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蒙学韵对类读本的发展及其价值
2018-11-13谢永芳
谢永芳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广西 来宾 546199)
一 祝明《声律发蒙》:全韵部编排与为日后写作诗歌张本
中国古代童蒙对类读本,除《初学记》《兔园册子》以外,《隋书·杂家类》还记载有《对林》《对要》《语对》《语丽》《杂对语》《要用语对》等书,大概六朝时期就出现了这类读本。目前所能见到最早的对类书籍是杜公瞻的《编珠》,然隋志、唐志俱不载,最早见于宋志,只是宋人未曾引用,大概流传并不广泛。宋代训练属对的读本有真德秀《对偶启蒙》、曾子戟《曾神童对属》《群书类句》等。宋人喜谈巧对成风,而且对课教育已盛行于宋代,但从目前的文献来看,专为蒙童编写的对课文本流传下来的较为少见。元代专门指导学童读书方法和程序的《读书分年日程》卷一说:“更令记对类单字,使知虚实死活字。更记类首长天永日字,但临放学时,面属一对便行,使略知对偶、轻重、虚实足矣。”说明元代已有专用于蒙童教育的“对课”教材——《对类》。当时较为有名的这类读本,是祝明的《声律发蒙》。
祝明,字文卿,河北香河安平镇人。所著《声律发蒙》,为清初学者收入《辽金元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七“类书类存目一”亦尝著录之,有提要曰:“《声律发蒙》五卷,元祝明撰、潘瑛续(后三卷),明刘节校补。每一韵先列韵字与注,后列杂言对属之语。”盖初学发蒙,学作对句、习平仄所用之书,以此为较早。虽然四库馆臣云其无所当于著述,更不必发过情之誉,《翁方纲纂四库提要稿》则谓“应存其目”。这部蒙学读本的编排,是将平水韵的平、上、去、入四声总共一百零六个韵部尽数收入。兹摘录其上、去、入三声韵中各一个韵部的两节对语如下,以备参酌:
益对谦,恒对损。穹窿对混沌。雾縠对烟绡,地维对天阃。太液池,甘泉苑。牛弘对马远。细柳拂双堤,芳兰滋九畹。一老犹鸣日暮钟,诸僧尚乞斋时饭。白沟河北,望幽燕远塞迢迢;赤壁矶头,通巴蜀长江滚滚。
鹖对雕,鲂对鰋。山犀对河鼴。蜀锦对吴绫,朱箫对绣幰。燕尾溪,羊肠坂。蓬壶对阆苑。吟筇鹤外闲,钓艇鸥边稳。一亩烟霞拂羽衣,九天日月瞻龙衮。夔门秋兴,细雨吹风巫峡深;吴苑春愁,浮云蔽日长安远。(上声十三阮四节其二、其三)
影对声,香对艳。春耕对秋敛。蟾窟对星桥,云梯对天堑。岳嵯峨,江潋滟。缩茅对反坫。眠憎犊草分,坐许鸥沙占。钟子生知伯氏琴,徐君死挂延陵剑。逄干气壮,千秋遗忠烈之魂;李杜才高,万丈起文章之焰。
陌对阡,坑对堑。金铦对玉玷。令反对文烦,刑淫对赏僣。竹娟娟,花艳艳。无稽对有验。光摇碧汉槎,气拂丰城剑。雁影联翩过竹楼,鸡声咿喔来茅店。仲宣对月,尝怀去国之心;仁杰望云,每有思亲之念。(去声二十九艳三节其一、其三)
蚬对蛏,蚶对蛤。绨袍对毳衲。九鼎对三钟,双筹对百榼。锦模糊,金匼匝。狎鸥对飞鸽。篱下菊经秋,陇头梅破腊。春风巷陌燕差池,夜雨池塘蛙杂遝。烟开平野,萋萋草色近看无;日上遥天,淡淡云容回望合。
驳对精,纯对杂。噫嘻对噬嗑。土瘠对波沃,山藏对海纳。范蠡舟,陈蕃榻。剑关对铃阁。红莲水上开,绿树溪边合。梅花帐冷月娟娟,梧叶窗寒风飒飒。陈言北阙,几回恩被龙墀;对策南宫,一旦名题雁塔。(入声十五合三节其二、其三)
后来,明代孟紱的《启蒙对偶续编》也是如此编排。这种“四声悉具”的全韵部编排方式,与其他数种明清韵对类著名读本,如后文所述明代司守谦的《训蒙骈句》、兰茂的《声律发蒙》以及清初车万育的《声律启蒙》、李渔的《笠翁对韵》等,都是按平水韵中上平、下平三十韵顺序编排、归纳对语不同。其中,上平声十五韵: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下平声十五韵: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只由三十个平水韵编排及命名的读本,反映出古人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对对子与诗歌写作之间的亲密关系,自然是为了给日后写作诗歌,如律诗、绝句和排律张本的。祝本《声律发蒙》在此“张本”意义上的针对性和目的性虽然不能算是非常明确,但其基于基础性和完整性的训练提供给了蒙童全面而又均衡的“营养”,确实是不言而喻的。
