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务
2018-11-12周益龙
周益龙
事情发生在1995年6月19日的中午,郝来熙正朝灶膛里塞柴禾,郝来和急匆匆地闯入,蹲在郝来熙膝前神色慌张地对郝来熙说,“哥,刘剑锋向我透露了你们学校正在查处你收取学生钱款的事。”
在郝来熙工作的学校里担任教导主任的刘剑锋是郝来和的妻表哥。
郝来熙闻讯本能地把身子往后缩,从锅膛里撕扯出来的柴禾,在他的脚下轰地腾起一片大火,郝来熙啪啪啪几下子踩灭后,随即进了房间,仰躺在床上,大脑却像一台年久失修难以启动的机器,停止了转动。过了半天,这台机才得以启动,寻找补救的辙。
郝来熙首先想到的是把钱退回去。
他曾把学生家长塞给他“辛苦费”当成对他辛勤工作的肯定。他拒收,学生家长还不干呢,“您收下了我们才能安心在地里劳动”,那副苦苦哀求的样子哪像是在给老师塞好处费,分明就是在为自个儿讨定心丸。可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这岂止是幼稚,简直就是脑残,被俗世的假象迷惑了。看来,把钱如数地退还学生家长并赔礼道歉以求得谅解,是争取主动的唯一办法了,这面子抹得开得抹、抹不开抹脱了皮也得抹。好在有现成的退一步的智慧在那儿放着,比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类耍起来就特别顺手,手执盾牌,对付搭车撒气,起哄、围观、辱骂已不成问题。但他不是没有软肋,他的软肋是怕被发配到边远乡村学校,那可是件离了鸡窝又进鸭棚的事。
可事情并非郝来熙想象的那么复杂和严重,虽有波折但他还是把钱退了回去。
三年来,郝来熙是把学生和学生家长捆绑起来盘的,盘得熟了烂了,盘得学生和学生家长反缠住了他,彼此像烂在了一个锅子里的肉,黏黏糊糊的。可这种黏糊也真够要命的,有点像膏药,贴的时候倒是挺舒服的可揭下来就难了,稍不注意就会把捂烂的皮肤撕裂。当郝来熙扭过通红的脸把钱往学生家长手里塞的时候学生家长的黏糊劲又上来了,把郝来熙“暂放暂放,都已经放出事情来了”的话逼了出来,此时的郝来熙啊,整张脸火烧火燎的,汗如浆出。
一度,郝来熙怎么都弄不清楚是如何从学生家长那儿脱的身。后来他突然想起“落荒而逃”这词儿,他想,用它来描述他的狼狈相真是一绝。以往,每每有学生家长称他为好老师,他都把它看成了一种褒奖而窃喜,可现在却成了讽刺,天大的讽刺。“好老师也收受学生家长的钱款?而且数额不小,相当于一个教师两个月的工资。”
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另一面,虽然他每退一笔钱都要自陷一次窘境,但是他每每都能在退款中获取甩脱包袱的轻松感。轻松感使他的心情转好,阳光敛了锋芒,使之重新变得和煦温暖,天像洗过一样清澈见底,田野绿得滴翠。
傍晩时分,郝来熙走进老黄院子时,心情再次过山车。
“您以后就别再喊我郝老师了,喊我郝来熙便成。”面对微笑迎他进屋的老黄,郝来熙发了火。
“哪能呢?”老黄丢下锄头攥住郝来熙朝屋子里拽,“要不是郝老师,黄蜂怎么能考上县高中呢?您可是我们家的恩人啊!”
郝来熙听了老黄的话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了学生家长这一关,只要没人“惦记”,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郝来熙班上有四人考取了县高中,黄蜂是其中之一。县高中是县里的重点高中,近几年每年只招四个班计180人,考进了县高中等于一条腿跨进了大学的校门。随着形势的发展,中专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大家都把目光瞄准了大学。即便考不上本科,专科也比中专学的东西多,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县高中热比往年的中专热还要热。所以当郝来熙把“辛苦费”如数退还给老黄时,老黄不干了,“我家蜂子在小学里也就中等成绩,这次提前招生考试全县都排在了前十名。不要说这一点点小钱了,以后每年我还要叫蜂子去您府上拜年呐。”
黄蜂是属“龟”的,靠不停歇地爬才赶上兔子。黄蜂每取得一点进步,老黄都要来一次学校。初二下学期,老黄对郝来熙说出了心里的想法,要郝来熙拉黄蜂一把,让他考个师范,可师范也不含糊,班级上没个前五名门都没有。望子成龙心切的老黄把郝来熙随口说出的一句套话“只要努力没有实现不了目标”当成了“救命稻草”,随即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沓纸币塞给了郝来熙。郝来熙坚决拒绝得连水都泼不进。可老黄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好老师,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在您这儿讨颗定心丸。”郝来熙当时确实是出于为对方着想才收下这笔钱的,可如今说与人听,谁信呢?
