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路可逃

2018-11-12

广西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秀英

焦 冲

1

不能兑现金钱的才华只会沦为生活的累赘,是走向幸福和成功的绊脚石!

一整天,白启书的脑子里都在盘旋着韩盈盈留给他的这句话,犹如当年恋爱时两个人之间才有的那种甜蜜气息一样挥之不去,但现在他感受到的只有类似末日——他一个人的末日降临之前的无望。他深陷在出租房客厅里那套如一团乌云般陈旧的灰色沙发里,从晨光微露到午后暖阳再到暮色腾起,除了上厕所和去厨房喝水吃面包,基本没怎么挪地方,仿佛失忆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斜摆在面前的画作,还有散落一地被自己撕碎的不规则的水彩纸,像是梦想死去后的鬼影子,又如被现实击碎的未来,任窗外风云变幻,它们依旧寂然不动。毕竟,世俗的光芒不会照到理想主义者的身上。

这幅作品完成于两天前。一张纸的百分之八十被孕妇的子宫占据,子宫边缘包括内部是温馨的橘黄色,像别人家夜晚的灯光,外部则涂满了不可理喻的灰色和黑色,从远处看子宫内貌似有个胎儿,保持着四肢蜷起的标志性姿势。但稍微离近就会发现那不是胎儿,而是成年男子,没有脐带和母体相连,胡子、皱纹、腋毛等身体特征都表明他早已长大,起码得有三十岁了。他为此取名《巨婴图》,他觉得这幅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并让他扬名立万,因为它承载了这么多年来他对现实世界的终极理解,表达了他与现实社会一拍两散的决绝:如果能提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他希望自己没有被孕育或者胎死腹中。

白启书作画时往往沉浸其中,任时光匆匆流逝而浑然不觉,身边的一切亦如空气,所以直到完成画作,他才意识到几天来韩盈盈一直没有出现。她在一家新媒体运营公司做客户经理,基本不用出差,现在不年不节的,也不太可能回老家。推理一番,白启书从沙发垫下面翻出手机,一条消息一个电话都没有。每次画完画,他最想告诉的人就是韩盈盈。他需要她的意见,获得她的首肯,然后才会将画作推出。所谓推出不过是挂在网上,期待有识之士出价并买走,目前他尚无资本配置经纪人,更没有画商或画廊老板认可他的创作。

拨通电话时已是下班时间,但她说在加班。他一如既往地因为才完成画作而兀自欣喜,没有发觉她语气中的冷淡,向她诉说着新作的内涵以及可能取得的成绩。不等他说完,她剪断他的话道,白启书,你知道这是你第几次这么说了吗?难道你想一辈子都活在白日梦里?我不想再看你的画,也不想再说那些哄小孩儿的话,我觉得恶心!

不,这次不一样。白启书极力辩白道,这次一定能引起轰动,以后你再也不用上班,我画画就能养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房子车子华衣美服环球旅行,凡是你想要,就能得到。

这几句打了鸡血般的洗脑广告词让韩盈盈稍作沉默,旋即冷笑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好不好?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才华,会面对现实,接受平凡的人生,踏踏实实找个工作,所以我才没有离开你,就算你不工作,让我养着你,我都没怨言,可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会有醒悟的一天,也许有,但我等不及了,我的青春不能耗在一个走火入魔的人身上,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可你说过我有才华,你相信假以时日我就会功成名就,成为炙手可热的大画家!白启书天真地说,我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

说的时候可能是真心话,但人都会变的。她冷冷地说,现在我算是看透了,成名成家有毛用?理想又是什么狗屁玩意?这个时代,人活着图的就是享受,我不想被你连累,不想再跟你受苦,我要尽量多赚点儿钱,认认真真考虑未来,我已经不年轻了。

难道她受了什么刺激?为何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怎么之前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像是被忠诚不贰的属下突然背叛的将领,白启书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期期艾艾地,半晌才问,你这几天没回家,去哪儿了?

你管不着,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吧。韩盈盈说完,挂了电话。

白启书还有话要说,打了过去,她直接挂断。他再打,提示对方忙,看来她屏蔽了他的号码。他锁门下楼,本想打车,却见几年前两个人各出了一半钱买的那辆雪铁龙,灰头土脸地趴在树下,像犯了错似的。他又折回楼上翻到车钥匙,这才朝她的公司开去。她怎么没开车?白启书细细想着,才意识到最近她的行为确实有点儿反常,可能真出了问题,都怪自己只顾画画,从而疏忽了她,可那也是为了能有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啊!他觉得自己情有可原,其实她始终在他心里,但她不知道。他不断为自己开脱,构思着说服她的理由。

尚未到写字楼,白启书便发现了韩盈盈,她正坐在一辆奔驰的副驾驶位置,和坐在旁边的男人亲密地聊着,因为在等红灯,期间她歪过头和那人亲了一下。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原来她在外面有了人,难怪会变心。白启书忘记了应该要生气,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心,像是因为找到答案而庆幸,却并不在意答案是什么。摇下车窗,隔着半个马路,他的声音跃过好几辆车,企图抵达韩盈盈的耳朵。但她无动于衷,没过多久,奔驰车便朝前开去,过了路口。雪铁龙调头又向前开出二十多分钟,依旧不见那辆奔驰的影子,只有别的奔驰晃来晃去,但里面都没坐着韩盈盈。妈的,怎么那么多人开奔驰!白启书愤愤地想。

无计可施,白启书只好暂时返回,停好车,才觉得肚子饿,便进了小区门口的苍蝇馆。平时他不喝酒,他觉得酒精不仅伤身,还破坏脑细胞,并不能激发创作灵感。可现在他心情沮丧,自然另当别论,可店里只有白酒和啤酒,他想喝红的,于是打包了两个菜,又到超市买了两瓶干红。回到家,找出高脚杯,边吃边喝。

这让他想起从前,和韩盈盈刚好上那两年,他们经常一起喝红酒,有时在家,有时在外面。那时他有工作,收入尚可,只是业余画画,毕竟学美术出身,当画家是他的梦想,所以一直没丢下。后来他把画挂到网上,没想到会有人出价来买,尽管价格低于他的预期,但还是给了他信心。他决定辞职专心画画时,她是支持他的,可几年过去了,他依旧没能画出什么名堂,连画家的边都沾不上,她也渐渐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了。

喝得晕晕乎乎之际,白启书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喊他,他努力睁开眼,发现韩盈盈的一双杏眼正在盯着他。他以为在做梦,晃晃脑袋揉揉眼,才发现是真的,心想难道她回心转意了?尚未来得及高兴,只见她摇头叹气道,一个人喝得挺好啊,我本来想跟你正式告个别,但后来想想没那个必要,就是回来拿几样东西,剩下的随你处置吧。这时,他才看到她背着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他从沙发上坐起来道,傍上大款了?我看见奔驰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韩盈盈的一只脚朝着门口,像是不愿久留。她继续道,别怪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其实,就算你没辞职,我也很难不会跟了他,我曾经也想过稳扎稳打,按部就班过日子,可捷径出现了,谁又能不走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对自己分明还有留恋之意,便道,你就一点儿旧情都不念?