能够与上述编排及命名方式一同展示元明清蒙学韵对类读本发展演进轨迹的,是具体的对语文本。如祝本《声律发蒙》所载“一东”韵部中的四节对语:
南对北,北对东。物外对寰中。君臣对父子,海岳对雷风。尧舜德,禹汤功。孔子对周公。六经千古在,五典百王同。天地无心成化育,圣贤有道继鸿濛。书代结绳,阐人文于有象;图呈画卦,开道统于无穷。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俊雅对英雄。才人对逸客,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海雾对江风。云孤秦岭断,天阔楚江空。梁帝讲经同泰寺,汉高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之绿绮;霜华满鬓,羞临百炼之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白叟对黄童。红蕖对紫菊,细柳对疏桐。题雁塔,步蟾宫。凫嶧对龟蒙。一湾流水绿,千树落花红。淡淡半桥杨柳月,轻轻一沼芰荷风。女子眉纤,额下见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其中,第二节与《声律启蒙》所载同韵部第一节相同(一本《声律启蒙》中“一园春雨”作“满园春色”);后面两节,与《声律启蒙》所载第二、三节也仅小有差异。如《声律启蒙》第二节中“俊雅”二句作“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海雾”三句作“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汉高”作“汉皇”,“懒抚”“羞临”二句中二“之”字均无。只是通过简单的文本对照,就很可以见出后起的《声律启蒙》等书中某些内容之所自来。这里面呈现出来的,是祝本《声律发蒙》与《声律启蒙》之间较为明显的源流关系。
二 兰茂《声律发蒙》:《韵略易通》变古法就方音的应用
兰茂(1397—1476),字廷秀,号止庵,云南嵩明杨林石羊山人。祖籍河南洛阳。所著除了与祝明异书同名的《声律发蒙》以外,还有一部与之紧密相联的《韵略易通》。《韵略易通》二卷成书于明正统七年(1442),有作者本年自序。该书以《早梅诗》二十字为母,以四声全者十韵居前,以入声者十韵居后,被誉为“以母求子,一切字音皆可通叶”。意思是说,兰茂通过厘定明代云南官话声母二十,以五言绝句“早梅诗”标目,无往而不利。其诗曰:“东风破早梅,向暖一枝开。冰雪无人见,春从天上来。”不过,《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四“小学类存目二”《韵略易通》提要却严厉批判这种做法:“尽变古法以就方音。其《凡例》称:‘惟以应用便俗字样收入,读经史者当取正于本文音释,不可泥此。’则亦自知其陋矣。”所评似不若袁嘉谷《滇绎》卷三之言为中肯:“考先生有《韵略易通》,亦分二十部。惟‘东钟’作‘东洪’之类,稍有不同。然每部取二字为首,一轻音、一重音,则或洪、或钟,不为足异。二书皆扫除古韵、又不叶今,可谓独到之作。惜源流未分,未免自信太果耳。”
兰茂所编《声律发蒙》二卷,一般认为,是为了使世人通晓其《韵略易通》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应用。《声律发蒙》所设二十个韵部,与《韵略易通》数量一致,但韵部名称、排列次第多有不同(“/”前为《韵略易通》):一东洪/一东钟,二江阳/十五阳唐,五端桓/九桓欢,七庚晴/十六庚青,八侵寻/十八侵心,九缄咸/二十缄函,十一支辞/二支思,十二西微/三齐微,十三居鱼/四车鱼,十四呼模/五模糊,十六萧豪/十一箫豪,十九遮蛇/十四车遮,二十幽楼/十七尤侯。《声律发蒙》的韵部次第与周德清《中原音韵》基本一致,名称也多相同,不同处只在《中原音韵》二江阳,《声律发蒙》十五阳唐,并多出“车鱼”一韵。有学者因此认为,《声律发蒙》成书或早于《韵略易通》。如民国六年(1917)夏袁嘉谷跋《韵略易通》即云:“先生著书甚富,此书之外又有《声律发蒙》,分二十韵,以东钟、支思等字为首,虽云已改《广韵》,尚非毅然独创意者。《声律发蒙》为初作,而此书乃改定之论也乎?”
