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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的诗(五首)

2018-11-13

四川文学 2018年12期

南美行

鱼渡过了大海 老虎走进了木刻 土豆离开了烤箱 蝴蝶编队

轰炸了雨林 危险地块 刚刚生完 揉皱的地图 扔在旅游团

走马观花的脚下 南美 阵雨的后跟小跑开 月亮拨云 朝街心

倒下来一盆洗澡水 男人的黄色长出来 女人的红色长出来

悲伤的棕色长出来 忧郁的黑色长出来 玛雅人的辫子长出来

西班牙人胡子长出来 梳子和剃刀长出来 五道光 十种色

散发着产床的腥气 夜总会奏下一曲 世界又换了名字 酒吧

长谈就是议会辩论 武成路就是鱿鱼大街

人类呕吐死概念的后门 格瓦拉的拳脚在垃圾桶前殴斗

失败的手在红油漆房间里洗着骷髅头 另一些挂在小店门口

唱歌的脏面具 一排排模仿着长玉米 蓝玉米 紫玉米

期待着下一个节日 挺起乳房上的刺 再次被魔头和火焰

麻醉 寸步难行 新世界的推土机下不了手 盘根错节的

殖民地 阻力来自安第斯山中的土著 一块黑曜石 挡着

大太阳 推销员垂头丧气 群鬼春风得意 迈着墨鱼探戈

下楼 咖啡馆叉着玻璃短腿 等着长舌女巫来接吻 陌生人

喊道 嗨! 管好你的胯! 拔腿就走 我是另一地方的土著

危险是我热爱的 狱头是我老师 被捕 雷击 决斗

被命运这位欺软怕硬的大力士 迎头一棒的痛快 一生都在

期待 或许被深渊吃掉 厚嘴唇 老骨头 我本来就是 一块

肉 见识过骗局 盐巴 墨水 革命 杀人 我像丛林那样迷信

一路朝死亡走去 君子行不由径 也不骑马 穿着鞋 背着

一块云南的云 破地铁欢呼着驶向钢铁厂 死去的印加王

比下水道黑 老鼠举着灯 一只铁锅在露天煎着它的薄饼

送牛奶的嬷嬷是大海的胖姑妈 有着树皮面孔 星期二

派来个奶酪女仆 为荒野清扫出吹口哨的小房间 星期一

你得退房 星期二去输掉一堆钱 星期三 嚼着一块甜

饼干 星期四 出租司机喜欢后座上的嬉皮士 沾点

口水 补给他一张假比索 笑眯眯 骗了五块钱 星期

五 去织布 星期六 去跳舞 星期天 流浪汉吵醒

睡觉的鼓 卖甘蔗的女人有个长腿丈夫 诡计多端的猫穿着

蓝色貂皮裤 密探和卧底在吧台上吃着醋 镜子照着椰子壳

的砂纸脸 杀手在火车站后面撕开一块雾 旅馆侍者是每个

人的舅舅 高大 像闰土 在议会表决时受苦 用挖土豆

的手指 按下木质电梯钮 大教堂 1573 岩石古老得

就像荷马的眼眶 外面围着无数面具 高山下来的幽灵

蜜蜂般嚷嚷着 十字架 滚出来 邮政局台阶像政客的

前额那样窄 总统府的门卫转得比鳄鱼还慢 花园为偷情

留着黏土 送报纸的是个吹笛子的人 滚足球的小子是

抢劫犯 坐在街沿上吐痰的祖母 在垃圾中寻找记忆的脏狗

在葡萄园中邪的酒 都嚼过几千年的疯叶子 扛麻袋的人

爬进伤心楼梯 补丁屋下面住着瘦鸽子 大眼睛的名歌手

从安第斯的山钩中来 一只鹰钻出他的脑袋 丽丽有两个

芒果陷阱 卡罗 有一块蚂蚁地毯 “细雨是我的音乐”