郝来熙打着饱嗝,与老黄挥手作别,站在老黄身后的黄蜂,眼睛晶亮晶亮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郝来熙似有所悟,眼前这个正处于迷茫期的抑郁少年,他多么希望从他这个老师的身上能够看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一面,可他看到了什么呢?郝来熙不敢深想,果断地掐断了念头。
从黄蜂家出来时,下弦月尚未露脸,天空深蓝得幽远而诡异,而星星又抖擞出俏皮模样,对它赖以依存的背景有几分应承几分背离,使夜空越发显得朦胧不清、虚幻藐远。顿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伤随即泛起,夜色似的把郝来熙罩了个严实,直到他发动了引擎,心底里的悲凉才一点一点地冰释。
由于郝来熙自幼体弱多病,他对未来的前途和命运比常人多了一分思考和认识,所以打他懂事起,便一直致力于扭转人生的尝试,做任何事情,他都要付出比常人多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努力。
一股晩风把郝来熙的心从如烟的往事里拽了回来,他想,下面该过校长何平这一关了。
何平在乡下养病。他起起落落扶正才一年身体就出了问题,一般地,这种人是最能体会他一个落魄之人的无助和凄凉的,从而心生怜悯网开一面。
在由众生相编织起来的世界里,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浓缩的世界?
这个念头把郝来熙打了个趔趄,他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在职的校长施予同情?
出于礼貌和低调,郝来熙打老远熄了大灯。对于尚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广大农村,摩托车尚显奢侈和招摇。而眼下,它更显得赃物一般地刺眼,尽管它是干净的。
从窗帘里漏出来的灯光昏黄涣散、暧昧虚幻,晕染得里面的说话声都充满了诡异成分。郝来熙硬着头皮敲门,敲了半天才有了“谁呀”的回应。屋子因逼仄而显得压抑,同时又因为紧凑而显得温馨,一张宁波床,床前窗下两张单人沙发,单人沙发之间一张茶几。何平把办公地点从学校搬到了乡下,学校的大小事务仍由他控掌。
“五个,总共五个。钱已经全部退还了。”
何平不动声色地看郝来熙“挤牙膏”,如果说郝来熙还有所保留的话那就只有老黄请他吃晚饭这件事了,在眼下,要说能瞒过他们视线的也就只有它了。
“还有几个学生家长也要送辅导费给我,我没收。”
如果删掉临了何平向他透露的“信息”,那么何平就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耐心倾听孩子诉说委屈,可惜不是,“信息”的内容将他的委屈迅速归零。
连续几个晴天,把太阳娇惯得格外骄横,太阳露头不久,暑气便已经开始氤氲,校园里一丝风也没有,使郝来熙格外的焦躁不安,昨晚何平透露给他的学校三人小组找他谈话的信息像一道挥不去的魔咒,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为了不至于自乱方寸,在学校未正式找他谈话之前,郝来熙与往常一样在上课铃声停下前走进了教室,可过分的寂静又使他感到别扭、沉闷和不安,好像沉闷、滞重的空气里藏满了炸弹,一触即发随时把他炸得粉身碎骨。一度,他噤若寒蝉,大脑使唤不了舌头,目光无处安放。而学生的目光却显得无比的犀利、尖锐,像一根根针扎过来,扎进他的心里。才七点多钟的光景,气温陡升,没有风,空气凝固了一般。郝来熙的额头开始渗汗,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抹,湿涔涔的沾了一手,感觉身子就像一坨沙子似要往下瘫。这种情况曾发生过多次,皆因过分劳累所致。每每至此,黄蜂、李余几个男生会冲上讲台扶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糖块塞进他的嘴里。可眼下,台下的学生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瘫痪而不为所动。好像有一道天堑陡然将他与学生彻底分开,了无融合之意。他的事情一定已经传播到了学生中间,难道连学生也不相信他了吗?一股无来由的不甘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敏感、也是最为脆弱的地方狠攥了一下,痛得他身子哆嗦。