其实你不错。她答非所问,我是说如果你忘掉当画家的梦,重回正轨,过大家都能过上的标配生活应该没问题,但人生应该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一辈子也就窝在那个阶层了。

呵呵——白启书冷笑两声。

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她道,不能兑现金钱的才华只会沦为生活的累赘,是走向幸福和成功的绊脚石!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除非你家境很好,有足够多的钱保证你体面活着的同时还能追求奢侈的梦想。

白启书无话可说,只盯着她看,像看一个陌生人。

上次房租交到了下个月中旬,这次得你自己交了。韩盈盈说完,转身拉开门,像一阵风消失了。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对她的离开有了初步确认,但并未接受,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就像之前的若干次冷战那样。两天后,他暂时忘记了这件事,一门心思放在宣传他的新作上,期待它能改变命运。

2

在一次饭局上,韩盈盈认识了叶景其。饭后他请她喝茶时便暗示了想包养她,搁在从前,她定会嗤之以鼻,但那天她动了念头,认真考虑后决定接受。

得益于她那张不错的脸和傲人的身材,对她垂涎的老男人有过不少,曾有个房地产商明码标价,要给她市中心的一套房子,每个月五位数零花钱,女性喜爱的奢侈品随便买,每年若干次深度出国游,前提是她不要求婚姻,不生孩子,做个懂事的情妇,不要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尽管条件诱人,彼时清高的她却充耳不闻置之不理,一副绝不会走上那条路的自力更生纯情白领样。当时,她对白启书亦并未抱有太多幻想,只觉得能和他一起过安稳日子即可,白启书尚未对艺术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因此她从未想过做二奶,哪怕她具备这方面的条件。

然而,随着时光渐渐溜走,她发现这种不正经的“问候”越来越少,哪怕遇到那些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也不再对她有所表示,顶多在言语间占些便宜,根本谈不上行动。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贞洁名声在外,使得他们敬而远之,后来当她无意中得知那个曾被她拒绝的房地产商包养了一个90后美女时才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正渐行渐远,比她鲜嫩美丽的肉体正一茬茬进入社会,不知不觉中她正在变老变钝,慢慢被淘汰,直退到时间沙漠的背景中,可她依然吊在白启书这棵树上粗茶淡饭内心逐渐荒芜且不自知。

这么多年,除了虚妄的甜言蜜语,白启书给过她什么呢?自从他对画画着迷后,就连情话也没了,他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理想上,她为什么还要对他不离不弃?诚然,只从身体吸引人格魅力而言,他完胜很多人。她得承认,直到现在,当初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对一个初见的异性还具备相当的诱惑力,可是光靠这些过不上好日子,人生又不可能总如初见。她得为以后着想,她不再是那个眼里只有爱情的小女生,她跟着他等于资源浪费暴殄天物,她得利用自身优势为将来做打算。所幸,她还没有老到没人要,尚有市场可言。新鲜的蔬菜错过了早市一块钱的价码,就得抓住中午八毛钱的机会,别等到黄昏时三四毛钱无奈地处理掉。

基于此,当叶景其邀请她喝茶时,她爽快地答应了。她不想故作矜持,到了某个年纪,娇羞不仅显得假显得装,且有可能失去机会。机会总归有限,错过一次少一次。再者,她想了解一下叶景其,看他是否靠得住,即便自己不是真心,也不想稀里糊涂地错付。然而,直到与其断断续续接触了五个多月,她对这个人依旧算不上了解,更谈不上知根知底。只知道他是60后,属虎,做投资生意,在老家有个妻子。至于他的生意做得有多大,到底有多少钱,对她存了几分真心,虽然她曾想方设法打探,可他警惕性一直很高,始终有意提防。哪怕酒后兴致颇高时,碰到他不想透露的,两片薄嘴唇也会闭得如同蚌壳般严丝合缝,任她软磨硬泡也休想撬出半个有用的字,即使开口,也是避重就轻。

想要攻下叶景其这种社会经验丰富的老男人,韩盈盈深知自己太嫩。对她而言,他深不可测,她既无资质智取,也不能撒娇耍赖混不吝,她需要找到他的软肋,然后对症下药,必要时豁出去,以取得信任。既然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许可以通过他的朋友或亲近的人,可他像是早料到她有这一招,从不带她参加任何聚会,不让她融进他的朋友圈,仿佛他是个没有社交的独行侠。在没有住进A派公寓之前,每周叶景其会找她两次,每次都在酒店开房,也并非档次很高的酒店。每次约会的程序大同小异,无非是吃饭和上床,有时这两种活动之间会穿插其他活动,比如逛商场给她买东西。有一次她提出看电影,可他才看了十多分钟就睡着了,呼噜声几乎盖过电影配乐,搞得她非常尴尬。如果不是对他还有企图,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如果不是看在他每次给她花起钱来大大方方,得到很多奢侈品的分上,她很难再跟他继续下去。她甚至怀疑过他不止一个情人,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就在她对这场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摇摆不定时,一个意外使其迎来了转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先是该来的例假没有来让她想到这一层,便自行检测,结果试纸上显示两条红线。为确保无误,几天后她又到医院检查,得到了板上钉钉的答案。她有些懊恼,直觉这颗种子属于叶景其。虽说在和他交往时,她和白启书也发生过关系,但并没有与前者来得频繁,再者,叶景其不喜欢采取措施,因此她基本能确定。有时他甚至说,你给我生个儿子吧,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说这话时,他多半正趴在她身上卖力地耕耘,虔诚的口吻中透着遗憾,她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只当是助兴之言,因此并没有多想。

还是打掉的好,她根本没有做好当妈的准备。考虑后,韩盈盈心里有了决定,但在是否让他知晓这个问题上她又犹豫了两天,最后决定告诉他,倒不是征求他的意见,只是让他引以为鉴,她可不想为哪个男人一时的痛快去承受流产带来的痛苦。当时,他正准备进入。她极其自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了出来,像关掉了开关,他马上停止动作,盯着她问,真的?她感觉到他的它瞬间垂头丧气,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和欲望无关的两团火。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停顿几秒,她才道,嗯,在医院检查的。他紧抓住她的胳膊,把头埋在她的胸间胡乱地啃食,犹如多日没有接触母乳的婴儿。好痒!她将他推下来道,你疯啦?

我就是疯了!他重新趴到她身上,抬头看着她道,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床头灯黄灿灿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竟然透着泪光般的温柔。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反常态,如孩童般天真的表情让她颇为触动,她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

我就知道,肯定是!叶景其确定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她的子宫必须孕育出男婴,这让她感觉不舒服,仿佛成了生育工具,于是冷淡地唱反调,我想打掉。

不行!他死劲儿钳住她的手臂,整个人重新压回她身上,不带一丝温柔地逼视着她。

我凭什么给你生孩子?又没跟你结婚!她想推开他,却没能成功,便将目光移至别处,他的目光让她害怕,既含着可怜,又有点儿凶狠,仿若置身陷阱的猛兽。

只要生个儿子,想要什么都给你。他松开她,翻身倒在旁边道,到时也可以结婚。

韩盈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傻呀?我可不冒这个险,万一你不认账,或者是女孩怎么办?

女孩就打掉!他道,那怕什么,反正我肯定会补偿你。

合着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并非在乎我本人?

这么想不对。他道,如果生了男孩,将来我的财产还不都是他的,不就等于你的?

那么远的事可不好说。她道,我没必要把未来赌上,我需要的是眼前的利益。

钱能解决的事我也不赞成用其他手段。他开诚布公道,你想要多少?

他的爽快倒是让她心里一惊,但她并不清楚他能出多少,要多了怕吓到他,让他认为自己是个拜金的人,要少了自己吃亏。她快速在脑子里掂量着,转而叹口气,一改刚才的强硬,略显失望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一切向钱看的女人吗?真是太小看人了,人家真心实意对你,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却以为只图你的钱!当然,我是图你的钱,谁又能不图点什么就平白无故跟谁好呢?可除了钱以外,总归还有别的,我看你是生意做多了,不管什么都习惯拿钱来衡量,要知道,两个人遇见了就是缘分,那么多有钱人,我为什么偏偏看上你?你心里就一点儿数都没有?