我的诗人弟弟叫作奎亚尔 西班牙语被他写成了另一种诗

住在蒙特雷的剑麻里 在夏天 迎娶了一位菠萝蜜媳妇

朱莉雅 裹着一块棉花布 满怀心事 胡安·鲁尔福总是

陪着幽灵散步 博尔赫斯是守卫黑暗的老师傅 闭着眼

他的天空中有一座虎皮仓库 永远睡不满的大地铺 在闷闷

不乐的火山下伸展着 凸凸凹凹 以石头为枕 用大蒜辟邪

喝番茄酿的奶 在棕榈树下乘凉 与迷宫为伍 躺在每个夜晚

大海的胸脯星光灿烂 丛林的脚趾星光灿烂 黑夜的头帕星光

灿烂 他们是倒头就睡着的那个族 黎明在金字塔上醒来

耳轮上停着甲壳虫的露 是的 胡里奥 拉丁美洲很孤独

电影中 这儿永远聚集着 不会讲英语者 市场经济的白痴

复仇的 发情的 欠债的 戴墨镜的文盲 光脚的苦力 短裙子

荡妇 在市场逛一个下午 然后披着羊毛坎肩去上吊的农夫

张牙舞爪的流氓 奇装异服的浪子 时刻准备着私奔的小尤物

聚集着咖啡豆 次品 强盗 不法字典 钻石的往事 逃犯

铁人 黑手 小偷 乱党 聚集着遗弃 爱情 忠诚 冷酷

谋杀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聚集着弗里达·卡罗 无人给他写

信的上校 这些古铜色的灰烬 这些垃圾 这些举着仙人掌和

街灯的拉撒路 令我误入歧途 一旦转过街角 就要被那株花枝

招展的左派植物 一枪击毙 大丽花的左轮冒着烟 唉 秋天的

暮晚 倒毙在拉丁美洲仙境般的阳台 跟着夕阳 亚麻 龙舌兰

酒 跟着末日 跟着那只灰斑鸠 是一种幸福 依依不舍 依依

不舍

火锅行

这个夜晚风吹过滇池平原 九月的第六天

在旱灾中炎热红肿的土地安息了

合上了一直干咧着的嘴 盘龙江未眠

三轮车夫瞪着空车悠悠回家

他妻子整个夏天一直顾念着母亲的玉米地

现在释怀 要好好地做饭了

华灯初上的城在等着吃

一天最高潮不是开幕式 而是下班后

当公司办公室的电脑一台台死机

世界的复活节开始 一只火锅宣布

生活现在沸腾 无数筷子

鱼群般游向那闪着油光的红色深渊

出租汽车司机咽着口水拉着馋鬼们满街找座位

没抢到位子的人意味着被天堂抛弃

油腻的人行道滑倒了许多沮丧的迟到者

满城都是锅子烧出的香比夜来香巴黎香水还香

就像少年游子扑向少年情人 那么兴奋那么热情

那么激动那么活泼野蛮地扑进热气翻腾的锅子

拥抱翻搅捕捉穿刺折腾滑开又夹紧你出我入

一次次插得更准更深更在意更体贴 每个人都在捞回自己

手疾眼快的同谋者

会心一笑 又是一个羊腰子 再次突破防线向着痛风

进军 人生在世 勤劳 也要好吃好玩好喝 斯文在兹

吃喝就是写诗 好吃就是好诗 隔壁的教堂闭门

谢客 神甫在捞鸭肝 巷口的二爷在唱花灯

小锅涨了 撸撸抹抹 骂骂咧咧 嘻嘻哈哈

吹吹涮涮 岑夫子 看菜单! 丹丘生 碗! 汪伦

坐起! 武列格 瞅准了! 老二哥 给是牙齿疼?

杜宁 干! 妹妹 唱歌嘛! 姐姐 你坐过来!

