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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北上 我今真解放
——郭沫若在中共“五一口号”发布前后

2018-11-13

传记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新政协民主人士郭沫若

肖 玫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即“旧政协”)在重庆召开,郭沫若被推举为“社会贤达”的代表参加了大会。同时当选“社会贤达”的还有王云五、傅斯年、邵从恩、钱永铭、缪家铭、李烛尘、莫德惠等共9人。当时民主同盟(简称“民盟”)、青年党和社会贤达,这三个居于国民党、共产党之外的派别,又合称为“第三方面”。这年6月,为制止内战蔓延,第三方面的代表赴南京,力促国共两党代表和平谈判,郭沫若参加了这次南京之行。然而第三方面的努力终归无效,15天的停战期结束后,蒋介石即调集部队向解放区发起猛烈进攻。与此同时,南京政府又背弃各党各派在“旧政协”会议上共同签署的决议,下令10月召开所谓“国民大会”,实际上是为蒋介石堂而皇之地当上总统,推行国民党的所谓“宪政”清障。代表和平谈判,郭沫若参加了这次南京之行。然而第三方面的努力终归无效,15天的停战期结束后,蒋介石即调集部队向解放区发起猛烈进攻。与此同时,南京政府又背弃各党各派在“旧政协”会议上共同签署的决议,下令10月召开所谓“国民大会”,实际上是为蒋介石堂而皇之地当上总统,推行国民党的所谓“宪政”清障。

上图:右起:中共代表林伯渠,民主人士郭沫若、马叙伦、李济深、沈钧儒等1949年2月26日在怀仁堂欢迎大会上(图片由全国政协文史馆提供)

拒当“国大代表”,抵制南京的假民主

郭沫若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对蒋介石的阶级本性和他的嗜血残暴已有足够认识。自大革命失败以来,有不计其数的亲密同志、思想先驱,为争取民主自由付出生命的代价。他结识的第一位共产党人、才情飞扬的文学知音瞿秋白,血染长汀刑场;深得孙中山信任,北伐途中能征善战的邓演达,在南京汤山被秘密枪决;南昌起义时和自己一起负责宣传工作的恽代英,就义时同瞿秋白、邓演达一样年仅36岁;因皖南事变身陷囹圄,亲手把诗稿《囚歌》交付自己的叶挺将军,不料获释后竟在黑茶山殉难……更让人心绪难平的是,正当郭沫若等人在南京敦促国共和平谈判的时候,大批国民党特务在下关车站野蛮殴打和平请愿的马叙伦、雷洁琼及上海民众;相隔不过20天,国民党特务又用无声手枪暗杀了民盟中央委员李公朴;几天后,闻一多在回家的路上遇刺,身中十余颗子弹。接二连三的血案没有吓倒郭沫若,反使他对南京政府高唱的所谓“还政于民”、“行宪国大”,不抱任何幻想。

1946年11月上旬,国民党政府单方面开列了国民大会代表名单,郭沫若被名列其中。看到这份名单,他立刻向《新华日报》记者表示,决不承认自己是“国大代表”,这种由国民党政府单方面指定社会贤达参加“国民大会”的代表名单,完全违背政协程序,暴露了“国民大会”假民主真独裁的本质。郭沫若一面亮明自己观点,公开发表谈话,一面和第三方面的其他民主党派负责人保持联系,交换意见,劝说社会党中有意参加“伪国大”的知名人士识破蒋介石的政治伎俩,对社会党领袖张东荪等拒绝参会,表示钦佩。

11月19日,周恩来飞返延安。动身前两天,致信郭沫若说:“民主斗争艰难曲折,居中间者,动摇到底,我们亦争取到底”,希望郭沫若对为制止国民党发动内战而积极奔走的民盟“有以鼓舞”。1947年元旦刚过,郭沫若又接到周恩来除夕当天从延安发来的信,信中指出:“国内外形势正向孤立那反动独裁者的途程中进展,明年将是这一斗争艰巨而又转变的一年。”“孤立那反动独裁者,需要里应外合的斗争,你正站在里应那一面,需要民主爱国阵线的建立和扩大,你正站在阵线的前头。”“艰巨的岗位,有你负担,千千万万的人心都向往着你。”周恩来的信函给郭沫若带来激励和鞭策,也是对他所持态度和作法的肯定。

