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郭沫若小说中“复义”手法的运用
2018-11-13刘盈盈
刘盈盈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四川 成都 610071)
一、何谓“复义”
“复义”是新批评理论的一个关键术语,它最早由燕卜荪在《复义七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中提出,也被译为“含混”或“朦胧”。新批评派的突出特点是:侧重于分析和考察文学文本的语义问题,主要是从语义学角度分析文学语言的基本特征。在新批评派看来,文本由词构成,每个词汇基本都有确定的字面义,同时也会引发各种不确定的联想义,文学作品的本质就是词汇的多重含义相互交织而形成的“语义结构”。与此同时,词与词之间相互联结,形成一种非常复杂的语义关系,这就是“语境”。由于“语境”的存在词的含义会发生更加巨大的变化。语言的字面意义可能会被扭曲、扩展、压缩和变形。这样,文学作品的“语义结构”就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丰富。因此也就产生了“复义”现象。在新批评出现以前,学界认为这种现象是作者的失误,没能将作品的含义表达清楚。直到新批评派开始将视野转向文本本身,“复义”现象成为文本的特殊性而受到推崇。
燕卜荪在《复义七型》一书中,将“复义”定义为“任何导致对同一文字的不同解释及文字歧义”。“我准备在这个词的引申义上使用它,而且认为任何导致对同一文字的不同解释及文字歧义,不管多么细微,都与我的论题有关。”由此可以看出,“复义”是用以解释文学特征、定义文学性的概念术语,其重在分析文学文本中语义结构的多重性及其所产生的不确定之美。
在燕卜荪等新批评学派的人看来,文学文本的语义结构不是单纯的或者清晰明了的,而是复杂的、多重的,也就是在文本中广泛的存在着“复义”现象。燕卜荪的《复义七型》中详细分析了“复义”的现象和类型,也有一些人指出,这本书在分类上存在着界限不清的问题,但其对揭示文本独特的文学特性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因此这本书被后来诸多学者所推崇。燕卜荪在此书中所举的有关“复义”的例子大多都是戏剧和诗歌段落,但小说中也不乏“复义”现象的运用,郭沫若的小说中就存着大量的“复义”现象。
二、郭沫若小说:命名的“复义”
郭沫若创作的小说,题目大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直接以人物名字命名的,另一类是根据某些紧扣主题的内容提炼而成的。后者的题目中则包含着更多的内涵,意义耐人寻味。有的借助季节来命名,比如《残春》和《阳春别》等,还有的借助某一事件或事物来命名,像《Lobenicht的塔》和《鼠灾》等。但这些题目都有一个共同点:命名的“复义”含蕴了丰富的“所指”。
“鼠灾”的本意是遭受了严重的鼠患灾害。在郭沫若的小说中指的是男主人公质量精美的冬衣遭到了老鼠的破坏。因为家庭匮乏,面对视若珍宝的冬衣被损坏的境况,丈夫也不得不忍住内心的怒火,其实内心已经暗潮涌动。通篇展示的心理活动也说明:丈夫对于家累的怨恨。男主人公兼具丈夫和父亲两种身份,终日长吁短叹,怨恨这个家庭所带来的负担。“鼠灾”在这篇小说中就具有了引申义——一片狼藉的生活。虽然小说的题目为“鼠灾”,但《鼠灾》这篇文章也并未叙述家里遭遇老鼠时的状况,笔墨多重在描写男主人公得知老鼠咬破自己珍贵大衣后的心理活动,还有一些对一家人生活惨淡状况的间接叙述。其实这个状况是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生活状态的缩影,“鼠灾”象征的是当时中国凄惨的现实,还有中国人生活难以为继的日常。