尽管如此,他依然想通过说话来摆脱目前的窘境,可他嗫嚅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以板书在黑板上的“自主复习”了事。
当郝来熙走至室外,一股凉风突然从他身后撒来,无比惬意的清凉瞬间浸润了他全身,使他顿感神清气爽。他逡巡于凉风习习的走廊,像护雏的母鸡不肯离开鸡娃,然后伫立窗口,为擅自逃离课堂而羞愧。学生发现他以后,不住地扭头朝他这边张望。后来,临窗的学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把做了记号的试卷递给他,一股暖流通过试卷传递过来,迅速遍及全身,他还没来得及浏览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他本能地背过身去,偷偷地拭去泪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把纠了错的试卷交给了那位学生,接着又有不少试卷通过窗口传递给他。尤其当他看到一大半学生竖起手肘并扭头注视他的时候,他多么像搁浅的鱼儿听到水的喧哗声。
当郝来熙再次走进教室、走到学生中间的时候,他就像重获新生一样地庆幸,这条曾经搁过浅的鱼再也不愿意去冒浅湾戏水的险了,不仅仅在于他玩不起,而是回想起来从来不曾出现过辜负过他的河流。这种鱼离不开水、水不辜负鱼的依存关系,使郝来熙蓦然发现他再也离不开学生、离不开教育这个岗位了,并且情不自禁地发出“经历的都是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早已被上帝廓清”的感叹。
可遗憾的是,不管郝来熙如何竭力地挽回,事情依然顺着它原来的惯性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在这个节骨眼下,侯宁和卫平沆瀣一气,以旷课的方式给他施加压力,“你一个人就能把班级包了,还要我们这些拉边套学科的老师干吗?”郝来熙因找不到她俩的身影不得不继续留在教室里,直到下午第三节课下接受校长室谈话才离开。
郝来熙进校长室时,副校长骆辉、工会主席杜兴、教务主任刘剑锋已在那里等候。郝来熙按照骆辉示意坐在了三人对面窗下的条形沙发上,三人不约而同地睨了郝来熙一眼,然后就是冷场。郝来熙看得出来,他们谁也不愿意干这种得罪人又不落好处的事,或许他们在用这样的方式撇清自己,郝来熙因此而松了口气。
在找郝来熙谈话的三人中,要数郝来熙弟媳妇的表哥刘剑锋资格最老,“文革”前的数学系本科生。刘剑锋微笑着对郝来熙说,“郝老师,你这样做该不会是出于害怕学生前脚出校园后脚便把你们老师忘个一干二净之故吧!”
这叫什么话?郝来熙本能地抗拒,但他又不便发作,牙齿咬得咯嘣响。这当然不能怪刘剑锋了,刘剑锋只是想把话说得好听点,谁能料到话里的刺会把郝来熙伤得体无完肤。这个头又何尝不是谈话的基调,后面捎带挖苦意味的俏皮话定会源源不断地涌来。
“郝老师,你该不会连学生家长平素间对你的称呼都忘了吧?!他们可是不喊你‘郝老师’而是喊你‘好老师’的。”
“很多学生家长是出于不明了百家姓中有‘郝’这么个姓才胡乱喊的,你一个工会主席趁乱下拳起什哄呐?”可郝来熙只能有气往肚子里咽,“生活中不可能没有苟且”适时地发挥了镇静剂的作用。
前面二人的预热为临时主持学校工作的骆辉宣布学校意见提供了铺垫:
“郝老师,初三(2)班仍在按课表上课吧?”
过去,骆辉当着郝来熙的面管初三(2)班叫郝老师班。尽管郝来熙从骆辉对班级称呼的改变上嗅到了兴师问罪火药味以及对他的鄙视。可郝来熙依然沉住气把班级一天的运转情况做了汇报:
“上午第一节课是我上的数学课,第二、三节课分别是侯宁、卫平老师的化学、物理课,她俩没到班,我安排学生上了自习。”
“你知道她俩不上课的原因吗?”骆辉意味深长地瞥了郝来熙一眼,“你班子里的老师没有一个不佩服你的,说你不仅能胜任数学学科的教学,对物理、化学也颇有研究啊,弄得老师们怕在你面前现丑都不敢与你搭班了。”
侯宁和卫平都是干部家属,侯宁父亲现任镇分管教育的副乡长,卫平的老公是镇党委组织委员。
“郝老师辛苦了这么长时间,理应好好地歇一歇了。学校决定初三(2)交给侯宁老师管理,你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安心心地就目前的工作写份汇报。”
“汇报?”
