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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泉归海
——叶圣陶“北上”记实

2018-11-13商金林

传记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叶圣陶日记

商金林

北京大学中文系

叶圣陶(1894―1988)是我国现代史上著名的作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就文学创作而言,《隔膜》《火灾》等短篇集,“实为中国新小说坚固的基石”(茅盾语);“扛鼎”之作《倪焕之》的出版,标志着我国现代长篇小说走向成熟;童话集《稻草人》,“给中国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鲁迅语);1921年发表的四十则《文艺谈》,是我国现代文艺理论史上最早出现的理论专著,为新文学理论的孕育起了奠基的作用。就文学活动而言,叶圣陶主编过《诗》月刊、《文学周报》、《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笔阵》、《中国作家》,为聚集作家队伍和繁荣文学创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就教育而言,叶圣陶始终认为“教育工作者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人师表”;要让学生“受教育”而不是“受教材”;“‘教’都是为了达到用不着‘教’”;“教育”就是“养成好习惯”,“帮助学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经验”,“各种功课有个总目标,就是造成健全的公民”;“教育”的生命是“爱”;教育的方式方法是“相机诱导”。就编辑出版工作而言,叶圣陶认为编辑工作就是教育工作,编辑和教师一样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把编辑出版工作上升到引领民族走向的高度。就社会活动而言,叶圣陶早在读小学和中学时就参加过爱国运动,是五四运动的先驱者,他不断追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上图:叶圣陶先生

从中共成立之日起“就是党的亲密朋友”

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之日起,叶圣陶就是共产党的亲密朋友。他与沈雁冰、沈泽民、杨贤江、侯绍裘、瞿秋白、恽代英等共产党人都有过交往,为革命事业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沈雁冰是上海党内的重要人物。1921年4月上旬,叶圣陶到上海鸿兴坊沈雁冰的寓所,与沈雁冰、郑振铎、沈泽民共商文学研究会的工作。叶圣陶在《略谈雁冰兄的文学工作》一文中谈及这次会晤时说:

到了上海,就到他鸿兴坊的寓所去访问他。第一个印象是他的精密和广博,我自己与他比,太粗略了,太狭窄了。直到现在,每次与他晤面,仍然觉得如此。那时还遇见他的弟弟泽民,一位强毅英挺的青年。振铎兄已经从北京到上海来了。我们同游半淞园,照了相片。后来商量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拟订译本目录,各国的文学名著由他们几位提出来,这也要翻,那也要翻,我才知道那些名著的名称。

叶圣陶与沈雁冰一见如故,成了一辈子心心相印的朋友。1923年初,叶圣陶由朱经农先生介绍,进商务印书馆编译国文部当编辑,沈雁冰正好从《小说月报》社调回国文部。商务的编译所在“涵芬楼”二楼,一大间屋子,用隔扇隔成若干间,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一间一个部。国文部中每四张书桌为一组,叶圣陶和沈雁冰对面坐,旁边是丁晓先。与叶圣陶接触得较多的还有编《学生杂志》的杨贤江,他也是共产党员。出自对沈雁冰和杨贤江等共产党人的信任和景慕,凡是公开的活动,他们要叶圣陶参加,叶圣陶都会去参加。叶圣陶在《纪念杨贤江先生》一文中说:

我跟贤江先生在商务印书馆相识,同在编译所。他编《学生杂志》……到编译所来看他的人很多,会客室里时常可以见着他。青年们对他很有信仰,开什么会往往找他去演说。他曾经邀我加入共产党。有一天,他叫我晚上就去行入党式,我没有答应他。

“没能答应”并非“婉谢”,因为骤然间没有心理准备,对“入党誓言”中的“不怕牺牲”,以及“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理念了解得还不够。杨贤江知道叶圣陶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再说革命也不狭窄到只限于组织上加入政党,也就没有勉强。这大概就是1923年的事。这之后,叶圣陶和共产党人走得更近。

“五卅”前后,叶圣陶居住的仁馀里二十八号成了共产党人与左派的秘密联络点。一些共产党人和左派人士常在这里开会,会场就在客堂后间的楼梯底下。经历了“五卅”的“反帝”斗争,叶圣陶更深刻地认识到凝聚革命力量的重要。当时,正值第一次国共合作的蜜月期,许多共产党人都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入党救国”的口号颇为流行。在沈雁冰、杨贤江等共产党人的劝导下,叶圣陶和胡墨林以他们特有的真诚,抱着要完成孙中山未竟的伟业的宏愿,庄严地走到“三民主义”的旗帜下,成了中国国民党左派队伍中的一名战士,与沈雁冰、杨贤江、侯绍裘等共产党人成了并肩战斗的战友,还分别担任了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候补执行委员(1925年4月5日上海《申报》第14版发表《国民党特别市代表大会记》称:4月4日,在国民党上海特别市代表大会上,丁晓先(39票)、叶绍钧(34票)、丁郁(34票)、冯明权(32票)、范博理(30票)当选为“候补执行委员”)和国民党上海妇女运动委员会委员(1926年1月17日上海《申报》报道:上海妇女运动委员会由章国希、胡警红、郁斐如、范博理、管学达、张钟、胡数云、孔德沚、雷孝芹、陈比难、贺敬晖、梅玉珂、徐鸣和、胡墨林、钟复光共十五人组成),站到了中国革命斗争的前列。

青年叶圣陶

1926年初,沈雁冰到广州,参加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3月底回到上海,担任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主任委员、国民党宣传部上海交通局代主任。5月被正式委任为交通局主任,这是国民党中宣部驻沪的秘密机构,而实际是共产党的秘密机关。那时叶圣陶住在香山路仁馀里二十八号,在工余兼管文学研究会的杂务,如回复和传递信件,办理出版物的函购,住所大门上钉着一块蓝底白字的“文学研究会”的搪瓷牌子。沈雁冰看中了这幢房子这样一个公开身份,每天邮差送来的信件又多,就托叶圣陶代他收信,凡是信封上写着“钟英先生收”的,收捡在一边,说待有人来取就交与。“钟英”就是“中共中央”的谐音。“四一二” 后,国民党上海特别市清党委员会查获了沈雁冰工作中经管的文件和私人信函、日记,以及书籍等,“清党委员会”以此作为共产党“破坏革命”的“确实证据”,于1927年8月14日在上海《申报》上予以公布,标题为《上海特别市清党委员会披露中国共产党操纵上海本党干部之真凭实据——在沈雁冰日记簿中检出》,其中就有共产党人在仁馀里二十八号召开党团改组会议的记录,现摘录于下:

