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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上的旅行

2018-11-12张可旺

广西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小姑表弟瓶子

张可旺

宝全是我表弟,我小姑的儿子,比我小一岁。算起来我们差不多二十五年没见面了,突然接到小姑的电话,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表弟。电话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小姑先是咳嗽了一声,才小声地叫出了我的小名。即使在她叫出我的小名后,我也不能确定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小姑,因为那个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那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我的小名知道的人不多,在我上初中后,就没有人叫了。知道我小名的人不外乎那么几个人,我的父母、奶奶以及我的小姑。我的奶奶和母亲都已去世,而小姑多年不联系,父亲又因为中风口齿不清,所以我对于那个陌生、遥远而又亲切的小名,感觉已不属我所有。在我愣怔了片刻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我是你小姑。是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小姑。在确定了她的身份后,一种恍若隔世的苍凉感让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姑打电话给我,是要我去找我的表弟,小姑说他失踪了,已经半个月没有他的消息。现在,她心急如焚,把整个县城都找遍了,可不见他的踪影,她担心表弟出了什么意外。我明白小姑的意思,她打电话给我,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表弟失踪的事。我叫小姑不要着急,说马上订车票回去。小姑却说我回不回去意义不大,因为她已找遍县城,如果我有时间可以去电视台或在网上发一个寻人启事,一会她就把表弟的照片发给我。我说,表弟是不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小姑说,没有啊!我说,那他可能是出门玩去了,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的。小姑说,可他眼睛看不见,你是知道的,他一个瞎子,出去玩什么?小姑要是不提表弟是一个瞎子,我都把这事给忘了。在奶奶那个村里就有一个瞎子,那个人是胎里瞎,生下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他出门,手握着一根竹竿,走一步,那根竹竿在地上点点戳戳。那根竹竿就是他的眼睛,凭着那根竹竿,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前面是不是有一个水洼或者一条沟。因为眼睛看不见,他的其他器官就特别发达,比如他的耳朵和鼻子。表弟不是胎里瞎,他是在七岁那年,因为一个炮仗被炸瞎了一只眼,后来另一只眼也被感染了,从此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是一年寒假,我放假去奶奶家,如果不是因为表弟被炮仗炸瞎了一只眼,我会在奶奶家过年。得知表弟出事,父亲就在年前把我接走了。

表弟的照片是通过彩信的方式发给我的,小姑不会弄,就叫小保姆帮忙,翻拍了表弟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表弟长大后拍的唯一的一张照片,而在拍那张照片的时候,表弟却不知道。表弟看不见,拍照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看着表弟的照片,我恍惚了一下。那个二十来岁,略微驼背,脸上的笑容鱼鳞一样一闪一闪的男人,看上去是陌生的。表弟出门,是不是握着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点点戳戳,脑袋朝前探着?偶尔,我会在街上看到一个盲人,说他牵着一条导盲犬,不如说是那条导盲犬牵着他,对于他来说,那条始终走在前面的金毛导盲犬就是他的眼睛。小姑的那个电话,把我的心情弄得有点乱。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我想也没想就给秦主编打电话过去。听说我要请假,他显然不高兴了,因为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需要我参加,而对这个会议的报道,必须在第二天见报。我只好说我小姑去世了,我只有一个小姑。这么说,有点不厚道,我小姑好好的,我却说她去世了。但是,也只有这个理由,秦主编才会答应我。果不其然,秦主编说那你去吧,要是不叫你去,我就不近人情了。我谢过秦主编,心里却在骂他迂腐,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重要会议!现在谁还看报纸?你去大街上看看,哪个不是抱着一个手机,手指头划拉来划拉去?除非脑子有病的才看报纸。

