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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课堂内外,年轻朋友,政治幻想之外的支撑沈从文的昆明时期(二)

2018-11-13张新颖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1期
关键词:沈先生沈从文

张新颖

一、龙街的家

每星期在城里上完课,沈从文拎着包袱挤上小火车,晃荡一个小时,再换骑一匹云南小马,颠十几里,回到呈贡龙街杨家大院的家。杨家大院是一所颇为考究的大房子,战争以来,前中后楼的房客来来去去,沈家倒是稳定,住中楼楼上,一住五年多。有朋友、同事、学生从昆明来玩,沈从文领着观看建筑,指点木雕彩绘,如数家珍。

家里两个男孩,正在肚子消化力强、精神消费也贪得无厌的时期,妈妈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爸爸在家,就能不费力地解围。这样的生活情景,虎雏有着异常鲜明的记忆:

两个装美孚油桶的木箱,架起一块画板,是全家文化活动中心。我们围坐吃饭,妈妈在上边改作业,大在上边写“描红”大字,爸爸下乡来,也常趴在画板上写个不停。轮到有机会听故事讲笑话时,每人坐个蒲团,也是围着它。云南的油灯,粗陶盏子搁在有提手的竹灯架上,可以摆放,又能拎挂。家里这盏如豆灯火,常挂在比画板稳的墙上。我学会头一件有用事,就是拿糊袼褙剔下的破布条搓灯芯。现在全家围拢来,洗耳恭听爸爸唱歌,他总共只会一首: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唵流经蒙古地——咿转过长城关!一二一!一二一!”十足大兵味,定是在湘西当兵时学的。大家笑他,他得意,从不扫兴。

……

他的故事像迪士尼先生的卡通片一样,人物情节都随想象任意揉搓变形,连眼前家人,也在故事里进进出出,方便着呢。我们兄弟心里,没有“父亲的威严”概念,而爸爸的狼狈失态丢面子经历,给许多故事大增光彩。……为撩拨消化机的兴奋点,故事里随时加些美味道具:

“妈妈读大学时候不肯理我,见到我就跑。有一天她到书店,喏,这样子左手挟两本洋书,右手拎一盒鸡蛋糕。头发后边短短的像男孩子,前边长长的拖到这里,快遮起眼睛了,呱!一下甩上去,要算神气喃。好,进了书店,忽然一抬头,看到柜台后边萧克木先生,戴个黑边眼镜,像我像极了。好,以为碰到沈从文,即刻,呱!丢下鸡蛋糕,扯起脚就跑!”

“后来呢?”

“跑了嘛,就完了。”他冲我微笑。

我实在不放心:“那后来呢?”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结婚九周年纪念日前夕,沈从文写信给大哥说:“九年中倒是最近两年在呈贡住,真是最值得记忆,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一切都近乎理想,因此一家日子过得非常健康。人家要过节时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们倒像每天都在过节似的。孩子们给我们的鼓励,固然极大,最应感谢的,还是兆和,体力方面的健康,与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难中永远不丧气,对家中事对职务永远的热诚,都是使一家大小快乐幸福的原因”(18;412)。

二、“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

一九四二年沈从文有写《呈贡纪事》的打算,等到一九四三年底和一九四四年写出来,却是一系列的“魇”:《绿魇》、《黑魇》、《白魇》,一九四六年又有《青色魇》。后来他自己解释说,几篇“魇”,“从生活中发现社会的分解变化的恶梦意思”;写的是“乡居琐事和无章次感想”,“却涉及那个明天”(14;471-472)。

本来,乡居生活简单,环境清静,对沈从文过度紧绷的精神来说,会有很大的舒缓。表面上看他确乎有些放松,不过“抽象与实际的战争”,并没有停息。

战争在进行中,“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洞庭湖边谷仓争夺战中,于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昭,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这种牺牲其实还包含有一个小小山城五千孤儿寡妇的饮泣,一朝上每家门前多一小小白木牌子”(12;158)。而在后方,即以昆明而论,发国难财的人物纸醉金迷,普通人维持日常生活却日益艰困;严肃工作的知识者不在少数,可另一方面,也不难看到不振奋、敷衍懒惰,乃至扭曲、虚伪、荒唐的“文明人”。从呈贡过往的少数客人,也能见出生活压力影响到义利取舍时,人性幽微曲折的变化。

沈从文在呈贡的日常状态,粗看不复杂也不沉重,“生活简单而平凡,在家事中尽手足勤劳之力打点小杂,义务尽过后,就带了些纸和书籍,到有和风与阳光的草地上,来温习温习人事,并思索思索人生。”这样的文字似乎雅致安闲。可是接下来,随着叙述从外界到内心并且对内心世界逐层深入,“魇”的感受就越来越逼近了:“先从天光云影草木荣枯中,有所会心。随即由大好河山的丰腴与美好,和人事上无章次处两相对照,慢慢地从这个不剪裁的人生中,发现了‘堕落’二字真正的意义。又慢慢地从一切书本上,看出那个堕落因子。又慢慢地从各阶层间,看出那个堕落传染浸润现象;尤其是读书人倦于思索,怯于惑疑,苟安于现状的种种,加上一点为贤内助谋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对武力和权势形成一种阿谀不自重风气。这种失去自己可能为民族带来一种什么形式的奴役,仿佛十分清楚。我于是渐渐失去原来与自然对面时应得的谧静。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12;170)。

乡间美好的自然景象触目皆是,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唤起他纯净明爽、无渣滓、少凝滞、不纠结的心境;过往在这样的心境下落笔,文字也晶莹剔透。而现在,心境大变,他感到自己所用文字根本不能与自然相配,“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12;134)。具体可感的景象,人与自然和谐的境界,此时在他的心中又“抽象”到极端,无从传达和表现,“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扇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层次的降落原只是一种比拟……”(12;138)

