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宋词的新发现——简评《宋词精华》

孙琴安

(上海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上海 200020)

1995年6月，巴蜀书社曾出版《宋词精华》一书，精装护封，由顾易生、徐培均、袁震宇主编，并邀约了钱鸿瑛等诸位专家合力编撰注释，近万册书一经推出，颇受欢迎，影响甚大。宋词自古以来选注评释者甚多，此书在同类著作中已属上乘，然主编者仍觉不满，经过精心修订增删，2016年12月，此书又由黄山书社隆重推出，书名改为《经典宋词》。原仅一册，如今则分为三册，分别为《昨夜西风凋碧树——北宋早期词》《众里寻他千百度——南北宋之交词》《淮南皓月冷千山——南宋后期词》。每册前均保留了顾易生的《原版前言》，又有徐培均新撰的《〈经典宋词〉修订序》。两相对照，原书、新书关系一目了然。平心而论，此书较原书有了比较大的修改，徐培均的修订工作也确有不少新的发现，使全书增添了不少新的气象。要而言之，大约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纠正了许多原注中的错误

对于诗词的注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涉经史、典章制度，关乎一个人学问的深浅。《宋词精华》由顾易生、徐培均、袁震宇等专家主编，又请钱鸿瑛等词家注释，在词学界已颇受好评，但经徐培均此次修订，发现注释中尚有三百多处错误与不足。为了纠正这些错误，解决这些不足，徐培均主要通过两个途径来加以实施：

一是尽可能吸纳最新的研究成果。例如，《宋词精华》出版不久，韶关学院胡昭著、徐国华在《文艺理论与批评》上发表《白璧微瑕——评〈宋词精华〉》一文，在对《宋词精华》作出肯定的同时，也指出了宋词注释中存在的一些错误，如北宋女词人卢氏《凤栖梧·题泥溪驿》一词，原注据《清朝文献通考》，以为在四川省屏山县西三里，然胡、徐的考证结果以为在宜宾市西北45公里的泥溪乡(镇)。南宋词人张炎《梅子黄时雨·病后别罗江诸友》一词，原注对罗江的地点只提供了两处可能性，或在广东，或在四川，胡、徐经多方考证，则认定在浙江省的慈溪。南宋词人阎苍舒《水龙吟》一词，原注和《全宋词》所注均出自《芦浦笔记》，而胡、徐则结合阎苍舒考中进士时间和宋代外交官员的等级制度，以为原注定此词作于公元1141年为误，原词中的“十五年”应为“五十年”。对于南宋词人姜夔《一萼红》一词中“朱户粘鸡”一句，原注以为“古代于人日剪纸为鸡”贴于门上，胡、徐经考证则认为应是正月初一贴鸡于门上。凡此四处，徐培均在修订时均加接受，采纳到新书的注释之中。

除了吸纳最新的研究成果，另一个途径便是自我纠正。徐培均此次修订，发现原注中有300多处错误与不足，为了对读者和学术负责，他又查核各种典籍，对原注中的错误和不足逐一加以订正或补充。有的甚至推倒重来，另行注释，如刘壎的《菩萨蛮·和詹天游》、蒋捷的《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陈以庄的《水龙吟·记钱塘之恨》等，都是另起炉灶，重新注释，其中所花的精力与心血，自是可想而知。

最有意思的是对戴复古妻《祝英台近》一词的本事补充。此词本选入《宋词精华》，然对其本事不明，故未注，只注词之文本。后湘潭大学教授刘庆云提供材料，谓元陶宗仪《辍耕录》和万历《黄岩县志》都记载了此词背景，言戴复古流寓武宁(今江西省境内)，有一富翁爱戴复古之才，以女妻之。同居二三年，戴复古忽言在故乡(今浙江台州黄岩)已有妻，欲归。富翁闻之大怒，女儿婉言向父亲解释，为之说情，并赠戴复古路资及《祝英台近》一首。丈夫离去，此女遂投水自尽。有此记载，徐培均遂作补充，也更丰富了此词的内容和感染力，是爱情词中的悲剧典范。十年后，戴复古重来武宁，不忘旧情，作《木兰花慢》忆昔，中有“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等语。可谓感人至深。