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我遇见了秦主编。他急着去上厕所,看到我后,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马上,一会就去火车站。秦主编抬起手,拿手指推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很专注地看着我的脸。可能是没从我的脸上看到悲伤的表情吧,他说了一句,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你有一个小姑啊。我只好说多年没联系了。亲戚不走动,时间长了,关系就淡了。他点点头,问我几天回来。我一咬牙,说一个星期,农村事多,繁文缛节的。不过,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上了火车,我才给陈茜发去一个短信,告诉她我表弟失踪了,小姑来电叫我回去一趟。发过短信,我扭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想不到陈茜的电话接着就打了过来。你表弟?她说,什么时候天上掉下一个表弟?我说,小姑家的,有据可查,你要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回去。陈茜说,你这一走,儿子谁接送?你知道我很忙的。我说,也就是几天的事,我会很快回来的。挂了电话,我又去看车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电线杆以及村庄,还未被大脑捕捉到,就一闪而逝了。算起来我已经六七年没坐火车了,自从有了儿子后,我两点一线,从家到单位,然后从单位到家。因为我们的报纸属于内部,一个星期出两次,除了会议报道、领导视察,就是文摘,所以不存在外出采风的机会。坐班的只有我和老秦,小李在去年辞职不干了,现在只有我和老秦两个人。小李在的时候,他负责头版,而我编副刊版。老秦负责二版、三版,二版是公司下属各单位的通讯员投来的稿子,三版是文摘。老秦喜欢看报,喜欢收集他认为好的文章。文摘版的文章都是他平时收集的,他热衷于那些奇闻逸事,什么转基因、外星人、暗物质、光速、黑洞、火星人等等。那种文章倒是吸引人的眼球,只是让我怀疑那份内部报纸,到底有没有人看。我不知道在老秦退休后,那份报纸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车厢里空气浑浊,让人恹恹无力,而我却在恍惚中难以入睡,对面那个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我躺下,从包里掏出一本卡佛的小说,翻了几页,老是走神,就把书装进了包里。朦胧中听着车轮发出的咣当声,再看窗外一闪而过的遥远的灯光,我有着一种身在时光隧道的感觉,似乎时光在返回。我姑父就是开火车的,那次在奶奶家,表弟无比骄傲地对我说,等他长大了,他也开火车。表弟蹲在院子里,拿着一块砖头,在地上慢慢移动,嚷着火车开了,火车开了。因为姑父是火车司机,耳濡目染,表弟知道的站名之多,让我瞠目,比如京沪线在天津交会了京沈线,衔接天津港;在德州交会了石德线,与京广线相连通;在济南交会了胶济线,可达青岛港和烟台港;在兖州交会了焦石线,接通石臼所港;在徐州交会了陇海线;在南京交会了宁芜线,进而与皖赣线相连通;在上海交会了沪杭线。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表弟说他平时没事的时候喜欢看地图。我以为表弟长在农村,耳目闭塞,想不到他的知识还是非常丰富的。我打开手机,看小姑发给我的表弟的照片。现在的表弟对我来说已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还会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他拿着一块砖头当火车头,说着火车开了,火车开了?他会报出一个又一个站名,并且能够准确地说出从这个站到下一个站行程所用的时间?那时的表弟简直就是活地图,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七个小时后,火车到站,我从昏睡中醒来,看看外面,已是黑夜。小姑家在农村,距离县城二十多里路。这个时候,坐出租车去,我觉得不安全,就决定先找个旅馆住下来,等天亮后再去。这个小县城的变化已是翻天覆地,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破破烂烂、道路坑洼不平的小城。黑夜中那些直耸云天的高层建筑,灯火通明,让人恍若置身在某个大都市。但是,那个男人把我带到旅馆后,我有着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个旅馆在一条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根本不是他说的干净卫生,条件如何好。在我住下后,他又来敲门,问我需要服务不。我知道他所说的服务,门也没开,说不需要!可他站在门外却不走,说你可以看一看,个个都很漂亮,嫩得能掐出水来。似乎我不开门,他就不走。我只好大声说了一句,告诉你了我不需要,你还敲什么敲!门外安静下来,我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小姑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来了,想到时间已不早,就作罢了。

