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疼痛:读黄少崇《在母语中死去》
2018-11-12田右英
田右英
在未与黄少崇谋面之前,我首先接触的是他的《刀锋下的快感》一文。其字里行间那种对逝去岁月的怀念以及由此带给作者内心的疼痛触摸,就是我最真实的阅读感受,也是我对他散文集《在母语中死去》的阅读触摸。
我以为,作者对曾经岁月的疼痛触摸,源于作者总是肯审视自我内心的灵魂。当我从黄少崇手中接过《在母语中死去》,听他讲述写作此书的缘由和意义时,我再次相遇作者内心的骚动不安、激情澎湃,相遇一颗无法隐藏的灵魂蹦跳的狂野与愿望。我触摸到一个壮族儿子那种无以释怀的焦虑和内心的惶恐。“在母语中死去”,多么刺眼又刺耳的标题,就在这个标题的总领下,有“捡金记”“布伢的春天”“丙戌年的黑色之秋”“喑哑时光里的枯涩吟唱”“熟食时代的茹毛饮血”“温柔的毒杀”“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地方”“乡村旧物志”“旧码头”等文章,标题之下的文字内容,表达出作者对家乡、对壮民族母语特有的怀念。就如《喑哑时光里的枯涩吟唱》里,作者所听到的虽然是若隐若现的轻轻吟唱,却是壮民族内心对生命的神圣表达。当作者离开家乡,这种吟唱也就成为了作者内心的焦虑和惶恐的引火线。在壮民族聚居地生活的黄少崇,深深地被周围残酷的文化环境所折磨。壮族的语言、民族传统在日益全球化、中国城乡一体化的进程中,慢慢地退缩到了一种怀念当中。“怀念”让黄少崇这个壮族人家的儿子产生一种惶恐和想要灵魂飞奔回去的渴求,“要在母语中死去”。然而,令作者疼痛的是,“要在母语中死去,只能是一种奢望”。所以黄少崇要寻找拯救自我灵魂的写作之路,在壮民族文化的记忆里,突破现代文明设置的迷宫,找到回家乡的路。而家乡成为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远方,这是一种痛苦的心里磨难,这种心理磨难又有几个人敢于直面又敢于坦诚言说呢?
黄少崇承担了这种磨难的疼痛述说,这也许是黄少崇骨子里的感觉所传达给我的。有一些人、事、物,早已经被现代化都市所淡忘,甚至今天都市中的人从来不曾接触过,即使那些在户口簿上籍贯一栏里填写的区域地名还能显示自己的童年属于乡村的人群,却已经对过往不再熟悉,曾经的乡土情怀被现代化的生活一点一点浸染变得模糊,变得失去了原有的本色。即使如此,这些被遗忘的人、事、物依然还在我们的生命中,不仅创造我们的身体,更赋予我们生命的颜色。这些人、事、物也许从来不曾大声地喧闹过,就像黄少崇的家乡,家乡中那座山、那条河、那块巨大无比的碌碡、那座昏暗的屋子,还有像“我”的父亲、母亲、奶奶们那样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是“我”的壮乡村民身上的衣服单调的颜色那样。但是,在黄少崇的生命感觉里,这些寡言的人们、单调的颜色,以及这片壮乡土地上生长的一切,是那么实在、真诚。看,在单调的服饰上,内藏的是深邃岁月抽取的丝丝情谊;寡言的父亲,用自己沉默的力量赋予那双节棍一股别有意味的力;不善言辞的母亲,踮起脚尖,用手当作遮阳篷,望着远方的样子,曾给不经世事的“我”带来希望与走到远方的憧憬;奶奶,用一双小小的手,戴着满含岁月黄金重量的“戒指”——顶针,纳着厚厚的鞋底,而就是这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和这枚土戒指,给予“我”与家人踏实的脚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被人忽略的物、毫无新闻意义的事,却在静默中发出光亮,让人深信不疑他们具有的巨大的品性。黄少崇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为我们呈现了这些被遗忘和被忽略的人与事物本身存在的光亮。