《声律发蒙》成书后,似至清乾隆年间孙人龙督学云南刊刻之后,方始大行。孙氏并在乾隆六年(1741)所作序中给予该书较高评价:
昔苏长公云:“匹夫而有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盖高风亮节,卓立于当世,斯流风余韵,昭著于来兹,古今人未尝不相及也。考《滇志》杨林兰先生者,自幼闭户潜修,读书好道,不求闻达于当世,惟以诗酒琴棋自娱,性天风月自适,使其出而有为,当与刘诚意、宋景濂后先继美,树丰功而赞伟业,何自甘蠖屈为也?殆孟子所谓“天民”者也,“必世主之见求兮,方出就而有为”,是莘野、南阳待聘之意也。先生文甚夥,奈明末屡经兵燹,残缺不全,传写多论。惟《发蒙》一书,切于幼学,吟诵之下,恍觉景物山川,皆成佳趣;庙堂经济,如在目前。学者童而习之,便不至白首茫然也。夫地以人名,人以地限,纵有博学奇才,湮没无从表见者,不可胜道。先生之《发蒙》,虽云小技,即一斑以窥全豹,而先生生平亦借此略见其大概矣,是昔人谓“李邺侯披一品衣,不改神仙丰度。”今观先生文,言言珠玑,句句琳琅,是又以经纶雷霆之才而具神仙丰度者也。嗟夫!庙堂草野,出处虽有二致;兼善独善,显晦原归一途。先生虽不仕于当时,其永传于后世也,苏子之言,不于此信其不诬也哉!
其中,“《发蒙》一书,切于幼学,吟诵之下,恍觉景物山川,皆成佳趣;庙堂经济,如在目前。学者童而习之,便不至白首茫然也”数句,说的是该书的社会效应。“先生之《发蒙》,虽云小技,即一斑以窥全豹,而先生生平亦借此略见其大概矣”数句的持平之论,又无疑包含有表彰立言不朽之意。对于分处类似的特定方言区域而又缺乏必要辨识能力的蒙童——或者还不只是蒙童——而言,兰茂这种追求具备一定普适性质的“普通话”的尝试和努力,无论实际效果如何,无疑是富有启发意义的。
兰茂此书,赵藩后又于民国初将其刊入《云南丛书》,序中有云:
《声律发蒙》,为塾师课童蒙之本,所在皆有其书。南海谭叔裕言曾见有元人板本,与今坊本相同,则其由来已久。余见乌程孙端人学使所刊嵩明兰止庵茂本,其用韵以东钟、山寒合部,似遵《洪武正韵》,殆于元人旧帙有所增损也。此外又见有所谓对类对歌者、蒙习对歌者、启蒙韵学者,或题为汤若士显祖,为李九我廷机,为昆明程云九振鹏,章句繁简略殊,属辞无不沿袭,则又辗转增损,意或坊肆为之而托名诸人也与。
所谓“殆于元人旧帙有所增损”,是指称《声律发蒙》与祝明之书不无渊源;又推测:有些类似的书籍,很可能是“坊肆为之而托名诸人”。研究表明,晚明的出版文化,特别是评点之学,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经常假托文化名流为评点者,以扩大销路,获取经济利益。《草堂诗余》即为一显例。现在看来,可以稍作补充的是,晚明书商的这种托名造作,即便在一朝时段之内也可以说是渊源有自,并且造作范围早就已经包括了另外的书籍类型,如同样足以射利的《声律发蒙》一类童蒙读本。
三 车万育《声律启蒙》:在功令中又可兼收功令以外之功
车万育(1632—1705),字与三,号鹤田,又号敏州,湖南邵阳人。清康熙三年(1664)进士,选庶吉士。十五年,充会试同考官。著有诗文近四百篇,收入《邵阳车氏一家集》。诗多集句,对于理解其编纂《声律启蒙》应有帮助。《声律启蒙》版本颇多,足以见出其书流传之广,影响之大。其中,民国元年宝庆详隆局刊本特别注明:“中华民国初等小学用。”此本,因为能够透显出蒙学教育中的深刻继承性,所以特别值得关注,也是《声律启蒙》为车氏赢得极大声誉的一个重要方面。
