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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灵再起

2018-11-12

东方剑 2018年3期
关键词:夏河福利院尸体

波峰一个个耸起,涉及生命秘密的图谱一点点展现。

欧阳楠平静的目光忽然荡起微澜。经过再三比对,她拿起手机:“庄海,我知道盒子里最宝贝的东西是什么了。”

“什么?”

“那颗小切牙。它不是卓好的……”

1

秋子搭乘火车、飞机逃离的可能排除了。尾巴说秋子跟人私奔了(作为女朋友,尾巴将秋子和其他女人远走高飞一事冠以私奔之名并不妥当)。尾巴早知道秋子心里藏着个人,但她显然不知道秋子心里藏着的那个人躺在医院。

庄海的推测分毫不差。秋子心里藏着的人是夏河。二十年前,戴戴的死与其说让戴戴、卓好、秋子、夏河四个小孩从“四害”变成“三脚猫”,不如说让夏河、秋子变成了“连体婴”,因为卓好从戴戴不在的那天起活进了虚晃。现实的痛痒不再关她的事。在一年里特定的一天,她甚而伙同怨灵变本加厉地制造了另一些痛痒。经受这些痛痒的是秋子与夏河。十二年,秋子与夏河同起同坐,同行同止,同呼同吸,历经一般无二的心惊肉跳、手足无措、昏天暗地、枯木死灰。秋子与夏河如“连体婴”般血肉难分。庄海明确询问了夏河。夏河承认离开福利院时,秋子确曾表白过。但她觉得秋子的表白不是通常意义的男女之情。秋子对她或者说她对秋子的感情混合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些东西阴沉沉,长着刺,煨了毒。她和秋子在一起,阴沉、利刺、毒性会翻番,非但不能彼此取暖,反会彼此伤害。她必须拒绝。

庄海去了秋子的住处,匍匐在大片违章建筑中的套间。之前庄海来过,那天正巧尾巴刚带上锁。用尾巴的话说,分手了,人也走了,她还来这儿干吗?所以钥匙留屋里了。当时秋子未被列为嫌疑人,用不着进屋一探究竟。现在情况不同了,秋子是卓好溺亡的第一嫌疑人。

“不应该。”庄海半蹲在地上,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说。

杜般问:“什么不应该?”

“走得这么匆忙。照此前的表现,秋子是个善于计划,行动有条不紊的人。而且,他离开的时候,卓好的尸体都还不会被发现。至于这么慌乱吗?”

“会不会是尾巴弄的?你不是说,上次来的时候,尾巴正好拖行李离开?”

“我记得尾巴说她来拿早收拾好的箱子。再说,掉的都是男性用品。”话虽如此,上次没看到屋内状况,跟尾巴的交谈不具针对性。谨慎起见,庄海又给尾巴打了个电话求证。尾巴前后说法一致,只取走了早收拾好的箱子。尾巴反问庄海地上的东西怎么了?庄海说不怎么。尾巴打了哈哈说,除了房子,房子里没一样东西值得偷。让庄海不用往盗窃上琢磨,秋子的日常用品、随身衣物和他的行李箱都不见了,地上东西她看见了,一看就是秋子收拾行李弄的。私奔心切。

来的路上,庄海一直在考虑,如果秋子是为了掩盖行踪放弃飞机、火车,特意改乘其他交通工具,说明他不但反侦查意识强,而且考虑到了警方看穿卓好落水真相的可能,并做出了防患于未然的选择。细致、周密、走一步看三步的嫌疑人,抓捕谈何容易?照现在的情形分析,这个狼狈地面的制造者,思维方面“有”懈可击。那么在逃亡的路上,他就免不了犯错、出漏,留下线索。

提取了四样物证后,庄海敲开了隔壁的门。

脸谱男的脸上次是海盗,这次是印第安酋长。他斜了斜杜般,目光停在庄海脸上,问:“见过?粉丝?跟我要过签名?肯定的。”

“指望他要签名的人还没投胎呢。”杜般说着,出示了证件。

“哦——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脸谱男想起之前曾故意向庄海发起挑衅,弄得自己丢人的糗事,咧嘴一笑道,“我说呢,粉丝我哪会有印象。”

庄海问:“秋子去哪儿了?”

“问错人了。天底下对他去哪儿感兴趣的也就尾巴。”

庄海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尾巴搬走的前一天,周三晚上。有个孙子拿砖头砸我家玻璃,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秋子进门。大爷的,除了秋子,巷子里连个鬼影都不见,保不齐就他砸的。”

庄海问:“几点的事?”

“快十二点。我等着看午夜剧场。”

“怎么会想到是秋子干的?”

“因为尾巴呗。我老劝尾巴蹬了他,换个人。前一晚,不,一点了,应该算周三凌晨。我听见他们吵架,还动了手,闹腾了大半个小时才消停。我刚迷糊着,第二轮又开始了,那混蛋居然把尾巴赶出了门。打女人已经算不上男人了,半夜三点,把穿着睡衣和拖鞋的女人赶出门,连牲口都不如!你们猜尾巴怎么着?趴门上哭呢。边哭边说,秋子你开开门。那可是尾巴啊!出了名的铁丫头,人硬,脾气臭,没人敢惹,怎么就被秋子那个混蛋吃定了?吃定吃定吧,以前总不至于把尾巴扫地出门,尾巴也从没这样低声下气过。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照门就是几脚。不是尾巴拦着,非把门踹烂不可。秋子个缩头乌龟,有胆量打女人,没胆量跟男人叫板。”脸谱男愤愤然,曲臂,攥拳,摆了个架势。遗憾的是,羸弱的肱二头肌并没鼓起他预想中的山丘。

杜般尽量克制,才没笑喷。他拍了拍脸谱男的胳膊说:“后来呢?”