类似的话想必他也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过,韩盈盈并不认为叶景其会因为这番话就对她另眼相看,但她还是要说,且使用了推心置腹的口吻,要让他感受到她的诚意,此外,这种回答巧妙地回避并遮掩了她内心的欲望。叶景其似乎真的被她感动了,但他是个永远不会对女人说对不起和示弱的大男子主义者,只是讪讪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先给你找个地方,和老婆离婚办起来也需要一个过程,你等等我,行不?

等多久?她恢复惯常撒娇的语气。

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他想了想才谨慎回答。

好,那我等你三个月。她道。

于是,韩盈盈彻底离开白启书,住进了叶景其为她准备的A派公寓。

3

白启书将《巨婴图》放到网上一个星期后,依旧无人问津,就连以前曾评论过或买过他画作的几个人亦对此视而不见。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他想,在他们看来,评判一张画的好与坏就在于画得像不像,而没有任何想象力,更别说创造力,苍白和贫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通病。一个星期,那张画作的浏览量也不过三十二次,他觉得必须换一种宣传方式。可他的交际圈子很小,才毕业那会儿还有些抱着成为画家梦想的同道中人,不过几年时间早已分崩离析,该干吗干吗去了,毕竟在这个时代不管通过何种方式,到最后人们都能认识到填饱肚子最重要。

唯一一个还在做着和画画沾点儿边的工作的同学江凡却是白启书顶瞧不上的人,上次见面还是在某个著名美女作家的画展上,江凡正是给她做助理。美女靠写作成名后,不再写字,而重拾画笔,她说画画是最能展现她才华的艺术形式。其间,她勾搭上了一位文艺片导演,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画家,并和他睡了觉,然后又将睡觉的细节图文并茂抛到了微博和朋友圈,这让她成了网红,比之前当作家和画家都要红,画作价格随之水涨船高。白启书很清楚,江凡这个助理,不光是工作上和生活上,还包括女画家的床上。他瞧不起这位女画家,也瞧不上江凡,不愿搭理他们,但为了《巨婴图》,他还是在晚饭后拨通了江凡的电话。

一年多没联系,白启书一开口,对方依然听了出来,遂问道,大画家,在哪隐居呢?

这话在白启书听来更像讽刺,他尴尬地笑了两声,继而一本正经地说,只有显达过的人才有资格隐居,我这是穷在路边无人问。

还是没上班,自由职业?

是啊。

挺好的。江凡言不由衷道,自由自在,为了梦想而努力,像我给别人打工,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剩下的只有生不完的闲气。你那位女朋友还没离开你吗?

没有。白启书脱口而出。

你还真幸运。江凡感叹道,这个年头能遇到那么好的女人不容易。

我找你有点儿事,你还在给那个画家做助手吗?白启书不想谈自己,更懒得寒暄,只想有事说事,即使有求于人,他也不想低三下四,扯些没用的。

不然还能去哪儿?我又没你有才华,更没有女人心甘情愿养着我。

我最近画了一幅画,想让你帮忙拿给她或者其他画家,看看画得怎么样。白启书单刀直入,声音低了些,仿佛做着见不得人的事。

这你还拿不准吗?要听他们乱评价?江凡道,你应该相信自己。

我心里没底。白启书道,实话跟你说,如果这幅画能让我出名,我就接着画,如果不行,我就认了,从此扔下画笔。

可他们不见得就识货。江凡道,出名还不都是炒起来的,内行的人云亦云,不肯得罪人,外行的跟风,这你应该明白吧?

就算炒也得有资本啊!白启书道,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想得到业内权威人士的判断,我自己看不清。

江凡考虑片刻才道,好吧,下周正好有个聚会,来的都是大人物,如果你信得过我,后天把画送来,届时我拿给他们鉴赏。

行。白启书挂断电话,失神地望着窗外,白月亮躲在窗角,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这让他心里更加失落,像是本就做错了事,又被自己在乎的人责备了似的。他转身,看着自己的画,像父母看着就要送到别处寄养的孩子。

白启书对当前的水彩画市场并不了解,他一直醉心于自己的创作,不关心同行们都在画什么,更别说流行哪种技巧,哪种题材更能迎合买方。以前他不在乎这些是因为他觉得伟大的艺术家一般有两种命运,一种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还有一种是生前默默无闻,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直到死了几百年后才出现契机,被识货者发掘。虽然现在的人讲究出名要趁早,享受当下,但他更希望是后一种,不光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作品深刻前卫,还在于他自命为纯粹的艺术家,那些将画画当成谋生手段和沽名钓誉的败类怎么可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可自从把《巨婴图》拿给江凡以后,他沉寂多年的心竟浮躁得如同一只世俗之河上的瓢,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稍一松懈便又钻出水面,简直防不胜防。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真实心境,为什么他要期待那些他根本瞧不上的人对他的评价呢?看来人一旦自降身份混入俗世便不得不考虑身外之物,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呢?白启书有些后悔这么做了,便逼着自己忘掉这码事,想要全身心投入下一个阶段的创作。然而,来自中介公司李姐提醒他还有两周该交房租的电话非常轻易地搅乱了他试图沉下来的心。白启书答应着,随后查了下唯一一张银行卡的余额,只有三千多块钱,三个月的房租一次缴清需要一万多块,他不知该去哪里找钱。

江凡拿到画作一周后,没给白启书反馈。白启书想了想,终究没有主动去问,他想耐住性子再等等。又过了三天,还是没有消息,他坐不住了,甚至妄自菲薄起来。难道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江凡给忘了?既然给都给了,结果便早已注定,不管怎样,白启书觉得都能承受,大不了从此丢开手,一心一意去过普通生活。这么一想,他就有了勇气联系江凡。

才一接电话,江凡便带着兔死狐悲的口吻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两天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却始终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白启书心里凉了半截,但他假装若无其事道,你别骗我,实话实说,我受得了。

行。江凡道,你还是忘掉当画家的梦吧。

他停顿片刻,好像在等待白启书的反应,但后者一声没言语。江凡便将情况跟他详细讲了一遍,每个业内人士的原话都被他复述,甚至学了那些人的口音和语气。白启书没见过这些人,可他觉得江凡学得惟妙惟肖。他们的评价方式不一,但表达的意思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委婉,有的直接。一言以蔽之就是这幅画不值一提,无论从立意构图还是色彩光影以及运笔方式上,皆一无是处,既不美也没有视觉上的冲击,更谈不上艺术造诣和象征意义。

说完以后,江凡以愧疚的语气劝道,老同学,人生就是这样,不要过于痴迷一些事,要懂得放弃,平凡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你女朋友那么好,就算为了她,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啦!

我懂。白启书压着胸腔里乱窜的一股气道,谢谢你。

你没事吧?想开些。江凡道,过几天,我有空了把画带过去,顺便一起喝酒。

算了,你留着吧。白启书道,我不想再看见它。其实他也不想见江凡,即使他帮了忙。

那好,我先替你保存着。江凡挂了电话。

白启书想跟他借钱,起码先把房租凑出来,但张了几次嘴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到了这时,他想到的只有韩盈盈。可是要联系她,必须要让她看到自己彻底放弃画画,保证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才行,自身态度的转变是让她回心转意的唯一筹码。如此一想,白启书便着手找工作。在网上查询一番,他才意识到现在的他想找到一份薪水较高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学历不高不低,没什么经验积累,加之年龄偏大,导致选择范围窄,没有竞争力,投出去一些简历,等了一周,皆无音信,连个让他去面试的都没有。

他感觉生活将他逼入了死胡同,前后左右皆无路可走,还有两天,交不上房租的话,他只能露宿街头。硬着头皮联系韩盈盈,想把自己的窘况对她和盘托出,企图她念在好了一场的分上帮帮她,就算不回头,至少可以借点钱给他,让他渡过难关。他的号码已被她挪出黑名单,能打通,但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看来她不想和他说话。白启书技穷,只好发了一条短信表明心迹,祈求她的原谅。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到回信。