越是无能为力,却越是敏感,而且越是把具体的感知朝“抽象”的方向发展。自然并没有因为无从传达和表现而隐退和消失,而是成为一种引发尖锐对比的存在,“和人事上无章次处两相对照”:自然中“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在微风摇荡凭藉草木银白色茸毛飞扬旅行的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类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它存在,究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一种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而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诵,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青一代见出新的希望?’”(12;138-139)

现实的种种使他看出可怕来,不仅是发展下去,会“为民族带来一种什么形式的奴役”;而且,“还有更可怕的,是这个现实将使下一代堕落的更加堕落,困难越发困难”。当此危机情境,他虽然明明“不知向谁呼喊”,可还是发出了呼喊:“我们实希望人先要活得尊贵些!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文化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朗,认识出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我们得一切从新起始:从新想,从新做,从新爱和恨,从新信仰和惑疑。……”(12;170-171)

但是,关于整个民族的如此重大的问题,以一个微弱的个人的力量如何着手、如何解决?所以,当这样的“呼喊”一发出来,他马上就“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到我从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当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大海里的漩涡与波涛,“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12;171,172)。

“衣冠人物”收拾海面残余,扎筏子,找矿产,“铸九鼎”——沈从文如此不屑地讥讽;之后,“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灼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泼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会和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12;172)。

这样一种思路转折,在同一时期给朋友的信中表述得更明了,这个朋友是埋头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译出的高植:“阿谀情趣若与热中打算相会合,即不免有类乎现代群儒铸九鼎行为发生。……若一切经典所建设的抽象原则,已失去其应有尊严作用,而显得腐霉败坏时,我们此时就得来从文学上重新努力”(12;161)。

文学艺术的存在并不耀眼辉煌,有的也许只是那种“细碎”的光明;即使如此,它却包含着永恒、力量和意志,与理想密切关联,从生命的深刻的精神过程中所产生。它的状态是敞开的,实在的,它不仅是包容,而且是发现。“微风掠过面前到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了。我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12;173)。

“从我手中撒去”,这是对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工作与民族大业息息相通的关系的认同,是对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的确证。

三、院落中的人事

因现实的刺激而生的痛苦,由自己的“思索”而来的苦恼,交相纠缠沈从文敏感而孤单的心灵,幸好有家庭生活,它的有序、活力、欢乐、朴素,给予极大的安慰。

说到一家人的平常生活,特别是家务劳动,沈从文的笔调又显出活泼和明朗来:“为节约计,用人走后大小杂务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来去传递,竞争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合作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时包谷红薯也当饭吃,有时尽量,有时又听小的饱吃,大人稍稍节制。孩子们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朴素,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态度,过下去似乎再困难,即过三五年也担当得住并不如何灰心”(12;169)。

孩子们时常会把他从“思索”的泥沼,拉回到实在的生活情景,共同参与的活动让他的大脑暂时得以休息。他们常做的一件事是到溪边取水。以前,住后楼的四姨张充和常带孩子来溪边,大约在一九四〇年底,张充和随同任职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的同事,迁往重庆。她走之后,迁来一个寄居者,生活孤独性情淳厚的诗人——说的是卞之琳,《绿魇》里这样写道:“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我那个五岁大的孩子,用竹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诗人“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五寸长的船儿,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12;147-148)。这个折竹船顺水漂流的相当“文学化”的细节,在《黑魇》里也写到过。

《绿魇》里还说:“诗人所住的小房间,既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过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宏愿,用个五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扩大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地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为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她自己也还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12;148-149)。——这也许是最早透露卞之琳写作长篇小说人事内情的文字,只不过隐去了诗人和女孩子的名字。这部长篇叫《山山水水》,一九四一年暑假动笔,一九四三年中秋完成初稿,以后又用英文翻译、修订中文稿,一九四七年去英国牛津后继续修订英文稿;但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卞之琳自觉“儿女情长”不合新时代的热潮,把中文稿付诸一炬;英文译改稿在文革初期散失。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山山水水》的残篇,即中文初稿完成后在杂志上发表过的一些零散章节。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准备远征缅甸的第五军集结呈贡,骑兵团团部设在杨家大院后楼楼下,沈从文跟团长、参谋们一见如故,“军官们想不到,这位穿长衫戴眼镜的文人,竟有丰富军事知识,彼此从交往中得到很多乐趣,相互都留下温暖美好印象。这以后,就能看到爸爸领着其中一两位,在大院各处指指点点,启发军人们领会这套民居的建筑艺术成就。林团长也几次邀请爸爸,去松林中,山沟里,看他们营地和隐蔽的装备。”育侨中学的学生不少应征加入远征军,张兆和教过的这些华侨男生,有一批就住在杨家大院的前楼,送别大会全家到场,“台上台下一块儿唱起一支歌:‘我们都是好青年,勇敢……’没唱几句,大多数人已泪流满面。”“前几天两个华侨同学来家,跟爸爸商量什么的时候,就听他们断续唱过。妈妈小声说:‘这歌是爸爸特意为他们写的。’”

《绿魇》里写道:“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军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华侨中的中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12;146)。

四、课堂、课外

沈从文每星期从呈贡进城,在联大泥墙土地、铁皮屋顶——后来换成了茅草屋顶——的教室上课,有一次椅子被男生占满,后到的三个女生不得不站着听课和记笔记,“沈从文教授看不过去,居然把讲台上的讲桌扛下来,放倒在教室地上,请这三位女同学坐下听课”。