脸谱男看着自己平坦的胳膊,着实无趣,放下说:“后来他一直当缩头乌龟,屁都不敢放一个。尾巴把我推回来,警告我不许找秋子麻烦,翻出我的T恤和运动裤,换上走了。”

杜般问:“去哪儿了?”

“她能去哪儿?游戏厅呗。连上班带睡觉。”

庄海说:“你喜欢尾巴。”

“不行啊?!秋子配不上尾巴。大爷的,人就是怪,放着喜欢自己的人不喜欢,白白让不喜欢自己的人作贱。”脸谱男一拳砸到墙上,立马疼得龇牙咧嘴。他捧着手吹了又吹,“那小子到底犯什么事啦?”

2

“切牙不是卓好的?”新开的酒停在左鼎嘴边。

欧阳楠点头,手指敲着玻璃杯,发出叮叮声。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从DNA看,基因型跟卓好之间不存在亲缘关系。”

宝贝了半天,结果是一颗外人的切牙。左鼎本想说这个笑话不太冷,发现欧阳楠若有所思,便问:“你觉得非同一般?”

“说不好。”

“想到人了?”

“想到了,但恐怕无法通过DNA进一步求证。”

左鼎凝神想了片刻,说:“我知道是谁的了。”

“什么是谁的?”庄海从左鼎背后转过来,夺过左鼎手上的RIO,一屁股坐在欧阳楠、左鼎对面的卡座上,一扬脖,半瓶酒下肚。

“嗨嗨,那是我的酒……”

庄海抹抹嘴,冲左鼎龇牙说:“什么你的我的,多见外。”

“你倒不嫌。”

“谁说不嫌?”庄海左手食指横在瓶颈上说,“刚才酒平面在这儿,这款RIO的容量为275ml,酒平面距瓶口的距离清楚地表明,这是一瓶新开酒,冰清玉洁,尚未被你玷污。”

左鼎比画了一个勾拳。庄海托着下巴佯装中招,仰倒在卡座上。他以为会听到欧阳楠说“活该”,实际听到的是“我想尽快核实一下推测”。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左鼎说完站了起来。

倒在卡座里的庄海说:“哎!说什么呢,当我不存在是吧?”

欧阳楠既不搭话也不看他,起身就走。左鼎用无声而夸张的口型对庄海说“埋单”,挥挥手跟出。庄海对左鼎怒目而视,也用无声夸张的口型说“重色轻友”。

“海哥。”侍者Chris将托盘伸到庄海眼皮子下。

庄海掏出钱放在托盘上,说:“好的不学,净学趁火打劫。”

Chris彬彬有礼地说:“谢谢。”

跟着左鼎和欧阳楠的车开了二十分钟后,庄海一踩油门,超车到左鼎和欧阳楠的前头。又开了一段路,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南环分局。停好车,三人从车上下来。

左鼎对庄海说:“可以啊,主动抢先锋,显然猜中我们的意图了。”

“大概如此。敢这么折腾我,必定跟现在我手头的案子有关。卓好溺亡一案隶属南环分局。虽然没听到你们在绿色口红酒吧的讨论,不过欧阳核对的东西如果只涉及专业层面,你们不会往这边开。所以,我猜你们的目标是旧卷宗。上楼吧,路上联系好了。”

噗!灰尘从卷宗上飞起。时光的味道,随同经年覆盖的细微颗粒,一层层弥散开来。

现场没发现可疑引燃物和助燃物,结论自燃。欧阳楠关注的显然不是笔录,她快速检看现场照片,一张接一张,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终于,她在其中一张上停住。

庄海问:“有发现?”

欧阳楠未作回答,抽出照片,递给庄海,继续往后看。全部看完,又有两张照片被挑出。左鼎先接过去看了看,一并交到庄海手上。

烧焦的小尸体。庄海反复对照三张照片,仍旧一头雾水。被欧阳楠放下的照片中不乏戴戴的,他参不透欧阳楠抽取这三张的标准。

“看样子我推测错了。”欧阳楠说,声音透出淡淡的失望。

庄海问:“到底推测什么了?”

左鼎提示说:“你问过欧阳什么?”

“我?”庄海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在照片上,“知道了。最宝贝的东西。欧阳推测卓好放在百宝箱里的切牙是戴戴的。这三张全是颌面部特写。但从照片看,戴戴的切牙一颗不少。”

欧阳楠说:“所以我不光推测错了切牙的所属人,还错把切牙当成了百宝箱里最宝贝的东西。”

左鼎说:“也许是恒牙长出来了。”

欧阳楠说:“换牙又不是接力赛,一颗顶一颗地长。”

左鼎说:“但也不能完全否定个别情况。”

欧阳楠说:“可惜没办法进一步求证。”

庄海说:“不要紧,就算不知道切牙是谁的,就算判定不了百宝箱里最宝贝的东西,也不妨碍锁定嫌疑人。”

“这是对我的宽慰?”

“应该……是吧。”

“我怎么觉得更像挖苦呢?”