明天,中介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催他交房租。白启书找出中介的电话,拉黑,想了想,又收拾了一些必备物品,像旅行一样背包出门。开着雪铁龙,出城后加满油,漫无目的,开到哪儿算哪儿,完全随性而为。这才是他熟悉和喜欢的状态,看来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生活本身的懒散和悠闲,而非疲于奔命。但只有有钱人或流浪汉才有资格那么做,前者他做不了,让他做后者还不如死。从城市到乡镇再到农村,一路上碰到的人们在自己的生活里自得其乐,只有他找不到方向。活着真是没意思极了,以前他不想死,现在没有了梦想,可以去死了。如何死呢?想来想去,他决定使用老鼠药。可巧,在一个小镇里的兽药店买到了,是液体的,店主说味道很好闻,像某种红酒,且半年内毒性都不会减损。

既然要死,那就不如痛痛快快喝一场再死。跟着导航又开了半个多小时,白启书在某个县城的大型商场里挑了一瓶很贵的红酒,然后将车开向县城北边的山脚下。这里绿树成荫,天蓝云白,太阳正在下山。死在这里挺不错的,白启书下了车,自语着,开了红酒,先是喝了一杯左右,接着将老鼠药兑进酒中,扔掉药瓶,晃了又晃。他仰天,直视夕阳,看了许久才将瓶口送到嘴边。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心头一喜,遂将瓶塞塞好,拉开车门,见屏幕上闪着韩盈盈的号码。他将酒瓶随手扔到后座,赶紧摁了接听。

手机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韩盈盈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带点儿口音的男声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我找韩盈盈,这不是她的手机吗?白启书道。

你是她什么人?对方问。

我是她男友,你是谁?白启书直觉对方不会是她的新欢,因此显得理直气壮。

对方道,你别管我是谁,我知道她在哪,你想找到她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她的电话在我手里。对方道,信不信由你。

她在哪儿?白启书问。

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爱来不来。

4

联系不上叶景其是在韩盈盈住进A派公寓半个多月后。起初,他只是不接电话,微信还曾回复,说正在忙一件事,等办好了自然会联系她。她将信将疑,他的语气和从前不太一样,准确地说是不够自信,听得出在撒谎,但她没有拆穿。等了两日后,他连微信都不再回,干脆关机,她意识到他在躲她,可又想不出为何如此。他的确想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当时他言辞恳切,不可能是装出来的。莫非他躲的不是她,而是遇到了其他棘手的事?

幸亏韩盈盈多了个心眼,自从搬进公寓后,叶景其几乎每晚都和她在一起,这让她有机会得知了他的一些情况,从而也令她感到失望。他并非她想象中的那种大公司的大老板,听他和别人打电话也不都是命令吩咐的口气,也有求到别人或是唯唯诺诺装孙子的时候。和他联系比较多的一个男人是他的表亲,也在这个城市。表亲曾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席间还与她互留了电话号码,他当时开玩笑说,有空了要单独约她出来。韩盈盈打了过去,响了几声,对方才接听,似乎在犹豫。

寒暄之后,韩盈盈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叶景其。对方说已有好几天没见到,也没联系过。她担心叶景其如果是为了躲她,很可能事先叮嘱过亲近的人,以免暴露行踪。便问,除了我这里,他还有别的住处吗?

好像没有了,据我所知,他就那一个窝,兴许回老家看老婆和儿子了,听说他老婆病了。

犹如当头一棒,震得她发懵,虽料到叶景其有所隐瞒,没想到他竟然有儿子。她竭力压着怒火,装作若无其事,他老家是黄土坎的吧?她曾在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上见过这个地址。

怎么?你想去老家找他?

他也配!再不回来,我就把公寓卖掉。她这么说是想诈一诈对方,如果他跟叶景其有联络,那么就利用他当个传声筒。

那公寓是他租的,你卖不掉。对方笑道。

韩盈盈暗忖,怪不得当时她朝叶景其要房产证,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对方又道,我也劝过他买房,就当投资也行,可他不喜欢城市生活,只想以后在老家县城买别墅养老,我们那儿的水库和土山开发成了旅游区,湖边别墅盖得超豪华,还比城里的房子便宜。

是吗?他倒是挺念旧啊!韩盈盈语含讥讽,心想这家伙一定是想抛下她,回去跟老婆儿子共享天伦,可笑自己还在出租房里傻等,还想着为他生儿子!她完全失去聊下去的闲情,敷衍两句便匆匆挂断。她想马上去医院打胎,报复叶景其,穿戴整齐挎上包至楼下。她放慢脚步,如乱麻般的心情渐渐理出了头绪,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改变了主意。

不行!如果打掉,那就相当于失去了要挟他的资本,之前的努力和算计等于付诸东流。她的青春本来就没剩多少,还被他浪费这么多,即使她没用真情,可身体始终在线,供他消遣和享乐,他以为给她点东西,提供住处和零花钱就把她打发了?越是这么想,她越觉得亏,越觉得不能悄无声息打掉胎儿,就算流掉,也得豁出去大闹一场,讨回一些补偿费。

想来,叶景其八成是回了老家,那就去他的老家找他,反正她有的是时间。查出怀孕后,她便辞了职,想一心一意当二奶做产妇。想到这儿,又是一肚子气,虽然算不上多好的工作,可毕竟积累了多年,正是稳中求升的阶段,就那么撂开手其实有些可惜。这么多年在职场上确实早已厌倦,可只要有班上就能心安,不会发财但也不会饿死,辞掉工作等于自断退路。如今后悔也晚了,她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叶景其身上,于情于理都该找他讨个说法。

火车要三个多钟头才到县城,韩盈盈靠车窗而坐,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却又异常单调。不过是墨绿的田野,苍绿的树林,白瓦红砖墙的房子,黛青的山头以及灰蓝的天幕交替出现,像一幅太阳底下晒久了的画。那种窒息的空旷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她闭上眼,晃晃悠悠,如坠夜梦。

出站时天色已晚,夕阳衔入远山,余光留恋天际,给平凡无奇的小县城添了一层滤镜。韩盈盈无心看夜景,在车站前一众等活儿的出租车中选了一辆,直奔目的地。黄土坎村在县城以西二十多公里,前半段全是柏油路,车开得挺快。进入年久失修的乡间公路后,底盘低的奥拓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行,仍旧颠簸不断,搞得韩盈盈有些反胃。幸亏没多久便过了镇子,进入光溜溜的土路,路左侧有一条河,水面在夜色中闪着微茫的光,右侧是高高的杨树林。

下了车,韩盈盈在村头站了片刻,定定神才往里走。村子被黑暗包裹着,阒无人声,偶有犬吠声低低传来,亮着灯的窗子里人影幢幢,似真似幻,宛若洞口。有一家的门灯雪亮,照到了街上,他看见门口挂着“永久超市”的招牌,于是进去买了一瓶水,顺便和店主打听叶景其家。店主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她道,村里只有他家住二层小楼,往南就能看见。

大门紧闭,光从缝隙里露成一条线,韩盈盈才敲两下,便有狗叫起来。很快,有人呵斥,狗住了声,脚步由远及近,至门旁才问,谁?韩盈盈道,是叶景其家吗?是个男声,听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又道,他不在家。她道,我是他的朋友,能开门让我进去吗?对方道,他真不在,前几天回来一趟就走了,你打他手机吧。她道,打不通,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韩盈盈和叶景其的儿子叶小坤隔着厚实的铁门说了半晌,黄秀英才出来,问清状况,她让儿子开了门。韩盈盈紧随其后进了屋,她发现叶小坤有些跛脚,在亮堂堂的客厅,她在被他们打量的同时,也看着他们。黄秀英看上去比叶景其老了不少,瘦小缩水的身材,一头男人似的短发灰白干燥,歪在春秋椅中,像是大而无当的花瓶里插着一株枯黄已久的植物。

聊了几句后,黄秀英直接道,你是韩盈盈吧?