同样以描写大量心理活动表现小说主旨的还有《残春》,“残春”本来是指春天将尽的时节。但在郭沫若的这篇小说中并未出现有关季节的描写。纵观全文,“小说写梦写潜意识,写一种被压抑的青春期生理欲望。”小说主要写了爱牟在看望旧友的过程中对医院的护士产生了爱慕之心,他在潜意识的梦中感受到了到了这份爱情可能带来的厄运,他便及时扼杀了这份爱情,最终回归家庭。“残春”在这里其实指的是感情的凋零,爱牟将对S姑娘的爱慕藏在心中,希望“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不也要这样的憔悴”。爱牟并没有为了爱情舍弃一切,他是五四时期的新青年,这些青年人也都是追求个性解放的人,而在爱牟的现实生活中,总是无法得到所追求愿望的满足,比如他的这份爱情,所以他眼中的大海、船舶和高山就像是遥远的未来,一切都是幻想中的壮志与梦想,可望而不可及。爱牟的这种心理是当时新青年们的缩影,他们想要救国救民,抱负又无处施展,理想在踟蹰不前中不断被压缩、被消解。他因而“残春”更深层次想表达的是五四时期新青年们的伤逝。“残春”就是指这些青年们在挣扎中悲壮的表现。
与《残春》相类似,《阳春别》这篇小说也是初看题目貌似同季节相关。“阳春”的意思原本是春天,温暖的春天。根据这个理解,题目的含义应该是春天已经结束。细细品味小说会发现,虽然小说开头出现了季节描写,但全文只此一处:“六月十日午前十时”。“阳春别”在这篇小说最后出现,“嗳,阳春哟!我只好从此和你告别了。”其指的是再也无法吃阳春面了,同季节毫不相关。“阳春别”这篇小说,其实是一篇对国族无奈的展示书。这篇小说主要写了王凯云和一名P大教授在码头的聊天过程。两个人都认为中国已经不再是容身之所,所以决定“逃离”。P大教授本就不是中国人,他只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来到中国,中国之前有“黄金国”的美誉,但现在的中国已经不再适合生存,导致P大的教授对国别的追求换成一种对国别的无奈。而像王凯云这样的新知识分子们处境更加艰难:奔赴日本求学——回国——被迫去日本继续讨生活。因为中国已经没有这些知识分子的容身之处,所以他们必须远离国土,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这样看来,“阳春别”的深层含义是同国家告别,它的背后是对国族深深的无奈,是对中国这个曾经人人都来朝圣的地方的失望。
郭沫若还有一些“复义”是借他人的事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比如《Lobenicht的塔》,这篇小说的题目乍看似与建筑相关,“Lobenicht的塔”即廖勃尼赫特教堂,在德国哥尼斯堡城,是康德晚年住所的附近,康德每天黄昏有欣赏此塔景致的习惯。小说描写的是,康德请邻居砍掉窗外的白杨树后看到了Lobenicht寺的塔尖,更深一层地讲是,康德是在“撤去了内外的藩篱”后看到了Lobenicht寺的塔尖,一直以来困惑着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他终于取得了思想的重大转变,从而得到了他一直追寻的东西——真理。“Lobenicht的塔”在此象征的是康德不断寻求的真理。巧合的是,郭沫若在创作这篇小说时,正处于“思想转换期”,也正处于“经济苦闷期”,因而郭沫若这篇小说中的康德遗存着他自己的影子,郭沫若也想像康德一样,找寻到属于自己的“Lobenicht的塔”,即找到自己内心的方向和秩序。
郭沫若运用简洁的语言将小说内容中具有代表性的事物进行概括,从而形成了带有多重含义的题目,这样就使得题目既紧扣主题又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为读者呈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
三、郭沫若小说:意象的“复义”
意象,就是作者将要表达的情感寄托到了某物或某景中。在读者尚未了解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之前,对意象的个别理解便促成了“复义”的产生,也正因如此才构成了小说“语义结构”的多姿多彩。郭沫若小说中的许多意象便是如此,它们各自在作品中扮演者属于自己的角色,为每个读者唱着哀歌。
爱情悲剧《叶罗提之墓》中的“顶针”,就是这首哀歌的倾诉者。顶针,原本是指旧时中国民间常用的缝纫用品,一般套在中指用来顶针尾,以免伤手,而且能顶着针尾使手指更易发力,用来穿透衣物。在这篇小说中,顶针是叶罗提和嫂子之间的情感纽带,更是他们藏在心中那份感情的载体。叶罗提年少而早熟,他对嫂子的爱恋大多出于一种本能,但“叔嫂之恋”是恶劣封建家庭环境压抑的恶果,是当时封建社会畸形生活的浓缩。在叶罗提的心中,顶针是他唯一能接近嫂嫂的桥梁,他将自己对嫂嫂的爱恋都藏在这枚顶针中。小说最后,叶罗提吞食顶针,在无意识中是将嫂嫂珍爱地保存在自身之中。通过这枚顶针,叶罗提实现了和嫂嫂的沟通。因而,“顶针”作为这篇小说最重要的意象,代表的是叶罗提和嫂嫂之间未说出口爱情的见证,是他们两个人连结的纽带,是爱情的挽歌。
