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石头
2018-11-12张艳霞
张艳霞
石头是块好石头,精美,别致,还泛着淡淡的光。石头摆在灰灰的橱上已经好久了。石头是儿子去河滩边捡的,那边有许多的石头。儿子那些石头都没捡,偏偏就捡了这块。这块小小的石头摆在桌上,儿子说,好看。男人也说,好看。男人在城里打工,已经有日子没回来了。男人说,乡下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石头。男人说,城里累是累了点,但有钱赚啊。男人还说,儿子要上学,家里要砌新房,全都指着在城里赚钱了!
儿子9岁了,蹦蹦跳跳地在院里院外跑来跑去。女人喊儿子,回来!儿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儿子的衣衫,破破烂烂的,是从男人的衣衫改过来的。有时,还从女人的裤子改过来,女人红红的裤子,做成儿子红红的裤子,特别的怪异。儿子是该上学了。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儿子刚进到屋里,在女人身旁坐下,就听到了有陌生的声音,从院子外传进来,渐渐地,声音更近了。
女人走出去时,稍稍愣了一下。是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男的戴一副宽边眼镜,皮肤白白的。女的长长的又黑又亮的头发,一笑,脸上就绽出了两枚浅浅的酒窝,皮肤也白白的。女的说,大姐,我姓陈,他姓赵,我们是城里的大学生,来这里郊游,路过你这里口有些渴了,能问你要碗水喝吗?女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女人一个劲儿地端详着他俩,虽说村里时常有外人来,但真正和他们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一起,对女人来说,还是第一次呢。
女人还在端详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儿子的声音,黑黑脸蛋的儿子,倒着满满的一碗清水,唯恐手上的水泼出来,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出来。那一对年轻大学生,惊讶地把眼瞪得大大的,这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赵大学生从孩子手里接过了碗,递给陈大学生喝。赵大学生说,小朋友,谢谢你啊。陈大学生喝了口水,说,真甜!陈大学生把碗又递回了赵大学生。赵大学生也喝了一口,一个劲地点头,说,嗯,真好喝,怪不得说这山里的水好喝呢!他们喝完了水,想起了什么,陈大学生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糖果,给孩子,说,这糖可好吃了。孩子没马上拿,眼睛看向女人。直到女人点了点头,孩子才接过了糖果,也没马上吃,一下子就塞进了口袋里。这倒让年轻男女又是一愣。赵大学生又说,小朋友,你上学了吗?现在读几年级啦。孩子摇摇头,一口听起来拗口的当地话,没有。这下,年轻男女又愣住了,怎么还没上学呢?
直到年轻男女进了屋,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屋后的一扇窗,有淡淡的光照进来,也是破了半块玻璃的。窗也小,屋也就显得黑了。在走进去时,陈大学生似乎停顿了一下,手还轻轻抖动了一下。陈大学生还是随着赵大学生一起走了进去。看得出来,年轻男女很喜欢孩子,孩子倒也是很机灵,还给他们端了张长长的凳子,让他们坐。孩子虽然说起话来,有点听不大懂。但能看出来,孩子也在努力地想让他们能够听懂。女人坐在一旁,倒是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在说话。女人在想男人,男人在城里有好几年了,她就是纳闷,男人每次回来都黑乎乎的,脸是黑的,身子也是黑的,黑得油光发亮。男人还给女人解释说,你不知道吗?城市里的太阳热辣辣的,比我们乡下的还烫人呢?!女人闹不明白,这么烫人的城市,他们俩怎么这么白的呢?
在说话的间隙,像是不经意地,赵大学生看到了橱上,那块泛着淡淡的光的石头。赵大学生眼神在上面停留了好几秒,慢慢才放了下来。女人看到了这一幕。当然,女人还是没吭声。放下眼神的赵大学生,似乎又瞅了孩子一眼,还瞅了身旁的陈大学生一眼。赵大学生说,你们这块石头,很别致啊。赵大学生说的,就是那块精美的石头。孩子是嘴快的。孩子说,那,那是我河滩边捡回来的。赵大学生点点头,朝孩子笑了笑。赵大学生站起身来,更进一步地朝着石头看,边看边说,好,好。孩子探起了头,说,叔叔,要不我拿给你看看?孩子搬了张扁扁的木质凳子,很灵巧地站了上去,又很灵巧地把那块石头放在了赵大学生手上。女人在那一刻,没来得及阻止。赵大学生拿过这块石头,赞许地朝孩子点了点头。赵大学生摸索着石头,有好几秒。赵大学生把石头放回了屋内的桌子上,桌子用了有些年,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那也是贫困的缝隙。本来,男人说过,等今年赚了钱,他就给家里换张崭新的桌子。赵大学生眼神从孩子的身上,跳到了女人身上,说,阿姨,你这块石头,可以卖给我吗?我喜欢这块石头。有点意料之中的。女人想,赵大学生这么认真地看这块石头,必有缘故。女人说,你能出多少钱?赵大学生说,两千。赵大学生没有犹豫,直接报出了这个数字。女人脑子里像是炸了一下,她是被惊到了。女人原本是想,赵大学生会说,一百,或是两百。一百两百,已经是不少钱了。够他们在乡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了。现在,赵大学生报了个两千。两千,男人在城里至少要干一个月活的工资!桌上摆着的精美的石头,还泛着淡淡的光。女人摇摇头,说,不卖!太便宜了!这对年轻男女,显然也被惊到了。
这对年轻男女,在第二天早上,又出现在了院子门口。孩子蹦蹦跳跳地站在那里,穿着那条并不协调的红裤子,像是一抹红色的风景线。孩子看到了年轻男女,响亮地叫了声,哥哥,姐姐。孩子叫的尾音有些长,还有那么一点模糊的方言。
