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人生的N种可能
2018-11-13宋宝珍
《家客》的戏剧情节并不复杂,但胜在复线的叙事和开放的结构,它探讨着真实与想象、此在与他乡、厮守与离开等多种人生意绪。如果戏剧是人类灵魂的实验室,那么此剧探讨和表现的恰是一种人生的多样可能。《家客》留给观众的是人生的偶然性、不确定性,以及在想象中对于存在进行优化的可能性。
米兰·昆德拉曾经这样描述人的存在:“人跟世界的关系不像主体跟客体、眼睛与画幅的关系,甚至都不像一个演员跟舞台布景的关系。人与世界连在一起,就像蜗牛与它的壳:世界是人的一部分,世界是人的状态。” 喻荣军编剧、周小倩导演、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话剧《家客》,表现的是一个特殊的事件发生后,三位老人可能具有的命运转机。《家客》剧名很有意思,既有在家为客的意思,也有家中客来的寓意,如果生命是一段旅程,谁又不是匆匆过客呢?然而,就家与人的关联而言,居家不是客,客居不是家,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剧中,一座即将拆迁的老屋,一对70岁左右的夫妻,演绎了奇特的人生故事。消失了40年的男人突然出现,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往事,在一系列的遇见、离开后,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哪一种才是真实?哪一种又是想象?观众不仅需要对剧情进行审视,还需要在走出剧场后脑补、解析、整合剧中画面,从而咂摸出剧中人不同的生活际遇与复杂心理。
《家客》的叙事开始于一个特殊的时间点:1976年,这一年发生了唐山大地震,24万人的生命毁于一旦。戏剧发生的空间是一座待拆迁的老屋,在上海的高楼广厦的缝隙里,它像是被遗忘的古董,兀立的石墙、斑驳的门窗、缠绕的青藤、旧式的家具,一切都显得沉寂而沧桑。
戏剧开场时,马时途和莫桑晚这对老夫妻在家里整理东西,他们居住的老房子面临拆迁。这意味着他们熟悉的一切将要改变,被婚姻维系、被老屋限定的生活和记忆也将消失。马时途感慨他们不如意的婚姻,想拆而没能拆散,不知不觉在一起度过了40多年。1976年,马时途被单位派往唐山出差,不幸遭遇了大地震,弄丢了一笔公款,一个月后回到上海,被当成贪污犯送进监狱。他遗憾拖累了莫桑晚,害得她一辈子抬不起头,到头来没有孩子,没有爱情,连熟悉的老房子也没有了。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在地震中遇难,或者选择在那时离开,妻子的生活也许会是另一副样子。“你原来是那么洋气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仙女”。身为下岗纺织女工的妻子,早已与命运和解,她说自己注定成不了知识分子。马时途说起公园里来了位歌唱家夏满天,要教大家唱歌剧,他觉得妻子也许应该去学学,她原本应该嫁给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这是《家客》的第一重叙事。
接下来是第二重叙事,变换了角度和身份,形成戏剧的主干部分。被马时途提到的公园里教大家唱歌剧的老人,名叫夏满天,他是这座老屋的男主人。作为退休多年的文化局长,他似乎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他与前妻所生的儿子早已移居美国,他与再婚妻子莫桑晚闲来无事,不免落寞。莫桑晚是退休的大学教授,他们一起生活了30多年,两人虽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经历,却在稀粥青菜、相互依赖中打发日子。一天,失踪40年的马时途突然出现,他已是肺癌晚期,想要在这幢曾经属于他的老房子里住上一段日子,夏满天对此颇为不满,但是莫桑晚显然心有缱绻,于是马时途被留下来,三个人彼此“遇见”:马时途遇见了一直远远地瞩望、内心里关切的前妻,莫桑晚遇见了半生猜疑、不安、遐想之后出现的真实,而夏满天遇见了一个闯入者、一个情敌。三位老人之间有彼此观察,也有相互试探,有小小的纠葛、争执,但更多的是彼此的谅解、怜惜。带点孩子气的夏满天以主人自居,他听不惯马时途叫“桑晚”时的亲昵语气,总是煞有介事地纠正:“莫—桑—晚”,他还要马时途参与家务劳动,不能白吃饭。除此之外,三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倒像是增加了几分新鲜感。