“苏小妹同学曾经曰,心中有佛则眼中有佛。”

欧阳楠抬脚跺在庄海的脚面上。

3

船桨划得腻腻歪歪,船走得拖泥带水。后发的船都临近湖中心了,他们的船还在湖岸附近晃悠。催促、打气、威逼、利诱、激将,办法悉数用尽,女的不再指望男的向其他船只发起凌厉的追击。

“回去吧。”男的第N次表达相同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没意思。

对于男朋友的消极怠工,女的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谅解。对于他的没意思,她不惜坚持使用嗲声嗲气的口吻说:“不么。我还没玩够。”

男的第N+1次加剧了眉头的紧缩程度。女的则在千方百计提高约会的质量。为了活跃气氛,她将手伸出船舷。水珠飞上半空,一闪一闪,星星般落向湖面。“真美!‘水光潋滟晴方好’……”女的吟罢,期待地看着男朋友。

男的还在左顾右盼,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哗啦”一声,这回大大小小的水珠劈头盖脸飞向他。

“干吗?”男的大叫,一边慌乱地抹着头面上的水,一边使劲甩手,活像在甩脱可怕的瘟疫。

“该你了。”

“什么?”男的没好气地说。

“什么什么,接下半句啊。”

“咱们不能不玩这个吗?”

“不能!”女的终于爆发了,“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上船就看东看西,心不在焉。船不好好划,话不好好说,现在连诗词接龙也不好好玩了。”

“玩玩。咱先上岸,上了岸再玩,好吧?”

“不好。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吗老闹着上岸?”

“你不知道……这水……”男的神色慌乱,欲言又止。

“你怕水?”

“哦。哎呀,不是……”男的还在甩手上的水。

“你不是说打小参加游泳队,得过好多次冠军吗?怎么会怕水呢?难道……全是吹牛骗人的,你根本不会游泳?”

“想哪去了?这水……不干净。上岸再说哈。”不等女的表态,男的自作主张向湖岸划去。

“不行!不说清楚别想上岸。”女的气恼万分,伸手拽男朋友的胳膊,却一把抓空,歪到船舷上。

船身失衡,侧倾,打圈。噗通,女的落水。“救……”字一次次被水呛回喉咙。惊慌失措的脑袋随着手刨脚蹬,忽而浮起忽而沉没。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男的跳到湖里。刚挨到女的,他的手便被死命抓住,进而更多部位被死命缠住。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求生本能下的“胡搅蛮缠”。水面被搅动得像开了锅。再拖延救不到人,还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想明白了,男的用肘反磕女人的头。女的失去知觉,手一松,沉了下去。男的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入水中。危险的漩涡在湖底作乱。在她被它卷走前,他抓住了她。正当他准备托她返回水面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狰狞的水鬼,高举手臂,向他们伸来。他浑身的血顷刻凝固,四肢僵直。迟疑险些让他们两个葬身漩涡,幸好几个施救者及时赶到。

两个人被大家合力救上岸。有人对女的实施人工呼吸。男的傻了似的瘫在一边,木然盯着湖面。

“这人没事吧?”有人发出疑问。

“吓的。”一个施救者说,“谁方便给110打个电话?湖底站着个死人。”

4

湖岸上人满为患。目前第一具尸体出现后的局面勉强可控,现在第二具尸体的出现将事态掀翻了天。无数手机对准现场,模糊不清的视频正以即时报道的形式在网上传播。月牙湖由月亮的眼泪变成了水鬼的敛尸塘。

“是你!”杜般看到男的不禁诧异。此前,卓好的尸体就是他发现并报警的。不过那天他穿的是泳裤,今天的穿戴显然跟游泳无关。

“这……这湖……”男的的牙磕得像缝纫机。

施救者中的一个说:“还是我来说吧,他刚在水下吓毛了。”

尸体被打捞上来。腐败变形篡改了人类面目,剥脱残缺令尸体恐怖至极。无怪证人说死人站在水底。尸体的双脚各坠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为了顺利打捞,警员割断了拴在尸体脚踝上的绳子。

“泡了五天至一周。头发完全脱落。因为浸泡时间比较长,加上自溶腐败,‘溺死手套’和‘溺死足套’征象明显,全身表皮也开始剥脱,出现大面积水苔附着。”左鼎说。

杜般拎起死者脚踝上的断绳,说:“石头我们看了,就地取材。左哥,你觉得这是嫌疑人沉尸,还是自杀的人怕自己动摇?”

“腐败严重,要解剖后才能明确死者入水时的状态。可以肯定的是,死者头部受过伤。”左鼎边说边小心地掀起一块因腐败松动的头皮,暴露出颅骨的骨折线,而后小心地将头皮复位。尸体在打捞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人为毁坏。为了尽可能保持尸体的原始状态,获取符合事实的判断,送入解剖室前,左鼎必须对这具尸体悉心呵护。“人为伤还是撞击伤,也要解剖再看。理论上,沉尸会降低撞击伤的发生概率,不过石头的量不是很多,不能排除尸体半浮过程中受到过船只撞击。”

打捞还在继续。死者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身份证未必随身携带,手机的携带率还是应该比较高的。尸体坠了重物,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漂移,但手机体积小,脱离死者的时间越早被卷走的可能性越大。能不能捞到全然未知,只能尽力一试。

结果令人沮丧。

5

庄海得到欧阳楠反馈的消息时人刚到游戏厅。他是来找尾巴的,为了秋子。庄海叮嘱尾巴一旦有秋子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联系他。尾巴联系了庄海,不过不是第一时间。据她说电话是头天晚上打的。庄海来了解详情,两人刚照面,欧阳楠的电话来了。

欧阳楠的话令人震惊。庄海看了尾巴一眼说:“等一下。”庄海出了游戏厅,走到僻静处才问欧阳楠,“你说尸体的DNA跟物证上检出的DNA分型相同?”