《声律启蒙》又称《声律启蒙撮要》,盖其书初稿可能段数要更多,而在传习中——也即主要从工整的对仗、和谐的平仄、优美的声韵、丰富的词藻以及贴切的典故中感受汉字特有的韵味,这种简本也是够用的。蒋允焄序中有云:
自骈偶之体兴,而著述家多捃摭故实,俪白妃黄,以为能事。若《编珠》《岁华丽记》之类,洵为征引宏博,穷讨四库矣。邵陵车鹤田太史,尝取对偶,自一二字以至十余字,叶以上下平三十韵;所用故实,多取习见;且详为评注,凡二卷,命曰《声律启蒙撮要》。余偶得写本,见其切近,易于记诵,思付手民,遍授童蒙。且今功令,凡小大试,以及考课馆阁,莫不以声律为殿最。是书也,非仅为幼学切要之图,且可俾操觚之士,即此习见故实,进而求之,因以穷讨四库,备极宏博,用谐声律,以鸣当代之盛。岂不休哉!则即以是书为《编珠》《岁华丽记》之羽翼,殆无不可。
其中,“且今功令,凡小大试,以及考课馆阁,莫不以声律为殿最。是书也,非仅为幼学切要之图,且可俾操觚之士,即此习见故实,进而求之,因以穷讨四库,备极宏博,用谐声律,以鸣当代之盛”诸句,道出了古代蒙学亦在“功令”之中,却又可收“功令”以外之功的客观事实。
《声律启蒙》《训蒙骈句》《笠翁对韵》号称“吟诗作对三基”。这类书,格律谨严自然是很基本而严肃的要求。不过,从实际情况来看,这往往又只是一个相对的说法。据有的学者研究,“三基”之作中不同程度地存在出韵的情况。如《声律启蒙》,五微其三“声对色,饱对饥。虎节对龙旗”中“饥”“旗”二字,本属平水韵(以下皆同,均略)四支,而混入五微中。十二文其三“鸟翼长随,凤兮洵众禽长;狐威不假,虎也真百兽尊”中“尊”字,本属十三元,却用于十二文中。三肴其三“藜杖叟,布衣樵。北野对东郊”中“樵”字,本属二萧,却用于三肴中。九青其一“红对紫,白对青。渔火对禅灯”中“灯”字,本属十蒸,却用于九青中。《笠翁对韵》更是存在出韵二十四例,除一例外,均发生在邻韵;另有错韵一例——六鱼其三“欹对正,密对疏。囊橐对苞苴。罗浮对壶峤,水曲对山纡。骖鹤驾,侍鸾舆。桀溺对长沮”中“沮”字,本属上声六语或去声六御。学者认为《笠翁对韵》“是李渔有意识地选择邻韵通押的结果”。如一东其二“茅店村前,皓月坠林鸡唱韵;板桥路上,青霜锁道马行踪。”“踪”字,本属二冬,却用在一东中。二冬其一“垂钓客,荷锄翁。仙鹤对神龙。”“凤冠珠闪烁,螭带玉玲珑。”“花萼楼间,仙李盘根调国脉;沉香亭畔,娇杨擅宠起边风。”其三“内苑佳人,满地风花愁不尽;边关过客,连天烟草憾无穷。”“翁”“珑”“风”“穷”四字,均本属一东,却用在二冬中。又,五微其一“黄盖能成赤壁捷,陈平善解白登危。”其二“占鸿渐,叶凤飞。虎榜对龙旗。”其三“灞上军营,亚父愤心撞玉斗;长安酒市,谪仙狂兴典银龟。”“危”“龟”二字,均本属四支,却用在五微中。又,六鱼其一“羹对饭,柳对榆。短袖对长裾。”其二“参虽鲁,回不愚。”其三“罗浮对壶峤,水曲对山纡。”“榆”“愚”“纡”三字,均本属七虞,却用在六鱼中。七虞其一“花肥春雨润,竹瘦晚风疏。”其二“罗对绮,茗对蔬。柏秀对松枯。”“苍头犀角带,绿鬓象牙梳。”其三“祖饯三杯,老去常斟花下酒;荒田五亩,归来独荷月中锄。”“疏”“蔬”“梳”“锄”四字,均本属六鱼,却用在七虞中。又,八齐其二“珊瑚对玛瑙,琥珀对玻璃。”“璃”字,本属四支,却用在八齐中。又,九佳其一“门对户,陌对街。枝叶对根荄。”其二“陈俎豆,戏堆埋。