1947年1月,是“旧政协”召开一周年的日子。正当各民主党派负责人纷纷撰文、演讲,纪念“旧政协”的召开,谴责国民党政府践踏政协成果的时候,郭沫若又目睹了一起新的流血事件。

2月9日,上海百货业工人在劝工大楼召开“爱用国货、抵制美货”行动委员会成立大会,抗议美国推行的经济侵略和扶蒋反共政策,这一举动得到上海民族工商业界的支持。郭沫若、邓初民应百货业工会邀请,做好演讲准备,提前来到劝工大楼。大会尚未开始,突然涌进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掀翻签到桌,抽出袖笼里的木棒铁棍砸断长条椅,把木凳甩向主席台,会场顿时一片狼藉。赤手空拳的职工、工会领导和歹徒扭打在一起,一些职工手挽手组成人墙,阻档冲向主席台的打手。永安公司的一位店员梁仁达义愤填膺,怒斥这群歹徒,被从三楼拖拽至一楼,一路拖一路打,楼梯上留下斑斑血迹。当天下午,梁仁达因伤重不治牺牲。

郭沫若、邓初民在工会干部保护下,翻过矮墙,绕过凉台,总算从劝工大楼脱险出来。他们径直赶往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讲述惨案经过,先与沈钧儒去仁济医院慰问受伤群众,又转往黄浦警察分局要求立即释放遭关押的受伤职工。下午,郭沫若、沈钧儒、沙千里、胡子婴联合举行记者招待会,指出在劝工大楼发生的“二·九惨案”“是把重庆较场口的做法完全搬到上海来了”,“这些行动正是对‘民主’、‘宪法’之类最大的最好的讽刺!”

梁仁达的牺牲使郭沫若悲痛而义愤,他一连为烈士写了五首挽歌:

你是民族的光荣,你为爱国而牺牲,

冬天有凄凉的风,却是春天的摇篮;

安息吧!死难的烈士,别再为祖国担忧,

现在是我们的责任,去争取民主自由。

蒋介石在军事上的失利,导致在政治上更加丧心病狂、变本加厉。国民党统治区争取民主的斗争荆棘丛生,要面对“凄凉的风”。1947年10月,民盟总部由于在召开“旧政协”、反对“国民大会”等一系列事件中与中共意见一致,被南京政府宣布为“非法团体”,勒令解散。所有不满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的负责人,无不受到威胁、恐吓。为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上海地下党掩护左翼民主人士陆续转移到相对安全的港九地区。郭沫若一家也于1947年11月离开上海,移居香港尖沙咀的柯士甸道(英文名Austin Road)。

十载一来复,和十年前上海等沿海城市沦陷时的情形相仿,香港再次成为内地诸多党派团体领袖、文化学术精英的聚集地。

联名致电毛泽东,响应“五一口号”

1948年春季,人民解放战争进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总态势。南京政府面临着军事上的节节败退和无药可救的经济残局,蒋介石已尽失民心,再无回天之术。五一国际劳动节即将来临,中共中央决定在全国人民即将迎来一个崭新天地的时候,发布“五一口号”,提出有关建设新的民主政权的构想。毛泽东主席对“五一口号”的拟写十分重视,对初稿做了至关重要的改动。

初稿原有24条口号。第五条原为:“工人阶级是中国革命的领导者,解放区的工人阶级是新中国的主人翁,国家积极地行动起来,更早地实现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毛泽东将其彻底改写为:“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

初稿的最后两条原为:“中国人民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中国劳动人民和被压迫人民的组织者,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领导者——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将它们合并压缩为对全国各阶层人民、各民族同胞更有号召力、凝聚力的八个大字:“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毛泽东的这些重要修改,得到周恩来等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的一致同意,特别是修改后的第五条,明确了中共之于建国方略的三个基本点:联合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这一构想与国民党一党独唱的“伪国大”形成鲜明对比。香港《华商报》根据新华社5月1日发出的电文,将“五一口号”全文刊登在当天的报纸上,顷刻间在香港各界人士中引发热切关注。

《华商报》5月3日的社评《一个响亮的号召》激动人心,和郭沫若的想法十分合拍:新中国在胎动中快要脱出母体,百年来革命志士流血牺牲前赴后继所要实行的宏大志愿即将实现,必须在这胜利的前夜加强各方面的工作,来争取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与富强的新中国早日实现。5日,郭沫若作为社会贤达的首席代表,和在港各民主党派领袖李济深、何香凝、沈钧儒、章伯钧、马叙伦、蔡廷锴、谭平山等12人,联名致电毛泽东并转解放区全体同胞,积极响应“五一口号”的发表。紧接着,他又和马叙伦、章乃器、梅龚彬、邓初民、翦伯赞等人出席了《华商报》就“目前形势与新政协”召集的座谈会,沈钧儒、章伯钧、谭平山也提交了书面发言。郭沫若在座谈会上第一个发言。他的发言表达了四个层面的意见:

“五一口号”正切合人民需要。目前人民一致希望能有一个代表全中国的新民主主义政府出现,展开一个新局面。“五一口号”的第五项使人感奋尤为强烈。此前,民主人士已有成立新政协的提议,足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新政协与旧政协的成分完全不同。前年的旧政协,国民党是第一大党;今天的新政协,必须彻底清除南京反动政权,必须承认中共的领导权,承认毛泽东先生为中国人民领袖,承认新民主主义为中国建国的最高指导原则。新政协由中共来召集顺理成章。

中共在地方上的各级政权已是初步的联合政府,所推行的民主的三三制,中共只占三分之一。各党派各团体各个人须有自己的立场、岗位、主张,斟酌损益,求其大同,也不妨小异。不同意见应充分表达,充分听取,经过酝酿研讨,必然可以得到一个共同的意见。

新政协不仅是议事机关,并且是执行机关,担负“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的任务,可以说是“临时政府”,责任繁重。新政协需要草拟人民代表大会的组织条例、共同纲领、民主宪法,等等。一切都要未雨绸缪,不应等到新政协召开时再去着手。

郭沫若不仅与各党派各人民团体负责人共商大局,还利用自己多方面的社会影响力,使新政协运动深入人心。他发起邀集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总会分会留港理事陈君葆、陈其瑗、沈志远、胡绳、侯外庐等19人发表声明,响应“五一口号”,号召学术界同仁“为我们自己和全国人民的生存自由”,“为迅速实现人民的政权”而携起手来;为《中国学生丛刊》撰文,鼓励青年学生以当仁不让的态度,造成公正的舆论,使革命的新政协,乃至人民代表大会、民主联合政府,即早实现;在香港南方大学充满激情地鼓励同学们:“新中国在东方喷薄欲出了。建设新中国的神圣职责,落在年轻人的肩上。同学们!希望你们爱祖国,爱学习,学知识,练本领,为伟大的祖国贡献力量。”“冬天来到了,难道春天还会远吗?让我们举起双臂,欢呼新中国的春天的来临吧!”

据当时在中共香港分局负责联系民主人士的罗培元回忆,关于新政协召开的时间和地点,中共中央最初的设想是1948年秋季在哈尔滨召开,经过听取各界人士的意见,会议的召开推迟到一年以后的开国大典前夕。新政协的任务也进一步修改明确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全国人民的意志,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组织人民自己的中央政府”,“在普选的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以前,由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全体会议执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职权,制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选举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委员会,并付之以行使国家的权力。”历史文献告诉人们,新政协时间进程的放缓,相关提法的完善,综合采纳了李济深认为新政协应在辽沈战役结束,拿下平津,中共在军事上取得更大胜利的形势下召开的意见;综合采纳了沈钧儒、郭沫若、马叙伦等各方人士在不同场合提出的建议,也表明中共对各党派各团体民主人士意见的倾听、协商,是建立在相互平等、尊重和信任的基础之上的。

“无党派民主人士”,正式定为界别名称

抗战胜利后,郭沫若多次在社会活动中被推举为“社会贤达”的代表。所谓“社会贤达”,是指不属任何党派而具有广泛社会声望的人士。这个称谓出现时间不长,1938年在武汉召开国民参政会时,尚无这四个字的用法。最早的使用当在旧政协会议筹备期间,在国共双方签订的《双十协定》中,也用到这四个字:“由国民政府召开政治协商会议,邀请各党派及社会贤达共商国事”。

当在港民主人士对中共“五一口号”展开讨论的时候,郭沫若是作为“社会贤达”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参与其中的,亦有“首席代表”一说。可是,郭沫若在《华商报》座谈会上却坦言,他不喜欢被称为“社会贤达”。郭沫若这句话自有其针对性。1946年1月,“旧政协”的9位“社会贤达”早就有分化,有人一直与南京政府关系热络,出席“伪国大”,给蒋介石装点民主,如东北元老、任考试院院长的莫德惠;推销公债、为内战多方筹款的钱永铭;还有一向保持无党派,却明显倒向南京政府的王云五。因此,对“社会贤达”这个名称有不快之感的并非郭沫若一人。倘若撇开上述人物所持的政治立场,单纯从词语角度来看,“社会贤达”这四个字与民主党派、人民团体的“有党有派”也并不对应,再者,任何党派、团体,同样存在是否贤达的问题,并非只针对个人。

