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之间—上海市第三届小剧场戏曲节观后
2018-11-13李守成
历来的中国传统戏曲在给人以审美愉悦的同时,往往承载了道德伦理的宣示功能,小剧场戏曲亦然。今天,当恪守传统,程式严谨,表演规范,精致唯美的中国戏曲表演理念,主动与打着先锋、实验旗号的小剧场戏剧观念碰撞后,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上海小剧场戏曲节缀以“戏曲·呼吸”的标识,它吸入了什么?又呼出了什么?这一吸一呼之间,给了我们什么启示?
寒流初袭,冷雨频仍,上海冬日夜晚行人稀少。但是坐落于城市西南的周信芳戏剧空间内,却是灯光温馨,暖意融融。去年12月中下旬在这里举办的“上海市第三届小剧场戏曲节”,让人感到了这座城市的温度。来自5个地区7个剧种的9个剧目参加展演,也成了年终岁尾上海舞台上的一个话题性现象。
诞生于19世纪末的欧洲小剧场运动,当年以对贵族戏剧、商业戏剧的反叛颠覆而横空出世。它高扬独立意识和个性追求,向思想僵化、形式呆滞的传统叫板;它冲决旧有的演出空间,改变了固化的观演关系;它不仅倡导戏剧理念的更新,而且强调艺术手法的新锐;它在改变观演之间物理空间的同时,更释放了被禁锢的心理空间。正是这种先锋性和实验性,为当时的戏剧舞台吹来一股新风,并催生了现代主义、象征主义和荒诞剧等戏剧流派。那么今天,当恪守传统、程式严谨、表演规范、精致唯美的中国戏曲表演理念,主动与打着先锋、实验旗号的小剧场戏剧观念碰撞后,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上海小剧场戏曲节缀以“戏曲·呼吸”的标识,它吸入了什么?又呼出了什么?这一吸一呼之间,给了我们什么启示?
笔者看了展演中的几个戏,一个突出印象,就是一些参演剧目在年轻艺术家的演绎下,叛逆的“小剧场”和守正的“戏曲”不但没有违和,反而相得益彰。具有深厚传统底蕴的中国戏曲吸入了先锋、新锐的当代理念,吸入了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的创作思维后,它呼出的是令人欣喜的新鲜气韵,是古树新芽的盎然气象。
上海京剧院演出的《草芥》即是一例。它选材于美国作家欧·亨利的短篇小说《警察与赞美诗》。后者本是一个尖锐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草芥》的编剧从中觅得了人生的荒诞况味,于是信手拈来做了小剧场。先把这个故事移植到了北宋,再把小说中为了能到狱中过冬而在警察鼻子底下屡演犯罪招数,却每每无功而返的流浪汉,变成了百无一用,饥肠辘辘的秀才,而警察则变身为丑扮的捕快。他们没有简单地因袭原来的情节,而是立足戏曲的美学本体,化入京剧的程式表演,于是,小生应工的秀才,不再是那个总是惹事后盼着被抓的被动者,他瞅准了牢狱捕快急于“下班”开溜的心思,便在击鼓寻衅不成后,干脆来个逆袭,从等着抓到逼你抓。于是一生一丑,玩起了老鼠捉猫。一个为到青楼偷欢而奋步疾行,一个为能入狱温饱而紧追不舍,这不仅强化了故事的戏剧性,更为妥帖的是用上了击鼓、圆场、台步、蹉步等一系列程式表演,充分展示了京剧艺术的魅力。令人叫绝的是秀才窥见捕快潜入青楼狎妓的一节,只见舞台正中悬下一件红衫,随着娇艳的画外音,两截衣袖在捕快的操控下,时而宽衣解带,时而做搂抱状,尽显风流妩媚。这虚拟写意的表演,既让偷窥的秀才抓到了捕快的把柄,又不失舞台美感,确是神来之笔。
上海昆剧团演出的《椅子》本来就是荒诞派大师尤奈斯库的代表作。昆团的改编演出,一开场就显出了小剧场戏曲的品相。孤岛的海边,两位耄耋老人各自一把椅子,一个永无休止地“竹篮打水”,一个则在茫茫夜色中“暗中观景”,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游戏,拷贝着喋喋不休的絮叨。梦魇式的陈述不仅揭示了人的孤独,更尖锐抨击了工业时代对物的狂热追逐,造成物对人的挤压,人的价值虚无,甚至生存空间都面临消亡的残酷现实。
《椅子》的戏核是老夫妇俩要把上至皇帝,下至贱民的众多听众邀集到家中,听一位演讲师关于人生意义的演讲,于是幻觉中的听众次第登场。当年的小剧场话剧演出此剧时,老者每搬一把椅子,就象征了一个人物的登场,最后整个舞台挤满了让人无处容身的椅子。而昆曲干脆更加彻底,不但没有人物登场,连椅子也是虚拟的,这种舞台上的“留白”,正是戏曲审美的意蕴所在。观众从空空的舞台上,“看到”了不断搬出的椅子,“看到”不断迎来的客人,也看到两位老者从开始迎客时的热情款待,到渐渐地疲于应付,再到后来的难以周旋,直至最后自己被挤压得没有立锥之地……当他们无奈告别生命的瞬间,我们恍悟,小剧场不仅有舞台样式上的新锐,更有着直击人心的思想锋芒。