她怎么知道的?莫非叶景其跟她提过?再或者她发现老公在外面包二奶,于是坦白后,他一个人出去躲清净,让老婆应对找上门的情妇?韩盈盈心里不是滋味,嗤笑一声,迎着对方暗淡无神却明确指向自己的目光问,我和叶景其的事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黄秀英说,自我们结婚后,什么事他都不瞒我。

呵呵!韩盈盈冷笑两声,别过头,目光恰好撞到叶小坤,只见他的眼睛里充满敌意。

我劝你还是别找了。黄秀英继续说,他想见你时自会找你,其实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这话鬼都不信。韩盈盈无赖般笑道,反正我没事儿,他总会回家吧,我就在这儿等。

妹子,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我得告诉你,我这是为你好。黄秀英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由于激动,才说完她突然陷入持续不断的咳嗽中,声音不大,却撕心裂肺,似乎每一声都伴随着肺泡的爆裂,最终喷出一口红色的黏液,才奄奄一息地坐在椅子上。

韩盈盈以为她在做戏,后来想起叶景其的表亲曾说过她生病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她不知所措,更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叶小坤给她拿来很多药,熟练地灌下去。

妈,别跟她废话了,你进去歇着吧。这是自从开门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事。黄秀英虚弱不堪地摆摆手,喘息一会儿才道,我没几天活头了,干吗骗你呢?她本想朝着韩盈盈说,可连抬头的力气都已没有,垂着脑袋,身子向前佝偻,脖子仿佛断了。

见她这样,韩盈盈不好再说什么。黄秀英又问她吃过饭没有,韩盈盈这才觉得饿,于是自己到厨房煮了方便面,并加了鸡蛋。这一晚,许是乏了,她睡得很踏实。次日醒来又做了早饭,黄秀英几乎没吃,叶小坤倒吃了不少。

黄秀英说,自从我病了,他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自己不会做,幸亏你来了。韩盈盈心里苦笑,我又不是来伺候你们娘俩的。她想一走了之,却又不甘心,她直觉黄秀英知道叶景其的下落,起码知道如何联系他。

十点多时,叶小坤开着奥迪带韩盈盈到十里地以外的镇子上买菜和其他日用品。叶小坤生着一张稍显秀气的脸,窄窄的额头,乌沉沉的眼睛,既不像叶景其,也没有黄秀英的影子,眉宇间氤氲着一股少年特有的忧郁,让人想起“为赋新词强说愁”。

韩盈盈打量他几眼,问他,你十几了?

二十。他直视前方,语气生硬。

不像。韩盈盈又问,上大学呢?

没有。他不太想聊天。

将来想干什么?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吧。她循循善诱。

之前学过汽修,现在我妈离不开人。

她得了什么病?

肺癌。晚期。

你爸没回来看她?

我妈死了他也不见得回来。他冷冷地说。

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她道。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她笑着转移话题道,这条河叫什么?

蓝泉河。

水深吗?

足够淹死人。他的每句话都让听的人像在大冬天里喝凉水,直冰到牙根里。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韩盈盈道。

我谁都不待见。叶小坤停了车道,下去吧。

采购回来,韩盈盈照样做饭,午后到蓝泉河边散步。河面不算太宽,岸却陡,似乎之前用挖掘机削成的。她看了看,没有下去。临水的岸边栽着小树苗,不过手指粗细,树苗下方有很多碗口粗的树根,年轮清晰可见。这里太无聊了,她拿出手机给叶景其打电话,依旧关机。她发了条信息给他,说她在他老家,让他赶紧回来,不然就打掉孩子。

晚饭时,黄秀英喝了点小米粥,气色稍微好转。她看着韩盈盈,问道,妹子,你打算啥时候回去?韩盈盈道,你告诉我他在哪,我马上就走。黄秀英微弱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想通了似的,说,一会儿你扶我到楼上吧。

进了卧室,黄秀英靠在床上。韩盈盈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面朝窗户,外面漆黑,心里的天却显出了鱼肚白。黄秀英道,老叶躲的不是你,他早跟我说过你。韩盈盈并不诧异,她等着对方吃力地往下说。黄秀英喘一会儿说几句,断断续续,将近半个小时才把事情说清楚。

叶景其出去是为了躲债,他是一家担保公司的老板,与银行合作,既吸贷,又放贷,吸贷对象是大企业和有闲钱的个人,放贷对象多是中小型企业。导致问题出现的原因有很多,但最直接的是银行收缩银根,突然改变政策,原本承诺的贷款取消了,不仅担保公司,众多靠贷款维持运转的企业也受到影响:要么瘫痪停业,要么破产,老板跑路。对担保公司而言,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原本把钱存在这里吃利息的客户却一窝蜂想要抽回资金。叶景其想不出解决办法,只好逃跑,暂避风头。从城里出来后,他先回了一趟家,没想到讨债的人比他聪明得多,早就先于他蹲守在附近,差一点他就被堵在家门口。有家不敢回,目前他躲在哪里,黄秀英也不知晓,但她认为他不会走远,应该就在周边。

为什么要躲他们?欠债的是大爷,没钱就是没钱,他们又能怎样?韩盈盈道。

你没见过那些人,凶得很,有些是把一辈子存的钱都放了进来,现在血本无归,他们杀了老叶的心都有。黄秀英道,他说要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那你们怎么联系他?他不可能就那一个手机吧。韩盈盈道,我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

什么事?你先和我说。黄秀英道,要是特别重要,下次他联系我时,我告诉他。

我怀孕了。韩盈盈想了想,还是说了。

真的?是老叶的?黄秀英黯淡的眼神突然闪出一道细若游丝的光。

不是他的,我找他干吗?韩盈盈想,真是岂有此理。

真好!黄秀英道,这下我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对方的反应让韩盈盈一头雾水,面对一个抢了她丈夫又有了身孕的小三,难道她不该气愤嫉妒恨吗,怎么反而一脸欣慰?黄秀英看出了韩盈盈的不解,嘴角浮出笑意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叶家传后,虽然老叶嘴上没埋怨过,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他再有本事,赚再多钱,没有后人又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为别人瞎忙活。现在你怀上了,不管男的女的,总之是叶家的后代,我死也瞑目了。

那叶小坤?韩盈盈指了指楼下。

他是抱养的。黄秀英道,这孩子天生跛脚,还有点兔唇,不然一个男婴,亲爹亲妈也不可能卖给别人,后来给他做过嘴唇的手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不过脚是没办法矫正了。

黄秀英压低声音,继续道,本想着把他当成亲生的看待,但到底是外人,性格脾气既不像叶家的,也不像黄家的,这么多年,有时看着还觉得陌生,要做到视如己出基本不可能,我年轻时总是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多好,可我不能生养,看过多少医生都没用。

原来如此,难怪叶景其那么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韩盈盈想,可是现在他连公司都没了,以后能不能东山再起还不一定,我为什么要给他生孩子?

你别担心。黄秀英真是过来人,一眼就看穿了韩盈盈的小心思,她道,老叶暂时躲一躲,他有钱,足够你和孩子衣食无忧地生活,过了这风头,他肯定能翻身,当初就是白手起家嘛!