在自我纠正的过程中，徐培均的新注还参阅了周笃文、马兴荣主编的《全宋词评注》等，解决了原注中疏漏的一些问题。

二 调整了原书中的不少篇目

据顾易生《原版前言》所云，《宋词精华》原选录宋词“共得一千四百余首，庶几比较全面反映一代词坛面貌”。时过二十年，徐培均重读这些选篇，认为“所选篇目基本可靠”，但也发现了一些不够“经典”或争议较大的词作。为了精益求精，也为了对《经典宋词》这一书名负责，徐培均经过反复考虑和斟酌，决定删去原书中的一些篇目。

例如，欧阳修有《蝶恋花》二首，一首起句为“谁道闲情抛掷久”，一首起句为“几日行云何处去”，皆见于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阳春集》，可见应为南唐冯延巳作，故此次删去这二首词。原书收有北宋杜安世的《菩萨蛮》(游丝欲堕还重上)和《凤栖梧》(任在芦花最深处)二词，然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对其人评价不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谓其词“往往失之浅俗，字句犹多凑泊”，今视此二词确有此弊，故皆删去。

又如，晏几道为北宋著名词家，原书收其词45篇，其中《生查子》(关山魂梦长)，宋黄昇《唐宋绝妙词选》作王通叟(王观)词，今从之，又《归田乐》亦无多特色，亦皆删去。原书曾收汪辅之《行香子》(晚绿寒红)，此词欠佳，又此人仅此一首，故亦删去。原书收有周邦彦《菩萨蛮·梅雪》一词，虽较好，然与他作不称，亦删之。原书收刘仙抡《霜天晓角·题蛾眉亭》一词，实乃韩元吉所作，前已录，再者原注不仅将“蛾眉”释为女子之眉，其他注释亦全错，故删去刘作。

此次选目在删去一些词作的同时，也增补了一些词作。例如，李冠为宋初词人，所传词作不多，原书仅选了《六州歌头》(秦亡草昧)一首，然其《蝶恋花·春暮》一词则备受前人推崇，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云：“介甫谓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淡月云来去’也。”王安石评诗赏词皆有高处，此虽系其个人见解，必有所据，足资后人借鉴参阅，故此次丛书加以增选，以补遗珠之憾。

三 订正了许多错字和词人小传

据徐培均经过将近五年的校阅，发现原书中的错讹之处甚多。例如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有“绿树听鹈鴂”一句，其中的“鴂”字都误作“呎”字，在词的正文及注释中，该错字出现五次，此次丛书皆作订正。其他词中凡有“呎”字者，也一律订正为“鴂”。不过，此次丛书订正和补充最为明显者，还在于一部分词人的小传上。

《宋词精华》所选词家面广量多，有耳熟能详的大家，如苏轼、辛弃疾、李清照、晏殊、晏几道、秦观、柳永、吴文英、张炎等，也有影响甚微的小家。然不管大家小家，此次《经典宋词》丛书对词人小传都作了重新审核，对其中存在的一些错讹，都逐一进行订正或补充，竟达40家左右。

例如北宋词人马瑊，《全宋词》作马成，《宋词精华》的原注已订正了《全宋词》之误，此次《经典宋词》丛书则作了更详备的佐证。又如南宋词人李泳，乃李正民之子，应为扬州人，然原书误作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此次丛书作了订正。再如苏庠，原书注为澶州人或澧州人，澶与澧形近而误，此次删去前者。