“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汪曾祺——一九三九年考入中文系——都选了,因此一九四一、四二、四三年,都上过沈从文的课,他一九八六年写《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有别人未及的记叙——

纸卷:“沈先生教书,但愿学生省点事,不怕自己麻烦。他讲《中国小说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夺金标笔,筷子头大的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这种竹纸高一尺,长四尺,并不裁断,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课时分发给学生。他上创作课夹了一摞书,上小说史时就夹了好些纸卷。沈先生做事,都是这样,一切自己动手,细心耐烦。他自己说他这种方式是‘手工业方式’。”

题目:“教创作主要是让学生自己‘写’。沈先生把他的课叫做‘习作’、‘实习’,很能说明问题。”沈从文自己创作,他也一直习惯叫“习作”,叫“实习”。他不赞成命题作文,但有时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

谦抑:“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毫无系统。……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阅很多参考书。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听‘懂’了他的话,——听‘懂’了他的话里并未发挥罄尽的余意,你是会受益匪浅,而且会终生受用的。”

贴:汪曾祺写了一篇小说,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

裁纸边:学生习作写得好的,沈从文作主寄到报刊发表,“经他的手介绍出去的稿子,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这辈子为别人寄稿子用去的邮费也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为了防止超重太多,节省邮费,他大都把原稿的纸边裁去,只剩下纸芯。这当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战时期,百物昂贵,不能不打这点小算盘。”

汪曾祺说,“沈先生对学生的影响,课外比课堂上要大得多。”他一进城,文林街二十号那间宿舍,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学生,客人来,大都是来借书,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宝贝,谈天。”

沈先生有很多书,但他不是“藏书家”,他的书,除了自己看,是借给人看的。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扉页上用淡墨签了“上官碧”的名字。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员”,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书多,而且很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这些书,沈先生大都认真读过。沈先生称自己的学问为“杂知识”。一个作家读书,是应该杂一点的。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 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边有一条小巷,大概叫作金鸡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住着联大的同学:王树藏、陈蕴珍(萧珊)、施载宣(萧荻)、刘北汜。当中有个小客厅。这小客厅常有熟同学来喝茶聊天,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沈先生常来坐坐。有时还把他的朋友也拉来和大家谈谈。老舍先生从重庆过昆明时,沈先生曾拉他来谈过“小说和戏剧”。金岳霖先生也来过,谈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先生是搞哲学的,主要是搞逻辑的,但是读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江湖奇侠传》。“小说和哲学”这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他谈到兴浓处,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从后脖领伸进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为得意。我们问金先生为什么搞逻辑,金先生说:“我觉得它很好玩!”

五、年轻朋友

汪曾祺说沈从文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但没有交待何以谈起这个话题。沈从文的云南生活,大致不出昆明及呈贡范围,无暇远行游览山水之胜,却还要说高山绝顶有一户人家,这样的信息,来自去丽江玉龙雪山的年轻朋友李霖灿、李晨岚、夏明。说起来,又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李霖灿毕业于杭州艺专,此时学校已迁至湘西沅陵,与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专。国立艺专又迁往昆明,李霖灿等七名同学徒步入滇,一九三九年到达昆明后立即成立高原文艺社。沈从文在家中招待高原社友和步行壮士,由此引发李霖灿一生中的大事——他说平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玉龙观雪,一是故宫看画——这里说的是前一件:沈从文知道他步行走过湘黔苗区,便对他大谈苗瑶服饰图样之美丽;接下来——知道甲骨文之前还有一段图画文字的时代,但是时代遥远,已不明其原委详情。如今,就在云南西北隅的金沙江边,还有活生生的图画文字在生长着,何不前往一探究竟?说不定还能相对比较,解中国象形文字演变上的大疑,很值得前往一试。

更重要的是,这册书里有很好的风景图片,玉龙大雪山的皑皑白雪照人眼明。我正在痴心妄想为中国山水画开辟一条新道路,何不由昆明入大理,探点苍,登玉龙,为山水画开一雪山宗派?

告别沈从文老师的时候,我把从骆克博士(D r. Joseph Rock)这本书中所想到的好梦略为描绘报告。沈老师说,中国西南边疆丰富而辽阔,正待一批批腰腿健壮的年轻人去踏勘开发。

他去招呼别的同学的时候,怕我双手空闲,顺手从架上抽出一本洋装书递到我手上,意思是说,你也看一看滇云高原上的丰富。

我大略地看了一眼,只见到一些鸟兽虫鱼的象形文字,很像是在郑颖荪老师那里看到的边民经典。……

是图画文字吗?我从董作宾先生那里已

李霖灿先独身前去探路,回昆明后又与画家李晨岚结伴,一九四〇年初夏登上玉龙雪山。他在玉龙雪山周边流连四年,前两年主要靠沈从文开来的稿费支持——沈从文把他的雪山游记连载发表,就连他写来的信,也一一介绍给报刊;后来得到中央博物院的聘约,几年以后,编出《么些象形文字字典》和《么些标音文字字典》,翻译么些经典,为么些文化研究开拓荒地。

