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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真实,或貌似真实
——关于纳博科夫的《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2018-11-13孙金燕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1期
关键词:纳博科塞巴斯蒂安上海译文出版社

孙金燕

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可以被视为虚拟的论争之作。1939年萨特曾指出,纳博科夫小说主人公俨然一位实验主义者和文学批评家,嘲笑着传统小说的基本技法;其小说只是“保留了小说的外表和轮廓”,然而实际上寻求的却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毁灭小说,纵然表面上是在创造小说。”尽管纳博科夫并不认同萨特关于他“反小说”的评价,但无可否认,他的小说确实向来惯于从方法、主题、文体三位一体挑战既往的文学世界,从让他一举成名的《洛丽塔》,到《普宁》《微暗的火》《看,那些小丑》莫不如是。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纳博科夫在年届四十不惑时创作的第一部英语小说。虽是一部迫于生计的即时作品,但更像是他关于自己文学创作目标与方法的自述:“塞巴斯蒂安·奈特一向喜欢同时表现多个主题,让它们碰撞,或者狡黠地把它们掺和在一起,让它们去表达那层暗含的意义,这层暗含的意义只能通过一系列波浪来表达,正如要让一个中国浮标发出乐音只能靠海浪的拨动一样。”可以说,这部小说在“传记小说”甚或是“侦探小说”的外衣掩护下,以一种纳博科夫善用的虚拟论争方式和文体风格思考人生,思考文学创作,同时引发欲罢不能的阅读诱惑。

一、文学传记的幻梦:现实与庸俗的“社会现实”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故事大致可概括为:虚构的俄裔英籍作家塞巴斯蒂安·奈特同父异母的弟弟V为何以及如何为哥哥写一部传记的过程。通过阅读哥哥的作品和少量遗留文件,以及走访为数不多的知情人,V一路追溯塞巴斯蒂安·奈特生前的踪迹。由于他缺少写作经验,加之哥哥生前特立独行、行踪隐秘,这部传记看上去似是而非、扑朔迷离。

事实上,讨论《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前秘书“古德曼先生”之流。纳博科夫将之称为:庸俗,“一个庸俗之人是这样一个成年人,其兴趣具有物质的、平庸的特征,其心智是由他或她所处的群体及时代的陈腐想法与老套观念构成的。”古德曼先生的庸俗之处,在于他试图将其传主塞巴斯提安·奈特纳入既有的、“社会现实”式的文学批评价值体系,诚如小说叙述者V所总结的:“他的主要目标是说明,‘可怜的奈特’是他所谓的‘我们的时代’的产物和受害者。……对古德曼先生来说,‘战后的动荡’‘战后一代人’是开启每一道门的神奇词汇。……他的书只关注那些为了(在商业上)吸引平庸的读者而展示的观念。”

迎合时尚,因袭老套,无视细节,却对所述对象的真正形象置若罔闻,这么做当然最容易不过了。然而,这与纳博科夫的美学姿态以及方法尺度是不相容的,“庸俗不仅是明显的低劣,还是假重要、假漂亮、假聪明、假迷人”,“如果写传记是出于一种欲望,想趁着新坟上的鲜花尚可用利润之水浇灌之时把自己的书投向市场,那么试图把商业的急功近利与详尽的研究、公平和智慧结合在一起,则更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他以作家同父异母的弟弟V的名义,强烈要求矫正古德曼“这位严肃的传记作者在故事的每个要点上与他的主人公的格格不入”,并借此拼命地探寻一种“真实”。他期待这样一种情景的到来:“我要给你讲一讲塞巴斯蒂安·奈特大学生活(或童年生活/爱情生活)的真实故事”。

然而,这样的情景真的会到来吗?小说呈现的恰恰是传记行为无处不在的“不可靠”:

首先,是记忆的不可靠。小说一边注明叙述者V的传记行为是在事后追溯:“我开始写本书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一边又在强调在逐渐消逝的时间中打捞“真实”的无望:“不要过于相信你可以从‘现在’口中了解‘过去’”,“在逐渐消解的事物中进行的无望的摸索。‘过去’什么如此桀骜不驯?”