郭沫若主张用“无党无派”的称谓替换“社会贤达”。他认为,无党无派的代表所肩负的责任是不可小视的,因为“中国人民无党无派者比有党有派者多到不知若干倍。你们如果出卖了无党无派的人民,那比有党有派者的罪孽还要深重”。“社会贤达”尤其要自己检点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既贤且达,不要藏在无党无派的幌子里面干着助纣为孽的事。郭沫若还对无党派民主人士代表应如何产生提出具体意见。由于无党派民主人士没有自己的团体,他建议参考旧政协由中共、民盟和民革三方面推荐,或者由各党派、各社团推荐并共商决定;建议多推选对经济、宪法、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各种专门学问有研究的专家做代表,可以对建国方针作出具体贡献;为安全起见,推选过程要注意保密。

中共香港分局和香港统战工作委员会及时吸取了郭沫若的意见,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和在《华商报》上发表的文章中,凡涉及“社会贤达”之处都改称“无党无派”或“无党派民主人士”。不久以后,周恩来对“无党派民主人士”的概念作了进一步阐述,说民主运动在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严重压迫下,要形成一个组织会遇到许多挫折、困难,所以很多民主人士只能单枪匹马地和国民党反动派作斗争,比如一直领导着一支文化大军的郭沫若,在国民党统治下受着严重压迫的马寅初、李达,在北平遭到拘捕的符定一,等等。周恩来指出:“无党派民主人士,是在中国革命的具体历史条件下发展形成的。”“他们虽然都没有组织一个政党或者政治团体,但却领导着很大一批民主人士,联系着许多方面的人士在奋斗着。”自此,“无党派民主人士”的称谓被正式确定下来,在中共有关政协会议的有关文件,“社会贤达”的提法不再使用,与“旧政协”的表述方法有了明显区别。

在新政协会议筹备期间,“无党派民主人士”成为一个专门的界别,协商产生了郭沫若、马寅初、张奚若、李达、董鲁安(蒙古族)、符定一、欧阳予倩、洪深、吴有训、丁燮林,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发表加入了九三学社、农工民主党的王之相、周谷城,12位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为争取民族独立、社会进步、发展科学教育事业有过贡献的、有威望的代表人物参加了1949年9月召开的新政协会议。在此后历届政协会议中,无党派民主人士的界别始终占有一定比例,发挥了重要的参政议政作用。

回顾历史,郭沫若倒也不是一个自始至终的“无党派”。早在1924年,郭沫若翻译完日本社会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一书时,就给共同发起创造社的挚友成仿吾写去一封长信,说他相信“科学的社会主义所告诉我们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时代”“终久能够到来”;“马克思主义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一的宝筏”。从此,郭沫若把马克思主义作为自己的信仰,走出纯文学的象牙塔,深入了解中国社会,探寻一条使中国摆脱贫穷积弱、复兴中华文明的变革之路。他参加了北伐战争,主持国民革命军的政治工作。当蒋介石对工农革命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在《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中公开喊出反蒋口号,被开除国民党党籍。面对“通电严拿归案惩办”的生死考验,他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南昌起义,由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初,在上海地下党掩护下躲过国民党政府的鹰眼爪牙,流亡日本。屈原放逐遂赋《离骚》,司马迁受辱而成《史记》。在远离革命队伍的逆境里,郭沫若自励坚贞,坚持翻译马恩著作,从事古文字研究,破解了商周社会一系列无人知晓的奥秘,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建立与发展打下牢固基石。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国共两党再度合作,国民政府撤销了对郭沫若持续十年的通缉。他归心似箭,立即从日本秘密警察的监视下逃脱出来,归国抗战。回国后他的最大心愿之一便是公开亮明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为了实现民族解放的大目标,他严守党的纪律,服从了在党外比在党内作用更大的安排。他在周恩来领导下,以党外人士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历时30余年。30年来,郭沫若从不隐晦一个“党外布尔什维克”的政治态度,在参加香港《华商报》“五一口号”座谈会时也再次表示:“举凡对于人民革命有必要的事,为中共所不能说,不便说,不好说的就由我们说出来”,“不怕做尾巴,也不怕别人给我一顶红帽子”。