年轻人深入边地创造事业的热情梦想,反过来触发了沈从文的创作,他写小说《虹桥》,以李霖灿、李晨岚、夏明——也是艺专徒步入滇的七人之一,到木里王国办起了教育——为原型,又加上一个虚构的文弱书生,按李霖灿推测,那是沈从文自己粉墨登场。四人途中遭遇奇幻异景,三个人拿出画具试图捕捉描绘,最后两人彻底放弃,一人似不肯服输。他们讨论美以及如何表现美,其中一种意见,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庄丽和华美,是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迹,只能产生宗教,不能产生艺术——绘画、文字都无从企及。这正是此一时期纠缠沈从文的想法,同时也是他创作上面临的困境。他叙述李粲的变化,也正合乎李霖灿实际的经历:来到大雪山下,本来准备好好作几年风景画;意识到画笔面对自然的壮伟无能为力之后,改用文字代替色彩;见闻经历越多,越觉得文字所能表现的,与绘画一样,都有一定限度;“到承认这两者都还不是理想工具时,才又掉换工作方式,由描绘叙述自然的一角,转而来研究在这个自然现象下生存人民的爱恶哀乐,以及这些民族素朴热情表现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学艺术上的不同形式”(10;386)。

被写入小说中的年轻人,焦急地等待着下文,很明显这只是个开头,却一直没有等到续篇。后来在四川李霖灿又遇到李晨岚,得知李晨岚由丽江回昆明后,向沈从文细致报告大雪山之壮伟奇丽,作竟夕之谈。沈从文听完感叹:比我想象的还美上千倍,这小说没法写下去了。李霖灿捶足不跌,以为是李晨岚的讲述“扼杀”了小说。

他们有所不知。沈从文未能续写下去,原因复杂。一九四五年,沈从文发表《<断虹>引言》,预示将写一个中篇。一九四六年发表的《虹桥》,或许可以推测为《断虹》的开头部分。后来,不知道是后来到什么时候,沈从文在转载《<断虹>引言》的报纸边上记下这样的话:

朋友夏明所叙丽江故事引子。

三十四年彼由维西回昆明,因谈及晨岚、霖灿及一鹤庆女子和另一教师恋爱故事,十分悲惨。一共谈三天,极动人。因允为写一中篇,计十一节。已写成三节,为复原而搁置。

此文本为叙述他人历史,使之重现于文字上,不意被时代却弄毁了。不仅毁了这个故事,也毁了写故事的人。

这就是人生,人生多可哀(14;449)。

李霖灿当然看不到沈从文这个沉痛的题识,他在台北故宫任职,也无从获悉老师后半生经历的详情,只模糊知道改行做了博物馆馆员;直到八十年代初沈从文访美,李霖灿从台湾越洋电话打到美国张充和家中,听沈从文一口气讲了十七分钟——古代服饰纹样!“我也是一名博物馆员,而且继玉龙看雪之后,又故宫看画四十年,正有不少资料可以和老师相印证。能办得到吗?我挂上了听筒,心下一片茫然!”

等到李霖灿再叙师生情缘,写的却是《一封不说哀伤的追悼信》,收在沈从文纪念集《长河不尽流》中。

沈从文在联大,有不少年轻朋友。在此,先插叙一点对沈从文“另外”的看法。以“另外”的看法做“背景”,他对年轻朋友的感召和亲和,更显平易朴素的魅力。

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的故事,流传甚广,各种说法略有出入,大体相同。一九三八年考入联大外文系的许渊冲回忆录中记叙:刘文典“公开在课堂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只该拿四块钱。’有一次跑空袭警报,他看到沈从文也在跑,便转身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嘛跑啊!’”刘文典个性狂狷自负,他看在眼里的人本就没有几个,何况沈从文这样的新文学作家——平心而论,这个故事更说明的是他对新文学作家的态度,倒也不全是针对沈从文个人。

就连联大时期与沈从文时常往来的吴宓,谈到新文学,还是不改五四时期的思想,而情绪上似乎更加“痛苦”:一九四〇年五月四日,“上午精神动员会,庆祝五四。宓未往。读沈从文等之文,益增感痛矣”。沈从文《“五四”二十年》论及“语体文的价值与意义”,正是吴宓的痛处;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又有日记:“今晨读《中央日报》沈从文撰社论,力斥文言而尊白话,甚痛愤。”

吴宓老实认真,还读沈从文的文章;刘文典这样的“学问家”,大概是不读的。

不过,对于青年人来说,则是另一回事。汪曾祺说:“当时许多学生报考西南联大都是慕名而来。这里有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其他的教授是入学后才知道的。”

年轻人看不起沈从文也有一个故事,没有刘文典的故事传布广,但更有意味。多少有点出人意料,故事里的年轻人是穆旦:在联大读书的杨振声的儿子杨起,某次游泳休息时在边上一个小茶馆喝茶,桌上的查良铮(即穆旦)不认识杨起,随口议论道:“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来的。”这话估计是早些时候说的,后来穆旦与沈从文有较多接触,看法自然变了。再后来,譬如抗战结束后沈从文编《益世报·文学周刊》,穆旦的诗刊载最多,更可见关系的密切。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前后变化。

略述几个例子,以见沈从文跟年轻人的交往:

程应镠:一九三六年在燕京大学办刊物《青年作家》,到沈从文家里约稿,从此相识。一九三八年在联大历史系读书,一九三九年沈从文推荐他编辑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西南联大的学生,有不少在这里发表处女作,汪曾祺大概也是的吧。我记得的有袁可嘉等。……从文先生常常拿一个蓝色小包袱到我的住处来,从那里拿出用各种不同稿纸写的文章,有的还经过他亲手修改”。一九四五年初,沈从文应邀主编昆明《观察报·新希望》副刊,他转交给此时已在云南大学任教的程应镠负责。