随着情节的展开,三个人的情感经历被还原:马时途作为革命干部子弟,自小生活在父亲分得的这所独门独院的大房子里,“文革”时期他当上了工人,而出身不好的莫桑晚却只能上山下乡,在农村,她因为分不清麦苗和韭菜而受人嘲笑,又因为农村干部逼婚,她匆匆嫁给了马时途,回到城市。被搭救的莫桑晚美丽、高贵,像个仙女;施救者马时途却望尘莫及、深感自卑,二人文化素养、生活习惯不同,在一起形同陌路、貌合神离。唐山大地震之后,马时途经历了生死考验,他被压倒在瓦砾中间,压折了一条腿,经过7个月的治疗才得以痊愈。此时,上海对于他已经成为精神上的“禁地”:丢失了公款让他不敢回去,情感的压抑让他选择离去。他此后更名马新仁,成为唐山钢铁公司的一名工人,一直做到了钢铁集团的副总位置。等到他想要回来时,莫桑晚与夏满天已经生活在一起,马时途失去了原有的生活位置。直到时日不多,他才鼓起勇气回到上海,亲眼见一见他所守望的人以及她的生活。这是相见,也是再一次离开,是补偿自己的遗憾,也是重温一下从前,感受一下现在。
莫桑晚在丈夫马时途地震失踪后,进入大学读书,她曾经收到过一份从唐山寄来的汇款单,因为没有地址和姓名,这让她怀疑马时途可能活在人间,只是出于说不清的原因,毅然选择独自离开。本来是情势所迫的婚姻,分开对谁也构不成伤害,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莫桑晚在为歌剧院做翻译的过程中,结识了丧妻的夏满天,他们结婚,夏满天后来升为文化局副局长。退休后,曾经的教授莫桑晚不再热衷学术,尤其看不惯某些教师汲汲乎功名的庸俗,她乐享晚年的清寂、孤独,在一日三餐中打发平平淡淡的日子。她的才智没了用武之地,就变着法子在生活中没事找事,打些小算盘、小心机,不免透出一股小市民气,与马时途印象里的“仙女”颇有距离。当夏满天心脏病发作住院时,她与马时途有了敞开心扉的机会,但是她再次显出超强的理性和知识分子的矜持,她回忆着过去,补充马时途的记忆,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不带缱绻的情绪。
夏满天出院后,三个人的关系似乎融洽了一点,两个男人有时候会谈起莫桑晚,马时途感慨从不下厨房的莫桑晚居然拎起了菜篮,能在厨房里头炒菜、做饭;夏满天也会抱怨几句莫桑晚的大小姐脾气。一向看不起公园演唱和广场舞的夏满天,在他的老对头、副局长老刘去世后,在马时途的鼓动下,准备带着一帮老人练习歌剧,他踌躇满志地要教他们演唱《今夜无人入眠》。马时途鞍前马后帮他张罗,还跟他学会了一首老英文歌曲《田纳西华尔兹》,他想把这首歌献给莫桑晚。夏满天的咏叹调教学因无人想学而夭折,这让他备受打击,竟然溘然长逝。马时途心有戚戚,黯然离别,这一次将是永别。
接下来戏剧开始了第三重叙事: 1976年,马时途从唐山回到上海,然后他走了,从此音信全无。夏满天不再是孤高傲世的老局长,而是一位得过且过的随和老者,他在家里随着音乐不协调地扭动身体,练习广场舞的动作,唱《爱情买卖》,唱《小苹果》。莫桑晚觉得夏满天越来越没有品位,她自己的正事是忙着给儿子做饭,接孙女放学。闲来无事,她会想起从前,她说,“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大地震那年他从唐山回到上海后没有走,会怎样?”夏满天问:“那他干吗要回上海?”莫桑晚说,“他花了七个月的时间从唐山回到了上海,就是为了当着我的面跟我说两个字:离开。”莫桑晚的话语透露出一个信息,马时途回来过,又走了,不知去向哪里。
然而,人生或许还有另外的可能:戏剧出现了首尾呼应、彼此交叠的又一重叙事,或许也可以看成是第一、二重叙事的镜像式反映。
如果马时途与莫桑晚是一对从未分开的老夫妻,那么夏满天与莫桑晚的生活镜像,就不过是对现实心有不甘的莫桑晚的想象,抑或“心理空间”的表象;或许,夏满天的潜在的焦虑心理,让他一直担心失踪的马时途会突然出现,因此三人在一起的生活便不是一种真实而是一种想象;还有一种可能,两人都曾在不同的时间里有过差不多的遐想。那么到底谁在被叙述?谁是谁的心影?到底哪一重叙事更具有真实、合理的依据?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观众的我们,开始思索“生活在别处”的可能性。
三幕剧《家客》每一幕开场时,都会出现一个男青年带着摇滚味道的歌声:“时代变迁风云变幻,巨人陨落天塌地陷,把过去的一切全抛掉,把未来的一切都过完”。《家客》的叙事时空存在于过去、未来之间。而在戏剧尾声,男青年的歌声再次响起,也为《家客》增多了另一重叙事:“1976年,马时途根本没去过唐山,那会是怎样?生活里没有如果,活着……活着一天一天,活着平平淡淡,活着含辛茹苦,活着简简单单。1976年,马时途根本没去过唐山。”果真如此,观众需要脑补另一重画面:一对上海的老夫妻,他们终生相守,过着平常的日子,这是千百万普通家庭的生活模式。