朱小羊 悠着点! 韩旭 再来一瓶! 马云 莫照啦,

拨个电话给陈恒 独自莫凭栏 不是你的江山

我干了 诸位随意! 喜怒哀乐 酸甜苦辣 是是非非

红男绿女 冤家仇人 昨是今非 黑白阴阳都已

混为一谈 要把那在世事中失去的一点脑子 一点

肺叶 一点心肝 一点舌根找回来 多不容易啊

味要真 质要脆 饿就是饿 饱就是饱 麻就是麻

辣就是辣 咸就是咸 酸就是酸 醒就是醒 醉就是醉

硬就是硬 软就是软 闷楼十日心将死 好酒三杯我欲飞

岑夫子 丹丘生 长风白日君开眼 堂堂吾辈高七尺!

樽前慢吟三百曲 才比唐初人未识 大道已废食为天

弥勒佛 挺大肚 腹中自有千秋业 吃起 捞得很麻利

很熟练 很准确 很直白 很露骨 很果断 手疾眼快

莫再欲擒故纵 阳奉阴违 装神弄鬼 看中哪块拈哪块

但总是 稀烂的脑花 失去了眼仁的目 瘪掉的腰子

破碎的肾 黑透的胆 糊掉的蹄子和舌尖 过度萎缩的牛鞭

杯盘狼藉时 好风把大街吹得森凉 又可以睡了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蟑螂行

一只蟑螂出现在墙根 就像家庭肥皂剧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时刻准备着遁匿 仿佛这个厨房是

犯罪现场 它会被误解 被诬陷 被忽视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崇崇 活在

阴影里 穿着黑褐色的夹克 亦步亦趋地

模仿着 卡夫卡 那只破旧的甲壳虫 瞟着

一块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过盐巴罐 登上酱油瓶 跳下来 蹲在

煤气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经过

一颗缺口的纽子 有一天我从裤子上扯下来

随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详了一阵 它对

亮闪闪的镍币 毫无反应 那么穷 从来没

吃饱过 长着翅膀却拒绝飞往他乡 总是

守着这块地 拖着小丑式的罗圈腿 一边

磨蹭 一边唱着我们听不见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诃德》封面

绕来绕去 仿佛它正带着桑丘·潘沙

触须狰狞 涂着可怕的病毒 卫生部

的劲敌 脏东西的小粉丝 卑鄙的窃贼

锋芒只针对上流社会 常常令资产阶级的

玉手 在抖开白餐巾时尖叫起来 彻底

灭绝 它的药 正在大学实验室日夜

炮制 人民一致拥护 安之若素 躲躲

闪闪 从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签 掠过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头 仿佛钟情于我 在那枚旧戒指上

流连忘返 叽叽喳喳 由于无聊 由于

那些烂电视剧 那些发臭的新闻和说教

培养起来的洁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小小地残忍一次 轻而易举地当一回纳粹

视频一贯显示他们多么潇洒 自信

穿着黑色的小牛皮长筒鞋 随手而射

金发的玛格丽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尔德集中营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丽

何况这基于正义 害虫们总是传染

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抬起左脚去踩

它正与一只钢笔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踪的一句 “一只弹钢琴的波兰蜚蠊”

早晨刚要写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来了

跟着蟑螂 这个最要紧 先记下 趁我

走神 它马上长出八只长脚 逃掉了

快得像一辆正在穿越战线的坦克车

学着那些长着铁蹄的狂人 我穷凶极恶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医院

底层 不会因地震而动弹丝毫 当它

隐身时 我一直想着它 我培养爱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点半

室光微暗时 出现在花瓶与蛋糕之间

像不请自来的姑妈 它们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脚底板下 踩瘪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个污点