郭沫若生前,不少人误认为,他成为无党派民主人士是由于“在革命低潮时意志薄弱而脱党”。直到郭沫若去世,中共中央组织部才对他的党籍和党龄问题作出明确回答:“郭沫若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参加南昌起义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经组织同意,旅居日本,继续为党工作。抗战时期归国后,即恢复了组织关系,在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下,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身份,从事抗日救亡运动和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五八年以重新入党的形式,公开共产党员身份。”

郭沫若不同历史时期的党派身份,在中国共产党统战工作的宏大场景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是所有那些为了社会进步、人类幸福的大目标,长期作为“党外人士”的革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写就抗战洪波曲,长风破浪当此时

中共香港分局从1948年夏天开始着手护送在港民主人士赴东北解放区的工作。北上的路线首选海路,尽管台湾海峡犹有不测风云,但海路还是比陆路的风险小。因为中共用大连“中华贸易公司”和香港“联和进出口公司”的名义,提前开通了从大连至香港的海上货运通道,租用外国轮船把东北的大豆、皮毛、猪鬃等产品运往香港外销,再从香港带回医药器材、印刷用纸、研究敌情所需的报刊资讯及其他物资。如今,这条航路又为护送香港民主人士参加新政协,提供了可靠保障。国民党势力在香港不及内地,但仍有特务四处活动,加上港英政府可能会横生枝节,中共香港分局的工作十分慎重,预订好由苏联货轮来秘密接送这些特殊乘客。

8月正是天气最溽热的时候,夫人于立群却在抓紧为郭沫若准备冬装,织毛衣,缝棉袍,并按照港工委的嘱咐订制了金戒指,以备途中不测。郭沫若和夫人商量好,不出意外的话,一到东北,就把戒指“慰劳寄前线,欲以表寸衷”。9月2日,郭沫若给夫人写好临别留言,留言读起来动人心弦:

立群:

你是我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有力的支柱,我这十几年来可以说是完全靠着你的支持和鼓励而维持到现在的。五人的小儿女在你的爱护和教育之下,我相信一定都能够坚强地成立,但可太累赘你了。希望要保重你的身体,不要过于忧劳,将来需要你做的事情还很多。我暂时离开了你,也一定要更加保重我自己,除作革命工作的努力之外,不作任何无意义的消耗。我相信我们不久又会团圆的,而且能过着更自由更幸福的生活。望你保重,千万保重。

你的贞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日

落款“贞”,是郭沫若本名开贞的最后一个字。一字千言,融进几多挚爱亲情,几多对共同理想的忠诚。

郭沫若北上前夕与家人在香港合影

于立群是1938年初和郭沫若结伴从广州赴武汉的,夏衍在《懒寻旧梦录》里写到这件往事:上海沦陷以前,于立群和夏衍谈过要去延安学习,得到夏衍同意,但夏衍很快就察觉到“郭老需要有她这样一位助手”,所以同意她在武汉留下来。就是从这时起,于立群从《救亡日报》南下先遣队的成员,成为郭沫若志同道合、至亲至爱的学生、助手和伴侣。从武汉到长沙、从桂林到重庆、从上海到香港,于立群一路随行,帮郭沫若整理文稿,接待友人。郭沫若耳背,开会听不清别人发言时,她为他记录;警报拉响要立即进防空洞时,她当他的耳朵;因为工作关系实在无暇回复来信时,他嘱她代笔……郭沫若的住所被国统区文化界的朋友们喻为“小解放区”,大家常在这里畅所欲言,开会、打牙祭、听延安精神的传达,每次大小活动的背后都少不了于立群的忙碌。此外,于立群还参加了不少其他社会活动,为响应中共“五一口号”,由何香凝领衔的留港妇女界的宣言,就有她的参与。难怪有人把郭沫若比作今日屈原时,郭沫若总把于立群比做现代版的婵娟。

9月18日,中共中央给东北局发去做好欢迎民主人士北上工作的指示,并通知说,第二批离港之郭沫若、马叙伦等人“数日后亦将乘苏轮北上”。可是出人所料的是,提前安排好的苏联货轮“阿尔丹”号在驶入香港码头时,意外发生碰撞,不仅船上物资受损,修船还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港工委不得不另外接洽其他靠得住的外国货船,郭沫若一行的启程日期被临时推迟。