皎皎对皑皑。”“荄”“皑”二字,均本属十灰,却用在九佳中。十灰其一“青龙壶老杖,白燕玉人钗。”“钗”字,本属九佳,却用在十灰中。又,十四寒其三“至圣不凡,嬉戏六龄陈俎豆;老莱大孝,承欢七秩舞斑斓。”“斓”字,本属十五删,却用在十四寒中。十五删其一“裙袅袅,佩珊珊。守塞对当关。”“珊”字,本属十四寒,却用在十五删中。又,三肴其一“雉方乳,鹊始巢。猛虎对神獒。”其二“祭遵甘布被,张禄恋绨袍。”其三“鲛绡帐,兽锦袍。露叶对风梢。”“獒”“袍”二字,均本属四豪,却用在三肴中。相比而言,《训蒙骈句》中出韵的情况较少。如二冬其三“郭荣叩马,卫献射鸿”中“鸿”字,本属一东,却混入二冬中。所有这些情况,都需要在阅读过程中注意仔细鉴别,把握其双面价值,因为严格来讲,近体诗的写作是不允许通韵的。
当然,如果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似乎也可以通过“邻韵通押”这一线索,将蒙学韵对类读本中的“三基”之作串联起来。事实上,王力先生也是赞成合理解放诗韵的,如其《诗词格律》中就说:“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诗,就不必拘泥古人的诗韵。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尽管,他也曾在《汉语诗律学》中说过:“近体诗用韵甚严,无论绝句、律诗、排律,必须一韵到底,而且不许通韵。”其实,作诗讲究一韵到底,主要还是受了历代官方科考的影响。而且,邻韵通押的例子在前人诗中也并不难找。
四 《训蒙骈句》与《笠翁对韵》:其他读本的多方面价值
《训蒙骈句》和《笠翁对韵》是明清时期另外两部有代表性的蒙学韵对类读本。司守谦,据《兴国州志·文学传》记载,字益甫,河北宣化人。天才超逸,下笔万言。与明“后七子”之一的吴国伦同时相倡和。年二十余,以诸生赍志以殁。诗文散佚。独存《训蒙骈句》一卷。然才子之名,至今犹啧啧人口。石荣暲民国二十四年(1935)跋《训蒙骈句》,称其与《杂言例韵》实为同一书,又云:“余尝辑吾邑历代书目,得六百余种。有存书者,尚不及十之一焉。呜呼!何其散佚之多也。余宦游多年,在故里日少,凡游踪所至,每得乡先辈一文一诗读之,动系人思,盖祖宗庐墓所在。”感慨之余,并评价说:“词旨俳丽,韵味盎然,以之授蒙童习作韵语对仗,诚为善本。今所传之《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当不是过。”“善本”之说,比肩之论,评价不可谓不高。
《训蒙骈句》专门用来训练骈语对仗,将三、四、五、七至十一言的骈句依韵编串,以便诵读。与《声律启蒙》等书稍有不同的是,《训蒙骈句》不看重用典,而更看重词采雕饰,风格较为绮靡。全书大抵按韵分编一系列简单而有意味的联句,包罗天文地理、花鸟虫鱼、人物器物等基本意象、知识,每一组从个别字词逐渐增加字数,声韵协调,朗朗上口,有如歌唱一般。启功《说八股》更云:这类歌诀,念起来非常顺口,易背诵,易记忆。童蒙读起来可以懂得字、词、句怎样相对,又可从长短句的配搭受到声调和谐的启发。念熟了,背惯了,就无形中打下了作诗作赋的基础。再结合换字方法,运用这里的任何句式都可以翻出不同的对联。韵脚都是平声,作为歌诀比较好念,而其中每个“上句”又都是仄脚,倒过来就是仄韵的句子,把仄脚的句子用在“下联”,便是仄韵的对联或仄韵的诗文的句子。