一度,郝来熙的大脑发生了短路,他的脑神经被“汇报”这个有着特殊意味的词儿给掐断了。“汇报”,郝来熙让犯错的学生写检查就用这词儿。
“对,汇报。”骆辉又瞟了郝来熙一眼,里面的内容是轻蔑和鄙视,“郝老师是老牌班主任了,平时没少让学生写“汇报”吧!”
郝来熙走出校长室时竭力地抑制住泛滥的情绪,才没让委屈的泪水掉落,校园像蒙了层薄纱似的看不真切。他神使鬼差地走进了教师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懒得动弹,以至于把接小雅的事给耽误了。
当郝来熙蓦然想起女儿小雅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他是由于怀念学生时代平静的校园生活、从羡慕现在的中学生想到小雅的。
郝来熙去宿舍寻找未果后便往家赶。要知道,20世纪90年代中期,农民装不起电话。郝来熙进家门后没看到小雅小鸟般扑过来的身影,腿都迈不动了。问妻子,小雅果然没回来。
郝来熙顾不上吃晚饭用摩托车驮着妻子外出找人。恨不得一下子把该找的地方找遍,可又害怕找遍后遇上那个不想触碰的答案,这个极度矛盾的心理使郝来熙倍受煎熬。
当郝来熙找遍所有的地方之后,想起通过镇广播站发播寻人启事来寻找小雅的事时,小镇已经睡沉。约莫折腾至凌晨一点,郝来熙带妻子回到宿舍后,黑着脸不说话,他困得不行却又毫无睡意。
几乎每隔一刻钟,郝来熙都要在校园里兜上一圈,吞没小雅的夜色,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把小雅给吐出来,这个想法很荒唐又异常奏效,它使郝来熙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郝来熙已经记不清第几次在校园里兜圈了,眼看着把天光兜白,把小鸟和校园都兜醒。
天气格外晴朗,当下弦月升至中天的时候,郝来熙与妻子已在大门口守候多时了。天亮后小雅自会到校园里来找他,这个念头驱散了郝来熙心头的烦躁,使之获得片刻的宁静。以往,小雅放晚学后到学校找郝来熙,郝来熙既不在办公室又不在教室的情况也不少,他不是去家访就是外出参加什么活动了,可不管郝来熙回来得有多晚,生性懂事的小雅都会在宿舍里待着,等他回来。可这次耽搁的时间并不长怎么就走失了呢?难道连小雅都授受了神的旨意,要惩罚他的过错。
随着天光的泛白,先前的那种矛盾心理再次作祟,郝来熙既急切地盼望着天光放亮又害怕黎明的真正到来,因为他害怕那个等他多时的答案,以至于当郝来熙看到小雅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都把它当成了幻觉,像捕捉一个稍纵即逝的影子似的一下子把瘦弱的小雅扑到怀里,“小雅,爸爸终于找到你了,你不能离开爸爸,爸爸离不开你,爸爸一刻也离不开你呀!”但当郝来熙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后又突然一把把小雅推倒,凶狠地斥责道,“你是不是嫌我还不够乱?来给我添乱。”
因为责怪了女儿的缘故,郝来熙闷闷不乐,待在一边看妻子忙这忙那。待妻子去外面生炉子后,他仰倒在铺上,小雅圈缩成一团,身子不停地抽搐,像虫子挣扎时打弓,郝来熙突然有了搂抱小雅的冲动,可是他的手肘刚刚伸出又缩回了。妻子端过来两碗鸡蛋面条,在她转身的一刹那,郝来熙瞥见了妻子脸上的泪痕,像石板上的爪痕,淡淡的却又十分醒目,郝来熙的心被揪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他扭过脸的刹那,泪水如泉涌出。
当小雅上学、妻子回家后,郝来熙便想起了学校三人小组昨天傍晚交给他写“汇报”的任务。
过去,郝来熙可没少让学生写“汇报”,而且总是嫌学生写“汇报”拖拉和避重就轻,现在轮到他写”汇报”了,才知道“汇报”有多难写,难就难在有许许多多的委屈不能写进“汇报”材料里而只能当作打碎的牙咽进肚子里,而他的过错又恰恰是这些委屈的累积所致,它多么像系在他心上的一个结,力使轻了不济事,使重了又伤不起,以至于他难以分清“委屈受多了就会把它当成历练”与“委屈受多了就会因为丧失消化功能而导致精神颓废”哪种说法更有道理了。
不就是交差吗?当郝来熙为了交差不得不给“汇报”定下“它纯粹是难以抵制金钱的诱惑和拜金主义作祟的结果”这样的基调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般地,只有在物质条件相对优越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才能更多地体会到金钱的作用,你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来自物质相对匮乏的农村,你们是天然的理想主义者,你们穷惯了苦惯了,即便有一天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你们也绝不会对金钱产生非分之想的,因为你们对金钱不亲。”班主任老师的话对于今天的他是个讽刺,是个天大的讽刺,难道不是吗?