“对。你从秋子家共拿来四样物证。”

庄海发愣的时候,尾巴也来到游戏厅外。庄海朝她招手。尾巴走向庄海的中途接了个电话,神色微异。人到庄海跟前,恢复了常态。

庄海问:“怎么了?”

尾巴说:“没什么。”

“那咱们继续。”庄海盯着尾巴问,“你刚才说昨晚秋子打电话都说什么来着?”

“没有。”

“没有?”

“他没说话。”

“那你怎么确定是秋子?”

“猜的。电话通了,一声不吭。我问秋子是你吗,对方不回答也不挂断。我另外租地方住了,我以为他后悔了,回来了,找不到我才打电话。”

“秋子死了。”

“啊?那电话是谁打的?喏,这是号码。”尾巴打开手机通话记录给庄海看,又问,“他怎么死的?”

“具体情况不清楚。”

“就秋子一个人死了?”

“还发现了一具女尸。”

“双双殉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代版梁祝。”悲伤?怨怼?嘲讽?感叹?解恨?兼而有之才能勾兑出尾巴古怪的语气。

卓好不是秋子藏在心里的人,殉情一说子虚乌有。尾巴混淆了人物关系,庄海却一清二楚。作为嫌疑人,离开意味潜逃。作为死者,秋子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呢?

“秋子有仇人吗?”

“有!”尾巴看着庄海的表情,冷哼了一声说,“我。没人比我更恨他了。问这干吗?你不会觉得他是被杀吧?谁会杀他?”

不错,谁会杀一个空调安装工?跟销售方限于提货、回单、支取薪水,跟客户限于一次性服务。前期针对嫌疑人的调查,现在可用于分析死因,由工作关系导致仇杀的可能性不大。

“脸谱男呢?”

“你说我隔壁?别逗了。”

“他喜欢你。”

“嘁!喜欢我的人多了。我保证没一个有闲心杀秋子。”

6

坐在条凳上的小男孩,勾着脚踝,脚丫一前一后悠荡。欧阳楠走得越近,脚丫悠荡的速度越慢。欧阳楠站到面前,悠荡完全停止。

小男孩扬起下巴说:“你找我,也是因为我像一个人吗?”

“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欧阳楠挨着小男孩坐下,剥开一块巧克力放在他手里说,“能告诉我找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小男孩吃着巧克力再次悠荡起脚丫。

“我猜猜?五官跟你有点像。年纪嘛……像二十年后的你。个头只比我高一点,瘦瘦的,秃脑袋……”

小男孩咯咯直笑。“错啦。他跟我一点不像,比你高多啦。很老,头发都白了。”小男孩跳下条凳,塌着肩,边走边说,“走路这样。”

“我再猜猜他说了什么。他说你像一个人。”

“这是我一开始说的。”

“他还说……还说……”

“真笨。他问我什么时候来的这儿?我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别的亲人?还给我果汁喝,还帮我扔空瓶子。我本来要自己扔的。”

“当然啦。你这么懂事。”

小男孩把巧克力塞进嘴,勾了勾手指。欧阳楠弓身靠近。拢成喇叭的小手罩住了欧阳楠的耳朵。

“他没扔。他把瓶子装进书包,带走了。”

“为什么?”欧阳楠故意表现出惊异、好奇和期待。

“我还没想到。”小男孩坐回到条凳上。

“你开始换牙了吗?”

“马上。有一颗快掉了。”小男孩张开嘴。粘着巧克力的左下切牙在舌尖的拨弄下摇摇欲坠,“看!你说的那个人。”

欧阳楠拧转身体,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个头不高、瘦瘦的、秃脑袋……骑在一辆山地车上。

“嗨!”欧阳楠不由自主喊了一声,起身追了上去。

一个漂亮的弧线,山地车拐出视线。欧阳楠追到大门外,张望张望,才想起车送去4S店保养了,自己是坐公交来的。她继续向前跑。山地车在腿和轮子的较量中越行越远。欧阳楠终于停了下来,拄着膝盖喘粗气,懊恼地骂了句“笨蛋”。

欧阳楠返回福利院,找到跟骑山地车的人有过接触的保育员。保育员说:“他是来看孩子们的。你看,吃的、玩的拎了两大袋。”

“别动!”

保育员被欧阳楠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这些东西您动过吗?”

“没有,没有。”

欧阳楠说:“有无菌棉签、一次性手套和瓶装矿泉水吧?”

“有有。怕孩子们磕着碰着,备了药箱。”

保育员找来欧阳楠要的东西。欧阳楠戴上手套,拧开矿泉水瓶,倒水在瓶盖里备用。撕开两根装棉签包装袋,取出一根在矿泉水中润湿,仔细擦拭提袋提手,又用另一根干棉签擦拭了第二遍,最后将两根棉签塞回包装袋,封好,问:“他还干什么了?”