黄秀英这话,韩盈盈不知该不该信,但她更愿意相信。

叶小坤知道他不是亲生的吗?韩盈盈问。

应该不知道。黄秀英道,抱养了他后,我们就搬到了黄土坎,这里没人知道底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要死了,老叶总得有个人照顾,我觉得你不错。黄秀英道,把他托付给你我放心。

黄秀英说的应该是真心话,韩盈盈忖度着,不禁对眼前这个女人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同情。她无法理解黄秀英,真可谓三从四德,想夫之所想,活成了叶景其的附属品。韩盈盈觉得她很可怜,可黄秀英却一副心愿已了的满足,仿佛即便她这样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人生里也有着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快乐。

韩盈盈不想再打扰她,便道,那你好好养病,明天我先回城里。出门,下楼,并未见到叶小坤,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她没多想,回到房间。半夜时分,恍惚听到楼上有声音,细听又极其安静,她重新闭上眼,再次进入梦乡。

次日韩盈盈醒得早,天已蒙蒙亮,小村尚未苏醒。望着窗外的飘渺晨雾,她想去河边绕一圈。于是打开侧门,刚走出不远,见路边停着一辆五菱宏光。走到车前,她扭头朝挡风玻璃里看,只见两个男人在盯着她。她并不认识他们,正考虑还要不要溜达时,两个男人突然下车,迅速将她抱住,堵嘴,套头,拖上了车。她哇哇乱叫,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车子调了个头,然后一直开了下去。

5

担保公司的幕后老板其实是陈熙东,只是在登记公司时用了叶景其的名字。陈熙东深居简出,行踪诡秘,叶景其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平常都是他的一个秘书与其沟通联系。叶景其不过是个牵线木偶,公司百分之九十的股份属于陈熙东,他让叶景其怎么做,后者就得照着做,一点儿实权都没有。但这次逃跑,他没有事先知会陈熙东,也许他早盼着公司出大事,这样就能放手一搏,获得更多的回报。他并不满足于年薪和年底分红,自己付出了这么多,担了这么大的风险,理应得到更多,因此在跑路时,他带走了公司里所有的现金,具体金额他没来得及数,反正一只二十八英寸的拉杆箱塞得爆满。

在身上带着这么多现金肯定不方便,连觉都睡不安稳,时刻担心被警察发现或歹人偷走抢走。因此首先想到将现金妥善安置,除了老家再没更安全的地方,事关重大时,他唯一愿意相信的人只有黄秀英。黄秀英患肺癌,两个多月前他便已知晓,查出时已值晚期,她选择放弃治疗,不想忍受无谓的痛苦折磨。医生认为治疗的意义仅在于延长低质量的生命,叶景其也就没再坚持,他本想陪她走到最后,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使他隔上三五天就得换个地方,但多在附近的几个县城转悠。他盼着能早些回家,一是惦记黄秀英,二是惦记地下室里的钱,上次回去他把一整箱子钱藏在了地下室。

徘徊在家门口的两个人,叶景其与其打过一次照面,但并不认识。想来,这两个人应该是某个老板的手下,或专门雇佣的。他们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叶景其,当他把钱藏好,从家里出来,打开车门时,那两个人才有所反应,幸亏他动作快,马上关门开车,那两个人开着五菱宏光追了他很久,在几次路况较差时甚至被反超,直至上了国道,奔驰才显出优势,将他们甩掉。但据叶小坤反馈,那俩人始终在他家附近守株待兔,使得他有家不能回。

叶景其另买了手机和手机卡,用来和家里保持联络。以前的那部手机虽然还在身边,但他不敢开机和联网,太多讨债的电话和短信微信轮番轰炸,让他头大,起初措辞还算文明,但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携款潜逃后逐渐显露出本性,其中包括公司里的员工。有些人确定以后不会再有往来,语言便相当恶毒;有的人文绉绉的,连愤怒都系着领结,表示会走法律程序;有的人则好言相劝,摆事实讲道理,看上去是站在他的角度分析问题,实则只是想把自己的那份钱要回。起初这些信息还让他有所触动,随后渐渐免疫,一律删除,每天只敢选择某些时间段开机看一看,以免错过重要信息。

韩盈盈发给他的信息,他全看到了,却没有回复。一来自身难保,何时能尘埃落定尚未可知,他不想拖累她,也很难给她答案;二来他担心与她联系会节外生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自古红颜祸水,像她这种只为自己着想不顾全大局的感性动物更是如此。逃走时没有告诉她就是怕她添乱,而非不惦记她,多少有几分感情在,退一步说,就算他不在乎她,甚至想趁机散了,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万一有个好歹,岂不得不偿失?

所以,在他得知韩盈盈来了老家后,便赶紧与黄秀英秘密联系,让她搞定。黄秀英知道有韩盈盈这么一个人存在,就算她没有患癌,叶景其也会如实相告,她能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心思。他和韩盈盈好,主要目的并非鱼水之欢,而是传宗接代。之前,黄秀英甚至想过代孕,这在很多有钱人那里并不是新鲜事,但叶景其说服不了自己,他无法接受生孩子这种事变成一种赤裸裸的交易。可他觉得若是找到一个喜欢的女人,让她“无意”中怀孕,便没什么不妥,似乎这是顺应天时。于是他怀着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心态,打着包二奶的旗号物色合适的女人来为自己传递香火。后来,韩盈盈上了钩。

然而,韩盈盈终究带来了麻烦。叶景其获知她被那债主劫走的消息是在事发六个小时以后。当天下午一点多,他按照惯例开了手机,在短信中赫然发现这条骇人的消息。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为:想要小情人和未出世的孩子安然无恙,限你五天内准备一千万现金,别耍花样,别报警,否则一尸两命!!!本来他认为这是趁火打劫的诈骗,可那条彩信里的照片让他确信这不是闹着玩。那张照片的像素较高,韩盈盈的造型和影视剧中的诸多人质如出一辙,她被绑在椅子上,嘴巴上粘着黑色胶带,眼神中充满无助和惶恐。

盯着屏幕,字斟句酌,叶景其分析着每个字眼和标点,企图猜度出发短信的人到底是谁,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字面所表述的,只是和他要钱。知道韩盈盈怀孕的人并不多,当然,很有可能是她被掳走时情急之下口无遮拦说出来的,天真如她,许是指望那些人能因此而善待她,没想到反而增加了对方的筹码。翻来覆去,考虑许久,叶景其才决定回复一下,只问对方是谁。从回复速度来看,对方一直在等待,且非常聪明,一眼便看穿了他妄图打太极拖延时间的招数,他们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非常干脆地回道,把钱准备好再联系我们,别整没用的。叶景其心里一凉,知道遇到了难对付的主儿,恐怕必须要破财才能免灾了。

事已至此,先稳住他们再说,反正有五天可准备,五天里的变数大着呢!明知自己的想法过于乐观,可又能怎么办呢?他当然希望韩盈盈和孩子平安无事,可这又不是他所能把握的,遇到这种事只能尽力而为,与其说是为了别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谁又比谁高尚多少?爱——对情人的爱,对亲子的爱,能比得过对自己的爱吗?他相信,就算他没有把韩盈盈救出来,她也不会怪他。当然,该做的还是要做,不能让自己于心有愧。

如此一想,他给对方回了信息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把钱筹到。对方回复:还有四天!叶景其回复:明白。他先给黄秀英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黄秀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拿钱,他说过两天。而实际上直到最后期限,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回家拿钱,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那些钱被他人讹诈,它们多在自己家里待一会儿,他的心就会好受一些,好像那箱子里是他所有的精神寄托,这似乎是商人的通病。其实他是一个人形储钱罐,他自己并不知道,也不会承认。