《家客》的戏剧情节并不复杂,但胜在复线的叙事和开放的结构,它探讨着真实与想象、此在与他乡、厮守与离开等多种人生意绪。如果戏剧是人类灵魂的实验室,那么此剧探讨和表现的恰是一种人生的多样可能。这种拼接式的场面,多角度叙事逻辑,增强了戏剧的层次感和艺术的表现力,也充实了戏剧的多样性内涵。在网络时代,信息海量云集,戏剧直接描摹一种人生境遇、一种情感关系、一种生活样态,已然无法满足人们的多重解读和观赏兴趣,因此,《家客》的艺术构思很有创意,它探讨的是现代人的自我放逐情绪、不满足感和存在焦虑。《家客》留给观众的是人生的偶然性、不确定性,以及在想象中对于存在进行优化的可能性。
莫桑晚是耽于幻想的女性,老马与老夏是两个不同的男性,是她心里的“白玫瑰”与“红玫瑰”,在她异常丰富的精神世界里,或许还觊觎过黄玫瑰、粉玫瑰……戏剧的多重叙事实际上是她关于爱情、家庭、人生的精神需求的多重展示。她的教养不允许她朝三暮四、流连于万花丛中,她只能选择走过一条注定的生命旅程,但是现实越是充满了规定性,她的想象便越是激发出超常的叛逆性,她以自己的想象制造出种种假定性,让庸常、凡俗、琐碎的人生,获得了有意味的精神性憧憬。或许,每一种存在都具有现实的可能,甚至就是一种现实的情形。当想象成为生活与理想的黏合剂,生命会不会增加些诗性的意趣?如果生活的空间不能够无限地扩展,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想象中完成所有的夙愿?这是戏剧的意义?还是生命的必需?《家客》关于戏剧的结构性探索,也同样具有现代人文价值。
《家客》当然也表现了一些有确定性的戏剧意象。比如,1976年、老房子、老人,以及一个突出的戏剧意念“离开”。1976年和那场大地震被反复提及、强调,不仅因为它是情节发生的核心点,更因为那是一场生死考验、一个选择的契机、一个改变的机遇。赖声川在谈到他的戏剧《如梦之梦》的创意时,提到1999年10月伦敦近郊发生了一场火车对撞事故,当时新闻报道的死亡人数需要反复修正,因为后来人们发现,死者的数量不是增多了,而是减少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人从这惨烈的车祸中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没受伤,然后不但没回家,反而买了一张机票出国去!”他们想:“天哪,我现在可以一走了之。不论我人生捅了多大的篓子,不论我欠了多少债务,银行的或感情的,我自由了,我死了,这么一走,一切归零,一切一笔勾销。” 马时途从地震的废墟里爬出来一走了之,大概就是出于同样的心思。离开,是对既定的生活模式的抽离,是对所有的责任的逃避,是对生命自由的渴望,是对新的可能性的探求,是对欠缺人生的补偿。离开并不意味着可以割断与过去时空的联系,实际上人最终无法离开的是自己的心宇:选择离开上海的马时途,阅读的是上海的报纸,搜集的是莫桑晚的消息,收藏她所写的各种著作,老之将至,还是回到老房子,希望“昨日重现”。夏满天离开了局长的位置,但总是随身带着一大串钥匙,那是他从前办公室里的钥匙,而现在能用的只有一把家门钥匙,钥匙是他与过去联系的唯一凭证。三位老人先要离开老屋,然后陆续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一种逃不开的命运,《家客》所表现的日常人生境遇,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怀旧的情绪。
《家客》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张先衡、宋忆宁、许承先三位老戏骨参演,此剧虽然在总体风格上没有超越现实主义的美学范式,但是剧中人在不同的叙事里,呈现出不同的身份特点。张先衡扮演的马时途,在第一幕里是个生活的失败者、无业人员;第二幕则是一位知情重义、从容稳健的老者、企业家。在第一幕中宋忆宁扮演的莫桑晚是抑郁不得志的下岗女工,第二幕里是清高傲世的大学教授,第三幕里她是个为家庭忙碌的主妇;而许承先扮演的夏满天,时而是不适应退休生活的落寞官员,时而是在妻子面前耍点小脾气的任性老人,时而是扭扭摆摆、大跳广场舞的街头大爷。三位演员在身份转换中,从心所欲,游刃有余,既保持了角色的本来定位,又突出了规定情境的微妙转换。《家客》不靠外在动作和矛盾冲突取胜,它所表现的是老人的日常生活,也是司空见惯的现实情景。三位表演艺术家以富有节奏感和美学内涵的表演,真实、细腻、鲜明地展现了角色的心理内涵和人生沧桑,三个人支撑起首都剧场的大舞台,让戏剧空间充满气韵的生动和艺术的美感。《家客》的导演风格朴实自然,摒弃了不必要的技巧和手段,把舞台空间以演员流畅而自然的气息填满。舞台灯光也成为本剧演出的亮点,它让那座斑驳陆离的老房子具有了形式美感和象征意味。
总之,这是一台关乎现实人生的戏剧,却具有超越客观现实的多向度的表现意义,因此也值得进一步探究与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