历来的中国传统戏曲在给人以审美愉悦的同时,往往承载了道德伦理的宣示功能,小剧场戏曲亦然。只是它不再是以往的高台教化,而是传递现代理念中对人生的透彻洞悉,对人性的尖锐拷问。诸如人生的荒诞处境,人对孤独的恐惧,物对人的挤压,这些意念在传统伦理中难觅其踪,却是当代人的焦虑所在。当我们具备了体察人生的自觉意识,就能从日常的普通生活,以及古今中外的故事中,开掘出当代人的困惑和思考。
原创的小剧场越剧《洞君娶妻》便是如此。作者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民间传说和当下观念的贯通之处,那就是欲念面前的自我异化。淳朴的农民苦良暗恋美貌的村女芷兰,当他无意中饮了桃源洞中的水,化作了英俊的洞君形象时,立时赢得了芷兰的芳心。于是为了爱,他失去了自我,“我是谁?谁是我?”成了他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痛。为了赢得爱,他不顾洞水对身体的戕害,他异化了自己的容貌,也出卖了自己的生命。作者捕捉了人的异化这一当代意识,于是把一个古老的传说,写成了对当下人性的叩问。
展演中还有一个越剧,是根据电影《小城之春》改编的《潇潇春雨》。从品相上看,它怎么也不像是个小剧场戏曲,但其中的一个片段,却分明透出了先锋实验的强烈印记。乡绅戴礼言阔别8年的老友章志忱突然出现,而后者却是戴妻玉纹曾经的恋人,静如止水的家庭生活顿时荡起了涟漪。最后章志忱决定告别,当他再次去叩玉纹的房门时,门里门外演出了一场肝肠寸断的情感倾诉。门当然是虚拟的,按照戏曲的传统规范,门的方位也应是固定的。但在这段戏中,那扇虚拟的门在他们互相倾诉的吟唱中,竟然随着两人互推的双手而移动,随着两人倾诉的心声而游走,完全迷失了物理空间。两个人的舞台调度灵动自由,两个人的情感折磨淋漓尽致,而这扇门虽然随之漂移,却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于是顿悟,隔绝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房门,而是心门!正是小剧场对舞台表现样式大胆创新的理念,极大地激活了传统戏曲潜在的丰富手段。
行文至此,生出了一个问题,曾经和传统话剧势不两立,反叛颠覆的“小剧场”理念,为什么能和中国古老的传统戏曲如此契合?这就涉及到“戏剧观”这个题目了。早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当我们的话剧舞台独尊斯坦尼的表演艺术体系,恪守镜框式的第四堵墙理念,强调舞台必须制造生活幻觉的写实主义时,视野开阔的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就在广州会议上发出了“戏剧观广阔”的呼吁。他剖析了19世纪末欧洲戏剧舞台上充斥“虚假、空洞、造作、陈旧”的现象,道出了彼时包括小剧场运动在内的戏剧革新潮流兴起的必然。同时他又以简洁精辟之语,概括了三种戏剧观念,即主张舞台上要有“第四堵墙”的斯坦尼戏剧观,主张推倒“第四堵墙”的布莱希特戏剧观,和认为根本不存在“第四堵墙”的梅兰芳—也即中国戏曲的戏剧观。进而明确提出了他的“写意戏剧观”。尤为可敬的是黄佐临先生身体力行,不仅在话剧舞台上留下了实践这一戏剧观的坚实脚印和成功作品,更把这一观念嫁接到有着600年历史,被称为百戏之祖的昆曲。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以“写意戏剧观”的理念为上海昆剧团排演了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的昆曲版《血手记》,在爱丁堡戏剧节引起巨大轰动。此后,昆曲这个“联合国非遗”的古老剧种,不但以拥有丰厚的经典瑰宝而令人仰慕,而且以接连演出《伤逝》《夫的人》和《椅子》这样先锋新锐的小剧场戏曲而让人惊艳。如此古老的剧种却有着难能可贵的青春气息,这显然与上昆早年亲历“写意戏剧观”的熏陶,领风气之先不无关系。由此可以领悟,就舞台的空灵和写意戏剧观的视野而言,戏曲舞台确实有着小剧场艺术探索的广阔空间,有着任由先锋艺术家实验拓展的无限前景。
坦率而言,这次所看的演出中,参演的诸多作品能否既保留传统戏曲的本体,又鲜明体现出小剧场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各个剧目还是不一样的。这不要紧,小剧场戏曲本来就是个试验平台,它没有也不必形成一定之规。小剧场戏曲该长什么样?这首先不是一个理论命题,而是一个实践的课题。它既是一个艺术家不断探索的过程,也是小剧场戏曲自身模样不断演变的过程。有着悠久文化底蕴的中国戏曲与充满活力小剧场观念的相互碰撞,从或融合、或裂变的过程中激发出艺术创作的无限可能性,当是我们的追求所在。
上海小剧场戏曲节的“呼·吸”,始终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