叶罗提哀歌的倾诉者是一枚顶针,《喀尔美萝姑娘》中爱情的寄托是一位美丽姑娘的睫毛。“睫毛”原本是人体的一个器官,在这篇小说中是青春、美丽的象征。这篇小说像是作者的一份坦白书,主人公因为一位姑娘美丽的睫毛而心生爱慕,但他已有家室,因而内心饱受道德的谴责,他挣扎在暗恋与罪恶感之间。这位喀尔美萝姑娘是年轻、漂亮的处女,“我”对这个姑娘的迷恋,其实是对青春、美丽本能的追求。“我”的妻子又很开明大度,甚至鼓励他去追寻自己的爱情。正因如此,“我”一方面无法放开对喀尔美萝姑娘的爱慕,另一方面又觉得愧对妻子,最终主人公选择将自己溺死以寻求解脱。反观喀尔美萝姑娘,这段暗恋并未对其生活造成影响,她依然按照原有的轨迹生活。深层原因是,作者虽然喜爱这个姑娘,但内心又希望喀尔美萝姑娘能够不受到这段暗恋的影响,拥有美好的生活。在这篇小说中,“睫毛”更像是一个保护罩,将这个小姑娘保护起来,希望她永远作为青春和美丽的代言人,主人公希望她可以永远保持青春、纯洁和美丽。
作为小说的意象,无论是“顶针”还是“睫毛”,其在小说中的含义与原本的含义相去甚远,都是爱情的寄托,是渴望爱情而不可得,便退而求其次的将感情寄托在了一种意象上。在郭沫若的小说中还有许多种的意象呈现,正是这些丰富多彩的意象背后的“复义”,使得作品内容耐人寻味,值得琢磨,为作品提供了多层次的意象解读。
四、郭沫若小说:细节的“复义”
在小说中,细节描写最能表现作者的功力。细节描写往往容易被读者忽略,细节是与大局相关不大但是又不能忽视的的小事,它是人物性格、事件发展、自然景物、社会环境等最小的组成单位。细节描写往往言简意赅,其背后内涵丰富,所以其容易产生“复义”现象,在郭沫若的小说中屡见不鲜。
譬如前文提到的《鼠灾》这篇小说,第一段出现了关于方平甫的外貌描写“他的年纪只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苍白色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不十分注意时不能看出的皱纹,和那钝郁凝滞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龄相当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短短两句话,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身负重担的中国留日学生形象。他承担着学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就方平甫本身来看,“内部的不安”代表着方平甫家庭的危机,生活上经济来源受限,有时候甚至无法满足最基本的物质生活,平时的食物基本是麦饭和野菜,可见其生活艰苦,财务危机也导致了他和妻子的矛盾,一件冬衣被老鼠咬坏都可以引起夫妻间的“冷战”。“外部的刺激”指的是方平甫在日本的生活环境,他们生活在海边,与渔家为邻,基本上属于生活在边缘地带,方平甫与自己的同学基本隔离,他的一系列活动受制于家庭,因而年纪轻轻的他便“负担重重”。深究下去,在这篇小说中方平甫是当时大多数留日学生的缩影,他们一方面想要积极的融入日本人的生活,但不管是从外在表现还是内在修养,他们都无法真正的融入日本这个社会,因而,这些人产生了生存危机。从更深层来看,方平甫代表的更是中国这个国家当时的状况,贫弱不堪,一方面国家内部不太平,各省军阀割据,动乱不堪,这是“内部的不安”;“外界的刺激”指的是外国的挑衅,各个资本主义国家对中国虎视眈眈,想要霸占中国的资源。中国就像方平甫一样,感受着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刺激,在遍地为狼的状态下艰难的维持着生计。
还有《阳春别》这篇小说,它通过表现国别的惆怅与无奈,揭示出已经觉醒而又脆弱的知识分子,在新旧交替的历史车轮中,在“梦醒了无处可走”的幻灭中,宣泄着自己郁积的忧患意识和人生感悟。由此产生了认同危机,即身份定位和民族认同的危机。郭沫若并没有直接地写中国的现状,是借王凯云和P大教授的对话表现的:
——“我想去找点职业。”
——“中国没事情给你做吗?”