年轻男女跟着孩子,就进了院子。院子里,坐着女人。女人在晒着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头上身上,还有腿上。女人的腿有风湿病,和这里潮湿的空气多少有点关系,多晒晒阳光,是有好处的。女人看到了年轻男女,没说话。陈大学生先自走近了女人,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是柔柔地,说,阿姨,你看,我们也就是大学生,还没上班赚钱,那块石头,我们出三千块钱买,好不好?女人的眼神是平静的,心里早就波涛汹涌了。三千块钱?为什么他们会出三千块钱呢?城里人那么精明,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呢?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这石头远远超过这个价格。女人说,不卖,不卖!陈大学生似讨好般地,说,大姐,你就卖给我们吧!女人摇摇头,这回,她都懒得吭声了。年轻男女站在那里,似乎还朝屋里看了一眼。女人心里是得意的,想,你们要看就看吧。在昨天,年轻男女看过之后,女人就把石头给藏了起来。女人看着年轻男女探头看的样子,嘴角张开着,差点笑出了声。年轻男女站在那里,略有几分尴尬地,院子里还有孩子,孩子活蹦乱跳的,转着圈儿,像在打招呼,也像在表演。年轻男女笑呵呵的,看着孩子,眼中带着暖意。
年轻男女又来了一次,是在一天上午。这次,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赵大学生把价格提到了五千块。女人还是摇头。女人想,你们就是开出5万,我也不卖。痛心疾首般地,赵大学生最后说,大姐,你就卖给我们吧!我们待会就要走了。陈大学生也说,大姐,我们身上也就带这么多钱,若有多的,我就多给你了。女人还是不松口。年轻男女已经完全无望了,临离开时,看着眼巴巴站在门口的孩子。陈大学生还从身上拿出了一包糖果,硬是塞在了孩子手上。陈大学生说,这糖可甜了。陈大学生脸上带着笑。在年轻男女离开后,女人心里已经是乐坏了。昨天晚上,女人在睡觉的时候,像是茅塞顿开般想到,听老辈人讲,这里好像是河姆度氏族的发源地之一,说有好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了。儿子捡到的那块石头,指不定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呢。那这石头的价值,就是无可限量的啊!女人甚至还想到,河滩边,是不是还有更多这样的石头。那岂不是要发财了?男人去城里打工,看来真是打错了,家里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居然不好好利用起来。女人从藏起的箱子里,翻出了那块精美的石头。女人看着石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屋,自己盖得高高的新屋。盖两层,不,足可以盖三层、四层了!
男人是在一个晚上回到家的。男人听到了女人的话,半信半疑地说,这,可能吗?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呢?女人说,怎么不可能呢?你在城市里累死累活地干,你说能干出个多少钱?你看看这块石头,多精美,多别致,你以为这些城里人是傻的啊!男人说,这,我想想还是不大可能。女人说,你赶紧给我回来吧!男人虽说在外面赚钱,还是听女人话的。男人请了个假,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男人在家里睡了一个晚上。前一晚,女人已经把儿子送到了妈妈那里。女人说,儿子,乖,马上我们家要发财了!儿子看着女人,一脸懵懂。第二天早上,女人拉着男人,就往外面跑。男人说,去哪里?女人说,你傻呀!当然是去省城了!
男人女人辗转坐车,一路奔到了省城。再一路打听,打听哪里可以鉴定。女人怀里裹着那块石头,真像裹着个传世珍宝。女人裹得紧紧的,严严实实的,唯恐被磕了碰了。男人女人像一对刘姥姥,走进了省城这么一个陌生的大观园。女人还是第一次来到省城,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干净的马路,数不完的人和车,还有那些高耸入云的楼。女人站在了一幢高楼底下,有些害怕这楼会倒下来,脸上写着慌张。男人拍了拍女人,说,你怎么了?女人说,哦,没事,没事。男人女人问了许多人,也走了许多的冤枉路,终于来到了省城的一家鉴定中心。一个大办公室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接待了他们,说,鉴定是要钱的,先付费吧。男人还没说话,女人说,行,等卖了钱,我们一定给!姑娘很职业化地摇摇头,说,不行,要先给了才能鉴定,不能事后付款。男人女人咬咬牙,交了钱。另一间鉴定室里,一个头发略有些白的高个男人,站在他们面前,看着女人从怀里拿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块石头。高个男人轻轻拿起石头,看了没一会儿,说,不值钱,就是块普通的石头。男人女人愣住了。女人说,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看错了。高个男人笑了,说,我看了几十年,不会有错的。这块石头,真的就是块普通的石头。
男人女人又跑了好几家鉴定中心。结果是一致的:毫无疑问,这真的是块普通的石头。女人快要疯了。女人闹不懂,这石头怎么会不值钱呢?不值钱,人家年轻男女大学生干吗要出那么多钱呢!女人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说,这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在回乡的车上,在转车的间隙,还有,在临到村口的泥路上。男人眼中是愤怒的。且不说这几天不干活少赚了多少钱,光花的钱,就让男人白干了多少天的活儿!
离家越来越近了,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家破落的院子,看到同样破落的屋子。走路已经有些恍惚的女人,突然被绊了一下,人在向前扑倒的同时,怀里的那块石头也飞了出去。无巧不巧地,撞在了一块路边的大石头上,发出“砰”的闷闷的声音,那块精美的石头瞬时就破成了几块残缺的石块,与其他碎开的石头,是完全一致的。
女人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似乎忘记了疼,愣愣地看着那几块破碎的石块。男人一直在看女人,像在看一块傻傻的石块。有夕阳照过来,照在女人的身上,也照出了一身的苍白与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