王逊:一九三三年考入清华入土木工程系,大二转入国文系,大三又转到了哲学系。一九三八年毕业后,在昆华师范教了一年书,又考取联大清华研究院文科研究所研究生。因为文物鉴赏、美术史等方面的共同兴趣,王逊与沈从文时常往来。《烛虚》里有这么一段话,谈到“相传是晋人顾恺之画的 《女史箴图》卷”:“那个图画的用意,当时本重在注释文辞,教育女子。现在想不到仅仅对于我一个朋友特别有意义。朋友X先生,正从图画上服饰器物研究两晋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凭借它方能有些发现与了解” (12;3-4)。“朋友X先生”,即指王逊。意味深长的是,从服饰器物研究文物制度和文化史,不也正是沈从文后半生的工作内容和探索方式吗?《烛虚》集出版后,王逊在《云南日报》发表过书评《<烛虚>颂》。一九四八年十月,时代大转折之际,已决定把工作重心转向历史文物研究的沈从文,为配合“北平特种手工艺展览会”,特请王逊撰写《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发表于他主编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一一四期,并同期刊出林徽因的《<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读后记》。一九五七年,王逊在中央美院主持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美术史系,与此同时他被划为右派;后来文革,更是遭受迫害,一九六九年五十四岁病逝。

钟开莱:一九四〇年联大数学系毕业,留系任助教。他与王逊同住昆中北院,与文林街二十号只隔一个操场,中间有一株大树。虽然近,但沈从文进城,事情多,来找他的人也多,听他谈话不能尽兴。钟开莱和王逊干脆去呈贡沈家作客,住过一两次,得以从容交谈。“记得他有一次正经地说:黄眼睛的女人性格不好办。可不知有哪篇象征故事作证?”八十年代初沈从文访美,曾到钟开莱任教的斯坦福大学演讲,“每天早晨到我家吃稀饭(沈先生爱甜点心,桔子水),晚上喝鸡汤燉白萝卜。”《从文自传》有一个地方写无辜苗民被捉去,以掷竹筊决定生死:顺筊,开释;阳筊,开释;阴筊,杀头。一个人活下来的机会有“三分之二”。一九八〇年沈从文在此处加了一个注:“这里原文是‘三分之二’,我的好友数学家钟开莱先生说,根据概率论的道理,实际有四分之三的机会开释,建议我改过来”(13;272)。

至于学文学的年轻朋友,就更多了:除了上面说到的穆旦,还有金隄、杜运燮、巫宁坤、许芥昱、林蒲……一九四一年二月,沈从文致信在福建长汀厦门大学的施蛰存,特别提到:“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萧乾太太王树藏,写小说或者也有前途。刊物少,不够运用,否则一面学,一面写,两年内必有一批生力军露面”(18;391)。

被沈从文预言“将来必有大成就”的汪曾祺,有一天晚上,“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醒过来。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沈先生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去买了几个大橘子抱着回来了”。他自然深知,亦不无骄傲,“沈先生对我这个学生是很喜欢的。”

六、期望生活有个转机

昆明物价暴涨不已,教授生活贫困日甚一日,不得已“另谋开源之道”。一九四四年初,沈从文、彭仲铎、唐兰、陈雪屏、浦江清、游国恩、冯友兰、杨振声、郑天挺、罗常培、罗庸、闻一多十二位教授,共同拟定《诗文书镌联合润例》,以期于家用有补。

闻一多家里人口多,几乎陷入绝境。他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刻治过印章,此时听从朋友们的建议,正式挂牌治印。浦江清撰写骈文启事《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梅贻琦、蒋梦麟、熊庆来、冯友兰、杨振声、姜寅清、朱自清、罗常培、唐兰、潘光旦、陈雪屏、沈从文具名同启。

现存沈从文这一年致董作宾信三封,述及教授们以“诗文书镌”求售的情形。董作宾时在四川南溪李庄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也是窘迫到卖字,他把书件寄到昆明,托沈从文帮忙。四月沈从文写信告诉他,汇去所得钱款,又说:“力厂先生闻不久又拟开一展览会,如尊件能来得及,或可附入展览。……弟等在此一切依然照旧,米已到五万上下,因之虽能用阳光空气自慰,事到头来,还是不免相当紧张!”七月的信说,“诸字一时未出脱”;十一月,又收到董作宾由罗常培转来的字幅,“关于处理方式,昨曾与力厂先生谈及,或在不久将来,集诸友好作品共同展览一次”——力厂,即古文字学家唐兰,他张罗展览,效果如何呢?“至于上次力厂先生成功,事实上亦即失败,因售去廿八万元中,仅一千五百元一小幅系自动来买,其余均系介绍,不外面子人情,方得此成就,故成功中即寓失败意。因此一来,熟人中如雪屏、金甫与弟等,俱不欲作展览计矣。”而且,出现了新麻烦:“又此间最近市府尚有一新规定,即一切展览会得经由市府许可,审定各件,末了还得缴收一笔费用,将来同人展览时,尚得想法打破此种难关,否则物质精神,两不经济,转为彼等小官小吏限制,亦意中事也。”

五月四日,联大“文艺”壁报社举办“五四与新文艺运动”主题晚会,邀请罗常陪、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冯至、沈从文、李广田等演讲,会场原定南区十号教室,来的人大大超过预期,容纳不下,临时改换场地到图书馆,不料引发纠纷,有人乘机制造事端,冯至开始讲演后突然电灯熄灭,会场骚乱,无法进行下去,只好改期。

五月八日晚,纪念五四文艺晚会在新校舍图书馆前草坪重开,改由国文学会主办,演讲者除了原先请的几位教授,又有增加,依次发言:罗常培致词,接着讲“五四前后文体的辩争”,冯至讲“新文艺中诗歌的收获”,朱自清讲“新文艺中散文的收获”,孙毓棠“谈现代戏剧”,沈从文讲“从五四以来小说的发展及其与社会的关系”,卞之琳讲“新文艺与西洋文学的关系”,闻家驷讲“中国之新诗与法国文学”,李广田讲“新文艺中杂文的收获”,闻一多讲“新文艺与文学遗产”,杨振声讲“新文艺的前途”。