第一区(闸北区)党团丁晓先、赵之乾、萧绍鄞、黄正厂、王芝九、刘重华、应修人、顾顺本。定星期一(1926年6月21日)晚7时半,在香山路仁馀里28号开第一次会议。会议日程:(一)各区报告,(二)各分部重新分配,(三)训练班,(四)整顿区党部,(五)召集民校(国民党内的共产党秘密小组)负责分子大会。训练班地点在景贤(景贤女子中校),功课为:(一)民校政策(罗亦农担),(二)民校全盘状况,(三)第一区近状及今后工作方针,(四)戴季陶主义,(五)最近政治状况。

15年6月21日下午7时30分,雁冰、义本、重华、之乾、治本、威贤、冰岩、正厂。主席雁冰,报告自民校全体中央会议于5月15日通过“整理党务案”后,本党对国民党政策,由混合变联合。以前混合形势,好处在将散漫之民校团结起来,坏处在引起民校分子反感及同志之民校化,所以现在自从混合向着联合的路上走。目前虽不完全退出,但在非必要场所,则完全退出;即放弃高级党部,而拿住低级党部及区分部之工作。在第一区党部方面,区党部本身不健全,各分部也不能发展。在区党部我们同志只须二三天去指挥;在区分部我们要以少数指挥多数;完全是同志之分部,要想法分散到各分部去。现在整顿的办法:第一,先成立一巩固党团,其名单暂时拟定;第二,改组区执行委员会;第三,训练担任分部执行委员会之同志,于一二日后即行训练班,以造成之。(中略)(按,去年2月广州中山舰之变,共产党实主其谋,于是有六月整理党务案之提出,在共产党已认为大让步矣!)(以上两个括号中的文字皆系“清党委员会”所加。——作者注)(二)训练班问题,先由区党部与部委(部委:为中国共产党区级机关。当时中共上海市领导机关称上海区委,各区级机关称部委。当时,上海共有7个部委,闸北区为第6部委。——作者注)将所有各分部执行委员之同志开一大会,决定加入该班之人,地点及时间由部委决定,须在三四天之内。(三)整顿区党部,正式执行委员曹冰岩、丁晓先、朱义本、罗希之、陈阜东,候补朱公垂、王春生、顾治本,监察赵之乾,候补王芝九。

“清党委员会”披露的上述“实据”,是由沈雁冰的日记和会议记录拼凑而成的。沈雁冰主持的这个会议,中心议题是改组中央党团、整顿区党部,以巩固共产党对革命的领导,反击蒋介石继“中山舰事件”后,于1926年5月15日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提出的赤裸裸的反共提案——“整理党务案”。

这些“真凭实据”公布后,叶圣陶的处境更危险了,但他没有退缩,把国民党党证撕得粉碎,与国民党从此一刀两断,更坚定地站在共产党人这一边。他在1949年写的《回忆瞿秋白先生》一文中说:

认识秋白先生大约在民国十一二年间,常在振铎兄的寓所里碰见。谈锋很健,方面很广,常有精辟的见解……他离开了上海就没有再见着他,只从报上知道他的消息。后来他给《中学生》写过稿子,篇名现在记不起了,是从朋友手里辗转递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秘密地住在上海。那稿子好像是斥责托洛斯基的。最后知道他被捕了,被杀了。直到今年碰见之华,之华告诉我秋白先生有一些材料,遗嘱说可以交给我,由我作小说。之华没有说明是什么样的材料,我也没有追问。我自己知道我作小说是不成的,先前胆大妄为,后来稍稍懂得其中的甘苦,就觉得见识跟功夫都够不上,再不敢胡乱欺人……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长汀从容就义,他在《遗嘱》中说要把他的材料交给叶圣陶“作小说”,可见他对叶圣陶有多信任。

抗战全面爆发后,叶圣陶举家西迁,1941至1945年旅居成都期间,叶圣陶是文协成都分会的负责人,被朱自清誉为“确有勇气面对这伟大的时代”的人。1945年10月16日,叶圣陶应周恩来的邀请出席赴重庆曾家岩中共办事处出席晚宴。叶圣陶当天日记:“闻周之名已久,见面尚是初次。其人有英爽之气,颇不凡俗。” 同年10月21日晚,到张家花园,出席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为改名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而举行的会员联欢晚会,中间因停电,点蜡烛照明,所以又称“文协易名鸡尾烛光会”。叶圣陶当天日记:“到者四十人光景,余识其小半。七时半开会,老舍主席,余报告成都情形,郭沫若致辞,周恩来谈延安文协近况。十时散。” 这个晚会对叶圣陶说来是有特殊的意义的。因为老舍将去美国讲学,想把他在文协担负的工作交由叶圣陶代理,借此先作个铺垫。叶圣陶当时并不知道。周恩来讲文协在党的领导下如何工作是这次晚会的“正题”,而郭沫若的致辞则象征文协的团结一致,为人一贯低调的叶圣陶从此更自觉地接受“党的领导”。

来自“远方”的召唤

1946年2月9日,叶圣陶从重庆回到阔别八年的上海,1949年1月7日离开上海,绕道香港进入解放区。这三年间,叶圣陶接触的人多,参加的会议多,发表的演说多。作为开明书店的“灵魂”,他主持出版了《抗战八年木刻选集》《闻一多全集》和茅盾的《苏联见闻录》;作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总务部主任,他主编了文协会刊《中国作家》,举行过公祭李公朴、闻一多,以及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纪念大会,穷途末路的国民党反动派把他的名字列入黑名单,并准备下毒手。从叶圣陶的日记中可以看到,1948年11月28日至12月7日的十天里,他晚上都住在妹妹叶绍铭家里,以防国民党在夜间的突然搜捕。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盛情邀请叶圣陶离开上海,绕道香港转到解放区,准备参加新政协。跟他接头的是杜守素(国庠)、吴觉农、李正文。叶圣陶11月2日日记:“杜守素来,谈近事,致远方之意,谢之。”(叶圣陶1948年11月1日至1949年1月6日日记,收入《叶圣陶集》第21卷,第328至345页。叶圣陶1949年1月7日至3月25日日记,收入《叶圣陶集》第22卷,第3至47页)又记“杜国庠劝离沪”。12月19日记:“觉农来,为远方致意,余再度谢之。”李正文来接头时,日记中没有记载,很可能是有意略去的,后来在(1949年1月13日)日记中作了补记(叶圣陶1949年1月13日日记:返舍时,余遇李正文,李“于十日前访余于四马路,转达促行之意,今又相遇于此矣”)。叶圣陶用“远方”、“北方”亲切地称呼中国共产党,道出了爱国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一片深情。12月28日日记:“暂似偕墨一游。缘是心不宁定,竟夕未得好睡。”叶圣陶下定“登程的决心”,想到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夜不能眠。这里援引叶圣陶离沪“北上”前两天的日记,可见他当时的心情:

1月5日 清理书桌,亦不能净也。(卢)芷芬往外购票,谓后日即可成行。

傍晚,偕墨(夫人胡墨林)及小墨(长子叶至善)、二官(女儿叶至美)至我妹(叶绍铭)家。妹为治馔,全家侍母亲共餐。红蕉(妹夫江红蕉)亦特地回家进晚膳,与之叙别。八时半辞出,请母亲珍重。

1月6日 到店仍理杂事,心不定,亦坐不定……放工后,驱车至铎(郑振铎)家,计洗(范洗人)、村(章雪村)、予(周予同)、祥(王伯祥)、达(朱达君)、彬(宋云彬)与余。铎特备羊肉锅饷客,酒次诸公各有赠别之言,当牢志之。八时半别而归,(徐)调孚、(唐)锡光、(金)韵锵、(王)知伊、芷芬在我家饮方毕。洗公(范洗人)复来话别。(吕)叔湘夫妇亦来。待客去,复整理东西,十一时始睡。

临行的前两天才去妹妹家告诉母亲,临行的前一天还照常到开明书店上班,“放工(下班)后”才到郑振铎家聚会,聆听朋友们的“赠别之言”。可见叶圣陶和胡墨林的离沪是很秘密的。

绕道香港进入解放区

1949年1月7日,叶圣陶和胡墨林悄悄地从华盛码头乘永生轮离开上海,经台湾基隆,于1月11日抵达香港,住德邻公寓,与陈叔通“比屋而居”。香港工委和文委的负责人夏衍、邵荃麟、宋云彬、杜国庠、李正文等代表“北方”热情欢迎叶圣陶。叶圣陶是日日记:“云彬来夜谈,告以种种情形。”次日记:“夏衍来,所谈与士敏、云彬相同而加详。谓昨日又接北方来电,询余到否,一切尚待商谈,缓数日再决。”晚餐后,“荃麟来长谈,陈劭老亦至”。叶圣陶激动而喜悦的心情难以形容。他曾把接受中国共产党的召唤,秘密离开上海,一直到赴北京西郊机场欢迎毛主席进京的这段日记,取名“北上日记”,作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六十周年”的一份礼物,在1981年7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发表,《〈北上日记〉小引》中说: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辽沈战役结束,就有许多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陆续进入解放区,真像“涓泉归海”似的。香港成为当时的中转站,遇到的熟人有一百位左右,大多是受中国共产党的邀请,在那里等待进入解放区,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

《北上日记》详细记载了在香港与进步文化人士的交往,如听僧人巨赞谈“社会改革”的“拟议”;与金仲华“论及中共之优点”;与章元善谈对于“新政权”的“希望”。日记中涉及“北上”的文字尤其感人。1949年1月12日记:

(午后)访仲华于其寓所,并谒其母夫人。仲华亦小心过分,谓余出来为佳,留沪不妥。余于此终未能深信。若不为有事可做,仅为避扰,决不欲有此一行也。

郑重其事地说明他“北上”,不是为了“避扰”,而是“为有事可做”,是新的重大的抉择。再请看1月13日日记:

(夜)出外晚餐,又遇高祖文,承以茅台一瓶相赠,言知余耽饮,而此间无好绍酒,特以茅台为馈。其情深可感。遂至一四川馆,遇夏康农。又于座中见吴耀宗……皆最近到港者也。抗战期间,一批人初集于桂林,继集于重庆,胜利而后,皆返上海,今又聚于香港,以为转口。余固不在此潮流之中。而事势推移,亦不免来此一行,复自笑也。

……返舍,云彬、士敏相候,谈至十时半而睡。

抗战期间,叶圣陶“落了单”,不在“文化人”迁徙的“潮流之中”。而当中国社会即将发生重大变革的时候,他和许多进步人士走到了一起,“涓泉归海”似的奔赴解放区。到香港后,他最想念的是滞留在上海的好友郑振铎,1月12日写给上海朋友徐调孚、王伯祥等老友的信中说:

诸公均鉴:

在台寄一书,想先达览。昨日下午登岸,暂寓旅舍。已晤云少爷,略谈大概,其详须俟夏公方知。此行甚安适,无风无浪,长乐有兴,亦可出此途,乞容翁转告之。在台游三小时,吃一餐饭,市中甚脏,恐以前不若是也。大西瓜大橘子皆甘,啖之称快。刻须外出,匆匆上书。馀俟续闻。

即颂

台安

弟郢顿首一月十二月上午十时

“云少爷”即宋云彬,“夏公”即夏衍,“长乐”指郑振铎,“容翁”是王伯祥。在叶圣陶的催促下,郑振铎有了“远游之意”。叶圣陶1月27日记:“昨得洗公信,知铎兄将以明日动身来此,与家宝同行。” 2月8日记:小墨(叶至善)来信,“谓振铎已打销来此之意,因闻人传言我辈且将回沪矣。不知何来此说,颇为可怪”。2月9日记:“据荃麟言,铎兄将于明日登轮来港,打销初意之说非确。余闻之欣然。” 2月15日记:“国民党方面分崩离析,而皆无求和之诚意,各地咸作备战姿态。今日报载上海白色恐怖复炽,又有开名单准备捕人之消息,相识者且有被捕者。铎兄迟迟其行,迄未见到,深为悬念。” 2月16日记:“今日接洗公电,言铎兄已动身,19日可到。” 2月19日记:

与彬然过海,至太古码头,振铎所乘之盛京轮已到埠。士敏登轮寻访,未几即见振铎偕其女出。彼此相见甚愉悦。于是同返九龙酒店(时,叶圣陶已从德邻公寓搬到九龙酒店),振铎赁得一房间,在我室之右。徐伯昕邀午餐,以振铎为福建人,特觅一闽菜馆。饭后,陪振铎访家宝、以群、翰笙,皆未遇。返寓入睡一小时。