这等于是从后来者的角度,将相关蒙学读本与明清时期求取功令之“利器”——八股文,经过“长途跋涉”,明确、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李渔(1611—1680),初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中年改名渔,字笠鸿,号笠翁。祖籍浙江兰溪下李村。所著《笠翁对韵》跟《声律启蒙》等书一样,也是把常见的韵字组织成富有文采、格律谨严的对子,通过精彩的例句来介绍诗歌的对仗技巧和声韵知识,所以叫“对韵”。只是,李渔在《笠翁对韵》中用语更为复杂,加之有时喜欢密集运典,并对一些语典进行嫁接改造,既跳跃又凝缩,相比而言美感就会稍微弱一些。当然,凡此种种,似亦无碍于李渔《闲情偶寄·声容》中所谓“说话铿锵”之意:“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此非作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并且应该是在可能后出的《声律启蒙》中很大程度上得以扭转。
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米东居士序《笠翁对韵》云:
夫珊树交柯,并垂金薤;琪花连蒂,齐擢玉英。羌相对于相当,原无奇而不偶。是以拈生花之管,最戒偏枯;裁织锦之机,须工对仗。盖必因难而见巧,始克推陈以出新。第东观之书既未多见,西园之册尤苦浩繁,即间有裁成对字者,如《渊鉴类函》、《分类字锦》、虞世南《兔园册》、白居易《六帖》之类,指不胜屈。然皆分类而不分韵,自非积学之士,未易驱遣如意也。求其尽善尽美,俾鼓珍者取携各便,属对者组织维工,盖亦鲜矣。偶检箧笥,得《笠翁对韵》一编,捧而读之,其采择也奇而法,其搜罗也简而该;其选言宏富,则曹子建八斗才也;其错采鲜明,则江文通五色笔也。班香宋艳,悉入熏陶;水佩风裳,都归裁剪。或正对,或反对,工力悉敌;或就对,或借对,虚实兼到。揆之《诗苑类格》、上官仪《六对》之法,无不吻合。洵初学之津梁,而骚坛之嚆矢也。爰付剞劂,公诸同好。庶几扬风扢雅,八叉手远迩比肩;摛藻扬芬,七步才后先接踵矣。
所言“其采择也奇而法,其搜罗也简而该;其选言宏富,则曹子建八斗才也;其错采鲜明,则江文通五色笔也”,可谓的评。序中所云“白居易《六帖》”,系杂采成语故实,以备词藻之用之书。据杨亿《谈苑》:“白居易作《六帖》,以陶家瓶数十,各题门目,作七层架列斋中。命诸生采集其事类,投瓶中,倒取抄录成书。”尽管“所记时代,多无次序”,此类书籍在古人心目中的基础与实用地位,亦可略见一斑。有意思的是,李渔在将己著“公诸同好”的同时,也曾为阻止他人盗印而发布公告:“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见出其书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笠翁对韵》中的某些对语实例,更可以直接说明,此类读本的确是为蒙童日后写作诗歌张本的。也就是说,就诗歌创作而言,这些童蒙读本中的成句运用虽然还算不上“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却也能够成为后世学者与前代作者之间的有效联接纽带。