白螺湖行

看不见草根 黑夜上面 草连着草 组成了嘎玛草原

母马般地蜷伏 正在低语 在发亮的天空下 等着

下一场阵雨 来了 马背闪光 风朝经幡涌去

牧人收紧了皮缰 牦牛是黑暗的陵墓 带来一朵朵

阴影 之间有一潭水 暴雨的烈马留下的一个蹄子印

羊群要绕开 只有星月获准逗留 藏人看出这是一只

海神遗落在大地上的白螺 献予王妃 云在后面建造

一座座高耸在天空间的护法殿 羚羊穿过夜来磕头

取水 它们找到逗留的地方 总是有相爱的人来

贫穷的人来 牧羊人来 迷路人来 失败的人来

躺着 仰望天空的是拉日村的洛桑多吉 煨桑的

是旺姆嬷嬷 也有悲伤的人 不知道冥冥中谁在揩拭

镜子 时间涌出来 又落向何处 那双眼睛不在

我们中间 它看见大地上有火焰 玉石 庙宇

牛奶 爱情 水罐 舞蹈和祭坛 鹰在云端上打坐

乌鸦背着蔚蓝色的石头 万物有灵 这样看世界多妙

带着远古的铜色 沉着苔藓和沙 我们来拜访草原

我们总是在赶路 赶路 最后被落日驱逐出境

天黑后 打酥油茶的妈妈 坐在星空下 一千零一次

讲起格萨尔王的妃子 嘎玛草原上的传说 声音很低

像是溪水滑过草叶 感激 坚信 依靠 安静

白螺湖离公路不远 很容易被当作水坑忽略

贡萨寺行

海拔很高 岩石和溪流呼吸困难 大地之王

贡献这广漠的铅灰色 寒冷 炉子 雪和无用

肉体的禁区 只有精神留下光溜溜的身体 山岗

一条条横亘在天底下 舒展着不言自明的教义

永远长不高的牧草是一只纪律严明而弯曲的军队

令一切归于平庸的神圣 秋杰次成帮巴所建

贡萨寺挨着石头 流水 护法殿的表面是赤色和

灰白色 壁画里面藏着真丝 真理只有露水的时间

与乌鸦和鹰隼平行 还有更深奥的 牦牛一边低头

寻找食物 一边将毛囊间的血 引向黑暗 这草原

有门坎 并不比跨进12世纪的圣殿轻松 脚一踏错

就陷进沼泽 这是一处基地 朱红色的蜂巢或者

大雄宝殿 看你有几只眼 白云皈依多年成为塔

昆虫在砾石间爬行 背着酥油 荞麦 牵着秃鹫

藏传的风 年轻人追随老年人 旱獭跟着羚羊

妇女们低头看地 裙子垂在地上 转经筒摇晃着头上

的辫子 父亲摇晃它 母亲摇晃它 儿子们摇晃着它

风摇晃它 老祖母在故乡的玛尼堆旁摇晃着它 纺车

摇晃着它 牦牛总是一动不动 摇晃着它 在低凹处

朝圣者磨磨蹭蹭 爬了三千公里 犹豫在绝对的

信仰中 坚定 抵达时他们重新成为石头 哪有

荒凉 哪有丰富 世界在于如何认识 贫乏者

视天堂为野 神看见木碗中的花园 乌鸦永远

飞不出与生俱来的黑茫茫 沉思 捕捉 等待

辨识 坐在阴沉的大殿诵经 或者去山坡上看它们

做爱 微缩着黑夜 守卫偶像的藏獒蹲在走廊尽头

时刻使着法力 监护着质量 尊严 肃穆 寂寞

随时会吼起来 吐出多余的骨头 谁说它是一只狗

无人能够称量的黄金 来历不明的经文 伟大的手艺

谦卑地描出度母 有一根浸透手印的木棒来自

喜马拉雅森林 此刻神秘地搁在蒲团上 柏木

可以敲打出曙光 驼背的小喇嘛有一把七世纪的钥匙

领着我去开门 他叫顿珠 石头遍布山岗 确实有

无数珠子在等待出炉 不一定出得去 大多数终身

守着朴素 向一切致敬 然后回家 怀着喜悦

那是个好日子 朝拜了治多县的贡萨寺 秋天

刚到 草原微黄 我们的越野车在暮色中抛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