也许就是因为黄少崇总是让事物本身的光亮自己说话,所以其文字的力量才能让我们在似乎陌生的世界里突然遇到熟悉的对象,这样的相遇是能一下子刺中我们的神经的。就像刀锋抵住喉咙带来的紧张,也像在壮乡中亲人去世时不善言辞的壮族女子突然迸发声嘶力竭的不舍所造成的震动。这种震动源于一种古老的情感,就像古老的壮乡人民的母语——壮语一样,简单,与现代汉语格格不入,以致被自己的后代所忽略。但黄少崇试图在文学的世界里,重新唤醒那些沉醉在外乡温柔陷阱里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壮乡子民,不要忘记壮乡的母语以及这个母语世界给予我们的精神生活。壮语所孕育的淳朴、善良、坚忍的品格,对生命本身的崇敬,这些看似深奥的美学主题是怎样在琐碎而单调的日子里流淌在一代又一代壮乡村民的血液里呀!黄少崇就在壮乡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简单而富有情感的壮语里,在一个个具体生动鲜活的案例中,彰显着壮乡简单而丰润的人生色彩。因为有着坚实的土地滋养,所以可以那样令人信服。他的故事是在家乡的生活中,在自己切身的过日子的环境中娓娓道来,既显得自然又不失情趣,因为作者是用内心的感觉写出一种蕴藏在过日子背后那种丰富而充满着诗意生命的情感世界。
作者在文字世界里,踮起脚尖眺望家乡,涌起奔向生命原乡的冲动,怀念家乡的一切,包括童年家乡的物质贫乏。作者怀念童年甚至是那种物质极度缺乏年代里人的饥饿、家庭的困难,父亲母亲和所有乡亲们肩上那种不能承受之重导致的沉重呼吸。在踮起脚尖眺望的世界里,写出了原始乡村世界给作者的饥饿年代带来的那种生命探寻之神圣。家庭的困难并没有让生活显得苍白无力,倒是在困难中因为有了父亲的坚毅、母亲的温柔,奶奶的深沉、我与弟弟妹妹们的活泼,特别是体现在我身上那股子野性与探究生命的热度,驱赶了罩在脸上的贫困阴影,让家中那土坯墙和墙内的暗昏也变换成了炫目的令人充满依恋和想象力的作品,让本来是喘着沉重呼吸的身体变得那么轻盈。在现代文明的词典里,由于物质的贫困导致缺少文化娱乐的山乡该是多么寂寥的世界呀,可是,在黄少崇所描绘的山乡地带里,却充满着那令人激动无比的乐趣。因为“我”可以随时和伙伴们找到玩乐的世界,比如,在家乡那块捶布石上,几个小伙伴可以躺在石头光滑的身体上享受夏日之情意,望着夜空想象星星的秘密,也想象着自己身体的秘密。这种家乡司空见惯的对象竟也显现生命的勃勃生机,在看似死气沉沉的外表下却能获得充分的运动感,如那个叫作碌碡(被“我”的家乡村民一直叫做录毒)的大石头,在还未成年的“我”和伙伴们看来是那么笨重而缺乏灵活性,但它在我的父老乡亲们手里就会变得灵巧而轻便,更重要的是,它是乡亲们用来生发出黄澄澄的豆子的另一只巧手。
德国的莫里茨·盖格尔曾经说过:“伟大的艺术家不仅必须具有精神上的深度,而且还必须具有完满的体验。”或许,在黄少崇这里,我们还不能以“伟大”这个词汇定位他的创作,但我们还是在他的字里行间的行走脚步中,看到了一种精神深度所留下的印痕。不仅如此,这些脚步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别人无从仿冒。黄少崇不仅仅是在写一己之私的个人对故乡的切切执着、对亲人无法割舍的血脉依恋,也不仅仅是在抒写壮乡生活的原始野性。作者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借着自己壮乡山的高度、家乡土房的暗黄、喑哑的师公吟唱,以及家乡特有的旧物:双节棍(连枷)、录毒(碌碡)、乡村跷跷板(舂碓)、捶布石、聚光灯(亮瓦)、木滚、戒指(顶针)、看得见的时间(日历),写出一种所有人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生命感动,触动灵魂之于肉体的牵引力,因此,黄少崇是在内心深处拷问关于活着的意义。在黄少崇的情感领域里,作者往往借助于看似无足轻重的物件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源于作者一种独特的体验。作者所关心的不是一种物件的结构、具体的物质属性,而是这些物件身上的光和亮;不是家乡的太阳相隔家乡这块土地的距离以及在炎热的夏季带给村民的炙烤,而是在家乡田野上,太阳的热力给予村民的丰饶恩赐——成熟的稻子、金黄的豆棵,在晒谷场上,村民对再多一点太阳的渴望,在汗流浃背的湿热里,在双节棍一扬一收的节奏里,奏出味蕾企盼的美妙音符。
