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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现实的小说与偏离小说的阐释*—卡尔· 施米特与赫尔曼· 梅尔维尔

2018-11-13姜林静复旦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梅尔维尔船长

姜林静 复旦大学

在1942年出版的《陆地与海洋》中,卡尔·施米特以膜拜般的口吻谈论起鲸鱼—“一切动物中最强壮者”,以及捕鲸人—“所有猎人中最勇敢者”,他同时提到了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名字,并称,“梅尔维尔之于世界诸大洋来说,正如同荷马之于东地中海”。如果细读施米特在20世纪40年代的书信就能发现,围绕梅尔维尔的讨论是这位政治思想家在那段时期的中心话题之一,他在通信中向许多朋友推荐这位史诗级的美国作家,尤其是其长篇巨作《白鲸》(Moby Dick)与中篇小说《班尼托·西兰诺》(“Benito Cereno”)。除了将这些作品与自己的海洋政治观相联系之外,他还隐匿地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沉默地为自己在纳粹时期的政治行为进行辩解。

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如今已被公认为美国文学巅峰之一,甚至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但这配得的名声却是在他死后才迟迟到来的。那部包罗万象的恢宏巨作《白鲸》在他生前只卖出约三千册,在图书馆的灰尘中躺了半个多世纪后才被重新发现。而施米特从四十年代初就开始给予梅尔维尔极高的评价,这在德国思想文化界可以说很具前瞻性,在与作家恩斯特·荣格尔(Ernst Jünger)的通信中,他甚至称“只有通过梅尔维尔才能理解作为元素的海洋。”施米特赋予梅尔维尔的特别关注,显然首先与陆地与海洋的二元论在其思想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密切相关。这种二元论对施米特的大空间理论以及他对20世纪世界政治、地缘政治的分析和预言性评价都意义重大。

一、 施米特与《白鲸》

作家梅尔维尔本人曾常年作为普通水手,之后又作为舵手在捕鲸船上工作,他熟知捕鲸世界。他的长篇小说《白鲸》于1851年10月在伦敦以《鲸》(The Whale)为标题出版了第一版。当时,英国图书监察将该书中一系列对君主制和基督教会进行抨击的文字都删除了。同年11月,该书又以现在通用的《莫比·迪克》(Moby Dick)为标题,毫无删减地在纽约出版。这部小说由135个形式不同的章节组成,故事主线只占了不到一半篇幅,此外还穿插着哲学案语、科学性说明文、捕鲸业专业知识、编年史、神话故事等,用荣格尔的话说,这本书“拥有宇宙性”。或许也正因如此,评论界最初批评它的结构臃肿杂乱,使梅尔维尔在欧洲和美国很快就被遗忘了。他在生命的最后20年只能在纽约港做海关督察员,因为单靠写作根本无法维持生计,而这部巨作直到作者死后才重获关注。德译本直到1927年才首次由托马斯·曼作为编辑出版,但最初的译本质量不高,因此直到上世纪40年代陆续出现新译本,这部小说才在德国得到更广泛的接受。

这是关于一艘名为“裴庞德号”的捕鲸船船长亚伯与带有传奇色彩的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之间的抗争故事。莫比·迪克曾扯掉了亚伯的一条腿,使他成了独脚船长,从此以后,复仇就成了亚伯的唯一目标。书中的“我”—水手以实玛利在船长的指挥下驾驶这艘捕鲸船。最终,这位极富个人魅力、却也极度疯狂的船长被受伤的白鲸拖到水下,与他的猎物一起沉入大海同归于尽,整艘捕鲸船都被白鲸莫比·迪克撞沉,以实玛利则是整个悲剧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

“敌友区分”是施米特理论体系的核心主张,在他的敌友谱系中,捕鲸者与鲸鱼的抗争首先代表了“陆地”与“海洋”这两种不可协调的存在方式之间的对峙。他在《陆地与海洋》中将世界历史描述为“海洋性国家与陆地性国家之间相互抗争的历史。”也就是说,陆地与海洋的二元论不仅是地理上的、暂时的对立,更表现为一种关乎存在的、基本的敌对,施米特又进一步将此上升到形而上的神学层面:基督与敌基督之间永恒的敌对。只有通过这种最深刻的敌友处境,终极的存在性对立才得以显现。而这种敌对在历史进程中又具体表现为陆地与海洋之间的绝对对立。这当然可以追溯到《旧约》中的比希莫特与利维坦,以及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此命名的两部国家理论著作。