天刚亮,我就坐上了去小姑家的公交车。现在的交通非常方便,几乎村村通公交,道路也修得很好,宽阔、平坦。那个我小时去过的村子已不复存在,小姑家已住上楼房,说是新农村改造,一分钱也没花就住上了宽敞的房子,小姑很是满意。那房子至少有一百三十平方米,表弟住的那间关着门,而且上锁了。小姑拿来钥匙,把门打开了。对于我的到来,小姑是没有准备的,见了我,并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只是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看,似乎想从我的脸上寻到她熟悉的蛛丝马迹。变了。小姑说,变得我一点也认不出了。我说,是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姑的腿不好,风湿性关节炎,加上又摔了一跤,把一条腿摔断了,走不得路,出门需要坐轮椅。她说她找遍了县城,其实是她花钱雇的人。小姑说,你表弟,电话也打不通。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表弟的房间很宽敞,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桌子上还搁着一本厚厚的盲文书,靠墙搁着一个地球仪。在桌子的上方张贴了两张地图,一张是中国地图,一张是世界地图。他眼睛看不见,贴两张地图干什么?我轻轻转动了一下那个地球仪,想问一下小姑,最终还是没问。

小姑走路挺费劲的,即使是从客厅走到表弟的卧室,她的那两条腿,让她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小姑的丈夫,我的那个火车司机姑父,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他活着时,工资高,小姑家的生活在村里还是富裕的,而小姑又会做衣服,在村口开了一个裁缝店,所以她经常给我们的奶奶送钱。小姑和我父亲闹掰,是因为奶奶家的那个青花瓷瓶子,为这事父亲至今耿耿于怀。为了一个破瓶子,不至于兄妹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父亲却不那么想,他的意思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小姑没有资格继承奶奶的遗产,而小姑却说她每月都给奶奶送钱,必须有她的一份。父亲每月也给奶奶生活费,而他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奶奶的遗产怎么可以给了外姓人家?奶奶去世那年,我正读初中,给奶奶办完葬礼,父亲和母亲就回来了,从此不再和小姑来往。记得父亲回来那天,他问我那年寒假在奶奶家,表弟的眼睛被炮仗炸瞎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我有关。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只记得那个炮仗是我点燃的,扔出去后却没响,表弟就捡起来看,谁想那个炮仗响了。父亲说,你小姑赖你,说要不是你点那个炮仗,宝全就不会被炸瞎了眼。在小姑家,我心里很忐忑,害怕她旧事重提,可她没有,只是在絮叨表弟的事。从表弟的卧室回到客厅,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吃饭没有。我说吃了。小姑说,你表弟谈了一个女朋友,可后来两个人又吹了。我说,姑,表弟是不是因为这事才离家出走?小姑摇了摇头,说都好几年了。要离家出走,那时他怎么不走?

表弟小我一岁,现在也有三十一岁了吧。他眼睛失明后,小姑把他送到了镇上,跟一个盲人学按摩。为了拜师,小姑把姑父珍藏的两瓶茅台送去,权当拜师礼。那个盲人师傅是胎里瞎,从生下来他就接受了看不见阳光的生活,而表弟却无法忍受失明后的黑暗世界,他心灰意懒,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盲人师傅心态平和,有着一种看透人生的豁达,因为他的手艺好,生意还是不错的。即使表弟在学徒期间,他每月也发给他工钱。可能是惺惺相惜的缘故,表弟唯一能听进去的,只有他师傅的话。姑父去世后,表弟的师傅对他视如己出,还说等他百年之后,按摩店就交给表弟。小姑说表弟谈的那个女朋友,是表弟的师妹,比表弟小六岁,她不是盲人,只是视力不好,多少还能看见一点。两个人日久生情,可那个女孩的父母却不同意,见苗头不对,就出面干预。他们的意思是两个人都看不见,以后在一起了,可怎么生活。他们的女儿,多少还能看见点,将来找对象,是断不能再找一个盲人的。后来,女孩的父母就把她领回了家,他们害怕自己的女儿陷得太深,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表弟的师傅,本来也看好这门婚姻的,将来两个人结婚,把他的这个按摩店接手过去,是不愁吃喝的。女孩的父母执意不肯,作为师傅,他也不好说什么。倒是表弟宽慰师傅,说他们两个人好归好,但是那是兄妹感情。表弟都想开了,师傅还有什么好说的?表弟的师傅,一辈子未婚,他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坐上火车去旅行。一个盲人,眼睛看不见,旅行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他却说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可以用耳朵听,可以用鼻子闻,可以用心去感受祖国的辽阔,感受祖国的大好河山。