其次,是叙述者的不可靠。“要小心那最诚实的中介人。要记住,别人给你讲的故事实际上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讲故事的人整理成型的部分、听故事的人再整理成型的部分、故事中已死去的人对前两种人所隐瞒的部分。”无论是奈特当年的家庭教师、中学同学罗扎诺夫、大学同学、奈特与克莱尔共同的密友海伦·普拉特、曾经的秘书古德曼、诗人谢尔顿、为奈特画肖像的画家罗伊·卡斯威尔、勒瑟夫夫人,还是自信“如果自己处在相同的情况下也会像他一样行事的”奈特同父异母的V自己,他们的叙述其实不过都是叙述者依照自己的思想与价值进行的挑拣性行为,这必将导致被讲述的可能性与生活中的真实性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再次,是事件的不可靠。尽管小说遵循传记常规,完全按照时间顺序企图再现塞巴斯蒂安·奈特一生中发生的“重要”事件,从童年生活开始记录他人生发展的主要轨迹,然而所有的“大事件”在叙述中都充满着不确定与不安。

对奈特后来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的少年时代:

“由于已经说过的原因,我不打算有条不紊地连续描述塞巴斯蒂安的少年时代;假如塞巴斯蒂安是个虚构的小说人物的话,我一般会那样写的。假如那样的话,我会描述主人公从婴儿到青年的顺利发展过程,希望读者从中受到教育并得到消遣。可是如果我尝试用哪种方法写塞巴斯蒂安的话,最终会写出‘biographies romancees’——那种迄今为止最糟糕的文学作品。”

于奈特而言堪称缪斯的第一段爱情:

“塞巴斯蒂安和克莱尔两人在一起一定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很难相信,这段温馨、亲切和美好的时光竟然没有被某个见证俗人生活的神仙用某种方式收集起来,珍藏起来。神仙一定看见过……或者看见过……或者看见过……”

(省略号部分为笔者缩略,原文为叙述者V想象中二人可能会有的甜蜜爱情片段)

“说实在的,我在这章里讲的许多印象,都是在我用塞巴斯蒂安另一朋友的话印证普拉特小姐的话之后形成的,尽管引发这一切的火花来自我站伦敦大街上对步履沉重的克莱尔·毕肖普的瞬间印象,这真是有点神秘莫测。”

让奈特在折磨中走向毁灭的最后一段恋情:

“我要给你讲我所知道的事,而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看起来,这段“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追溯之旅,更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如此多的不可靠,也共同指向了一个问题:以想象构筑他人生活的全部真实,在心中复活他并将之完整记录在纸上,这可能吗?如同纳博科夫早已给出的答案:“我怀疑。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会被一种思想所诱惑,那就是思想本身,在它灌注生气于某个人的生平故事时免不了歪曲它。因而,我们心灵感知的结果只是貌似可信的画面,而不是真的。”

既然“真实”如此不可靠,那么纳博科夫为何又要开始这段追溯“真实”的旅程呢?回答此问题,需先面对纳博科夫的艺术观及其对待“现实”的态度。

纳博科夫曾在《文学讲稿》中以“狼来了”的故事讲述他所理解的文学:“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紧跟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因为扯谎次数太多,最后真的被狼吃掉了纯属偶然,而重要的是下面这一点:在丛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张的故事中的狼之间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过滤片,一副棱镜,这就是文学的艺术手段。”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他也使用了“棱镜”的概念,他为那个虚构的小说家奈特虚构的作品中便有一部《棱镜的斜面》。“棱”(bezel)在英文中有三种意思:凿的刃角;宝石的斜面;(相框、电脑屏幕等的)嵌槽、企口,“棱因此同时指工具(方法)、宝石(主题)以及安置宝石的地方(文体)。”既然文学是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支起的“一副棱镜”,便需要发挥“斜面”的功效,在方法、主题、主体等方面产生意义,而非“平面”式地将真实生活与艺术创作复制映射。缘于此,他也一再地在理论上强调:“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对于一个天才的作家来说,所谓的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后果。”