除了这一层面的对峙外,施米特更察觉出在这部小说中,“猎人与他的猎物之间存在一种更私人的关系,一种内在的敌友关系。”

在固定土地上站立和行走的人类本是一种陆生性生物,因此也带有陆地倾向的空间意识,然而小说中誓死追捕白鲸的亚伯船长虽然自认为是海上的主宰,事实上却并不能代表海洋上的海权君主,反而在与巨型海洋生物的抗争中“越来越被扯入海洋性存在的根本深度中去。”鲸鱼与捕鲸人的命运是被捆绑在一起的,他们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浑浊:梅尔维尔将鲸鱼描述得如人一般聪颖,反之,执迷的船长则时常如同一头野兽。由此,人类观察这个世界的“立足点”似乎已经发生了改变。鲸鱼吸引传统的渔民离开海岸,引领他们深入海洋,由此造就了狂野勇敢的海上猎人。而在这种向海洋性存在转变的过程中,陆地与海洋相互渗透,界限逐渐消失,整艘捕鲸船也终于不再是海洋上的流动小岛,而慢慢成为“海洋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一条鱼”。这种人类“立足点”的改变源于历史变化所引起的空间意识的更新,被施米特在《陆地与海洋》中定义为“空间革命”:“每当历史的力量通过某种新的突破、新的国家和海洋通过新能量的释放而进入人类整体意识的视野中,那么历史存在的各种空间也会相应改变。然后就产生了政治历史活动中新标准和新维度、新经济、新秩序、新生民族或再生民族的新生活。这种扩张可以如此深刻与迅猛,以至于改变的不仅是尺度与标准,不仅是人类的视野,也是空间结构本身。这时才发生了所谓的空间革命。”

施米特认为,整个15、16世纪的精神思潮都对这一总体的空间革命做出了贡献。人的视角发生了改变,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也就不同。因而“所有生活领域,所有存在形式、人类创造力的所有方式、艺术、科学和技术”全都参与到这场空间革命中。在《陆地与海洋》一书中,他以英国为例,从历史的视角论述了从陆地性向海洋性存在的转变背后所隐藏的危机。这个位于欧洲西北部边缘的岛国以海上霸权的身份,在世界各地都建立了殖民地,并由此从“一块从大陆凸出的土地”转变为“属于海洋的一部分”,成为真正的世界性帝国。施米特将陆地性存在作为一种与原始元素“土”相联系的更稳固的存在方式。而通过与“神的应许之地”之间的联系,这种与土地的联系被他赋以神学意义。因此他认为,英美的海洋性存在代表了“失根失本”的无土地性,在政治层面上,陆地性存在意味着国家主权,而海洋性统治则与之相对,将个人与经济的自由权益作为基础。但是倘若没有鲸鱼和捕鲸者,“海洋的伟大历史以及人类选择海洋这一元素就无从谈起”。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梅尔维尔以及他恢宏的长篇小说《白鲸》才让施米特如此痴迷,以至于他将这部长篇小说称为“最伟大的海洋史诗”。

二、 施米特与《班尼托·西兰诺》

围绕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和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讨论,是二战期间及战后施米特与荣格尔书信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在1941年9月给荣格尔的一封信中,施米特认为,虽然这两位作家都思考了人类在历史中的处境以及海洋在其中的角色,但爱伦·坡与梅尔维尔相比就相形见绌了。荣格尔在回信中表示不赞成,而施米特继续回复解释道:“我这么表述并非固执己见,也绝非要贬低坡的价值。我只是想到了《班尼托·西兰诺》作为处境的象征,这是个永无穷尽的主题。”