兴许是班主任老师当年的耳提面命乱了郝来熙的方寸,兴许是一晚没睡上觉的缘故,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理不清了,于是他索性“挺尸”于床,阖上眼皮,什么都懒得管了。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去而心不甘。各种各样的念头趁郝来熙脑涨欲裂之际像雨后的小蘑菇一样破土而出,为他开脱,郝来熙索性来个糊涂僧念糊涂经,有毒没毒的通摘。一会儿,他认为他栽就栽在了生性善良而缺乏对人应有的设防上,无意中被隐藏在堡垒内部的阴险小人窥出端倪,并肆意发挥,有意将事态扩大;一会儿,他又认为同行因嫉生恨算计他;一会儿,他又认为领导怕他居功自傲而给他的颜色看。这些“理由”酵母般地膨胀了郝来熙的脾气,促使他把用于写“汇报”的圆珠笔猛地朝课桌上一拍“检查、检查,检查你个大头鬼,老子还就不干了。钱都一分不落地退回去了,学生不说啥,学生家长不说啥,你们爱怎么整便怎么整好了,就这么点破事老子不怕,全县通报批评也吓不住老子。”郝来熙“老子、老子”的,把发泄演变成了海骂,置斯文于不顾了。
“自打进这所学校起,老子在事业上披肝沥胆,可谁看见了?学生看见了,学生家长看见了,唯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领导,眼睛长在了头顶上。”
郝来熙越说越激动,委屈裹挟着悲愤袭来,呛得他心紧鼻酸缓不过气来,他一时情绪失控,趴在铺上,以巾塞嘴,可是哭声还是从毛巾的罅隙里漏了出来,瘆人得像猫哭。
哭过一场之后,郝来熙的心不再那么难受,就像经过雨水冲涮后的天空一样,虽有云朵,但晴朗的端倪已现。他从厕所出来的途中,迎面碰上了上厕所的侯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侯宁的目光已经扫到了他的脸上,不打招呼不仅显得小气而且表明与她有了嫌隙,他可不是那种轻易把破绽亮给对方的人,况且侯宁的父亲曾是郝来熙的老师和领导,这种双重角色不管搁哪儿都可以称为恩人了。
眼前的这个狭路相逢之人,他挨整的肇始和发端,竟然是他恩人的女儿,或者是他的小师妹。在电视剧里,一个小师妹,足可以演译出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可安放到他的现实里的小师妹是什么样子的呢?高冷,孤傲。好像他欠了她一笔无法偿还的巨债。对于这个小师妹,郝来熙是未瞅先怯。
当小学生式的问候“侯老师好!”从郝来熙的嗓子眼里夺路而出时,他不由自主地回眸从侧后瞥了侯宁一眼,从她夸张地甩动马尾辫的样子看,八成把他的“侯老师好”视为服输认错,郝来熙想到自个儿沦落到落地成土却因难以获得河流滋润而复为尘埃的地步,不由自主地顾影自怜起来。
郝来熙出生在偏远落后的农村,在兄弟姊妹六人中排行第二,上面一个姐姐。郝来熙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却又因身体单薄干不了重活而渴望跳出农门,可在那样的一个特定的年代里,对于一个农家娃来说,跳农门不比登天容易,后来他还是沾了娃多和高校停办的光,在侯宁父亲的手下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再后来又通过一段时间的在职补习后考取了师范。“郝来熙的铁饭碗是侯校长给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否认,无异于自贴忘恩负义的标签,因而“不代课就能获取更多的补习机会”的话他只能压在心底里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凡事多念别人的好,只有这样才能在今后的生活中赢得更多人的帮助,与今天所倡导的“感恩”有相似之处,只是后者从意境上、因为摆脱了功利观念而显得更加集中、更加博大而已。郝来熙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矮了半截,那些为他的过错开脱责任的理由像遭了日晒的小蘑菇,顷刻蔫了。
尽管郝来熙的情绪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由于暑气的作祟,他的心依然烦躁难安。
随着太阳的西斜,强烈的太阳光线迅速氤氲成暑气,沿着瓦棱、门窗的罅间渗进屋内,使屋子里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青烟。郝来熙脱掉了衬衣和长裤后反而觉得更热,而电风扇只能使暑气流转得更快。这样的气候非常适合病毒和细菌的蔓延。