夜七时,应商务徐应昶、李孤帆之招,餐于大华。座有马季明、徐伯昕等。九时散。访夏衍于报馆,谈半时而归。

从这些零星的书信和日记中,我们看到叶圣陶与郑振铎亲如兄弟的情谊,看到叶圣陶“爱友如命”的美德,以及迫切期盼郑振铎和他一起投身于建设新中国伟大事业的激情。

在香港候船“北上”期间,叶圣陶除了访友、游览,就是参加各种聚会和作演讲。1月18日记:“余与云彬、彬然至一小茶室,应新中国书局之约,谈编辑小字典事。主其事者为陈原,荃麟亦与闻其事。此字典拟供应工农之略识文字者。余据所知,略贡意见。谈两小时而散”。1月23日日记:“夜应徐伯昕、荃麟、陈原等之招,宴于红星酒家。座皆熟友,谈出版编辑方面事。十时半始散”。2月3日日记:在香港文协“欢迎新近来港诸友”,同乐会上“略说数语”。2月11日日记:“与彬然冒雨出门,至荃麟所,观北方来之各种出版物。有友人三十许会集,共谈对于此等出版物之观感。六时归。” 2月13日日记:“午后一时,渡海至六国饭店,应港九教师福利会之招待。是会多中学教师,小学教师亦有少数。今日到者殆一百四五十人,特别招待余与彬然、东莼,甚为惶愧。我三人各作说词。”“六时,与云彬、彬然再次渡海,至海景楼,应周而复及吉少甫之招饮。二君为群益书社主持人,邀我等商文艺小丛书之编辑计划。各有意见告之。”2月20日日记:“与彬然渡海,至汉华中学,参加教育座谈会。此会系少数教师所组织,近方研究解放区之教育情况(彼辈名之曰‘新教育’),传阅书册,共为讨论。邀余发言,余偶尔提及广东学生语文方面负担太重,诸人遂相继发言。广东学生学国语,其实亦是另一种语言。又须读文言、英文,实太繁重。” 2月22日日记:到达德学院参加座谈会,“一时半开座谈会,全院学生二百馀人俱入座。外有院中教师多人。其会场曰民主会堂,木屋五大间。余先演说,凡两点:一、文艺勿为社会科学之例证与文艺理论之演绎。二、文艺创作必注重语言文字”。2月23日日记:“至《文汇报》社,与其编辑部同人谈话。余以读者之见地,言报纸应注意之点。”

饭后,余入睡一时许。醒来而王芸生、徐铸成、赵超构、刘尊棋四人来会。四君亦此次同行者。诸人除余与彬然外,皆穿西服。而此行大部须冒充船员身分,改换中式短服。此时皆改装,相视而笑。云彬冒充庶务,独不改。余之身分被派为管舱员。女客则以搭客身分登轮。

三时许,墨与郑、邓二小姐先由李君导引登轮。我辈则以夜九时许往。先行者五人方下电船,而巡警二人即来查问。余与芸生、铸成、振铎四人望见,疑有疏漏,即避不前进。既而巡警徐徐行去,我四人始下电船。询知系侦察所携物件,恐为走私。而所以启其疑,殆由于不伦不类之短服也。

电船驶向轮船,行一刻许而达。登轮,墨已住定八号房,两人上下床,颇为安适。唯今夕墨须与曹禺对调。余管舱员,自不能与女客同舱,而曹禺之职亦为管舱,亦不能与女客邓小姐同舱也。

十一时许,末一批朋友登轮。此次所有载客,皆往同一目的地,平日皆熟友,除以上所记连余十二人外,一一记之。年较老者六人:陈叔通、马寅初、包达三、张絅伯、柳亚子夫妇。又有张志让、沈体兰两位。吴全衡携其二子。外有包达三之女儿。外有小姐三位,皆往出席全国妇女大会者。总计男女老幼廿七人。历次载运北上之人,以此次为最多。

党组织为这批民主人士“北上”作了精心安排,对可能遇到的盘问均预先作了关照,“设想之周,防备之密,至可佩服”。叶圣陶2月28日日记:

上午船不见开行。据人言此轮挂葡萄牙旗,而葡领事留难,尚未签证。

李君又来,一一告以应对之说辞,搭客宜如何说,船员如何说,恐海关人员查问。又嘱勿登甲板,以此是货轮,甲板上貌似旅客者众,恐致启疑。然至十一时五十分,轮竟开行,海关人员竟未来。如何交涉,抑或纳贿致之,未可知矣。

此行大可纪念,而航行须五六日,亦云长途。全系熟人,如乘专轮,尤为不易得。

开行历一点钟,传言已出香港水警巡查之区域,可以不必戒备。于是登楼而观之,餐厅颇宽畅,其上层为吸烟室与燕坐间。午餐晚餐四菜一汤,尚可口。余等皆饮洋酒少许,恐所携不多,不够消费。

略有风浪……诸君谋每夕开晚会,亦庄亦谐,讨论与娱乐相兼,以消此旅中光阴……

次日日记:“晚饭以后,举行第一次晚会。包达老谈蒋介石琐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渔杀家》,邓小姐唱《贵妃醉酒》,张季龙唱青衣,徐铸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戏。全衡与郑小姐唱民歌。轮及余说笑话,余以谜语代之。谜面为我们一批人乘此轮赶路,谜底为《庄子》篇名一。云彬猜中为《知北游》,‘知’盖知识分子之简称也。云彬索奖品,要余作诗一首,并请柳亚老和之。……余归寝后作诗,迄于深夜得一律”,即《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诸公》,诗云:

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

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

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

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

诗中说他离沪南行,至香港北上,

1949年2月28日,前往解放区的部分民主人士在轮船上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圣陶

已五十余天了,最可欣庆的是“同舟”都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朋友。为了讨论“立国规模”,成为“翻身民众”中的一分子,他像背一筐土去堆“千仞”高山似的,决不肯落在别人后头;像小溪一样流归大海,真是再高兴没有了。只是自己没有才干,怎样去“参予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应该怎样去做”,还是“相当模糊的”。他不怕难为情,把自己的志向告诉“同舟诸公”。3月2日日记:

余诗传观于众,颇承谬赞。柳亚老和作不久即成,兹录之:

栖息经年快壮游,敢言李郭附同舟。

万夫联臂成新国,一士哦诗见远谋。

渊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

卌年匡齐惭无补,镜里头颅只自羞。

陈叔老亦有和作,此老七十有四,兴复不浅。诗云:

奔赴新邦未是游,涉川惭说用为舟。

纵横扫荡妖氛靖,黾勉艰难国是谋。

总冀众生能解放,岂容小己各营求。

青年有责今方始,如我终蒙落后羞。

张季龙之和作继之而成,并录之:

开浪长风此壮游,八方贤俊喜同舟。

经纶首作三年计,衣食须为万众谋。

学运文潮黉沼起,奇才异技野田求。

衔泥聚土成丘陆,回顾平生不自羞。

(第三句谓恢复经济应首作三年计划,末句后改作“群力擎天漫自羞”。)

饭后睡二小时许。晚饭后仍为晚会。陈叔老谈民国成立时掌故。柳亚老谈民初革命,一以无民众基础,二以中山先生不能统御众人,当时无强有力之政党,故致徒有民国之招牌。云彬谈民十六以后,杨皙子曾赞助中共,在沪多所救护,为前所未闻。继之,几位小姐唱歌。余与云彬合唱《天淡云闲》,在余为破天荒,自然不合腔拍。邓小姐唱《刺虎》,颇不恶。谋全体合唱,无他歌可唱,乃唱《义勇军进行曲》,此犹是抗战时间之作也。九时过方散。

3月3日日记:

十时开座谈会,题为“文化及一般社会如何推进新民主主义之实现”,张季龙为主席。在座诸人各发言,多有所见,唯皆不甚具体,亦无法作共通结论。十二时散。

叔老为余谈袁世凯称帝,英国公使朱尔典实怂恿之。其后各省反对,朱尔典又劝袁氏取消帝制。日本与英国,对我外交往往相反,其公使日置益实不赞同袁氏为帝。今各种记载往往称日本助袁氏称帝,而不及英国,非真相也。余因谓叔老,此等事宜笔记之,流传于世,以见其真。

午饭时小饮。饭罢,与亚老闲谈颇久,然后归舱昼寝。醒来已四时矣。

晚饭后仍为晚会。叔老谈胡林翼以其母联络官文之妾,收为寄女,使官文不加钳制。包达老谈上海掌故。继之诸人唱歌。家宝则谈戏剧而推及其他,以为将来纪录影片必须尽量利用,乃可收社会教育之大效。次言一切文化成果,将来自宜普及于众,然不可仅止于此,又宜使之逐渐提高。其言可谓有心。大家称善。复各说笑话而散。

在舟中已四日,颇习惯矣。

3月4日日记:

十时,开第二次座谈会。诸君就新闻事业发挥甚多,占时一点有半。其馀四十分钟谈及戏剧电影等。

午饭后睡一时许。起来时云彬示以和韵诗,录之:

蒙叟寓言知北游,纵无风雨亦同舟。

大军应作渡江计,国是岂容筑室谋。

好向人民勤学习,更将真理细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获,顽钝如余只自羞。

(晚)七时起开晚会,至十时而止。船上人员均来参加,兼以志别,兴致极好,甚为难得。歌唱甚多,不悉记。墨亦唱《唱春调》四句,则破天荒也。

叔老谈甲午之役中国先增兵朝鲜,实由袁世凯张大其词有以致之。而袁所以出此,这与日本公使争娶闵氏女,彼有兵在手,则势力足以敌日本公使也。后闵氏女果归袁,而兵端一启,中国大败。此事似未见记载也。

……

叔老录示旧作二首,皆极浑成,愤慨甚深,录之:

日本投降枕上喜赋

海隅偷活鬓加霜,八载何曾苦备尝。

未见会师下江汉,已传降表出扶桑。

明知后事纷难说,纵带惭颜喜欲狂。

似此兴亡近儿戏,始知史册半夸张。

秋热

事事年来反故常,秋行夏令太张皇。

已无多日犹为厉,不到穷时总是狂。

谚语有征嗟猛虎,烦冤谁诉让吟螀。

移时霰集须防冷,老去忧深苦昼长。

柳亚子诗中“渊默能持君自圣,光明在望我奚求”,是称赞叶圣陶的,说他一定能胜任建设新中国这“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这些为“我们的中国”奔走奋斗了三十多年、年过半百的老前辈在船上饮酒赋诗,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寄托兴奋的心情,而“仍唱”二字,点出他们不止一次地唱《义勇军进行曲》,其“年轻”和“兴奋”的心情,不难想象。他们以主人翁的责任感,为中国革命和新中国的文化事业献计献策,如“经纶首作三年计,衣食须为万众谋”;“大军应作渡江计,国是岂容筑室谋”。还开了两次题为“文化及一般社会如何推进新民主主义之实现”的座谈会,就文化的“普及”和“提高”、“新闻事业”和“戏剧电影”如何为“现实”服务等课题进行研讨。面对即将开始的崭新的生活,他们在欣喜激动的同时,互相勉励,要为民众的翻身解放有所奉献,有所作为。

从烟台到北平

3月5日船抵烟台码头,已是下午5点,前来欢迎的军政人员亲切朴实,使人一踏上解放区就有焕然一新的好感。叶圣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诸人分乘汽车入市区,至一大屋。晤徐市长及贾参谋长。闻一大可喜消息,国民党之军舰重庆号,于上月下旬,有兵员二十二人起义,劫持六百人,将军舰自上海开来烟台。此二十二人自书遗嘱,共誓必死,而竟成功,此于海军影响甚大。徐贾二君态度极自然,无官僚风,初入解放区,即觉印象甚佳。席间饮张裕葡萄酒……饭罢,徐市长询要否洗浴,余与云彬等四人应之。由人导至浴室,洗大池,甚痛快。

以汽车至宿所,乃一西人别墅,距市区较远。因恐国民党飞机来袭,故特找其处。此屋近旁之别墅,则俱拆毁,颓垣断壁,战事之象显然。余二人与家宝二人联屋,各一小室,原为仆人之居。馀人则分居正屋。十时就睡,一梦甚酣。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叶圣陶的生活从此揭开了新的一页。徐市长及贾参谋长“二君态度极自然,无官僚风”,这就是烟台解放区留给叶圣陶最初的印象。3月7日,叶圣陶一行从烟台去莱阳,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了途中的所见所感:

所过村落皆瓦屋,骡车运输时时可见。四时歇桃村,其地解放已近十年,土改已完成。村人脸色多红润,可见其生活不恶。五时复开车,一路见新修大桥数座……直至九时,车始停歇。

其地曰三李庄,距莱阳城卅里。据闻莱阳近分成四县,曰莱东、莱西、莱西南、五龙。三李庄属于莱西。晤一青年姜汝,二十五岁,小学毕业程度。搞青年工作将十年,聆其所谈,颇头头是道。余因想,共党从生活中教育人,实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当将此意发挥之。即进晚餐,皆先派人在此预备,农村风味,亦自有致。诸人分宿于农家,余与墨宿一李姓家,睡一土炕,甚宽。天气虽寒,自携铺盖较充,竟夜温暖。

3月8在三李庄参加当地的“‘三八’妇女大会”,叶圣陶应邀致辞,“略述蒋管区妇女近况”。当晚有欢迎会,叶圣陶是日日记记:

夜间,在田野间举行欢迎会。阑地作舞台。我等居于台前,铺褥坐地,前设炕几,陈烟茶瓜子之类。其外围则士兵与村民,不详其数,约计之殆将五百人,而寂静无哗。欢迎会仅郭老(郭子化)略说数语,无他噜苏。演剧凡四出,皆歌舞兼之,多采用旧形式。演员皆部队及政工人员,有男有女。一曰《拥护毛主席八项条件》,为花鼓戏之形式,而从集体演唱出之。二曰《交易公平》。三曰《积极生产》,皆叙解放军之优良传统,据云俱有事实根据。四曰《开荒》,则延安之旧作,亦系事实。亚老感动甚深,自己要求当众致词。余亦以为如此之戏,与实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价值而不乏娱乐价值,实为别辟途径者。而场中蓝天为幕,星月交辉,群坐其中,而有如在戏场之感,此从来未有之经验也。且风势已杀,并不甚寒,尤为舒适。

3月10日到青州市(益都),“听吴仲超君谈收藏保管文物之情形,头头是道,至为心折。诬共党者往往谓不要旧文化,安知其胜于笃旧文人多多耶”。3月11日,在华东党政军驻地孟家村出席欢迎会,叶圣陶是日日记记:

(下午)二时,驱车至孟家村,距城二十五里。华东党政军各机关俱在此村及其周围。所谓华东,包括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安徽五省。然则此间诸村庄,其重要性甚高矣。先为茶叙,各机关高级人员俱到,个别谈话,答问唯求其详。四时又为大宴,菜多酒多,吾人虽尚饱,亦不得不勉力进之。

六时,入大会堂。此堂系木构草屋,通十大间,有舞台。座中已满,料想当是各机关中下级人员,约计之,殆将五百人。此为华东正式之欢迎会。于是由两位致欢迎辞。来客相继被拉登台者凡八人。余致词,谓来解放区后,始见具有伟大力量之人民,始见尽职尽分之军人与官吏。其所以致此,则此次解放战争实为最大规模之教育功课,所有之人皆从其中改变气质,翻过身来,获得新的人生观也。此意尚未想得周全,他日当为文表达之。

将近九时,始为游艺。演平剧四出,《空城计》《三岔口》《御碑亭》《芦花荡》。演毕已十二点半。演员为投降军官与其夫人,亦有部队中军官与士兵,亦属于胜利剧团,不详其为第几大队也。《三岔口》打工甚好。《御碑亭》中之青衣为投降军官中之高级者,唱做俱佳,铸成颇致赞赏。《芦花荡》之张飞亦佳。驱车返寓,进点心就睡,已两点矣。

马寅老见王有道休妻,恶其思想荒谬,不尊重女性,不欲复观,先行返寓。此老看戏而认真,亦复有趣。

在解放区,叶圣陶一行还参观了“军官教导团”。3月12日日记:

饭后二时,乘车出发,至城北四十里外某庄,观军官教导团……教导团者,收容投降军官之所。蒋军投降军官总数在一万以上,华东之一团共十四分团,我人所观者为十四分团之一。在一堡寨之中,分组而居,多为将校阶级之人。邀十馀人与我们对坐谈话。其中最著名者为王耀武,此外多为军长、参谋长,余不能记其名。王耀武先发言,自谓始见光明正路,知忠于一人之非。又谓在此学习,读书讨论,大有兴味。又谓此间待遇甚优,颇为感激。另一人谈此间生活情形,颇切实。以余观之,待遇被解放军官以最厚之友谊,此为最有力之一点。所谓宽大政策之道,于此见之。复参观其宿所。一切生活方面之劳动,皆自处理。此辈在蒋管区,固莫非婢仆满前之特殊人物也。

六时半返寓。晚饭后,听刘组织部长谈王耀武失守济南及被俘之经过。又谈另外二人之被俘经过,皆至有戏剧性。余询以处理俘虏情形。承告士兵大部施以教育,编入部队。所谓教育,先与阐明为谁打仗,又发动诉苦运动,令各自诉其家世代所受痛苦。经此之后,大多觉醒,本为被动之人,今成自动之兵。在战事紧急之际,亦有不及教育,即令作战者。其老弱疾病之人,则遣令回乡。至于军官,尉级者多送入军政大学。此辈已有军事知识,重在令习政治知识,毕业之后即入部队。解放战争胜利,得力于此部分兵士军官之补充者甚多。校级将级者则送入教导团,令自为学习,研究调查,撰写报告,颇类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大部遣回。若王耀武之辈,今时所不能放心者,恐将来民众控诉,指为战犯,要求审判。此间诸首长时时加以宽慰,渠略释然。以后若无人提出,渠固可为自由之人也。

3月13日,会战俘杜聿明。叶圣陶是日日记记:

(下午)三时许,将俘获之杜聿明送来,与我们谈话。杜名字已列入战犯,故加脚镣。颜色红润,服装整洁,殊不类阶下囚。诸君发问,渠皆推诿,言不详知。亚老(柳亚子)、 老(张 伯)尤愤恨,几乎骂彼一顿,渠只笑而受之。一般印象,认为杜殊狡猾,殆无改变可能。渠或亦知将来必判罪,或且至于死,故颇带玩世不恭之态,与王耀武不同。王因希望能得安然释出也。