真实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可以靠近却无法抵达,因此必然的,“所有的艺术都是骗术”。大作家都是“大魔法师”,他创造的是自己对现实的美妙幻觉,具有现实的多样性和多层次性,这是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现实的。本着这种文学观念及对现实的态度,纳博科夫常常在构筑小说幻象的同时,又揭露这种幻象,使读者意识到它远不是现实生活的摹本,而只是作家虚构的故事。正如我们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不断看到叙述者V做出这样的表述:

“也许我们可以假设,……我们这样假设会更接近真实情况。”

如此这般,纳博科夫其实并不准备揭示现实,正如他估计从未准备追寻他人的“真实生活”。他的写作所关心的是如何在话语中玩弄小说的创作过程——批评理论中常将此指称为“元小说”,表达对文本的艺术思考和质疑,以及顺便提示现实和想象之间的沟壑。

二、纳博科夫式真实:想象的诗性激情与细节的艺术魅力

相比于艺术如何反映现实,纳博科夫更关心的是艺术如何欺骗,其中隐藏的逻辑是:艺术可以不真,但需要看起来逼真,“艺术家为了自己的意图所创造的世界也许是完全不真实的——比如卡夫卡的世界或果戈理的世界——但我们有权提出这样一个绝对的要求:对读者或观众来说,这个世界在其存续期间必须是貌似真实的。”也就是说,它可以有荒诞不经的想象,但必须在逻辑与细节上经得起“真实”的推敲,这便是纳博科夫关注的“真实”。

在纳博科夫所有的作品中,几乎都存在两种景况:对弗洛伊德的讽刺,以及对蝴蝶的赞叹。前者与诗的激情有关,后者与科学的精确有关。这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也不例外。

首先,小说中与“弗洛伊德”相连接的是“最差的欣赏情趣”“最糟糕的陈词滥调”:

“你似乎暗示,我们大家都应该替他保守不可告人的成功秘诀,那就是,用三等舱的票坐二等舱旅行——或者说是,如果我刚才的比喻不够清楚的话——迎合读者群中最差的一类人的欣赏情趣——不是指那些酷爱侦探故事的人,上帝保佑他们纯洁的灵魂吧——而是指那些被一点弗洛伊德学说或‘意识流’或别的什么思想以现代方式所震惊,而购买了充满陈词滥调的最糟糕的书的人们。”

为什么纳博科夫如此厌烦精神分析?除了纳博科夫传记作者博伊德所分析的:“他憎恶弗洛伊德(以其家庭罗曼斯理论即‘俄狄浦斯情结‘说)将他所珍视的人伦之爱加以玷污的做法”之外,还在于精神分析理论试图将复杂的心理活动和艺术活动简单化为利比多这种生物性的能量,这与纳博科夫特别看重想象力的魅力严重不符。在他看来:“我们是如何学会想象、学会表达的,这是一个谜,其前提无法述说,其结论无法想象”。想象活动能够创造崭新的人类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在生物进化中,如果猿家族没有异想天开,那么猿可能永远也不会变成人”;同样,艺术家的想象是诗性的激情,是伟大而明达的灵魂的发现与再创造,是在灵感作用下建构和谐新世界的独特能力,“艺术的起源便是人运用记忆和想象来调整、组建混乱的外部印象。因此,艺术现实永远是一种幻觉;艺术不可能不是虚拟的,但虚拟性绝不是弱点,而恰恰是艺术的力量之所在”;艺术“是达到极致的嗬嗬声,它是因给感官带来快感的想象的影响而产生的愉悦——给感官带来快感的想象——这是真正的艺术的另一个说法”,可以说,唯有想象才能抵达艺术世界,它应该得到严肃对待。

所以,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随处可见这样的情况:

当叙述者V一边迫于传记的形式特征的压力,明确表示“我不愿意想象”时,一边却又已欣然走在想象的路上了。他常常强调:

“当我想象他的一些行为时,我能肯定……”;

“也许我们可以假设,……我们这样假设会更接近真实情况”;

“我们有把握认为……”