梅尔维尔的中篇小说《班尼托·西兰诺》于1855年首次刊载于纽约的《普特南月刊》(Putnam’s Monthly Magazine),同《白鲸》一样,这部作品又完全没有引起当时文学界的重视。这是关于两个船长的故事:亚玛撒·德拉诺是一艘名为“单身汉之乐”的美国猎海豹船船长,而班尼托·西兰诺则是一艘名叫“圣多米尼克号”的西班牙贩奴船船长。一天清晨,德拉诺船长发现了一艘古怪的船漂在海上,似乎无法进港,就打算予以帮助。面对美国船长热情真挚的关心和询问,西班牙船长却一直缄默冷淡、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无法告人的隐情。事实上,整艘船从根本上就是一场骗局:西兰诺虽然表面上依旧是“圣多米尼克号”的船长,其实早已在一场黑奴叛乱中失去了权力,并作为人质受到黑奴领袖巴波的威胁;表面上,巴波是西兰诺忠贞不渝、尽职尽责的仆人,时刻打点着主人每一处的生活细节,事实上他设计了整场阴谋、控制着整个假象,监视着船长的一举一动。整艘船上尽是伪造出的秩序,只是为了给前来营救的美国船长这样的印象,似乎西兰诺船长制服了一场骚乱,依旧控制着这艘巨船及船上的奴隶们。真相却是,巴波已经带领黑人残暴地杀死了除了掌舵所需之外的所有白人,甚至包括班尼托最好的朋友阿兰达,并将其骸骨放置在船头代替了原来的艏饰像,以此威胁剩下的白人将他们带回故乡塞内加尔。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西兰诺船长在最后关头克服了他的犹豫不决,冒险选择纵身跳入德拉诺船长的小船里,同时也瞬间揭露了整个骗局。然而逃离骗局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因为西兰诺无法摆脱内心的崩溃。小说结束于一种不可言喻的悲剧性:黑人巴波被系在一匹骡子的尾巴上,拖至绞刑架上绞死了,临死也没有说一句话。西兰诺船长将自己囚禁在个人命运的本质性牵扯中,三个月后在痛苦无望中死去。

正如施米特在书信中多次强调的,他对《班尼托·西兰诺》的推崇,主要由于这篇小说杰出的象征意义。在致荣格尔的一封信中,他写道:“我彻底被这种对所处境遇全然无心的、隐秘的象征性所征服了。”他一方面从“圣多米尼克号”的状态中找到了对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境遇的影射;另一方面也在主人公西兰诺身上找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批欧洲知识分子的身影。施米特的传记作者保罗·诺瓦克(Paul Noack)认为,“班尼托·西兰诺可能是施米特对自己在纳粹时期所扮演的角色最为清晰的自我阐释。”西兰诺这一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他在1936年被剥夺党内职务和权利后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和西兰诺船长一样,被迫又无奈地陷入了一场荒唐的丑剧中。

首先是“圣多米尼克号”与当时欧洲境遇间的相似性:从船的名字来看,这艘庞大的西班牙船象征着带有传统基督教根源的欧洲大陆秩序,但事实上,这艘巨船却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华贵有序,反而弥漫着一种邋遢懒散的氛围。而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这艘船表面上依旧存有的秩序与祥和其实却是迷惑人的假象。在施米特的好朋友安里克·提亚诺·加尔万(Enrique Tierno Galvan)的论文《班尼托·西兰诺,抑或欧洲的神话》(Benito Cereno oder der Mythos Europas)中,这位西班牙政治学家称这篇小说是“真正的”且“唯一的”一个“可以阐释当今欧洲处境的神话”:

如今,我们欧洲人就如班尼托船长一般身处一艘纯粹漂行的船上。班尼托船长的整艘船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假象。德拉诺船长出于直觉发现这艘船的表象之后还藏有些什么,而这恰恰是表面所呈之象的反极。这并非面具,也不是歪曲,而是其它什么更深切、更根本的骗局,因为在这骗局中,真相并非被隐藏了,而是被替代、被填补了。黑奴们在班尼托船上的行为,并非撤除伪装,而是一种模拟。他们并没有隐藏真相,而是虚构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现实来替代真相。他们用规范、命令和等级制在一艘已然毁灭的船上营造出某种清晰的境况,其中死亡和恶劣的部分被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这种混乱是如此令人痛苦,因为它伪造了一种秩序和一致性,而正是这种秩序,使这艘船成为唯一的假象。加尔万的这段描述很明显与施米特早年在《三论多伯勒的〈北极光〉》(Theodor Däublers„Nordlicht“: drei Studien über die Elemente, den Geist und die Aktualität des Werkes)中所指出的“安全时代”非常一致:模仿出的秩序与和平。而施米特就将敌基督的特征总结为“对上帝的模仿”。在这本早年的专著中,施米特除了关注诗人多伯勒超验的语言艺术之外,还花费了大量篇幅指出《北极光》中所折射出的“时代的道德意义”—冰冷世界的精神荒漠。他在不同作品中虽然总是针对不同的具体敌人—自由主义、普遍主义、经济主义,但这些敌人都至始至终表现了他对现代化技术所取得的胜利的根本性藐视。并且,在这些拥有美好假象的具体敌人背后,永远隐藏着施米特的绝对敌人—敌基督。当人类确信自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亲自承担起世界创造者的角色,当他们认定自己可以在地上建造一个新天堂,并实现此世的“和平与安全”,“个人的神化”就开始了,而敌基督也正隐藏于此。

在《四论整个欧洲对柯特的解释》(Donoso Cortés in gesamteuropäischer Interpretation. Vier Aufsätze)中,施米特用非常文学性的方式描述了这位西班牙外交官、法哲学家的悲剧性世界观:“对他来说,世界历史就如同一艘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着的船,船上是一群喝醉的水手,他们大声叫嚷、跳舞,直到上帝将船拖入海中,沉默再次来临。”我们从这段描绘中可以清晰辨认出“圣多米尼克号”的影子,但施米特其实已暗暗为船上的人做了区分:占大部分的是“喝醉的水手”,他们满足于待在这艘没有朝任何方向行驶的船上狂欢,但也有少数精英知识分子,一如柯特(Donoso Cortés)与施米特自己,他们清楚地知道这艘船上荒唐又疯狂的境况,却只能消极地承受着,因为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想驾驭这条昏昧之船,也无力将这种漫无目的的漂行转变为真正的航行,一切最终都是白费,这艘船注定将被上帝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在那位不幸的西班牙船长身上,施米特发现了包括他在内的欧洲精英对于当时黯淡处境愈来愈强烈的意识,而且正如小说中的西班牙船长,这种自我意识在与美国船长的相遇过程中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无奈。他们无法忽视或忘记残酷的事实,因而就开始在反抗和恐惧之间不断摇摆。而即使逃往象征普遍主义思想的美国船,也无法结束内心的困境,因为他们与他们的土地之间存在本质性的联系,那艘船上保留着他们神圣的根源与历史的记忆,即使它已经成为黑暗糜烂之船,他们无法像德拉诺船长一样,快乐又轻易地“忘记”。小说结尾处两位船长间一场简单的对话透露出这种完全无法融合对峙:

德拉诺:“过去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用道德来评判它呢?忘记吧。您看,那明亮的太阳已经忘记了一切,还有蓝色的海,蓝色的天,它们都已翻开了新的篇章。”

“因为它们没有记忆,”他(西兰诺)沮丧地答道,“因为它们不是人类。”

“那么这温柔地吹拂在您脸颊上的信风呢,堂· 班尼托先生,它们难道不能像人类一般治愈您吗?信风是温暖的朋友,是始终不渝的朋友。”

“它们始终不渝地把我吹送到坟墓中去。”他的回答带着不祥的预兆。

“您已经获救了,堂· 班尼托,”德拉诺船长不由喊道,他越来越惊讶和困扰,“您已经获救了,究竟什么在您心里投下了阴影?”