6

自从韩盈盈不请自来后,叶小坤便对她产生了敌意,随着对她的了解,这种没来由的反感愈加强烈,不仅因为她怀着恬不知耻的目的和阴谋,更因为她的性别让他本能排斥。韩盈盈虽非花季少女,却也称得上妙龄少妇,可叶小坤对于她的美貌和风韵没有半点儿发自体内的冲动,反而讨厌她身上散发的柔美气息,这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懦弱。不只对她,而是对所有女性,叶小坤都没有性冲动。他怀疑过自己是性冷淡,可一旦看见稍微年长的阳刚男子,他便难以自持,只觉心如鹿撞,双颊发烫,既想大胆欣赏,又怕被看穿,因而往往垂着眼皮惊慌失措地离开。这种诡异的心理,从上初中时便悄然滋生,此后愈演愈烈,但终究无声无息,自生自灭。他不敢和任何人说,其实也没有人可以说,从小学到中学,他几乎没有朋友。

从小不被父母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自卑感,自卑到极点则变成了盲目的自尊。叶小坤从小便在自卑和自尊的两极中身不由己地游走,他想和人做朋友,渴望交流,却又不屑于和庸常之人发生瓜葛,觉得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说父母不喜爱他,可能有失偏颇。叶景其和黄秀英对他很好,几乎有求必应,要什么买什么,然而只限于物质,在情感的表达上,他们似乎非常吝啬,仿佛他们的情感来源并不充足,不懂得如何用物质之外的东西表达爱意。在叶小坤的记忆中,叶景其对他没有任何亲昵的言行,父子之间总像隔着一层玻璃,即使将父亲看得真真切切,却感受不到他的心。叶小坤曾经尝试亲近父亲,甚至为了讨好他而认真学习,那次终于考了满分,当他兴奋地告诉父亲时,后者只是客套地露出笑容,问他想要什么奖励,并不看他的试卷,甚至都没有瞄他一眼。当时他心里像是下了一场雪,冷到彻骨。每当他看到其他孩子和父亲亲亲热热时,都会自惭形秽,皮肤一阵阵发痒,委屈和不解像水开时的蒸汽一样从嗓子眼往上涌。为什么父亲对自己如此漠不关心?难道因为他有残疾?可是他们明明给他治好了嘴唇啊,这难道不是爱吗?再或者,父亲本来就是冷血之人?

叶小坤的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只能上普通高中,几乎没可能考上大学,因此父母决定将他送到职中。叶小坤对汽车感兴趣,于是选择了汽配汽修专业。虽然只是县城里的学校,教师们的职业素养也不见得高到哪里去,却还是不同于闭塞落后的乡镇,算是为叶小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首次离家住校,起初他不适应,倒不是想家想父母,只是无拘无束惯了,冷不防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里独立自主有些困难。好在身边都是同龄人,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规律的生活,甚至交到了朋友。和他要好的那个男生叫苏铭哲,住在他下铺。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不管是上课下课吃饭还是自由活动,叶小坤都像跟班一样伴其左右。他让叶小坤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尤其是当苏铭哲与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时,他身体里都会无端涌起一股热流,那种肢体接触让他的心仿佛长了翅膀飞上了天。

叶小坤明白,苏铭哲把他当朋友,当兄弟,可后者对他而言,不仅如兄如父,还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毛茸茸的暧昧。那种渴望与之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欲望被叶小坤深深埋在心底,一是自己觉得不对劲,二是他更害怕被对方发现就会失去这份友情,能保持目前这样他已然满足。然而,上帝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仿佛他认为命运多舛的叶小坤不配拥有如此安稳的幸福,只轻轻动了一下手指,苏铭哲的女友上场,叶小坤的晴空突然闪了电。

对叶小坤而言,如同失恋了,尽管这场恋爱不过是他自导自演,自始至终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内心戏,苏铭哲只是不知情的龙套。龙套早晚都会退场,那个女生代替了叶小坤的角色,叶小坤再次形单影只郁郁寡欢。粗枝大叶的苏铭哲自然察觉不到叶小坤的心思,只扑在女友身上,因为不知给她准备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他去请教叶小坤。他用了那种熟悉的口吻,就像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叶小坤心里一热,随即降到冰点。若是从此形同陌路倒也没什么,冷酷到底,叶小坤的心也就死了。可这一点点的微温,又让他勾起对从前那些热烈日子的怀念,更觉心酸。他想冷言冷语,终究不忍如此,还是尽可能提出了中肯的建议。

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和别人卿卿我我无疑是一种煎熬。那天下午,他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看见对面的图书馆里临窗坐着的苏铭哲和女友头挨着头亲密无间的样子时,感觉到了什么是心碎。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和苏铭哲永远都不可能,就算没有这个女生,也会有其他女生,就算没有女生,还有世俗,还有最重要的——他和苏铭哲不是同一类。他失魂落魄,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秋千上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死。窗外的天渐渐黑下去,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了。

因为不想再面对苏铭哲,叶小坤执意退了学。不管谁问他原因,他都说不习惯住校生活,不喜欢学校的氛围。叶景其曾提议给他换一所学校,但他说不想再上学。叶景其似乎早已料到他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因此并不显得失望,便托人在邻镇汽修店找了个活儿,让他先干着。自从黄秀英病情加重后,家里便离不开人,叶小坤只好待在家里。

7

把钱藏在地下室后,叶景其将拉杆箱的钥匙留给黄秀英一把,自己一把。打电话商量赎回韩盈盈时,叶小坤就在旁边。叶小坤起床时韩盈盈已不知去向,他以为她不告而别,随后在她住过的房间内发现了她的手机和其他随身物品,便猜到出了事。他没有告诉黄秀英,而是将物品收起,并把房间稍微收拾,做出她已经离开的样子。黄秀英问起时,他说她早就走了。黄秀英寻思道,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叶小坤道,她自己也觉得没脸吧。黄秀英宽容地笑道,别这么说,她没什么坏心眼。叶小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低低地冷笑两声,没说什么。她纳闷,觉得这孩子可能有什么心事,想叫住他问个清楚,想想又算了。她知道他的个性,他想说的自会说,不想说的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来,打小就这么犟。

黄秀英与韩盈盈倾心交谈的那个晚上,叶小坤一直在门外偷听。他从来没有刻意偷听过别人的谈话,这次是因为他觉得母亲对韩盈盈太过友好,想来其中必有蹊跷,便想知道她们聊些什么。于是,没有一点点儿防备,他获知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刻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坐在夏夜里绿皮火车的窗边,呼啸的夜风将他的身体和灵魂不由分说地裹挟进没有光没有氧气的深处。随即心里变得出奇安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疑窦丛生的往事和细节都找到了答案。难怪叶景其不和自己亲近,不在乎他的成绩和前途,不在乎他的一切;难怪在他做了错事时,黄秀英特别生气,目光里的失望其实不是针对他犯的错,她失望的是当初抱养了他,她是后悔呢!他和他们永远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即使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被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过,他不过是他们基于养儿防老的投资。他们对他的好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成施舍。他们并非坏人,只是没多少素养,比较愚昧,面对他时,他们是以恩人自居的吧?虽然他们自己可能意识不到。可笑他还眼巴巴地渴望着得到真正的爱,那怎么可能?打死他们也做不到啊!

回到房间后,叶小坤毫无睡意,一件件往事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回。他心里憋着火,不知如何发泄,看什么都不顺眼,即使关了灯,房间里那些物件还是渐渐浮现轮廓。他抓起枕头,用力扔出去,枕头撞到衣架,衣架倒在电脑桌的边缘,一些小物件落在地上。还是不解气,他干脆下床,对着各种东西乱踢,结果脚磕得生疼,这才踮着脚跳到床上作罢。

当叶小坤得知叶景其打算用一千万赎回韩盈盈和她肚子里的亲骨肉时,他觉得不该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挂了电话,他坐到黄秀英跟前道,妈,钥匙呢?

啥钥匙?虚弱的黄秀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已没有,她躺在床上,眯着眼问。

当然是那个箱子的钥匙。叶小坤理直气壮。

你要它干吗?

我数数有多少钱。叶小坤道,我爸的钱不就是我的吗?