尤其是小说第九章关于奈特与他的缪斯克莱尔的那段恋情的描述,则完全是出于想象的结果。而事实证明,正是这些想象的情节,成为小说中最为优美感人的场景。它们被填充进一部传记必然会有的出生、童年、学习、事业、爱情、去世等顺序人生中,使传主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一生跌宕起伏,显得饱满而真实。

其次,小说中与“蝴蝶”相连接的是“最小的细节”“精心的准备”:

“每一次,命运似乎都为这样的会面做了最精心的准备;它有时触摸这种可能性,有时触摸那种可能性;它遮蔽各个出口,重新油漆路标;它匍匐在地上收紧网袋,网里有蝴蝶扑棱翅膀;它给最小的细节安排了发生的时间,不让任何事偶然发生。”

众所周知,纳博科夫终其一生对蝴蝶保有满腔的研究热情,甚至在他的大部分作品的扉页上都会印有一只蝴蝶,似乎以此暗示他文学创作的理路,即小说创作既是艺术的,也是科学的,如其对小说质量的要求一样:“衡量一部小说的质量如何,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在纳博科夫看来,大自然的骗术最高,小说家的行骗不过是效法大自然,“从简单的因物借力进行播种繁殖的伎俩,到蝴蝶、鸟儿的各种巧妙复杂的保护色,都可以窥见大自然无穷的神机妙算。”而蝴蝶,其形状之精微与繁复超过了求生的实际需要,已远远不能单纯地用“自然选择”或“生存竞争”来解释。纳博科夫认为,这是“远远超过了一种食肉动物的鉴赏力”,它们好像特意要呈现在一副具有最高审美尺度的眼光之下——即前面所说的具有最高骗术的大自然的上帝之眼之下。

可以说,纳博科夫对蝴蝶的着迷,一方面是出于蝴蝶的复杂呈现出对达到完美的现实的一种创造意义上的摹仿,另一方面蝴蝶又以其精微细节完成属于它的世界的合乎逻辑的理性建构。正如纳博科夫对文学艺术中细节重要性的肯定:“在高级艺术和纯粹的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细节优越于概括,是比整体更为生动的部分,是那种小东西,只有一个人凝视它,用友善的灵魂点头招呼它。”

于是,我常常看到被纳博科夫描摹的物件,因为被精细地打量而兼具一种诗性的激情以及冷静与理性:

当叙述者V第一次拜访已逝的奈特的家时:“衣橱里挂着六套西装,大部分是旧的,一刹那间,我得到一种奇怪的印象,仿佛他的身体僵硬地幻化成了好几个,成为一系列有着宽阔肩膀的身影。我曾见过他穿那件褐色上一次,我摸了摸那衣服的袖子,但它是软耷耷的,对这种唤醒记忆的轻柔呼唤没有任何反应。”这些衣物在V的眼中,首先就像不同身份的同一个塞巴斯蒂安·奈特,向V展现出哥哥的“宽阔肩膀”,提供家人的温情与依靠;另然后,又是熟悉的陌生人,沉默着拒绝提供任何记忆。它们本身寓意矛盾,暗示塞巴斯蒂安·奈特的遗物,既携带主人的印记,同时又是并不能确证的印记,对于书写奈特的传记而言,不过是模糊不清的存在。

同时,这些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经过精心选择的、高度开放的、富于变化又密切相关的”细节,还具有统辖全篇的重要意义,诚如纳博科夫所指认的:“细节绝不是惰性的,它们的周围存在着静电”。比如,小说中被四次提到的“面具”,既各有所指涉,又统摄向全篇的主题:

1.(V第一次见古德曼先生时)“

他衣冠楚楚,尽管绝对带有一种城市人的情趣,一个黑色假面具遮掩着他的脸。”

不难理解,这里的“面具”意指古德曼作为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传记作者,将其传主捆绑在“我们的时代”这一“社会现实”式的断章取义的解读,是前文所述的“庸俗”的假深刻、假重要、假聪明、假迷人。

2.(V离开时)“

他很有礼貌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把黑面具交给我,我把面具放进了口袋,因为我想做别的场合它可能会派上用场。”