“楼上楼下转了转。问3号那天是不是有位老先生来访和来访目的。”

“就是我说的老头。”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欧阳楠身后。

保育员接着说:“来福利院能有什么目的,看孩子们呗。不过那位老先生确实打听以前的老院长来着。十几二十年前的人,我们哪儿清楚。后来他抄了几个电话走了,不知道找没找到人。”

白T恤、灰运动裤、蓝白相间跑步鞋,穿着跟他在地铁站时一样。看样子,他无意改头换面。

7

打给尾巴的电话庄海查了,西岗路距国道不远的公用电话。监控拍到的人身穿宽大花体英语字母T恤,垮垮的黑色滑板裤,迷彩板鞋。黑色希字口罩显然不是为了迎合整体的韩风打扮,而是为了掩人耳目。棕色中分八字刘海韩式发型,跟秋子家中巨幅贴墙照片的发型一样。巧合抑或蓄意?

尸解给出明确结论:秋子为死后入水。头部伤为生前伤,也是致命伤。另外发现尸体膝关节、踝关节有不同程度损伤。左鼎推测死者曾处于过度屈曲状态。但由于尸体经过长时间浸泡,尸僵早已缓解,这一推测仅供参考。

尾巴周三凌晨被赶出家门后再没见过秋子。最后一个目击者是脸谱男。目击时间临近周三午夜十二点。周四一早尾巴取行李时秋子人已离家。按侦查线索推断,秋子的死亡时间在周四或之后。

左鼎说:“早不过周二,晚不过周五。否则与尸解推定的时间不符。这么热,尸体腐败速度快,可以说一天一个样。”

庄海跟交通台取得联系,请他们协助寻找案发这周周三午夜至周四一早搭载过秋子的出租车司机。很快十几条疑似信息发给警方,经核查又被一一排除。周三前,秋子的支付宝、微信几乎每天产生或多或少的交易。它们随着手机的关闭隐遁后,银行卡、信用卡毫无动静。至于银行账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现金提取记录了。秋子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在旧娱乐城附近租房住的单漂青年。交情限于喝酒、打游戏、搓麻、K歌。这帮年轻人强调个性,张扬自我,三天两头闹翻,隔三差五聚堆。激情杀人可能,预谋杀人很难成立。

侦查聚焦在脸谱男身上。

8

夏河的精神状态却每况愈下。卓好死了,电话骚扰结束了,折磨犹在。它由可以感知的恐惧、不安,幻化为感知不到的东西,在夏河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欧阳楠找主治医生了解夏河病情时,主治医生正在开精神科会诊单。

“患者不愿跟我们沟通,你们警方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她的家属?她医保里的钱不够维持下一步治疗,需要补交住院费。”

“她是孤儿。您把缴费单给我吧,有事可以联系我。”欧阳楠把手机号留给了医生。

交完住院费,欧阳楠来到病房。无论是之前的庄海、杜般还是眼前的欧阳楠,都让夏河感受到不曾感受过的踏实。

“戴戴身上有特殊记号吗?比如胎记。”欧阳楠问。

“有。不是胎记,是伤疤。右肘。入院前跟卓好打架,被卓好咬的。”

一些片段在脑海中闪现,欧阳楠陷入深深的思索。夏河歪头看了看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欧阳楠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发出轻微的鼾声。

9

脸谱男的嫌疑被排除。案发周的周四、周五,他要在旧娱乐城“欢乐天地”的六场演出中跑龙套,连续两天吃住在现场,没时间作案。庄海有种撞在南墙上的感觉。

“走不通的时候,不妨回到起点。”左鼎一句话将庄海拉回到秋子家。不只一句话,左鼎还带来了物证鉴定中心的现场勘查小组。

庄海从第一个进门的看到最后一个,末了朝门外巴望一眼说:“欧阳没来?”

筱宇说:“庄大队,DNA不只有楠姐一个人好吗。”

庄海调侃:“粗使丫头用惯了。”

筱宇“噗嗤”笑了:“楠姐这两天特别忙,不是给出入境打电话就是往市里几家DNA鉴定机构跑,还跟各医院的同学、朋友联系,打听骨髓移植方面的什么事。超神秘。”

庄海看左鼎。

“她只跟我说推测没错。”左鼎的表情讳莫如深,转脸招呼,“停止一切闲聊,进入工作状态。”

庄海半撑两肘,半弯双膝,鼓着腮模仿猩猩在原地踏步。大家都乐了。

眼看左鼎想开口,庄海故作正经地说:“我跟杜般看了,没发现血迹。”

左鼎揶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

窗帘拉闭。多波段光源灯开启。光束顷刻覆盖每个角落。

“这儿。”左鼎指着外间近中央处的地面说。

庄海也看见了。两人蹲在可疑斑迹前。筱宇马上进行确证实验。斑迹为人血无疑。

庄海说:“这么点血,不至于造成失血性休克吧。”

“死者死于颅脑损伤。颅脑损伤严重,并不意味出血量一定大。”左鼎往四下看。

庄海问:“琢磨什么呢?”

左鼎挪到餐柜前,探手到柜子底下,钩出一对哑铃。它们在光束的照射下沉默而无辜。筱宇再次取出金标试纸条。清洗过的罪恶,慢慢,在其中一只上显现出来。

“话单查了,她接到的电话是脸谱男打的。”庄海失神地说,“我怀疑过,可……错了。从头至尾都错了。”

10

欧阳楠等夏河喝下她给她煲的汤,拿开碗问:“知道卓好的百宝箱吗?”

“知道。小时候过生日,院里会买蛋糕让大家跟小寿星一起庆祝。卓好就拿蛋糕盒当百宝箱,一年一换。等到十八岁,除了蛋糕,我们可以在既定金额范围内要求一份成人礼。卓好要了一双高跟鞋,打那以后鞋盒就成了百宝箱。”

“卓好的百宝箱里有一把密钥。”

夏河问:“什么密钥?”

