从存在的角度对非存在的认识。”也就是说,焦虑是精神世界敞开之后对非我族类的外来异质因素的排斥与对抗,也即自我确认过程中对自身纯粹性的坚守。张忌小说大抵讲述的都是人物们在生活世界里寻找和保护自我的故事,有的成功,但大多以失败告终。所以,对张忌小说来说,焦虑具有普遍的本体论意义。如果将焦虑视作自我认同的另一面,那么它也是将精神世界还原到生活世界的锁钥和赋予“境遇不同的生活个体”以共同的精神特征、赋予“无处不在的社会大众”以迥异的精神处境的唯一方法。如果加以归类,那么张忌小说主要刻画“自然的焦虑”和“纯粹的焦虑”两种形态。两种形态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截然对立,也往往不存在先后之分,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伴生的。两者结合起来就是每个时代的精神特质的主要构成内容。

“自然的焦虑”源自人的有限性以及对这种有限性的感性恐惧。“那产生焦虑的,不是对于普遍的短暂性的认识,甚至也不是对于他人之死的体验,而是这些事件对于我们自己不得不死这一潜在意识所产生的印象。焦虑就是有限,它被体验为人自己的有限。这是人之为人的自然焦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的自然焦虑。这是对于非存在的焦虑,是对作为有限的人的有限的意识。”张忌小说为我们描述了大量动人的“自然的焦虑”。《老头高兴》中的高兴看到儿子对儿媳的娇宠而闷闷不乐,看到儿子就要错失升职的机会而烦恼,于是他牢牢抓住无意中得到的一个日记本试图为儿子扳回一城。儿子儿媳反对他再娶,于是隐约的性的焦虑导致他杀人,最终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小京》里,小莫的女朋友小京在北京遇害,小莫被警察一再审问,然后小京的死却被悬置了起来,小说转向了对社会底层艰难生活的刻画,再次充满了“自然的焦虑”。最典型的或许是《公羊》里的几个男人,郁可风、方雨生、王立秋、马丹成等。郁可风周旋于妻子林沁春与情人伊莎贝拉之间,由于小姨子林沁园的介入与窥破,终于失去了一切。作为心理医生的他在了解了方雨生对前女友小伟的痴情与对妻子陈童的感情亏欠后,突然反躬自省,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看似繁华、实则虚无:“就在这个时候,郁可风忽然想到了自己。自己爱沁春,也爱伊莎贝拉,和方雨生的坚持相比,自己这种方式又算什么?这是郁可风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进行质疑,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他迅速地从自己的想法中脱离了出来。这件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只不过是方雨生的想法而已。他觉得有些害怕,他似乎正在往某种情绪里陷入。”这些“自然的焦虑”主要表现为对凡俗人生的超越渴望,对生活的日常性的自觉抵抗。因为,来自本能、多数停留在自发状态,所以并不能持久和深入,往往呈现为人物形象对自己生活的初步怀疑,或者成为其某个决定的隐性原因。“自然的焦虑”,在张忌小说里往往是人物精神世界开始敞开的标志。

张忌小说描写更多的则是另一种焦虑,即“纯粹的焦虑”。“焦虑如不因其恐惧一种对象而受到限制,即那种纯粹的焦虑,则总是对最终的非存在的焦虑。这就立即使人看出,焦虑是在不能应付某一特殊境遇的威胁时所产生的痛苦之情。”这种焦虑来自精神世界深处,是从“世界性”向“存在性”跃升的关键因素和主体过程。张忌往往将其产生原因预埋在主人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即是与生俱来的精神宿命。《素人》中的赵一新在众人随波逐流的环境里固执地将“悦己”作为唯一的生活准则,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寻找着自我的身份与价值。她也徘徊在要不要结婚的两难中,对生活里的一切欲拒还迎、迎与拒都心不在焉。她的生活处在自我与他者、悦人与悦己、物质与精神的分裂地带,不得不在两种状态中往来穿梭:“平日里,她要上班。赵一新是机关里的一名公务员,每日都要面对各个单位送来的简报信息。各种文字,繁杂枯燥。白日里,她将自己当作了一台机器。但出了单位,她便坚定地属于自己。无论怎样的公事,她都努力推辞。”“最重要的事情,是悦己。其他的,都不打紧。”她受到茶艺老师和古琴老师的双重影响,却先后看透了他们的内外不一。她受到母亲和男友的双重压力,却仍然犹豫不决。最终,她回到自己的内心,伴随着她的只有那张名为“独幽”的古琴。独守幽静,便是她的选择和命运,是“悦己”的最终结果。

三、 逃离:重回自我的可能路径与终极虚妄

总体上,张忌小说属于当下文学中底层苦难书写的范畴。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的《出家》被称作“当代版《活着》”。但是,在经历了敞开与焦虑两个步骤之后,小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现实层面,所呈现出的复杂的精神风景也具有了极强的哲学性。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张忌小说中以逃离现实来寻求自我认同、摆脱生存苦难的解脱方式。

“自我之为自我,只是因为它拥有一个世界,一个被构造过的世界;它既属于这个世界,同时又与之相分离。自我与世界是相互关联的,个性化与参与也是相互关联的。因为这正是参与的意思之所在:成为某物的一部分,但同时又与某物分离。”张忌小说在构造这世界的世界性,也在以存在的存在性超越世俗生活,与当下生活之间既是深深“关联”的,也是时时“分离”的。从生活世界逸出,走向自我本身,或者说回到自我本身,是张忌小说常见的叙事指向,也是其意义所在。沿着这条道路,张忌将与这个时代的深刻风景相遇,也将遇到属于他自己的更加广阔的叙事领地。在那里,他将更加深邃,更加成熟,更加游刃有余。

注释

①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4页。

②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6页。

③秦晋:《构筑灵魂的场所——从张忌作品想到小说叙事的几个问题》,《中华读书报》2007年8月1日。

④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页。

⑤蒂利希著,成琼、王作虹译:《存在的勇气》,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

⑥蒂利希著,成琼、王作虹译:《存在的勇气》,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页。

⑦张忌:《公羊》,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页。

⑧蒂利希著,成琼、王作虹译:《存在的勇气》,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9页。

⑨张忌:《素人》,《收获》2014年第4期。

⑩张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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