小姑说表弟的师傅去世后,表弟就把按摩店接手了,这也是师傅的遗愿。师傅去世,表弟哭得几次背过气去。小姑说我姑父死时,他都没有那样哭过。表弟小时失明,少年丧父,谈个女朋友,又被对方父母拆散,人间种种不幸都被他摊上了,叫人欣慰的是他没有绝望。师傅去世后,表弟的生意没怎么受到影响,而且他还收了两个徒弟,当然也是盲人。小姑说我表弟的生意很好,车都买了,找了个代驾司机,光支付司机的费用就一个月四千多。表弟苦尽甘来,在他享受生活的时候,他却失踪了。我说去表弟的按摩店看看。小姑说你去吧,不远的。我走出门,小姑又交代说,阳光按摩店就是。这个名字不错!

镇上只有表弟一家按摩店,很好找,就在镇政府斜对面。到了按摩店,我见到了表弟的那两个徒弟,居然是一男一女。那个男孩个子高高、瘦瘦的,一双手却很大。女孩小巧玲珑,白白净净。我说我是来找宝全的,那个男孩眨巴了一下眼,噢了一声,叫我坐下。因为是中午,按摩店里空空荡荡的,没有顾客。女孩去给我泡茶,我摆了摆手,才意识到她根本看不见我的动作,就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可她说,你不知道茶叶在哪。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是盲人,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的眼睛看不见,店里的床、桌子、泡茶的器具,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泡好茶,她把那个宜兴紫砂壶放在我对面的茶几上,又把杯子搁在我面前,然后端了茶壶给我倒水,就像她看得见一样,那茶水倒得恰到好处。在进按摩店时,我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车,那是一辆奥迪,价钱不菲。小姑说的不假,表弟真的有钱了,那么好的车都买上了。那个男孩子,木讷寡言,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女孩喜欢说话,她问我从哪里来,从事什么工作。我一一作答。这个时候,门开了,我以为进来的是一个顾客,却听见那个女孩说,师傅,有客人来了。进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表弟。我扭头去看,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表弟。现在的他个子比我还高,而且有点胖,在我的记忆中姑父的个子就很高。表弟笑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让我想起阳光下的水波,一闪一闪。我起身,叫了一声表弟。表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说哥你来了。我握住他的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弟说,是我妈叫你来的吧?我不置可否,说你妈打你电话,打不通,以为你失踪了。表弟说,我妈啊,她的脑子出问题了。我不回家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唠叨,她总是唠叨个没完,陈芝麻烂谷子的,你说烦不烦。我说,那你也应该回家一趟,你看把小姑急的。