欧阳楠反问:“卓好为什么精神异常?”

“因为……怨灵。”

“因为应激性刺激。失火第二天卓好看到了戴戴烧焦的尸体,黑乎乎的头骨,她吓坏了,精神受创。不仅是她,其实在场所有人都受了程度不等的创伤。或显或隐,这些创伤会留在每个人的神经系统,伴随他们一生。因为和戴戴关系亲厚,卓好的精神创伤尤为严重。生病雪上加霜。高热犹如烧红的烙铁,将痛苦烙在她的头脑中。事后,卓好认准‘戴戴没死’。也就是你说的,她脑子里装进了怪东西。”

“诡异之火在先,装怪东西在后。刺激一说留给愚钝的世人用来解释因果,自以为是。不是说你愚钝,所有人都一样,面对怨灵只能当瞎子、聋子、傻子。我们看不到、听不到、找不到怨灵,她……”夏河绝望地罔顾左右,“不在任何地方,又无所不在。”

夏河的精神状态在悬崖边徘徊,前走一步,等待她的是万劫不复。必须把她拉回安全地带。欧阳楠握住夏河的手说:“密钥可以破译怨灵说。”

“不可能。卓好要是真的拥有一把你说的密钥,干吗放在百宝箱里不用?又何至于莫名其妙失足落水?”

“她不是失足落水,是被人害死的。至于密钥放进百宝箱,不是卓好不想用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用。六岁,六岁的小女孩该过怎样的生活?”

“你问我吗?”

欧阳楠的心口疼了疼,她问了个傻问题。眼前的人叫夏河,却分明是另一个卓好。夏河的六岁约等于卓好的六岁。

“六岁的小女孩掌握不了密钥的使用方法。”

“密钥,是什么?”

11

细碎的短发失去光泽,丢掉了精神,尾巴显现出女性的柔弱。她向庄海点点头,坐进审讯椅。

庄海说:“从哪儿谈起?”

“都这么熟了,用不着兜圈子,我想听你说。要是说得对,我保证不抵赖。”尾巴说。

“会开玩笑,看样子心情不错。好,就从秋子打来的那个电话说起。事实上,电话是你打的。手机设置为来电自动接听,留在临时住处,然后到外边找个公用电话,制造了所谓的电话联络,目的是误导我们认为秋子没死。你给我打电话说秋子联系你的时候,不知道警方已于当天上午发现了秋子的尸体。事实上,我全程指挥了尸体的打捞,同样没想到捞上来的是秋子。尸体腐败严重,死者面目全非,现场勘查笔录注明的是无名尸体。直到我们在游戏厅见面,法医打来电话,死者的身份才真相大白。如果这个电话晚来一会儿,我相信你就会按照既定计划,告诉我秋子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了。当然通话内容是你事先编好,用以延续秋子活着的假象。捏造的话一旦出口,罪行即刻暴露。电话让我获知了死者的身份,也为你提供了翻盘的机会。因为你也接到了一个电话,脸谱男打的。他看了网上月牙湖尸体的新闻,死者衣着的描述让他想到了秋子。他急不可耐地告诉了你,或许他只是当笑话讲。而你,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你非常紧张,也一定暗自庆幸。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你改称前晚打电话的人什么都没说,电话来自秋子仅仅出于你的猜测。你还让我看了手机通话记录,那个你精心设计的、重点在于制造秋子活着假象的电话,彼时被用于修饰新谎言。你的控制力和应变力很好,却还是犯了两个错误。其一,打电话时特意戴了跟秋子发型一样的假发。尸体沉在湖底,这个细节可谓画龙点睛。尸体浮出水面,则沦为败笔。其二,我告诉你秋子死了,没说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而你当即惊诧地问那电话是谁打的?潜意识驱使你忽略了从前一晚到我们见面这段时间。当然秋子的确不是死于这段时间,早在周三凌晨1点30分到3点间,他就死了。在你们发生争吵的过程中,你用哑铃敲碎了他的脑袋。脸谱男听到的第二轮战争,出自你一个人的自导自演。观众即是脸谱男。你需要一个证人,证明秋子活着。只有秋子活着,你才能赢得时间完成之后的事情,包括移尸,包括杀害卓好,包括虚构私奔。”

“我没杀秋子。我怎么可能杀一个活在我骨头里的人?是意外。他摔倒了,脑袋磕在哑铃上。”

“卓好呢?你也想说死于意外?”