“那个黑人。”

一片寂静中,这个忧郁的男人坐着,缓缓地、下意识地用大衣将自己裹住,好似那是一块裹尸布。

这个无法面对未来,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疲惫无助的形象,无疑让人联想起施米特约十年后关注的另一个文学人物形象—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在1956年出版的专著《哈姆雷特还是赫库笆》(Hamlet oder Hekuba)中,施米特将哈姆雷特、浮士德和堂吉诃德同列为欧洲文学三大“伟大象征性人物”。后来,施米特在柏林时期的博士生萨瓦·克里科维奇(Sava Kličković)在一篇阐释《班尼托·西兰诺》的文章中,异常准确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以及这位虚弱无力、忧郁乖戾的西班牙船长也列入了其中。他写道:

班尼托·西兰诺使这一特别的群组变得完整,这些苍白无力、犹豫不决、由于精神而失落的象征性人物。虽然他们在欧洲诞生于不同地域、不同时间,但都深深扎根于我们时代同一个基本处境中,这个基本处境决定了欧洲的命运:他们是欧洲精神的真实代表。

克里科维奇在战后曾多次去施米特的故乡普莱腾堡拜访自己受贬后的恩师,他的这篇文章《班尼托·西兰诺 — 一个现代神话》(“Benito Cereno — Ein moderner Mythos”)收录在纪念施米特八十岁生日的文集中,其阐释显然深受施米特影响。他称梅尔维尔的这篇中篇小说为一部与历史现实相关联的“现代神话”,其论证几乎完全参照了施米特在《哈姆雷特还是赫库芭》中关于悲剧与历史现实关系的论点。克里科维奇指出,这篇小说的特质正在于“它与现实间的特殊关系”:一方面,故事基于历史人物阿玛萨·德拉诺船长的《航海旅行日志》(Narrative of Voyages and Travels)中的真实记录,也就是说,小说是“从真实事件的独一无二性中汲取了力量”;另一方面,“梅尔维尔通过将处境诗意地象征化,从而打开了历史现实进入小说之门,即,这一处境并非杜撰出来的,而是作家发现了这一处境,并在一百年前就预言了这一处境。” 克里科维奇认为,正是奇特的寓意和持久的象征力,使《班尼托·西兰诺》和《哈姆雷特》一样成为天才式的现代神话,而正如施米特在《哈姆雷特还是赫库芭》中的论述,这种象征力无法被有意识地赋予作品,它应该是内在的、取之不竭的,因此它可以超越现实,超越一切阐释。

三、 隐匿的自辩

虽然百般推崇梅尔维尔,但施米特并没有像对待诗人多伯勒的《北极光》(Das Nordlicht)或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那样为《班尼托·西兰诺》写研究专著,但我们能够在他与朋友的书信和许多作品片段中勾勒出他关注梅尔维尔的用意之根本所在。

施米特的挚友荣格尔在日记中曾记录了1941年他与施米特在巴黎的一次会面:“卡尔·施米特把自己的处境与梅尔维尔小说《班尼托·西兰诺》中那个被黑奴控制的白人船长相比较,并引用了‘Non possum scribere contra eum, qui potest proscribere’。”这句名言出自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 Ambrosius Theodosius),意为“我不能用写作反对可以消灭我的力量”。1945年,施米特在对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一次广播讲话的回应中,以更明显的自辩语气再次引用了马克罗比乌斯在《农神节》(Saturnalia)中的这句名言,并再次提到了西兰诺船长这一形象:

1938年夏天,有一本书在德国出版,书中写道:“如果在一个国家,只有由国家权力组织起的舆论才算为有效,那么这个民族的灵魂就会走向一条神秘之路,一条通往内在之路;那时,沉默和安静的对抗力量就会增长起来。”班尼托·西兰诺,梅尔维尔小说中的这一主人公在德国已升华为一种象征,象征着知识分子在大众体制下的处境。

这里所指的1938年出版的书,就是施米特自己的《霍布斯国家理论中的利维坦:一个政治象征的意义和失败》(Der Leviathan in der Staatslehre des Thomas Hobbes: Sinn und Fehlschlag eines politischen Symbols),施米特稍稍修改了一下原文,并与班尼托·西兰诺的象征意义相结合。他想借自己1938年的文字和西班牙船长的形象来强调,他的内心早在战前就已有抗争,但作为一个忠诚于自己脚下土地的谨慎作家,对外却只能表现出神秘的沉默与密教式的安静。在1945年的这篇文章中,自我免责的基调显而易见,他还写道:

即便一个研究家和学者也无法根据个人好恶选择政权。一般而言,学者像其他任何人一样,首先作为忠诚的国民去容忍它。一旦情况变得完全不正常,一旦从外部已没有人能保护他免受到内部恐怖的侵扰,他便必须亲自定下其忠诚的界限,尤其当情况变得如此不正常,以至于人们甚至不再了解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的现实处境之时。

施米特虽然没有直接自辩,但凭借描述精英知识分子面对强大体制时的窘迫无奈,凭借西兰诺的形象—那位一直在妥协和沉默中隐忍,直到触碰到最后底线才纵身一跳的贵族船长,他无疑在进行隐匿的自白,而在次年的《从被掳中获救》(“Ex Captivitate Salus”)一文中,施米特更清晰地将自己比作那个无力却仍旧满怀尊严的西班牙船长:

每种境况都有其秘密,每种科学本身都自带奥义。我是欧洲公法的最后一个自觉的代表,也是欧洲公法在存在意义上的最后一个教师和学者,我经历了它的结束,正如同班尼托·西兰诺经历了海盗船的航行。这正是适时适地的沉默。我们不需为此害怕。通过沉默,我们记住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神圣的起源。

四、 施米特阐释中的要害问题

德国文学批评家罗特·格洛(Ruth Groh)认为,施米特围绕《班尼托·西兰诺》进行的各种阐释,归根结底其实是将自己“神话化”为西兰诺船长。根据她的说法,梅尔维尔在这部发表于南北战争爆发前六年的小说中,首先想揭露的是当时最棘手、最热门的奴隶制问题,但施米特却通过自己的朋友圈推广他“虚构出的阐释模式”,故意回避了奴隶制问题,西兰诺也由此成为了施米特“自我保护的工具”。

格洛的这一结论稍有偏颇,因为奴隶制问题及贵族制与民主制之间的冲突显然被设置为小说的大背景,且隐匿在故事的远景中。梅尔维尔也并未刻意在作品中呈现宗教冲突,只是让其自然地渗透到故事中,也正因如此,小说才会如此神秘多解,获得了超越现实的处境性象征力。这一点与《哈姆雷特》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莎士比亚并未刻意在剧作中呈现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宗教冲突,但这种张力却不可避免地渗入作品中。施米特将其勾连当时欧洲处境所进行的阐释,并不违背作者让其作品具有开放式寓意的本来目的,而是让我们看到了隐喻的密网中的又一个层面。至于施米特,其阐释背后的要害问题并不在此。

要害在于:首先施米特总是强调自己属于特殊处境下的一个“精英团体”,而非孤立的个案。他所属的这群欧洲精英知识分子共同参与了服务当权者,虽然他们内心早就有了抗争。当读者接受了哈姆雷特的犹豫迟疑,理解了西兰诺船长的悲哀无奈,也就在无意中开始接纳施米特的自辩。

然而梅尔维尔笔下的西兰诺船长真的是一个“精英”的形象吗?整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形同梦游的船长,他与船上的所有人一样戴着厚厚的面具,成为那场骗局的一部分。他穿的衣服如此精致昂贵,却并非出于自愿;他佩带的那把镶银的剑,剑鞘装得硬邦邦的,其实却虚有其表—里面是空的;他的脖子上挂着黑奴巨人阿图法所佩戴的沉重铁链的钥匙,但这完全不是权力的象征—事实上铁链根本没有上锁。梅尔维尔无意为这位贵族船长辩解,他早已不是主人,不但无法控制船上的黑奴,甚至被其中最粗鄙的一个所掌控着。梅尔维尔绝对没有把他描述为一个殉道者:在黑人巴波被处死后三个月,西兰诺船长也“被放在棺材架上,真的跟着领袖走了。”他的“领袖”,依旧是那位策划了整场暴动和骗局的黑奴起义领袖。这是怎样的讽刺和悲哀啊!