11月23日,一切准备就绪,行李按约定提前送上货轮。下午,郭沫若、于立群信步如常,去民盟港九支部主任委员冯裕芳的寓中作客。冯裕芳将和郭沫若同船离港,他是老同盟会员、中华革命党的发起人之一,加入过英国共产党,还暗中支持过胞弟冯白驹领导的琼崖纵队。冯老家里养了一池金鱼,平时没少博得朋友的称赞。今天观赏着金鱼的郭沫若,却心生别样的感触:“平生作金鱼,惯供人玩味。今夕变蛟龙,破空且飞去。”

冯老年事高,血压也高,郭沫若夫妇陪着他一起去侯外庐家集合。天黑后,郭沫若告别于立群,和冯老、侯外庐乘小船出海,登上一艘挂着挪威国旗的轮船。轮船名为“华中轮”,船头有一只天马的标志,大副是个阅历丰富的葡萄牙人。连贯、宦乡和不少老朋友:马叙伦、丘哲、翦伯赞、许广平周海婴母子、陈其尤、曹梦君、许宝驹、沈志远等先后到齐。次日凌晨,“华中轮”起锚,驶离港湾。

“华中轮”启航日期虽比原计划迟了两个月,却恰好为郭沫若赢得了写完“抗战回忆录”(后更名为《洪波曲》)的时间。回忆录的撰写,是《华商报》副刊《茶亭》的“亭长”、港工委成员夏衍出给的郭沫若题目。郭沫若趁行期推迟,就近同冯乃超核实了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机关及演剧队、抗宣队等下属机构的情况,把抗战前期国共合作的阴晴圆缺——三厅成立、台儿庄大捷、长沙大火的波澜起伏,写得生动真实、有血有肉。郭沫若一面写,《茶亭》一面刊登,从8月25日起,每天一节,成为《茶亭》最受欢迎的看点。眼看出发日期临近,郭沫若加快速度,赶在出发两天前杀青。当12月4日《茶亭》刊出“抗战回忆录”最后一节,连载到此结束的时候,不少读者还意犹未尽,推想作者一定仍在香港。实际上,“华中轮”已在连载结束的前一天抵达东北。《洪波曲》的连载巧妙地掩护了郭沫若这批民主人士的北上之行。

港工委迅速把“华中轮”平安抵达的好消息送到每一位北上民主人士的家里。于立群这才心情舒畅地向孩子们坦白,十天前她说了一次“谎”,说父亲这些天不在家,是因为要在达德学院讲演。其实这些天他并不在达德学院,而是去了有红旗飘扬的地方。于立群把郭沫若行前写好的诗读给孩子们:

寄语小儿女,光荣中长大,无须念远人,须念我中华。

中华全解放,无用待一年,毛公已宣告,瞬息即团圆。

听着父亲留下的诗,想到不久全家都能去解放区和父亲团聚,孩子们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一路唱和万里行,含泪欢歌庆成功

“华中轮”是货船,客舱狭窄,船行速度慢。长途的海上航行容易使人寂寞,加重思念家人的情绪。看到几位学养深厚的民主人士对诗词唱和饶有兴趣,郭沫若提议办个壁报,“以俾诗词传阅”。大家一致赞成,起名为《波浪壁报》。

马叙伦先赋得两首铿锵有力的五言诗:“何来此汲汲?有凤在岐鸣。人民争解放,血汗岂无酬。”但铿锵中又带出些感伤:“知妇垂离泪,闻儿索父声。戎马怜人苦,风涛壮我行。”郭沫若很快出示了他的两首唱和:

栖栖今圣者,万里赴鹏程。

暂远天伦乐,期平路哭声。

取材桴有所,浮海道将行。

好勇情知过,能容瑟共鸣。

1948年11月,“华中轮”上合影,左起:郭沫若、许广平、侯外庐(周海婴摄)

第一首和诗对马叙伦大加赞誉,把他喻为当代圣者,日夜奔劳,心向万里征途。与子女短别,为的是抚平天下的哀怨。第二首化用了《论语·公冶长》中的典故。典故原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为孔子因主张受阻,要坐竹筏去海上漂游,说跟随我的只有仲由(子路)吧?……和诗写得乐观豁达,大意是:而今吾辈有取材的办法,能远涉重洋助大道畅行;有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大爱,最懂琴瑟和鸣的美。关照古今,眼前的现实不是正与孔夫子欲远游海上,却因“无所取材”使子路徒有勇气,形成鲜明对比吗?而“取材桴有所,浮海道将行”两句中的“桴”与“道”,在字面下是不是有更丰富的寓意呢?这样立意深远,引人思索又抚慰亲情的唱酬,让一些人心里的离别牵挂释怀了不少。