如“十灰”韵部中“河边淑气迎芳草,林下轻风待落梅”二句以及“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二句,即分别直接取自孙逖《和左司张员外自洛使入京中路先赴长安逢立春日赠韦侍御等诸公二首》其二:“忽睹云间数雁回,更逢山上正花开。河边淑气迎芳草,林下轻风待落梅。秋宪府中高唱入,春卿署里和歌来。共言东阁招贤地,自有西征作赋才。”以及高启《梅花九首》其一:“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同时又表明,童蒙书籍也可以而且已经实实在在地参与到了某些古代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进程当中。
五 “声律启蒙”体诗:蒙学读本影响之大与古今幼教之别
《声律启蒙》一类蒙学读本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像兰本《声律发蒙》“十一箫豪”韵部中的“霜天风紧雁行高”句,会被清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直接裁入其《河渎神》:“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 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并且,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也还有人模仿、运用“声律启蒙”体作诗,论议时政,救国经世。如《论语》半月刊(第二十一期)所载一清《今声律启蒙续集》四首:
朝对野,党对军。政府对人民。宪政对约法,统一对和平。黄膺白,朱霁青。沈阳对天津。卖国无秦桧,签字有熊斌。徒知通电难当局,却教谰言乱士心。庐山会议,商量一面交涉;塘沽谈判,协约双方撤兵。
寇对匪,工对农。水尽对山穷。内忧对外患,畏缩对争功。陈济棠,毛泽东。主义对兵戎。不学袁崇焕,却类张献忠。五省难民流离尽,卅万劲旅各个攻。何刘陈蔡,方圆三路大举;湘鄂赣闽,早经十室九空。
讧对哄,战对剿。劣绅对土豪。私仇对国难,文电对枪刀。刘文辉,田颂尧。军阀对官僚。琼粤刚自杀,胶济又秋操。同盟空言思废战,代表白跑枉徒劳。王毛犹辈,争个你死我活;海陆空军,杀得鬼哭神号。
亲对善,暴对仁。佞佛对求神。侵占对自卫,死难对图存。顾维钧,陈友仁。纽约对伦敦。狡辩逞松冈,偏袒推西门。非战公约成废纸,国联议案等空文。几次宣言,左右为难胡佛;一通报告,往返徒劳李顿。
一清并非此种“声律启蒙”体的始作俑者。如该组诗小序中所云,其所“仿效”者,即为同载于《论语》(第十七期)的海戈(即张海平)《今声律启蒙》四首:
中对日,战对和。冷口对热河。飞机对野炮,会议对干戈。日内瓦,莫斯科。白美对红俄。长城真抵抗,矮鬼究如何。保定途中人络绎,石家庄上影婆娑。两百汽车,装尽殃民之土;几行通电,逼逃祸国之魔。
追对进,跑对逃。鬼哭对神号。长期对一致,铁炮对钢刀。喜峰口,八字桥。夜战对晨操。防空宜注意,爱国敢辞劳。小丑背符图活命,天军杀敌不求饶。谈判会开,还亏代表强硬;奸雄幕揭,可怜主席糟糕。
攻对守,易对难。闸北对江湾。投降对妥洽,国粹对洋盘。宫长海,马占山。入梦对方酣。男儿欣死别,壮士耻生还。不有孤军持大体,倩谁只手挽狂澜。汪蒋宋何,早已决心如此;吉黑辽热,将来惟恐这般。