3月14日凌晨到济南,次日清晨到德州,次日夜到沧州。在沧州车站见到杨之华和邓颖超,是日日记记:“之华已二十馀年不见,渐渐老矣。略谈其历年经历。”3月18日“晨五时许到天津”,北平方面有人在车站相候,是日日记记:

北平方面有三人来迎,只记其一为连贯。车停天津一时有馀,遂开行。此一段为双轨,行驶颇速,十时许到北平。候于车站者数十人,中有北平市长叶剑英。此外大半为熟友,所谓民主人士,不能一一记其名。唯愈之已十馀年不见,且曾有海外东坡之谣传,乍见之际,欢自心发。

群驱车至六国饭店,特赁此为吾人之宿所。余与墨住一百卅五号房间。服用至舒适,为夙所未享。虽主人过分厚意,实觉居之不安。进午餐后,先到之诸友相继来访。他们居于北京饭店,其体制亦如六国。客稍稀,洗浴沐头,竟体松爽。

……

三时后,随芷芬至北平分店,访王稚圃、李统汉诸君。谈次略知平市情况。六时,在店中聚饮,畅谈甚欢。七时后返寓。

“唯愈之已十馀年不见,且曾有海外东坡之谣传,乍见之际,欢自心发。”愈之即胡愈之。1937年暑期前在上海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面。1940年11月,在周恩来的安排下胡愈之到新加坡担任《南洋商报》的主编。1942年1月,日军占领了马来亚首府吉隆坡后,胡愈之流亡到苏门答腊。1945年3月,胡愈之在苏门答腊东南的马达山区避难期间,国内有过他已病逝的误传。消息最初是由泰国传到重庆的,称“胡愈之已在1944年9月上旬病逝于南洋某地”,还说“十有八九可靠”。这消息由重庆传到桂林、成都和上海后,国内的朋友无不伤痛失色。叶圣陶更是感伤,在1945年4月3日日记中说:“愈之之才,友朋中不可多得也。怅然不欢。”就约请茅盾、傅彬然、宋云彬、柏寒、胡子婴等写纪念文章,在他主编的《中学生》杂志上出纪念专辑。叶圣陶文章题为《胡愈之先生的长处》,称赞胡愈之的自学精神、组织能力、博爱思想、友爱情谊。文章最后说:

今年得到消息,说胡先生在南洋某地病故了。朋友们听了,都感觉异样的怅惘,与他作朋友很少会是泛泛之交的。消息极简略,可是据说十之八九可靠。我们真个失掉了这位老朋友吗?于是大家作些文字来纪念他,汇刊在这儿,成个特辑。万一的希冀是海外东坡,死讯误传。如果我们有那么个幸运,得与他重行晤面,这个特辑便是所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的凭证,也颇有意义。

后来才知道,胡愈之“病故之说”,果然如叶圣陶所“希冀”的,纯属“海外东坡”。隔了十一年有半,忽然在北平车站相逢。经历过“一死一生”的胡愈之,又赶在“百川归海”这一大潮的前头,提前来到北平,并到前门车站来迎接老朋友,叶圣陶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惊喜!

出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

叶圣陶到北平后,就参加全国文艺界协会的筹备工作,为七常务委员之一,又担任出席世界和平大会文艺界的代表和全国学术工作者协会理事。3月25日,中共中央迁至北平。叶圣陶到西郊机场欢迎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副主席。当天日记记:

午后一时半,六国饭店之大厅中举行茶会。初未知何事,及坐齐,始知中共中央今日迁来北平,毛先生与其诸同志将检阅军队,此间诸客谋有所表示。众决定出郊欢迎。于是驱车出西郊,至于飞机场,沿途戒备甚严,军队已排列于场周。各界来者无算。候至五点许,毛先生一行到达,军乐与口号齐作。少数代表与诸君握手,余不能一一记忆,唯周恩来为旧相识耳。于是各上汽车,绕场徐徐而行。所见军容军械甚盛,军械大多系国民党送来之美式装备也。

入城返寓已七时。街上售号外,报告此事。此诚大事,意义深长。

中共盛情邀请叶圣陶“北上”,对于他的工作也早已作了安排。此事最早见于叶圣陶3月29日日记:

黎劭西来访,言师大拟邀余任教。北大、清华方面亦有此拟议,余均将谢之。自知无可教人者,雅不欲虚与应付,令人失望也。胡绳已自石家庄来,今日来访。渠在中宣部,将与余辈共同谋教科书之工作。

四时半,往参加中学教师之国文教学座谈会。夜七时半,至华北局出席教育问题之会议。有中宣部、华北政府、北平市政府之人员出席。谈两点:一为下学期教科书之供应问题。决赶紧组织一编审机构。一为政治功课问题。决从训练政治教员入手。

黎劭西即黎锦熙,著名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时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并兼任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北大、清华方面也想邀请叶圣陶前往任教,叶圣陶也都未能“与应”,因为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而“胡绳来访”,则表明至少自1949年3月29日始,叶圣陶就已担任起组织“编审机构”,赶编1949年秋季的“教科书”这一极其光荣而艰巨的工作了。叶圣陶4月4日日记:

九时半,与少数友人集会,筹备组成教育座谈会。推定起孟、胡绳、陶宏三人为筹备员。又谈及编审委员会之事,此会专治教科书,余辈之本位工作即此矣。

4月5日日记:午后“参加教师们之国文教学座谈会”,“夜与胡绳、彬然、云彬谈教科书编审事,历一小时许”。开明的老友傅彬然和宋云彬成了他得力的助手。4月7日日记:夜“胡绳来谈编审委员会组织事。此会属于华北政府。俟将来中央政府成立,当属于中央政府。拟定余为主任委员,乔峰与胡绳为副主任委员云。又杂谈编辑出版等事,十一时就寝”。4月8日日记:

六时,应周扬、陆定一、晁哲甫之招宴。陆定一为中央宣传部长,晁为华北人民政府之教育部长。盖为编审委员会之事,故有此集。外有参加编审工作之人,及董必武、蓝公武、范文澜诸君。餐毕,略有谈话,即作为此会已经成立。

当时,晁为华是华北人民政府的教育部部长,而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则成立于1949年4月8日。从这一天开始,叶圣陶正式出任华北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作为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的主任,叶圣陶不仅管教科书,参与规划和设计新中国教育的体制和蓝图,还讨论“接管上海教育”这样的大事,每天的工作排得都很满,星期天也不休息,请看第一周的七则日记:

4月10日(星期日) 下午二时,开教育座谈会,到者五十人,余为主席。刘皑风、柳湜二位谈解放区办教育之经验,颇长余之见闻。继之推出五人为干事,并另设一小组,讨论接管上海教育之问题。五时半散。

4月11日(星期一) 昨日与柳湜、胡绳、彬然谈办一种类似《中学生》之杂志,以应目前青年界之需。此事他们三位甚感兴趣,而芷芬亦然,以为可由开明出资。此在开明,一方面可登载广告,一方面亦尽服务社会之义。谈及主编之人选,共谓各人有事,兼顾必致两失,须有较闲之人专主之。因思及超构,今晨与超构谈起,承渠应允。今时人事变动至多,不能作长久之计,但请渠暂主二三个月,亦是佳事。出版之期定于五月四日。今年为“五四”三十周年,又当华北解放之际,自不宜放过此大有意义之日子。然为时已催,写作编排,均须用突击方式出之,乃可有济。论余之体力与精神,实不堪任,然大家有兴,亦唯有努力促其成耳。

午后,与乔峰、胡绳、金灿然(编审会秘书长)讨论第一次编审会议之内容,谈一时许而毕……

4月12日(星期二) 饭后,参加座谈会,讨论接管京沪杭教育机关之问题。仅谈及大学一项,余听之而已。五时半散。

偕稚老、芷芬、彬、云等再至润明楼,宴请徐伯昕、黄洛峰、薛迪昌、赵晓恩四位。杂谈出版发行方面之问题。九时半散。

4月13日(星期三) 晨间又被邀观东北制片厂之影片,皆为新闻及纪录片。其中森林砍伐及木材应用之一卷最佳。馀为天津及北平解放时之情景。摄影、编排等,均颇不坏。

饭后二时,会堂中多人聚集,听两位典型农民之报告……因须外出,听三分之一即退出。

至观音寺惠丰堂饭庄,邀集熟友近二十人,谈杂志之事。共商得杂志名称,曰《进步青年》。其他稿费、约稿等项,亦均谈妥。

4月14日(星期四) 开始作《进步青年》之发刊词……午后四时,至雁冰所,开文协评选委员会小说组之首次会议,讨论评选材料、标准、分配方法等项。六时散。

4月15日(星期五) 上午续作昨文完篇……饭后二时,开第一次编审会议,商定分组工作。人手不足,徐俟补充。等房屋觅定,即将住在一起,集中办公。五时会毕。

……

夜七时,至中国旅行社,开文协代表会筹委常务会之扩大会议。各委会各小组分别报告,次加讨论,一坐历四点有半钟。大惫。

4月16日(星期六) 上午十时,至东长安街十五号,参加全国青年代表大会之筹备会。余以向来关心青年之资格,被邀参加此会。会将于五月四日开始,系汇合各界青年而讨论一般之问题,推进有关青年之运动……始余被推为常委,坚辞始得免。

下午二时,至中山公园,应亚老之邀,参加南社、新南社之纪念雅集……北京饭店有周恩来关于和谈之报告,余乃未及往听。墨往听,回来已十一点半。据谈周所谈为中共所提根据八项条款之具体办法,皆入情入理,苟南京方面可以同意,即可签字生效。其限期为本月二十日,二十日不能谈妥,大军即渡江矣。

4月17日(星期日) 上午作杂志之卷头言,未完。午后二时,开教育座谈会,由柳湜报告接管北平中小学之经过。谈两小时有馀,述了解情况,事先准备,政策与实况之配合,皆见思想方法之灵活应用。余由此思精通辩证法者确与一般有不同,而徒看书籍以为学习,不如听此等实际经验谈之为有益也。

教科书的编撰和审定工作在夜以继日地进行。小学的算术、自然,中学的数、理、化课本稍加改就可以延用,历史、地理、常识课本改编的难度也不算太大,再说也可以逐年修饰,关键是语文(国文)和政治课本,必须除旧出新,重新编撰,用叶圣陶的话说是:不能让新中国的儿童再读“青天白日满地红!”而革命进程则如风卷残云,一日千里。4月16日,周恩来郑重宣告:如果南京政府不接受共产党的“八项和平条件”,人民解放军就于4月20日横渡长江。短短的几句话,简直是震耳欲聋的春雷。叶圣陶4月21日日记:

傍晚街上喊《号外》,系载毛朱之命令,令将士奋勇渡江,并言敌方有愿接受二十四条款者,即可与签订协定云云。

……

夜间,周恩来开招待会,墨往参加。深夜归来,述其所闻。系和谈破裂经过,并言渡江有把握,十天内可见分晓。又谓防空袭于万一,六国饭店、北京饭店之诸人须谋分散。日来一部分朋友即往东北参观,一部分朋友则即日南下。其留平者,将分别迁居。据此,六国饭店一个月馀之生活即将结束矣。

国民党政府拒绝接受国内和平协定。4月21日,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向人民解放军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叶圣陶4月22日日记:

1982年9月9日,本文作者访叶圣陶先生(中)和叶至诚先生(右)

晨间闻人传言,昨日已有三十万人过江,地点在安庆、芜湖之间。众皆兴奋。

因准备移徙,助墨整理杂物。饭后,至东四二条,视择定之办事处所。其处原为国史馆,今国史馆并入北大,屋遂可以挪用。究其先则王揖唐家之家庙也。中为正殿,两庑形制对称,光线稍弱,而宽敞特甚。庭中平铺方砖,所种树木亦两两对称,有海棠、丁香、垂柳及松,海棠、丁香方盛开,至可赏心。住宿之所尚无着落,正在竭力寻找,总须距离较近之所。金灿然以华北人民政府之聘书分致同人,余之一份为第一号,可记也。遂开国文组工作会议,决定以一个月之时间改订华北区之高小国语课本,以满下学期应用。五时散……

想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中国即将诞生,叶圣陶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他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一个口号:“解放军打到哪里,教科书送到哪里!”激励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同人忘我地工作。新中国在亿万人民的欢呼声中成立了,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编写的《初小国语课本》《高小国语课本》《初级中学国文课本》《高中国文课本》《大学国文(现代文之部)》及各种课本,也由新华书店和华北联合出版社相继出版。新中国大、中、小学教科书与新中国同时诞生!“解放军打到哪里,教科书送到哪里”的豪言壮语,化作累累硕果,镶嵌在新中国教育史的扉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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