阅读黄少崇的散文,沿着作者那踩着故乡土地而显得踏实稳健的脚步,嗅着壮乡自由生长的鸡鸭牛粪的味道,也嗅着昏暗的农家厢房里奶奶脚踩跷跷板而漾起的灰白的粮食的清香,触摸着自家房顶上那一块可以透出太阳与月亮光影的玻璃瓦的肤色,体验着鲜明的家乡味道。读黄少崇散文集《在母语中死去》,就是在触摸自我灵魂的疼痛。作者在疼痛中述说着广西桂中地区这个特定的壮族生活区域的世界。广西是一个壮族聚居区,共有1520.71万壮族人,占中国壮族总人口的87.81%。而作为桂中地区的红水河流域的柳州市、来宾市及其管辖的市、县是体现壮族文化的典型区域。壮族因其特有的文化如语言、宗教信仰、礼仪、织锦、服饰、饮食、山歌、风俗等倍加受到人们的关注。也许就是如此,才让壮族特有的区别于其他民族特征的文化在受到外界关注的过程中慢慢地褪色着。壮人的子孙开始不讲壮语,甚至连壮母语都不能听懂,如此一来,壮民族特有的文化本色就存在着消失的危险。在如此的困境面前,有很多学者、艺术家做出了各种不同的努力,而黄少崇就是其中一个。黄少崇是以一个个体的身份,执着于写出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对壮民族文化深深的眷念,同时也表达出对壮民族在现代化发展中面临困境的思索。
我相信,黄少崇出现的意义不仅仅是表现了一个小地方特有的风俗文化,更重要的在于,他通过对生活中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角落的呈现,让我们认真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他在散文集中,是如此固执与偏执地横扫着曾经生活过的一切:壮母语的味道从出生到谈恋爱到为亲人做一场生命中最后的告别仪式对“我”的包围;壮族的“布伢”信仰传递着生命起源的神圣以及壮族人如花一样的美丽内心;通过一种特殊的仪式写出“死亡”的另一种活着;“师公戏”之于壮人的激动;母亲踮起脚尖以及母亲这一简单的动作对“我”的影响,“我”通过模仿这个动作想要飞翔到外面那个叫作远方的城市的渴求,写出了“我”这个个体对母语包围的反抗;拾取乡村旧物、旧码头的记载,一个“旧”字,既体现这些事物本身的特点,又有着意味深长的遗憾和深思。作者总是善于瞄准生活中细微得已经足够被人忽略的事物,用最柔软的心做铲,向这些事物的最深处掘进,让这些事物原来的样子说话。这也许是黄少崇散文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也是他作为作家所具备的个人独特性的魅力所在。黄少崇的散文,是对壮乡历史的真实记录,他是在自己独特的山野淘气里,站在故乡那座山顶上眺望外面世界而产生的梦想里,在母亲踮起脚尖望着远方的情境里,在枯涩喑哑的师公吟唱里,在自己房间屋顶上那片亮瓦上,写出自己成长中对壮语丰润生命的理解。
进入黄少崇的散文世界,就是进入一种传染的世界。我已经不由自主被他作品中描写的人物传染了一种脾性,被他描绘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物件传染了一种温度,被他曾经的童年淘野与走出家乡的渴望传染了一种同情,被他讲述的味道传染了一种热爱,热爱着他的文字,热爱着他的家乡。所以,我更愿意相信,黄少崇的散文集《在母语中死去》所要触摸的疼痛,是希望与失落的交织,是焦虑与无奈的较量。因为,作者的家乡原野成为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远方。而我想,作为此书的读者特别是远离故土在城市游离的读者,当指尖滑动着书页时,会不会想起家乡的某一块石头,抑或是自己童年居住的老屋里那个舂米的跷跷板呢?可是,我们好像都回不去了,家乡成为我们的远方,一个踮起脚尖也望不到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