疑对怕,暗对明。募款对征兵。家亡对国难,活捉对生擒。蔡廷锴,孙殿英。突破对倾奔。新设满洲国,毋忘义勇军。目睹大刀能抹敌,传闻飞箭可穿云。公理昭昭,有谁愿当秦桧;军情岌岌,那个再学王赓。
这种“声律启蒙”体在当时的风靡程度,还表现在:其一,以上两位著名作者,除上录之作外,尚有他作以及相关评论,均刊于《论语》杂志。如一清尚有《今声律启蒙五集》,凡六首,第一首中有“吹对拍,谄对骄。亲贵对同僚。飞黄对腾达,宣誓对潜逃”云云。海戈又撰有《鸡鸣之夜》一文,谓一清《续今声律启蒙》“好对甚夥,颇多胜余之点,然有失平仄(声)处。”又曰:“昨晤友人,说于天津某报之副刊,及其他日刊上,曾看着许多《续今声律启蒙》,无平仄,失音韵之处,最最令人发呕。”其二,除了这两位作者之外,也还有其他文人创作同体的类似题材作品,刊载于《论语》或日报副刊《越国春秋》。如符蒂有《今声律启蒙》五首,前两首为:“行对学,政对军。老话对新闻。骑驴对跨马,恋爱对离婚。陈公博,宋子文。辩士对财神。塞北火犹烈,山东水又深。同文同种相亲爱,美棉美麦苦难分。寓禁于征,罂粟先开几炮;攘外安内,香槟共举三樽。”“烟对酒,党对群。初稿对全文。筹备对起草,宣统对曹锟。马君武,达尔文。康德对牛顿。女儿当独立,妻妾应共存。海商空警新法制,民律刑条好经纶。九十九人,长作如椽笔立;各区各省,不妨依法瓜分。”老放也有《今声律启蒙》二首,次首中有“豪对劣,络对联。接济对牵连。张筵对开会,集议对专权”云云。
上录数组诗,不啻为《声律启蒙》一类明清韵蒙学对类读本的现代习用模板,自然也就将古代童蒙书籍的现代化进程和意义推向了一个新的讨论维度。同时,这类诗作甚至还可以让人从另外的层面,多少悟出这样的道理:正如高明的理论并不对高水平的文学创作负责一样,即便是精熟《声律启蒙》一类书,也并不足以确保一定就能写出像样的古典诗词。因为诗歌的生命,永远在于火热的现实生活与丰富的个人情感。而且,教育教学理念在其中也能发挥相当大的决定作用。
古代蒙学教育通常采用个别教育的手段,注重背诵与练习。其基本目标,是培养蒙童的认字和书写能力,养成良好的日常生活习惯,能够具备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基本伦理道德规范,并且掌握中国文化及日常生活的一些基本常识。正如朱熹自叙《童蒙须知》所云:“夫童蒙之学,始于衣服冠履,次及言语步趋,次及洒扫涓洁,次及读书写文字,及有杂细事宜,皆所当知。今逐目条列,名曰《童蒙须知》。若其修身治心,事亲接物,与夫穷理尽性之要,自有圣贤典训昭然可考,当次第晓达,兹不复详著云。”清人陈弘谋《养正遗规》于此有按语曰:“蒙养从入之门,则必自易知而易从者始。故朱子既尝编次小学,尤择其切于日用,便于耳提面命者,著为《童蒙须知》,使其由是而循循焉。凡一物一则,一事一宜,虽至纤至悉,皆以闲其放心,养其德性,为异日进修上达之阶,即此而在矣。吾愿为父兄者,毋视为易知而教之不严;为子弟者,更毋忽以为不足知而听之藐藐也。”基本上就是直到现在仍然经常强调、却未必都能做到的,先做人,后读书。毋庸讳言,也许恰恰就是这一点,已足可见出今、古幼教理念差别之大,而颇为值得多方相关人士认真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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