表弟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我发现在他的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也搁着一个地球仪,在他坐下之前,他用手转动了一下那个地球仪,那个地球仪快速地旋转起来。表弟说,哥,其实那个青花瓷瓶子是一个赝品,我找专家鉴定过了。我没想到表弟会这么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当初我父亲和小姑因为那个瓶子闹的那场不愉快,想必表弟是知道的。看着慢下来的地球仪,我半天没说话。表弟说,我舅舅还好吧?我说,你舅舅中风了。表弟噢了一声,说那个瓶子是赝品,可我一直留着。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在靠墙的博古架上,搁着一个青花瓷瓶子。小时,在奶奶家我见过这个瓶子,奶奶用它来装小米。现在,表弟说它是一个赝品,可我父亲和小姑却为了这个瓶子闹得互不来往。转动的地球仪终于停了下来。表弟说,我妈啊,一会对我唠叨这个瓶子,一会又对我唠叨找对象的事。我不回家是想清静一下,可我妈却认为我失踪了,离家出走了。你说,我不能天天待在家里听她唠叨吧?我这边还要做生意的……在去饭店吃饭前,表弟和我说了很多话,但他没提当年那个炮仗的事。不提也好,免得两个人尴尬。现在的表弟,他的按摩店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在城里开了三家按摩店。我问表弟小姑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表弟说可能是我妹给她的。我妹?看我一脸困惑,表弟说那年你来,我妹还没出生呢。现在我妹在移动公司上班,想找到你的电话并不难。既然表妹找到了我的电话,她怎么不打给我?想必她对于我这个未见面的表哥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表弟问我这次来,时间是不是宽裕,要是我愿意能不能陪他去旅行。我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如果陪着表弟去附近转一转倒没问题,去远的地方,恐怕时间不够。但是,表弟想去的却是南方,比如广西、江西、西藏,然后再去新疆。他要把全中国走个遍,祖国幅员辽阔,一天半天岂能走遍?他的这个想法让我始料未及。表弟在等我的回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一口答应了他。在答应了表弟后,我给老秦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的老秦,不等我说话,就说,告诉你糟糕的消息。我问他什么消息。他说,我们的报纸出完这一期,停办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经费紧张啊!我知道老秦对那份报纸感情很深,就安慰他说,你都马上要退休了,办不办对你来说还不一个样?老秦叹一口气,说你的工作另行安排,所以你不用着急回来。报纸停办,我急着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陪着表弟去旅行。老秦颇为伤感,在挂电话前,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哽咽。他对那份报纸的热爱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小姑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她已安排保姆做好饭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我支吾说一会就回去。小姑说,那我等着你。回到按摩店,表弟才告诉我,他之所以去旅行,是为了完成师傅的遗愿。师傅在生前,经常对表弟说他在小镇上待了一辈子,真想出去走一走。可他直到去世,也没离开小镇半步。表弟走到那个博古架前,把那个青花瓷瓶子抱到桌子上。看他一脸肃穆,我说,这个瓶子挺漂亮的。表弟说,我师傅,他的骨灰在瓶子里。我们去旅行,带着他。我一时愕然,这个青花瓷瓶子可是家传的宝贝,就算它是一个赝品,也不至于用来装表弟师傅的骨灰。表弟的这个做法让人匪夷所思。表弟说当初我妈之所以要这个瓶子,其实是为了我。我的眼睛看不见后,她总是担心我以后的生活,将来如果我活不下去了,就把这个瓶子卖了,好让我活下去。表弟摇了摇头,可这个瓶子是赝品,根本不值钱。表弟那么说,我为当初父亲和小姑因为这个瓶子闹掰而感到惭愧。父亲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对别人不会,何况对自己的妹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有这样的一个青花瓷瓶子,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父亲的意思是两个青花瓷瓶子一模一样,应该成双成对才是,而不是天各一方。我觉得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兄妹两人闹掰。父亲退休后,闲来无事,他会盯着家里的那个青花瓷瓶子发呆,看着看着就潸然泪下了。他是在追思已经作古的母亲,还是想起往事而流下了后悔的眼泪?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和表弟回到家,小姑见了表弟,只是说了一句,吃饭了吗?要是没吃,快点吃饭去。说完这话,小姑目光转向我,说你是,你是宝全的朋友?表弟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你小姑这里出问题了。她急着找我,可我回来了,你看她哪像急着见我的样子?我叫了一声小姑。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记性,你们哥俩多年没见,快去好好地聊聊。小姑又什么都明白了,说你爸身体好吗?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给他打电话。表弟说,别和你小姑啰唆,一会她又要没完没了地唠叨了,我们去研究一下旅行的线路。