撂挑子的想法郝来熙不是不曾有过。在老教师相继退离一线后,大批的师范毕业生涌进校园。抱着“工作要干、婚恋也绝不能耽误”宗旨的青年教师教学工作是免不了捉襟见肘的,郝来熙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救火”队长,哪儿告急往哪儿赶赴。起初,他还以为领导知人善任重用他,心存感激;直到他看到被他救过场子的那些青年教师一个个得到提拔重用而把他撇在一边时,他才发现这是个讽刺,而且这样的讽刺是专为他郝来熙量身定制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郝来熙是在做不做“傻子”的矛盾中度过的,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收取学生的课外补习费用是出于对“傻子”的一种拙劣而又愚蠢的掩饰,可恰恰是这样的掩饰使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傻子。可不管怎样,郝来熙总算缓过了一丝劲儿,心里也好受了许多,毕竟“事出有因”能使他的灵魂得到救赎。
当郝来熙又一次走出宿舍时,光景约莫为下午四点。校园里陡起的嘈杂声使郝来熙猛然想起今天是学生奔赴考点的日子,想起学生他的心一下子就扑到了嗓子眼,然后一阵阵发紧,像被一只手使劲地攥着,他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边循声望去,在离他百米远的校门口,大巴前的学生纷纷探头向他这边张望。一股莫名冲动的驱使他迈开步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拥抱奔赴考场的学生,给他们以温暖、信心和力量,可他的左腿迈出右腿却被焊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然后又迅速挺直了身躯,用目光向学生送去祝福,直到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随之,他的思维被拉黑,被一切行将结束的了断所带来的虚无感所控制,生活遗弃了他。
三天过去了,郝来熙都没把“汇报”整出点样子来,学校里也没人出面向他索要材料,得罪人的事能躲则躲,郝来熙想八成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郝来熙三天整不出一篇”汇报”的原因,除了难酌轻重外还老走神,写着写着心便飞到参加中考的学生那儿去了。撤消了他的送考资格,他与远在县城参加中考的学生,颇具母子被拆散的凄凉。想学生的时候,他心紧神散、鼻酸眼热,而当他一旦获准看望考试中的学生时,他又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给他们捎去的是好运还是晦气。
可郝来熙还是去了,时间选在下午考试结束以后。郝来熙到达学生住宿点后,学生们一个个围了过来,争相与他交谈,说考数学的前夕很想他。当话题扯到郝来熙平素教育他们如何做人上面时,一位学生就教育的方式方法将他与父母作了比较,“但凡我犯了错妈妈就“护盖子”致使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发展到使坏和打架,多亏郝老师及时挽救了我,才使我免于走入歧途,我真的非常地感激郝老师。”郝来熙连说“言重了,言重了”,用手势请求他别再说下去了。原来,郝来熙教育他的动机没他说的那样纯,他只是想通过制服他来满足他的征服欲,并且利用他在学生中犯下的众怒采取了非常手段,勒令他每天写一千字美其名曰“汇报”的检查,不仅要求内容不许重复而且连用词也不可以重复,目的是把他从班级上清除出去。郝来熙想把这个不争气的念头掐灭,可星火已经燎得他五内俱焚。“郝老师,您怎么啦?怎么啦?您哪儿不舒服?”郝来熙嘴里回应说没什么,胃子却在往上翻,脸皮火烧火燎地发烫。“郝老师,这屋子通风条件不好,咱到外面去透透气。”到得室外后,经风一吹,打一个激灵,郝来熙的心立刻好受了许多,他对学生说,“我该回去了。”学生挽留说,“再待会儿吧!好多同学还没跟您说上话呢!”郝来熙脱口而出道,“我还得回去写‘汇报’呢。”
他走远后又回头冲目送他的学生嚷道,“张帆,别搞错了,不是我拯救了你,是你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