小说中从未表示古德曼所持的这枚“面具”是叙述人V的,但在二人分别时,V却毫不迟疑地接过了古德曼交过来的面具,表面看匪夷所思,但事实上,这一行为正印证了V一直对自己的怀疑:“我对塞巴斯蒂安生活的描述公正吗?是否像我先前所希望做到的那样?”V企图公正地还原哥哥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人生,但他采用的方法:无论是探究哥哥的著作、少量遗物,还是探访哥哥生前的友人、恋人,甚或是作为同父异母的弟弟V自己,都无法提供有效的证据证明他们讲述的就是“本来”的塞巴斯蒂安·奈特。

3.(塞巴斯蒂安·奈特一生难得的好友、诗人谢尔登对奈特小说作品的看法)

“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不过是光亮的假面具,是狡猾的诱惑物,借艺术探险之名引领他准确无误地达到某个近期的目标。”

这枚“面具”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好友出于一种深刻的理解而授予他的,正表明讲述都是挑拣的,是有所隐瞒的。当别人企图通过作品了解作家时,“他笑着活在他的五卷著作里”。

4.(塞巴斯蒂安·奈特去世时,V的感悟)“主

角还留在舞台上,因为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我扮演的角色:塞巴斯蒂安的面具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是洗不掉的。”

一方面,或许这枚“面具”压根就是塞巴斯蒂安、古德曼、V三者共有的,他们都是讲故事的人,都让自己讲述的故事笼罩在准备好的“面具”之下,使追寻“真实”成为无法抵达的目标。另一方面,或许对塞巴斯蒂安的真实生活的追寻,其实就是对V自己的真实生活的追寻,他们是一分为二的个体,更是合二为一的整体,此点将在后文讨论。

更重要的,关于“面具”的四次细节描写,又指向了全书的主旨:真实总是片面的真实;以及纳博科夫的艺术观:艺术就是骗术。只不过这种骗术,需要充满想象力的激情和懂得细节艺术的高超艺术家才能完美践行。

三、谁是塞巴斯蒂安·奈特:被述者、叙述者、作者的分裂与整合

我们重新梳理一下小说的主线:在同父异母的哥哥——塞巴斯蒂安·奈特——死于先天性心脏病之后,V决定为其作传。一方面,为了纠正塞巴斯蒂安前秘书古德曼对其哥哥的污蔑的误导言论,另一方面,他希望通过调查塞巴斯蒂安的私人世界,对这个“冷漠”且“疏远”的哥哥获得某种程度的理解与亲近。也就是说,小说本质上是叙述者V在讲述他对哥哥的亡魂的追寻。那么,塞巴斯蒂安·奈特理所当然就是那个被讲述的人。然而,小说对此呈现的状态又甚为可疑。

我们先来看看“谁在谈论塞巴斯蒂安·奈特”?

这一问题在小说中被反复追问,既给出过答案,同时也提供了对答案的不安:“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和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是一个远离生活的文雅学者和一个正在遥远国度访问的困窘游客。那么,第三方在哪里呢?他在圣达姆耶镇的公墓里平静地腐烂。他笑着活在他的五卷著作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无影无形,正在我后面窥视。”

讲述人包括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家庭教师、一位瑞士老妇人,他在剑桥读书时最好的同学、奈特与克莱尔共同的密友海伦·普拉特、曾经的秘书古德曼、诗人谢尔顿、为奈特画肖像的画家罗伊·卡斯威尔、勒瑟夫夫人、奈特最后的情人善于乔装改扮的虚伪的尼娜等。当然,最重要的讲述人是V自己,他检视奈特的住所和遗物,阅读奈特的作品,拜访他曾经的朋友,尽最大的能力追寻奈特生前的行踪包括思想。通过这一切的努力,他似乎企图让自己避开古德曼的行径:提供一个具有销售市场但其实空泛的奈特,而是要还原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奈特个体。所以,他不断强调,我尽量不在这本书里藏私货:“读者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在本书中尽可能不提自己。我尽量不涉及自己的生活状况(尽管散见于书中的点滴暗示可能已使我这项研究的背景更为清晰)”;“我在这里再说一遍,我不愿意在这几页里写下任何涉及我本人的事;可是我想,如果我说一点,可能会让读者(谁知道呢,也许还有塞巴斯蒂安的幽灵)感到很有趣。”