“当然不是。要不是因为她,我和秋子不会吵架,不吵架秋子就不会死。追根究底,她才是害死秋子的罪魁祸首。秋子死了,世上最爱她的人不在了,她活在世上干吗?所以,我送了她一程。我跟你说过陪跑了八年,别说在秋子心里为自己争下针鼻儿那么丁点的地方了,连一个名字都问不出。秋子警告我别动打扰她的念头,否则,休怪他翻脸无情。翻脸无情?他什么时候对我动过情?他的情一丝不落地给了那个人。要不是偷听他躲开我去接的电话,我都不知道他原来可以那么好脾气,那么耐心。整夜,一言不发,只是听。多动听的情话让他那样?我认了,真的认了。这么多年,只要不提那个人,我们也算相安无事。我对自己说,不就是整夜听电话吗?一年里也没两次,人留在我身边就好。可就在出事前半个月,电话突然变得特别频繁。虽然秋子还是一言不发,只用耳朵听,可他的心乱了。不好的预感像蛇一样钻进我的身体。我怕秋子哪天突然离我而去,我必须找到那个人。以前我偷看过秋子的手机,他每次都把来电记录删除,现在机会来了,接了几夜电话,他累惨了。有天他听完电话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总算拿到了电话号码。我打过去,得到的回复居然是福利院。不知道名字,还是找不到人。我干脆去了趟福利院。在那儿泡了一天,结果大失所望,我实在看不出那些人中有谁能让秋子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直到晚上离开,我在福利院门口遇到一个女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接下来几天我跟踪了她。我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千万别让秋子发现。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去见秋子。她从早到晚在街上游荡,莫名其妙来来回回坐地铁,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漫无目的。我实在忍不住了,走上去问,你认识秋子吗?她说认识。我问你叫什么。她说卓好。我说卓好,我们谈谈吧。她问谈什么?我说谈秋子。她说对不起我没时间,我得找戴戴。我说戴戴是什么鬼?她一下生气了,说,戴戴没死,他不是鬼。然后就走了。哈!真奇葩!那晚,我吵急了对秋子嚷,你把那个人藏在心里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喜欢你。秋子也嚷,谁说她不喜欢我?她只是不能。我说,拉倒吧,人我见过了,她心里有人,不是你。秋子当时就炸了。他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警告过你别去打扰她!以前不管我们怎么吵,秋子从没动过手。那天,他却恨不得掐死我。我们打了起来,他滑倒了……”尾巴停了好半天,才说,“秋子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的。我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我打电话到福利院找卓好,告诉她我知道戴戴在哪儿,约她晚上在月牙湖见面。”

“你用秋子的手机出于什么考虑?继续制造秋子活着的假象,万一东窗事发,嫁祸在他身上?”

“这次说错了。我只是怕卓好不相信陌生人的话。”

“你知道卓好不会游泳?”

“不知道。但我对自己的水性有把握,我相信可以让她死于‘意外’。没想到她根本不会游泳,一下子就沉到了水下。”

“你回到家,换上秋子的衣服,戴上假发,也可能杀卓好前就穿戴好了,故意砸了脸谱男家的玻璃窗。你身高一米七,比秋子矮不到两公分。时值深夜,配合上衣服和假发,脸谱男很自然地认为看到的是秋子的背影。他又一次被你设计为目击证人。进门后,你再度布置现场。我相信,从秋子死亡到凌晨三点之间,你已经对现场和尸体进行了处理。秋子伤在颅内,外部出血很少,处理起来很容易。这次你散落些东西在地上,为私奔一说做铺垫。后来这些东西引起我的格外关注。你急于知道我的想法,追问东西怎么了,又担心自己留下了什么纰漏,所以竭尽所能将我引导到秋子收拾行李的情节上。这是后话。当晚你制造了秋子活着的假象,便返回游戏厅。这样一来,最后见过秋子的人就成了脸谱男。你不选择连夜移尸,一是怕引起怀疑。女人,深夜独自在外,无论是步行还是打车都容易让人记住。二是要将秋子活着并且独自在家的迹象做圆。他收拾行李早于你来之前离开也就顺理成章了。第二天,你用那个大号行李箱从我眼前拖走了秋子的尸体,对吗?”

“对。你挺厉害。”

“你也挺厉害。不但利用两次死亡时间的推移完成了计划中的所有事,还帮自己洗脱了嫌疑。两个错误明明将你置于不利,死亡时间的推移却干扰了我的判断,一再将你排除在嫌疑之外。”

“你该感谢我,帮你验证了能力。秋子更该感谢我。我带他去了月牙湖,让他和藏在心里的人同眠共枕了。”

“秋子藏在心里的人不是卓好。你找错了人,还让秋子产生了误会。”

“你胡说!”

“秋子整夜接听的电话的确是卓好打的。但他听的不是情话,是折磨,是摆脱不掉的咒语,怨灵的咒语。”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连续的狂问被审讯室的门关在庄海身后。

12

中心医院心内科,单人病室。床卡上标注:骆辕,心梗。病床上的人在讲述发生在许多年前的故事。

“我的妻子阿果是画家。二十一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阿果在画布上落下不经意的一笔。那一刻,她并没意识到一幅伟大的画作即将诞生。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它们不断带给阿果灵感。整个冬天,阿果呆在画室。春天快来的时候,跟阿果合作的画商来做客。他看到了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当即以高价定购,并预言那幅画一旦面世,必然石破天惊。阿果为那幅画起名《狂欢》。她夜以继日埋头作画,丝毫没有察觉小生命的降临。画作临近尾声,她被疲倦击倒。血浸透裙子,染红了地板。我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没了。医生在对阿果进行了一系列检查后宣布,阿果再次受孕的概率极低。我们那么渴望孩子。可……生活枯萎了。未来如黑洞。阿果患上了抑郁症,先后两次吞服安眠药。心理医生建议我们领养个孩子。我觉得可行,就带阿果去了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叫跳棋的小男孩。人如其名,那孩子十分好动,却不是活泼可爱那种。他像只大猫,走路不出声,楼上楼下,神出鬼没。他也不爱说话,虽然只有六岁,却总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每次阿果亲近他,他都跑开。我开导阿果说,福利院的孩子缺少安全感,难免孤僻,过些日子会好的。后来有一天,我陪阿果走进画室,看见跳棋站在《狂欢》前。没等我们搞清状况,他突然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狂欢》眨眼化为乌有。阿果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喊。跳棋从我们面前跑了出去,奔向楼梯。就在那时,意外发生了。他一脚踩空,滚下楼。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可等我抱起他,放到沙发上,发现他……死了。我慌了。如果报案,警察会相信我们吗?就算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再想领养孩子恐怕也不可能了。没有孩子,阿果怎么办?我想了一夜,决定铤而走险。第二天,我做了个蛋糕,晚饭时分送去福利院。我说蛋糕是我们一家人做的,我们将最美好的祝福放进了蛋糕。”