——“中国哪里容得下我们。我们是在国外住的太久了。”
短短三句话表达出,并不是“我”想逃离中国,而是偌大的中国已经没有了这些年轻知识分子的容身之所,他们不得已要继续背井离乡。这些表达出青年知识分子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故国难存,家园已经面目全非,而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样的祖国该拿它如何?认同危机一览无余。
他们还共同批判了中国人重名轻实的虚无观念:“中国人做教授,不怕在口头上反对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没米下锅,没学生上课,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简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将部分丑陋的教授们的形象以戏谑的方式呈现出来,描绘了当时无知的大多数人狰狞的面孔。小说中还有两处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无”的叙述,充分说明了当时中国的畸形风气,大家一味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对国家的灾难视而不见,“他们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像没有注意到黄浦江头浮着有几万吨的外国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们的午梦很浓,尖锐的汽笛声,嘈杂的机械声,都不能把他们叫醒。他们是把世界征服了。他们在和天地精神往来,他们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是返虚入混,他们是等于‘无’——世界上等于没有他们一样。”这段描写间接说明了上海租界的殖民性,批判了这些人民族意识的淡薄。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身份危机的产生,更别说为其感到忧愁了。郭沫若对国家的忧患和对本民族的无奈,在这篇小说中表露无遗。
相对于《阳春别》沉重的国家忧患,《Lobenicht的塔》中描述的是个人的身份焦虑问题。在这篇小说中,最不容忽视的细节就是那朵蔷薇花。它直到第七章才出现,之前的内容中几乎没有预兆,而这朵蔷薇花对康德的作用不亚于牛顿和卢梭。这朵花象征的是类似于《爱弥尔》的导向作用,是它最终引导康德得到思想境界的升华,孕育出了《判断力批判》。在这篇小说中的康德就是郭沫若的化身,他当时正处在“思想转换期”,也同小说中的康德一样,处于迷茫期,因而他也在寻求属于自己的“蔷薇花”,希望自己也可以同康德一样,在其帮助下得到人生的答案。在这篇小说中,“蔷薇花”已经不再是一朵简单的植物,它更像是一个精神导师,带领着迷茫的人走出迷宫,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细节的“复义”比意象更难把握,因为它容易被忽视,很多细节看似不起眼,其实为后文的发展埋下了“复义”的伏笔。比如康德的女邻居“时常关心我们的主人,他见了我总要问我们主人的安否。”就暗示了女主人对康德的友好,而这友好从何而来?根据小说的后文便得知是那朵“红蔷薇”,正是它,才使得“哲人窗外的白杨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头了。”如果忽视了这些细节,就会觉得女邻居爽快的同意砍掉白杨树逻辑不通。细节描写的内容虽简洁,但其表达的内涵却是层次丰富,同小说的主题表达密切相关,值得人细细品味。
燕卜荪认为“复义”是诗歌和戏剧才具有的现象,其实不然,“复义”是小说文本分析不容忽视的重点。本文在分析郭沫若小说的“复义”时,并未着眼于“复义”的类型,而是从不同层面入手,分析“复义”的作用。郭沫若的小说通过“复义”的手法,艺术呈现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和个人情感的剖析以及特殊年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通过命题、意象和细节的“复义”使得郭沫若小说“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使得小说的主题更加深刻,内涵更为丰富,阅读过后给人一种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