然而,反讽的是,这个反复申说自己会安守本分的V,又是一个不断抢在奈特前面的“我”:“我”在回忆奈特的童年、少年,“我”在检视奈特曾经的生活,“我”走访奈特朋友的过程,“我”关于奈特的道听途说,“我”对奈特书的理解,“我”如何写奈特的传记,“我”遇到了哪些困难又如何解决了它们。

相比于讲述塞巴斯蒂安·奈特,V其实是在讲述他自己。如同他虽然最终无法洞悉奈特的私人秘密,却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灵魂不过是存在的一种方式——不是一种恒久的状态,因此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灵魂,如果你发现了它的波动并进行仿效的话。‘来世’可能是一种有意识地生活在任何选中的灵魂或任何数量的灵魂里的完全的能力,所有这些灵魂都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可以互换的负担。因此——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

这为小说在叙述中逐渐将塞巴斯蒂安·奈特淹没在V那无处不在的身影中找到了理由。然而,这已足够复杂的身份秘密还不是故事的终结,因为V最终也放弃了自己的身份:

“塞巴斯蒂安的面具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们两人的相似之处是洗不掉的。我就是塞巴斯蒂安,或者说塞巴斯蒂安就是我。或许我们两人是我们都不认识的某个人。”

在小说的结尾,塞巴斯蒂安与V这对孪生的意象终于重合,无法区分,也无须区分,因为他们的身份不仅彼此更改,而且同时失落,被另一个匿名的“某个人”占据,这个人就是创造了“塞巴斯蒂安”这个受述者与叙述者的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如果我们重新检视小说中的若干细节,便不难发现这是一开始就布下的叙述逻辑:

塞巴斯蒂安的生活在绝大多数方面都与纳博科夫一致:生于1899年,父亲在与人决斗中死去,被迫逃离俄国大革命,在剑桥受教育,定居欧洲,放弃母语俄语转而用英语创作,是一个天才的小说家,擅长创作“研究小说”等等。尤其是塞巴斯蒂安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V的疏离,形同纳博科夫对于自己的两个弟弟基里尔与谢尔盖的疏于了解,特别是谢尔盖“他和我的童年很少交汇。在我最丰富最详尽的回忆中,他仅仅是背景里的一个影子。”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隐秘的线索:

比如,从人物的姓名来看。塞巴斯蒂安,其英文Sebastian用俄文写则是Sevastian,叙述者V俨然暗藏其中,二人一体。而了解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人自然知道,他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树精》即以“西林”(V. Sirin)为笔名,之后在欧洲的俄罗斯流亡圈中,“西林”即是他的文学身份,就像他当初以此名写作而避免沾父亲的光一样,他后来也以此显示自己的艺术独立与保护个人隐私。对纳博科夫而言,这更像是从姓名上展开的自我指涉游戏。

再比如,从小说中一再强调的颜色看。“当我在塞巴斯蒂安的书里找到关于情绪或印象的某个细节时(这细节让我立刻想起我们两人在一个特定地点曾不约而同注意到的某种灯光效果),我感觉我们两人在心理上却是有某些共通之处。”这种灯光效果是由火车上蓝紫色夜灯投射出来的,满含温情脉脉的情意:于塞巴斯蒂安而言,是他为了缅怀母亲而保持的对火车卧铺车厢的一种几乎浪漫的深情;于V而言,是他奔赴病危的塞巴斯蒂安身边在火车厢中能找得到的微弱希望。而对于有视觉通感的纳博科夫而言,字母V是蓝色的,字母S是红色的,它们共同构成紫色。所以,对火车夜灯效果有心理共通的塞巴斯蒂安和V,此时同样是一体的。

更甚者,还有塞巴斯蒂安对文学创作、评论、思想等等的态度:总以“‘归谬法’来检验这种或那种文学方法,然后逐个排除,最后推断出自己的方法”;对他人关于自己作品的评论保持距离;对弗洛伊德之流的鄙薄与嘲讽,对“报纸的大标题、政治理论、流行的观念”的不屑。以上种种,无不就是纳博科夫本人无疑。