左鼎说:“事实上,蛋糕里放的是安眠药。”

“是的。”骆辕喘息了一会儿说,“我给每个人都切了一块蛋糕,一一送到他们手上。我必须确保所有人、确保整个福利院在既定时间进入梦乡。我坐在停在福利院外的车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夜深了,万籁俱寂。我从后备箱卸下行李箱,再次走进福利院,来到放杂物的老房子,撬开锁,把行李箱留在那儿,然后进主楼,顺利地来到男孩子们的房间,抱起那个叫戴戴的小男孩。那孩子我之前见过,很乖,很合我眼缘。但院长介绍几个孩子的情况时曾提到戴戴似乎还有个什么亲戚,因为身体原因没能收养戴戴。我们担心日后出现麻烦,所以当时领养了跳棋。我把睡梦中的戴戴抱到杂物间,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打开行李箱,抱出跳棋,将戴戴放了进去。事情进行到这里一直很顺利。接下来,只要我点着房子,拉着行李箱离开,所有的事情就都解决了。可就在那时,有人进来了,我吓得魂飞魄散。是那个长着一张圆脸的帮厨。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我明明亲眼看着所有人吃下了蛋糕。她眼神发直。我冲过去,一下子就把她扑倒了。我掐住她的脖子。她开始好像没怎么反抗,开始反抗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躺在地上不再动弹。我稳了稳心神,打着打火机,最先点着跳棋的衣服,然后是帮厨的衣服和几样易燃杂物。火烧起来,我退了出去。寂静之夜,火越烧越大,越烧越高,烧红了天。我载着戴戴回到家。第二天,当他睡醒,听说我们把他也领养了的时候,激动得搂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感觉。我追悔莫及,假如我们当初领养的是这个叫戴戴的孩子多好,他肯定不会用打火机点着《狂欢》,之后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生。戴戴问我跳棋在哪儿?我说跳棋已经让我们送出国了,很快,他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国外。这是实情,我早有移民的打算。发生了这些事,我决定尽快离开。我相信换了环境,六岁小孩会很快忘记自己的过去。戴戴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好朋友,那个叫卓好的小女孩也领养了。当然不行,我们不能让任何认识他的人见到他。戴戴已经葬身火海,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是跳棋。好在我们在办理领养手续的过程中已经到派出所给跳棋更名为骆峰,避免了称呼戴戴的麻烦。几个月后,我们举家移民。我们的生活貌似很幸福,而我的心一直饱受折磨。”

左鼎说:“这次回来是为了给骆峰治病,对吗?”

“对。骆峰患了血癌。化疗让他一天天消瘦,头发渐渐掉光。医生说需要进行骨髓移植。国外找不到合适的配型。阿果过世后,骆峰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我想起了那个亲戚,亲属配型成功的概率比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高得多。尽管当年院长说得似是而非,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试试,所以我回来了。我先去了福利院,时过境迁,老院长早已故去。我在福利院遇到个小男孩,很像小时候的戴戴。我太希望奇迹发生了,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送去了鉴定机构。可惜,他跟戴戴没有血缘关系。我又去了民政部门,好不容易查到了那个亲戚,戴戴的堂叔。然后根据信息登记,辗转找到他的住处。房主说房子原属单位福利房,转商品房时他买了下来。之前住在房子里的是他同事,姓戴,房改前几个月病逝了。我问他那个同事有孩子吗?他说筹备婚礼的时候病了,死在医院里,哪来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口一阵绞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毛病,这个零件快转不动了。”

“骆峰还记得福利院,记得自己曾经叫戴戴吗?”

“应该不记得了。他成年后问过我和阿果,阿果当时晕倒了。骆峰很懂事,再没提过。”

“你没告诉骆峰你此行的目的吧?”

“没有。我怕万一找不到合适的配型,白白影响他的情绪。”

“而他因为不明原因,悄悄跟来了。”

“他跟来了?”

“他还去福利院打听了你去的目的。如果他没跟来,就不会有街上的偶遇和认出,不会有频繁的电话,不会有疯狂的寻找,不会有之后的很多事。”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戴戴的堂叔留有遗腹子。人我们已经找到了。骨髓配型的事也跟他谈了,他在考虑。”

骆辕听罢老泪纵横。

13

“烧焦的尸体,牙齿齐全。卓好知道那不是戴戴。戴戴掉的牙,也就是密钥,在她的百宝箱里。”夏河听完欧阳楠的讲述喃喃自语,呆愣了好久,又问,“这不会是你的猜测吧?”

“不是。戴戴去过福利院,他已经忘了小时候的事,他养父的行踪引起了他的好奇。或许此行会让他想起些什么。我在他送的东西上检测到了他的DNA,跟那颗牙的分型一致。”

“那颗牙不能是跳棋的吗?”

“我们已经见过人了,他的右肘有你说的伤疤。所以夏河,没有什么怨灵。你心里的结该打开了。”欧阳楠试探性地问,“想见见他吗?”

“我想……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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