此次纪念会,校内外参加者达三千人,被视为昆明民主运动发展的一个标志。这样大规模的五四集会,在大后方也是第一次。讲演者中闻一多最为激动,他说:“要记住我们这个五四文艺晚会是这样被人阴谋破坏的;但是我们不用害怕,破坏了,我们还要来!五四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干!我们还要科学,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势力!”“我们要把文学和政治打成一片,要出塔。”会议临近结束,闻一多第二次上台,提高嗓子道:“我号召大家第二次打倒孔家店!五四时候做得不彻底。”他还提议:“利用杨振声先生渡美之便,让我们用今天晚会的名义,向于硕果仅存的新文艺引导者胡适先生转致敬意,并报道今晚的盛况。”

闻一多要“出塔”——出象牙塔,当然是一个剧烈变化。联大入滇初期,文法两院暂设蒙自,十几位教师住歌胪士洋行楼上,闻一多埋头用功,除上课外足不出户,郑天挺戏赠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传为美谈。几年之间,从不“下楼”,到要“出塔”,闻一多的转变,自有复杂的内外原因和深刻的思想历程;不过,熟人同事,不很容易一下子就完全理解。当晚朱自清在日记里写:“一多讲文学遗产,语调激昂,但听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热烈。他的有些话似太过分。”

“把文学和政治打成一片”,想必沈从文很难同意。这固然出于他一贯的思想,反对文学与政治的混合绑缚;更重要的是,他也始终清醒,在眼下现实的不安与迫切中,寄希望于政治——政党争夺的政治——虽然有极大的吸引力,却也不过是政治幻想。他十一月给董作宾的信谈及昆明情形,“最显著变化,则为同事中有于一夜间忽然左倾者。亦有从不对于政治有所活动,忽成为活动中心者。亦有平时老谈政治,在此时转趋缄默者。在日常见面同事中,各为种种幻想所兴奋,对平时所学所信已有支撑不住趋势……弟因住乡下已六七年,每星期只有机会留城中一二天,便当真已成为一乡巴佬,因一入城时只闻热闹,已分不清楚某某熟人属于某某党派,且更摸不着彼等明日尚在转变中也。……至于国内各部门分解与腐烂,恐仍在继续,绝不会因为此等微弱呼喊即可望转机获得。凡已在分解与腐烂事事物物,势必到溃决后方慢慢可望新生。”

六月底七月初,刚放暑假,沈从文一家迁至跑马山下的桃源新村,租草房居住。搬家的主要原因,是张兆和到那里新办的建国中学任教。桃源新村村长、建国中学董事李沛阶回忆:由于护国中学无人照料,师生流离失所,云南大学教授李吟秋接手改办为建国中学,“(闻一多)先生慨然应聘教授文学,潘光旦亦任优生学、沈从文任现代文学、吴晗任历史、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任英文。几位大学教授肯于在乡村中学任教,令诸教师学生感动”。沈从文义务教高中作文课,历时一年半。

李沛阶眼见沈从文一家清苦,主动提出请他在自己的酒厂挂名当股东,送他一些干股,让生活得到一点改善。这番好意,沈从文婉言谢绝了。

他给董作宾的信里说:“弟在此住处名‘桃源’,虚有其名而已,茅屋三间,小园一弓,全院中种不结子桃树三株,日常工作为挖土、挑水、磨刀、烧火,凡事做来溜刷在行处,竟若比写文章还高明一着。”

桃源比呈贡离昆明近一点,因为在滇越铁路线边上,沈从文去城里上课,直接在桃源站上火车,不用骑马了。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学年他在联大文学院中文系,与马芳若合上“国文壹B(读本)”,一年级必修课;两门文学专业三年级选修课,“中国小说”和“现代中国文学”。

九月十六日,沈从文给七年不见的胡适写了一封信:“七年战争影响到国内各部门问题,真是无从说起。至于新文学方面,便是做官的对于这个运动控制力的加强,政府要用它作点缀,因此学术奖金文学部门有个位置,可是得奖的却多是些不相干的作品。控制力虽加强,运用方法可并不进步,因之国家出钱编的书,办的刊物,还是不大有销路,内容也不见好。在野左翼依然要运用文学作宣传,也并无何等好作品出现。自由主义作家,已到无单独刊物可供发表情形,又因作家与商业关系不正常,不容易靠版税生活,因此多搁笔。”他要跟胡适说的具体事情是,“最近联大一个英籍教授白英先生,与同学金隄先生,同译了我廿个短篇作英文,内中计有《习作选》中一部分短篇,加上那个《边城》,预备在英美分别出版,今年或者即可付印”。

这本书幸而能译成英文,内中多涉及中国农村与兵士平凡哀乐,给英美读者印象,很可能与其他现代中国小说(如林语堂、熊式一及其他人写的)内容不大相同,要国外读者相信这也是中国的事情,最好的一个介绍者、说明者,也只有先生。所以希望先生能高兴为写个短短英文序言,放在书上,让这本书因您的序文,给英美读者一个较新也较正确的印象。

他天真地设想这本书或有销路,甚至因此重提多年前曾经产生过的到国外去看看的念头——我们或许还记得,他年轻时候跟王际真通信,说过“我是一面知道我无资格到美国,但也并不把这梦放下的”这样的“痴话”;如今同样“妄想”,却无可避免地增添了挥之不去的现实沉重感:

这本翻译的出版若成功,大致还可望继续译一个短篇选集,和一个与战事有关的长篇新作。在国内,到目前为止,我还无法靠合法版税支持最低生活,将来也恐怕无多希望。译本在国外若有相当销路,对于我此后廿年工作,实大有关系。我希望因此有机会到美国看看,住二三年,或自费,或在需要教“现代中国文学”的什么学校,担任这个部门的课。因为在国内大学谈这个问题已近十年,解释它的过程得失及作品得失时,还有条理,美国人真需要对这个问题的过去与将来有所认识,我作这件事情,一定尚能称职。兆和又还充满读书求学兴趣,她若可用我在美国应得的版税读两年书,将来或许也可在翻译上有点成绩。

我们期望生活有个转机,不是活得比当前更舒服些,只是活得比当前更有用些。在国内也许真如什么人说的,业已落后,追赶不上时代,成为无用的人了,但在另一方面,精力可见出价值和意义处,说不定正多!用我平时态度写战争,写我极熟习的湖南人对战争的种种,在国内很显然即不大容易得到付印机会,然而若翻成英文,似乎又很可能让国外读者对东方在应付战争的中国人生活与心情能脱离宣传味有所理解,这理解不仅有益于外国人,也有益于中国的!……

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是挖土种菜,磨刀生火,生活虽琐碎,并不痛苦,但想起与生活离得相当远的国家社会种种,却不免难过!(18;432-434)Y o r k: C o l u m b i a U n i v e r s i t y P r e s s, 1944),里面有一篇沈从文的《夜》。

这一年沈从文没有新书出版;尤为遗憾的是,在特殊状态下,他烧掉不少文字。《烛虚》留样本正文前,记了这么一句:“三十三年因心脏病,计焚毁日记本七册,另稿十五件,多未发表故事”(14;448)。自此,他没有一本成册的日记留存于世。

七、礼物

王际真翻译了一本《当代中国短篇小说选》,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Contem porary Chinese Short Stories, New

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文聚社终于出版了土纸本《长河》,因之前屡遭删节,此时只剩十一万字。第六章《大帮船拢码头》的中间,赫然印了一行:“(被中央宣传部删去一大段)”(10;102)。头年十二月间,沈从文校读全书,罕见地加批了大量注释。这份自注初版校样保存了下来。一月四日,沈从文在这个校注本后写道:“十二月十五日校毕,去《边城》完成刚满十年。时阳光满室。长荣、子和、老三等战死已二年。陈敬摔车死去已一年。得余离开军职已三年,季韬、君健两师部队在湘中被击溃亦已四个月。重读本文序言,‘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这热忱与虔敬态度,唯一希望除了我用这支笔来写它,谁相信,谁明白?然而我这支笔到当前环境中,能写些什么?纵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逝者如斯,人生可悯”(10;182)。

三月十二日,闻一多等三百四十二人联名发表《昆明文化界关于挽救当前危局的主张》,文稿由吴晗起草,闻一多润色,罗隆基补充而成。为征集签名,闻一多跑到沈从文乡下住处,签名后,沈从文留老友吃了顿饭。

三月二十日,昆明《观察报·生活风》发表了沈从文的《赤魇》,这是篇名带“魇”字作品中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欧战结束;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抗日战争结束。

九月,西南联大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学年第一学期开学。沈从文在本学年上的课有:文学院中文系,与李松筠合开“国文壹五(读本)”,一年级必修课;“各体文习作(二)乙(语体文)”,文学专业三年级选修课;“现代中国文学”,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中国小说史”,文学和语言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师范学院国文系,“中国小说史”和“现代中国文学”两门,与中文系合并上课。

九月八日晚,沈从文彻夜未眠,写小说《主妇》,送给张兆和作纪念礼物。“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村中百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都有一二间漏雨。”现在,“战事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复员”。“对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老洋人比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千万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10;312,313,314,317)。

他想到“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即便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的“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10;316,317)。

他想写出主妇素朴的心,她的宽容和透明理解,可是不知从何措手。他把从九月八号下午以来的家庭生活情景写下来,把自己写作时的思绪写下来,就成了这篇作品叙述的内容。接下来,他又写道,天亮了,他出门到田埂间散步,从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送给主妇。

九月九日上午八点多,程应镠与王逊等几个年轻朋友来时,沈从文刚从外面散步回家。

冬季的某天,闻一多邀吴晗,专程同访桃源新村,劝说沈从文加入中国民主同盟。由于对党派政治的一贯反感,沈从文不肯参加,让多年的老朋友和过去的学生失望了。以前闻一多、沈从文等在冯至家讨论翻译现代作品时,也曾涉及这个话题,“提起年青同学需要领导,那时民盟还不露面,我就说过我的性格恐不宜于人事周旋,如集团中应付人,他作来可能有作用得多”(27;91)。

这一年十一月,日本开成馆出版了冈本隆三翻译的《沈从文短篇集》。中文书,有一个绿杨书屋的盗印本《沈从文选集》。

年初文聚社版《长河》(一九四八年上海开明书店出过改订本),实际上是沈从文到一九五七年之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新书。

八、复员前后

一九四六年寒假,沈从文一家搬到昆明城内西南联大昆中北院宿舍。

三月十七日,沈从文参加了为“一二·一”惨案四烈士举行的大规模送葬游行和公葬仪式。反对内战、争取和平的呼声遍及全国,内战的阴影却越来越浓厚。现实的发展使沈从文对政党政治的不信任愈发加重,抗战胜利后,他明显感受到昆明党派活动骤然加强,“人人为明日国内战事而忧心,大家谈和平,却寄托和平于政治上的平衡与调整”。而他清楚地区分,“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政治有联系的人,对于和平的认识和幻想可不尽同——本质同目的不同。前者惟知国家必和平方不至于糜烂,后者却重在分配政权并如何得到它,巩固它”(27;90)。由此认识出发,他撰写时评,提出“我们要个第四党”,希望由非党专门家形成不同的政治力量,以各部门内行的、具体的、切实的工作代替空谈和争辩,以争给予代替争占有,从而为和平民主的进步政治找到途径。这样的“拘迂之论”,近于“抒情的理想”,文章被当局禁止发表。