郭沫若在船上和农工民主党的中常委兼秘书长丘哲同住在一间客舱。航行的第6天,11月29日,“华中轮”将至长江以南的宁波。这一天是邓演达在南京汤山牺牲17周年的忌日,丘哲遥望江口,写下一首怀念亡友的诗:“惘惘凭栏望江口,每怀奇士辄兴悲。”郭沫若遂步丘哲原韵,道出他对邓演达的追思:“当年谈笑曾相许,共扫东南民族悲。”“献馘汤山先告墓,艰难建国暗中扶。”

29日这天的船速慢得让人心焦,起初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才明白这天海上会有二级飓风,船长为避险有意滞留在宁波附近。尽管如此,飓风袭来时船体仍然险些失控,海上浪涛汹涌,风速每小时166公里(89海里)。船上的民主人士面对风浪,镇定自若,令人敬佩。郭沫若的组诗《舟行阻风》记录了这幕险情。所幸飓风持续时间较短,“华中轮”奋力驶过长江口后,化险为夷,海面顿时大放光明。

同船的周海婴有台自己安装的收音机,能收听到新华社的广播,不时给大家带来华北战场的最新战况。一天,广播里传来人民解放军于11月30日占领徐州,杜聿明集团30万人陷入重重包围的消息,同船老少欢欣鼓舞,在娱乐室里开了庆祝会,唱歌、跳舞、朗诵,各显身手,郭沫若也表演了节目。大家的心情正如他在《北上纪行》中所描写的:“才欣克辽沈,又听下徐淮。指顾中原定,绸缪新政开。”“我今真解放,仿佛又童年。”

10天的航行,“华中轮”上诗意盎然,接连不断有新作张贴在《波浪壁报》上。抵达东北后,这股热情依然不减,民主人士在各地参观的路上赋诗填词,抒发着对喷薄欲出的新中国的憧憬。郭沫若不愧是多产诗人,一行之中他的唱和数量最多。沈钧儒、阎宝航、周铁衡、李一氓、李初梨、刘澜波等许多先后来到沈阳和在沈阳工作的朋友、同志都得到郭沫若赠送的诗词;中国医科大学、东北博物馆、东北图书馆等不少单位留下了郭沫若笔酣墨畅的题词、楹联。这些墨迹历久弥新,成为郭沫若和大批民主人士70年前响应中共“五一口号”,为筹备召开新政治协商会议,从香港北上东北解放区的见证。

1949年2月24日,郭沫若与李济深、沈钧儒、马叙伦、章伯钧、朱学范、李德全等一行35人,乘“天津解放号”专车离开沈阳。第二天中午,火车缓缓驶入古老的北平城。“多少人民血,换来此矜荣。思之泪欲堕,欢笑不成声。”——和着车轮和路轨间发出的钢铁的节拍,又一首五言诗从郭沫若心底涌出。

第二批北上民主人士在东北上岸后合影。左起:翦伯赞、马叙伦、宦乡、郭沫若、陈其尤、许广平等(图片由全国政协文史馆提供)

26日,郭沫若随各党派民主人士一起步入中南海怀仁堂,出席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北平市军管会,中共北平市委、市政府举行的欢迎大会。“今天真正是光荣绝顶了。……但我也知道,这光荣不是毫无代价得来的。”郭沫若在大会讲话中,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出多日来萦绕脑海的思考和远大理想:“在反动派统治之下,中国没有搞好,我们有话可以推诿。在今天人民政权之下,假使依然把中国搞不好,那我们就要成为历史的罪人了。”“为了扩大我们的光荣,为了巩固我们的光荣,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扫除一己的私心,摒除一切的门户之见,要把全部的力量,全部的精神,全部的生命,无条件地拿出来,在中共领导之下,在毛主席领导之下,完成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任务,为建设新中国而鞠躬尽瘁。”

郭沫若(右一)和李德全(右四)、沈钧儒(左二)、许广平(左一)、罗淑章(右五)等民主人士离开沈阳前在火车站合影(图片由全国政协文史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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