表弟说的旅行线路,是让我看地图。他看不见,但是他能准确地说出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的距离,就像他小时一样了然于心。表弟对地图知识的热衷,与姑父不无关系。现在,他站在那两张地图前,说地图起源很早,传说在人类发明象形文字以前就有了地图。人类要在一个地方定居,开展生存活动,就要记录下这地方的山川水泽、土地状况。出走远地就要辨别方向,熟识路途的山丘、沟壑、河流、湖泽、树木、道路,要出得去,回得来。没有文字就用符号、线段、极简易的图形描绘成示意地图。公元前11世纪,周成王决定在洛河流域建洛邑。《尚书》中《洛诰》就记述了有人就图兴建的事。春秋战国时期,由于战争和管理需要,出现了不同用途的地图。《周礼》中列举执掌不同用途地图的部门二十余个。有的掌“版图”……他似乎在向我普及地图知识,口若悬河,并不在乎我是否感兴趣。他兀自说着,广义的地图符号是指表示各种事物现象的线画图形、色彩、数学语言和注记的总和,也称为地图符号系统。 狭义的地图符号是指在图上表示制图对象空间分布、数量、质量等特征的标志和信息载体,包括线画符号、色彩图形和注记……表弟侃侃而谈,一脸的兴奋。

看到了吗?他一只手的手指按在地图上,说我们从这里出发,途经滕州,然后是徐州……他的手指沿着那条铁路慢慢移动,竟然如此准确。他说,从徐州到南京,然后继续南下……你去过南京吗?他扭过头来,面对着我。我说去过,当年我就是在南京上学的。表弟说,我们在南京停留两天,逛一逛夫子庙、中山陵,然后吃南京的名吃咸水鸭。我说,好的。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卡佛的一个小说,好像是《大教堂》。小说中的那个盲人,似乎也是这样,只是他不是面对一张地图,而是在画一所大教堂。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表弟根本不是一个盲人,在他的面前,我倒变成了一个睁眼瞎。

陈茜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表弟已到浙江了,表弟指着杭州,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说,西湖是个好地方。

表弟转过身看着我,笑了笑,他的笑让我看到了西湖的水,那湖水在阳光下,波光潋滟。

陈茜打电话来问我找到表弟没有。

我说,找到了。

陈茜说,那你还不马上回来?

我说,我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陈茜说,什么意思?

我说,我和表弟正在旅行的路上,现在我们到杭州了。

陈茜说,你神经病啊!现在,你必须马上给我回来,不然我们就离婚!

我说,离就离!

陈茜歇斯底里起来,她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叫嚣着。我能够想象得出,此刻的她,凶神恶煞一般。我听见她那边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而她说着,我要把你扫地出门,还翻了天不成……

我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表弟的手还在缓缓移动,现在他已来到了山城重庆,都快要入川了。我必须跟上他,四川可是天府之国,我不能被他丢在半道上。我说,去四川,我们坐船,溯流而上,可以欣赏两岸风光。

表弟看着我,手指停下来,然后转过身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阳光下的水,波光粼粼。我看见他伸手拨了一下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那个地球仪便快速地转动起来,他说你还记得那个冬天吗?那个瞎炮,怎么就突然炸响了?我还沉浸在地图上的旅行中,他的话让我感觉一凛,再看他的脸,就像结冰的湖面。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也是这个样子吧。但是,片刻之后,他的话题又回到了旅行中。他说,从四川我们去西藏。你去过西藏吗?不等我说话,他又说,西藏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部,地处北纬26°50′至36°53′,东经78°25′至99°06′之间,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我只是在听他说,旅行的热情却悄然退去了。虽然西藏的天是那么蓝,一朵一朵的白云,正慢慢地朝我飘过来,我感觉缺氧一般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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