春天湖南遭遇大旱,当局不尽责,湖南人只能自救。沈从文在昆明报纸上刊登“鬻字赈灾”启事:“湘灾严重,死亡太多。我会写几个草字,想义卖一百件,全部作赈灾。我的朋友、同学、读者,凡乐意助成这件事的,在筹赈会请代收赈款银行或报社捐款万元,函示收据字号,即将所书一件寄奉。”

五月四日,西南联大举行结业典礼,梅贻琦宣布西南联合大学正式结束。之后,举行联大纪念碑揭幕式。自十日起,全校复员计划正式启动,开始向平津迁移。沈从文被北京大学聘为国文系教授。

七月十二日,沈从文全家乘飞机抵上海。在沪期间,沈从文与叶圣陶、巴金、郑振铎、李健吾等见面,朋友们多劝他就留在上海写作,不要到北平去。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七月下旬,全家到苏州。为协助父亲生前创办的乐益女中战后复校,张兆和决定暂时留下,在学校教英文。张兆和的父亲张冀牖,在一九三七年日军占领苏州前夕,回合肥老家,次年去世。

沈从文刚到上海那几天,接连传来昆明惨案消息:先是七月十一日晚,李公朴被云南警备司令部特务暗杀;四天之后,闻一多参加完李公朴追悼会,归途中又被特务枪杀。愤怒之外,沈从文预感到更大的悲剧:这残暴血腥的事件,已明晃晃地昭示国家明日更大的不幸,局面随时随地都会更加恶化。八月九日,他写《怀昆明》,忧心无处吁告,无奈之下,把具体事件的追责恳切诉之于湘籍军官:“目前在云南负军事责任的为湖南人,负昆明地方治安责任的亦湖南人,如何使这件事水落石出,彻底清楚,驻滇的湖南高级军官,实在其责任和义务待尽。若事不明白,或如‘一二·一’学生惨案,马马虎虎过去,也近于湖南人羞耻”;“西南一隅明日传给国人的消息,”不应该“依然是暴徒白昼杀人”(12;277-278)!此文十三日发表于上海《大公报·文艺》。

事实上,在回到北平之前的旅途滞留期间,沈从文一直处在对于国家“明日”的忧惧之中。

《怀昆明》之前,八月四日上海《大公报·文艺》发表《忆北平》,呼吁在朝在野各方力量要“理性”,“要想法设法使理性完全抬头,从武力武器以外求各种合理解决……凡对于国家人民稍具爱与不忍之心,想把团体或个人能力和一腔热血加上去,推上去,粘上去,有所表示时,也需要理性,凡一举一动都得谨慎!”(12;271)

八月二十二日,张兆和的弟弟张定和作品演奏会在上海举行,沈从文特意写《定和是个音乐迷》刊在两天前的上海《大公报·文艺》,这是这一段时间里他写得最放松的文章,温暖的人事,轻快的笔调——可是叙述途中,不由得转向时局,转为沉重:我们“准备参加定和的作品演奏会了。可是国家社会却正陷入一种新的可怕的纷乱中……”“在当前少数人病态残忍情绪扩张所作成的局面下”,文学和艺术要给年青一代信心和勇气,“一种争夺以外的教育”,“用爱与合作代替夺权势来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12;213,214)。

A沈虎雏:《团聚》,《生命流转,长河不尽》,357页,358页。

B本文凡从《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引用沈从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夹注的形式,标出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分隔。C沈虎雏:《沈从文的从武朋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

D张友仁:《忆沈从文教授》,《文汇读书周报》2003年12月12日。

E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蒲桥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44-52页,

F李霖灿:《沈从文老师和我》,《西湖雪山故人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65-66页。

G李霖灿:《沈从文老师和我》,《西湖雪山故人情》,75页。

H许渊冲:《追忆逝水年华》,北京:三联书店,27-28页。

I吴宓:《吴宓日记》,第7册,165页。

J吴宓:《吴宓日记》,第9册,194页。

K汪曾祺:《我的老师沈从文》,《收获》2009年第3期。

L杨起、王荣禧《淡泊名利 功成身退——杨振声先生在昆明》,《抗战时期文化名人在昆明(二)》,昆明市政协文史学习委员会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97页。

M程应镠:《永恒的怀念》,《长河不尽流》,117页。N钟开莱:《<沈从文笔下的中国>中本译代序》,《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

O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晚翠文谈新编》,152页。

P《诗文书镌联合润例》,现存云南师范大学一二·一纪念馆。

Q《闻一多教授金石润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4册,教职员卷,551页。

R《1944年沈从文致董作宾三封信》,沈虎雏辑注,《新文学史料》2015年第3期。

S闻黎明、侯菊坤编:《闻一多年谱长编》,710页,713页,714-715页。

T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290页。

U 《1944年沈从文致董作宾三封信》,沈虎雏辑注,《新文学史料》2015年第3期。

V 李沛阶为闻一多、吴晗与建国中学师生合影照片的说明,云南蒙自县文化馆藏。此处引文据《闻一多年谱长编》,809页。

W 《1944年沈从文致董作宾三封信》,沈虎雏辑注,《新文学史料》2015年第3期。

X 1946年6月1日出版的《上海文化》第6期报道《沈从文鬻字赈灾》消息,内引昆明报纸所登启事原文。据此则消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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