至于词人小传中订正或补充生卒年月的例证，则更多，如北宋林逋，原书注其生年为宋太祖乾德六年(公元967年)，此次订正为公元968年。夏竦原书定其卒于1053年，此次订正为公元1051年。原书对柳永的生卒年定为987—1053年，此次订正为987？—1055年后。对杜安世原书只写其生活年代，此次补充为“生当宋仁宗康定(1041)前后”。对孙洙的生年原书误作1032年，此书改为1031年。对晏几道，原书小传以为“生卒年不详”，此次则补充为“1038—1108”。女词人魏夫人，乃北宋宰相曾布之妻，原书生平简略,此次据曾燠《江西诗徵》补充了她的小传。孔平仲与秦观相友善，原书谓不知其生卒年，此次补充为1042—1105年。原书谓赵令畤生于1051年，此次订正为1061年。原书对谢逸谓不知出生时间，此次补为1068年。原书对毛滂的卒年无考，此次则补为1124后卒。原书对陈克卒年无考，此次知其死于宋高宗绍兴七年庐州郦琼之变，补上了卒于1137年。原书对韩驹无生卒年，此次补上了1080—1135的生卒年。原书对汪莘卒年无考，此次补为1277年卒。郑域在原书小传无生卒年，此次补为1152—1173。韩疁在原书小传无生卒年，今补为1208—1213年前后在世。黄昇在原书小传生平不详，此次补为“淳祐(1188—1248)间在世”。原书对徐霖卒年误定为1262年，此次改为1261年。原书对杨缵的生卒年不详，此次补为1210—1269，对其身世及其倚声业绩，作了更详细的介绍。此外，对周密、文天祥等人的卒年也都作了新的订正。对周密的卒年原书定为1308年，此次订正为1298年；文天祥的卒年原书定为1283年，此次订正为1282年。凡此甚多，兹不一一例举。

原书的词人小传已属翔实，此次修订中不仅订正了生卒年和籍贯，而且对少数词人的身世与仕履，仍作了一定的补充或订正。如晏几道小传，此次补上了“曾任太常寺太祝，熙宁七年(1074)，以郑侠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受株连入狱。元丰五年(1082)，监颍昌府许田镇，‘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师赐第’”。方岳小传，补“绍定五年(1232)进士……尝忤史嵩之、贾似道而罢官，为江湖诗派诗人，与刘克庄齐名”。周密小传，补“景定二年(1261)，为临安府幕僚，监和剂局。咸淳间，历两浙运司掾……景炎初(1276)，任义乌令。宋亡不仕，迁居杭州，学词于杨纘”。汪元量小传，补“钱塘(今杭州)人，咸淳间入太学，度宗时以善琴奉侍南宋宫廷谢后……至元二十五年(1288)，赐为道士南归”。此外，丛书对孔夷、葛立方、杨炎正、王澜、陈允平、文及翁、邓剡、蔡松年等人的小传也进行了身世或仕履上的补充，虽程度不同，却更有助于我们对其生平与词作的研究。

不仅如此，此次丛书在对词人小传的订正与补充的同时，还补充了数百则评语。这些评语或补充在词人小传之中，也有不少补充在作品的“注释”开端之中。这样既可证明作者的词艺风格及其在词学发展史上的地位，也可显现词之本事和创作背景，有时也可点明词之内涵和特色，以及填词之手法和对后世之影响。如在欧阳修、黄庭坚、向子諲、吴淑姬、康与之、张孝祥、孙惟信、黄昇等一些词人小传中，都补上了一些前人评语，这样既可供人参考，也可让读者打开视野，进行横向与竖向的多维比较。

结束语

宋词的艺术成就是举世公认的。要把其中高妙精美的艺术性传递给广大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使他们得到领会和欣赏，的确是一件有益而又不易的工作。可以这样说，原先的《宋词精华》已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在同类著作中已属优秀读物。如今徐培均历时五载，从词篇注释的纠正到所选篇目的重新调整和增删，从词人小传生平事迹的补充和生卒年的一些订正，乃至评语的补充和错字的修正，易名为《经典宋词》，作为一套丛书推出，的确是面貌一新，可以说是一次幅度比较大的修订工程。其中也的确体现出许多新的发现和新的研究成果，集经典性、学术性、可读性、欣赏性于一体，较之原书又大大提高和推进了一步。

徐培均研治宋词多年，已出版《唐宋词小令精华》《李清照》《淮海集笺注》《李清照集笺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秦少游年谱长编》《秦观词新释辑评》《苏轼诗词选注》《岁寒居说词》等多种。此次在对《经典宋词》丛书的修订过程中，我们再次看到了他那种认真严谨的学风、有错必纠的治学态度和精益求精的刻苦精神。同时也相信此套丛书必将获得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