在这部小说中,梅尔维尔首先讨论的是包括了全部人类存在之整体道德价值的崩溃。小说还有一个重大的前设性背景:当初将那些黑奴运送到船上,西兰诺船长也自愿出了力。船上黑奴对白人进行的屠杀固然残酷,但无法忽视的是,白人对黑人实施的奴隶制一样可怕。黑奴的反抗是奴隶制暴力自己导致的必然结果。同样,造成欧洲这种局面,施米特作为曾经参与纳粹政权的“桂冠法学家”也绝对不是无罪的,他并不只是受害者,也同样是支持法西斯政权的共犯,必须作为犯罪共同体成员之一共同承担起道德责任。然而面对欧洲的僵局与自己提出的政治纲领的失败,他却用疲乏的尊严代替了积极的反抗。他一再强调对统治手段保持“沉默”,以此保守并隐藏其所谓神秘性。在梅尔维尔笔下的“圣多米尼克号”上,其实已难以分辨谁是受害者,谁是施暴者,黑人与白人一起参与了整场骗局。西班牙船长西兰诺和黑人起义者巴波身上都有洗不掉的“恶”,悲剧是旧“恶”与新“恶”碰撞交织导致的必然结果。而梅尔维尔作为作家的伟大之处也恰好在此:他并没有简单地站在任何一边。他笔下的西兰诺虽然表面上极具绅士风度、高贵文明、但内心早已支离破碎。而德拉诺虽然心肠慈善、温厚自信,但同时也过于轻信、目光短浅。黑人巴波虽然是奴隶制的受害者,却也一样奸诈无情。梅尔维尔没有倾向任何一方。西班牙船长虽然代表着与土地、信仰紧密相连的欧洲传统秩序,但同时也是发起殖民主义和奴隶制的源头;美国船长虽然代表着在富足与民主中的新秩序,但却显然缺乏对“恶”与“善”、“伪”与“真”的深度感知,塞内加尔的起义领袖虽然代表着原始的秩序,却完全不存在卢梭宣称的“人性本善”,而恰恰相反,展现了更本质性、更恐怖的野蛮。我们无法判断谁更恶,也不会更同情谁,更无法断言哪种秩序更好,因为人与自然都臣服在这种普遍的暴力必然的邪恶之下。施米特在纳粹期间的遭遇同样是由这种根本的整体性崩溃导致的。如果他只是站在西兰诺的视角,将自己判定为受害者,并以此为披着欧洲天主教传统伪饰的秩序辩护,那他就没有读懂梅尔维尔小说中所要呈现的无处不在的、绝对的“恶”之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施米特的阐释无法达到信仰的源头。施米特毕生都在进行敌友区分,在不断推向“尖锐化”,他的历史观本身就是非黑即白的:“亚当和夏娃有两个儿子,该隐和亚伯。人类的历史也就由此开始。事情的本源就是这样。”但在梅尔维尔那里,一切全是灰色的,作者在小说中反复用这一颜色描述白人与黑人所共处的环境—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水鸟、灰色的水汽团、灰色的阴影,这灰色不仅暗示着被掩盖的真相,也揭示出该隐与亚伯之后、尤其在现代性处境中善恶纠结、黑白交织的复杂状态,指向着真正公义所在的奥秘领域。施米特永远在关注兄弟之间的本质性敌对关系,不仅是基督教传统中的该隐与亚伯,也是古希腊传统中的普罗米修斯与厄庇墨透斯,却避而不谈上帝与人类修和的可能:其实,普罗米修斯与厄庇墨透斯还有两位兄弟:墨诺提俄斯与阿特拉斯,而后者正是在肩头擎起整个天穹的泰坦神。而在《圣经·旧约》中,神又让亚当与夏娃生了第三个儿子塞特,意为“替代”,正是这位替代者,成为挪亚的祖先,成为人类历史中艰难地恪守原则一族的祖先,当然,也成为彻底重建了人神关系的耶稣基督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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