或者,《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就是纳博科夫的自传。他是自己的受述者、叙述者,以及作者,在1939年出于权宜之计转用英语写作长篇小说之时,他以将自己一剖为二的方式,在拼命维持神秘与拼命解密的过程中,准备向英语世界推介这样一个“真实”的纳博科夫。

于是,该怎样形容这样一个纳博科夫呢?“我说不出来除他之外还有哪个作家在展现自己的艺术时用过如此令人困惑的方式——在我看来是令人困惑的,因为我很想看一看藏在作者背后的那个真实的人。在虚构的人物个性的闪光中,很难看清真实个性的光亮。可是更难理解的是这样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一个作家在写出自己的真实创作感受的同时,竟能利用那些使他内心痛苦的东西,创造出一个虚构的、有些荒唐的人物形象。”以他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的表述来形容那个倾心于虚构真实与虚构的真实的他自己,或许最为贴近、最为透彻。

【注释】

[1] Jean-Paul Sartre On Despair,In Europe,June1939.Reprinted in Norman Page:Nabokov,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Boston:R outledge&Kegan Paul,1982,pp65-66.

[2] 1937年流亡法国的纳博科夫申请不到工作证,决定在欧洲之外寻找出路,1938年12月决定创作一部英语小说参与英国的一次文学比赛,1939年1月完稿于巴黎,终于在他移居美国后的1941年12月出版于纽约,此即《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成书原因及过程。

[3]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页。

[4] 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丁骏、王建开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09页。

[5]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2页。

[6] 纳博科夫:《塞尼古拉·果戈理》,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

[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

[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9]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

[10]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11]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

[12]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25页。

[13]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

[14]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15]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16]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87页。

[1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页。

[1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页。

[19] Nabokov,“Pushkin,or the real and the plausible?”translated by Dmtri Nabokov,New York Review of Books,31 March 1988,p42.

[20]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4页。

[21] 参见 Julia Bader.Crystal Land: Artifice in Nabokov’s English Novels, Berkeley, 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2, p.16.

[22]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4-25页。

[23]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9页。

[24]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07页。

[25]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页。

[26]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

[27] 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丁骏、王建开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06页。

[2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4页。

[29] Brian Boyd. Vladimir Nabokov: the American Year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174.

[30] Nabokov. Strong Opinions. New York:McGraw-Hill,1981,p142.

[31]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504页。

[32] 阿格诺索夫:《20 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73页

[33] 纳博科夫:《堂吉诃德讲稿》,金绍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 年版,第18页。

[34]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35]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1-32页。

[36]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

[3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

[3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97页。

[39] 2001年,约翰逊( Kurt Johnson) 和科茨( Steve Coates) 共同撰写的《纳博科夫的蝴蝶:文学天才的博物之旅》( Nabokov’s Blues: The Scientific Odyssey of a Literary Genius) ,即为读者揭示了纳博科夫在蝴蝶分类研究领域的贡献。

[40]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页。

[41]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页。

[42] 纳博科夫:《独抒己见》,唐建清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第172页。

[43]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30页。

[44]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

[45] Julian W. Connolly.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p.33.

[46] 布赖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刘佳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1页。

[4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

[4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页。

[49]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页。

[50]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页。

[51]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

[52]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

[53]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页、51页、65页。

[54]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

[55]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45页。

[56]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页。

[5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

[5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页。

[59]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06页。

[60] 参看小说中塞巴斯蒂安病危时的电文即可知。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01页。

[61] 同样的姓名自我指涉游戏还发生在《王,后,杰克》(Vivian Badlook)和《洛丽塔》(Vivian Darkbloom)中,这两个名字与纳博科夫1921年写的第一部诗剧《漫游者》的笔名Vivian Calmbrood有关。

[62]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

[63]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64]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03页。

[65]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3页。

[66]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页。

[67]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02页。

[68]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54-55页。

[69]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页。

[70]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14-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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