你别管了,反正都要拿走。黄秀英别过头道,兴许还不够。

妈,你是不是傻?叶小坤道,你跟了他一辈子,什么都没享受过,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多钱,你干吗胳膊肘往外拐,那女人算哪棵葱,凭什么要管她?就算你要死了,花不着这钱,可我还有好几十年要活呢,你为我考虑过没有?

这时,黄秀英才注意到叶小坤的语气有些不寻常,她努力睁开眼,看着近在眼前的他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一口一个死的,就算我不忌讳,也不能这样说啊!

他本想破口大骂,质问她,那些话已打了好几遍腹稿,可当真面对这张濒死的脸时,他即使恨得牙根痒痒,依旧开不了口,张了半天嘴,沉吟半晌,竟按下一肚子火,一歪身,把胳膊撑在她的枕头上,仔细看着她,问她,妈,您想坐起来吗?

她的脑袋一摇,动作虽轻,却坚定。叶小坤想将她的枕头往上拉,她道,不用,你走吧。抓着枕头的手才想放下时,他瞥见下面压着东西,便掀起枕头,一把白漆小钥匙赫然在目,附带一个金属环。难怪她不让动枕头,叶小坤抓起钥匙,故意在她面前摇晃道,黄秀英,你看,这是什么?

他直呼其名,表示不满。

黄秀英伸着胳膊,气喘吁吁道,你想干啥?小畜生!

呵呵,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叶小坤起身,将钥匙扬得高高的,挑衅道,有本事来拿啊!

别闹,孩子。黄秀英道,你要那些钱没用。

别想哄我。叶小坤道,我不配做你们的孩子,那个女人肚子里的才是叶景其的种。

你听谁造谣了?黄秀英问。

您就别装了。叶小坤道,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可能不会怪你们,不管怎么说,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看不上我,到底没有虐待过我,这一点我该感激你们才对。

黄秀英道,我们是要告诉你的,想等你再大点,这事儿没想过要瞒你,你要相信我。

无所谓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他后退几步,做出要走的架势道,您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这个家,起码要给您送了终。

你……黄秀英抬起手指着他,“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反而憋得脸青紫,喘得仿佛要断气了似的。镇上的医生上次来时留了氧气袋,叶小坤稍微犹豫,终是给她装上了,足有一支烟的工夫,她才稍微缓过劲,眼角渗出浑浊的泪,喉咙动了动,右手抬了抬。

叶小坤知道她快不行了,心底生出对死亡的恐惧,他还从未见过一个人在他面前一点点走到生命的尽头。等她安静后,他才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转身,取了放在床头的手机。尽管看起来她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觉得还是应该慎重起见,不是还有回光返照这一出吗?万一那时来了精神,给叶景其拨了电话可怎么办?

来到地下室,才一开拉链,箱盖便自动弹开,崭新的纸币像流沙般唰啦啦摊开。叶小坤不由得感叹一声,心想装得可真满。他一动没动,欣赏了差不多两分钟才起身,找来一个大号编织袋,原打算全部装进去,然后再找些书本装回箱子。但装到最后几捆时,他觉得这样做恐怕瞒不过叶景其,万一他打开箱子查验岂不露馅儿?还是应该伪装得像模像样才行,思考一番,他想到了影视剧中常用的方式,就是每捆只放上下两张真币,中间用尺寸一样的白纸代替,可上哪儿去找尺寸合适的纸呢?忽然,他灵机一动。锁好地下室的门,再次上楼看了看黄秀英,她气若游丝,他放了心,将房门从外面锁好。

在他准备出门时,习惯性摸了一下裤兜,这才想起韩盈盈的手机震动过好几次,但他一直顾不上。屏幕有密码锁,但还是能看到有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显示的名字是白启书。出于好奇,叶小坤取出韩盈盈的手机卡装进了自己的手机,顺利读取消息,大概能猜到这个人和韩盈盈的关系不一般。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坐进奥迪里时,叶小坤转念一想,不妨联系一下白启书,如果他来到这里,就算叶景其万一发现钱被调包,也有白启书来背锅。若是白启书和叶景其发生争执,不管谁把谁整个半死,对于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如此一想,他便联系了白启书,故意说得神秘兮兮。挂了电话后,他将自家地址发给白启书,然后开车去了镇上,他想买很多冥币。不幸福的人很容易作恶,因为灵魂早已被扭曲。谁都有作恶的天赋,只要起了念头,就会像叶小坤一样无师自通,而且会上瘾。

8

在见到白启书之前,叶小坤认为事态的发展尽在掌握,一切都能按照他的设想行进,纵然偶有小意外,也不会影响大局。可当他买了冥币回来,看见停在家门口的雪铁龙,以及站在车旁的白启书时,心里先就乱了,及至下车后与白启书面对面,更是心猿意马。

白启书比他先到引起了他微小的恐慌,他以为白启书离得很远,就算不在明天赶到,也得在他将地下室那摊子整理好以后。他为何这么快?就因为惦记那个女人?简直连一点儿做坏事的时间都不留给我,叶小坤傲娇地想。既然是自己叫人家来的,此时就不能再随意将其打发走,那样做倒令他生疑,只能见机行事,我就不信找不到机会办正事,只是要在叶景其赶来之前弄妥当才好。隔着车窗玻璃,叶小坤觑着白启书,快速盘算一番,方下了车。

白启书身着牛仔裤白衬衫,裤子早旧了,破了洞,上衣也沾了洗不掉的颜料。由于终年闷在房间里画画,致使他皮肤苍白,更显出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一双眼睛里透着常年不与外界打交道的天真与落魄,加之他几乎不曾为了柴米油盐而操心,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得多,而骨子里散发的忧郁更令其添了一层魅力。当初韩盈盈看上他就有这一点原因,现在他又令眼前这个男孩愣怔了。

叶小坤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意识到该说句话,便问,你是白启书?

这男孩的眼神有点儿怪,白启书敏锐地觉察到了对方的微妙,微微点头道,对。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叶小坤似乎在解释,拿出钥匙开门道,车子开进去比较好。

进到院子后,白启书环顾四周,问道,你是谁?韩盈盈呢?

她跟我爸私奔了,你不知道吗?叶小坤道,我是叶景其的儿子,我叫叶小坤。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平时见到陌生人一句话都不敢说,此刻却很想把自己展示给白启书。

你爸就是那个开奔驰的生意人?白启书问,韩盈盈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你就打算一直站着聊?叶小坤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进去吧,我都告诉你。

客厅的摆设让白启书面露不屑,品位之低令他咋舌,唯一顺眼的只有落地窗前的凤尾竹,长势茂盛,竟有森森然之感。叶小坤洗杯子沏茶倒水,招待贵客般,这让白启书更觉得蹊跷,等到一杯绿茶终于递到面前时,他问,就你自己在家?

我妈也在呢,叶小坤道,她身体不好。顿了顿,他又道,快死了。

妈都快死了他还能这么冷静,这孩子不简单,他的话不能信。白启书喝了一口茶,发现男孩一直在盯着自己,便道,我脸上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看?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叶小坤道,以前的好朋友。

他和我长得很像吗?

叶小坤的声音空而远,不像,可给我的感觉很相似,看上去很温良,人畜无害。

韩盈盈和你爸去哪儿了?白启书不耐烦道,别说你不知道。

你爱她吗?叶小坤问。

不爱她,大老远追她到这来干什么?白启书道,你这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爱!

骗人。叶小坤道,短信我都看到了,你就是想找她要钱。

白启书一愣,随即笑道,我主要还是惦记她这个人。

我不是小孩子,什么都懂。叶小坤一本正经道,她都不要你了,你干吗还缠着她?

你不告诉我,还让我来这儿干什么?白启书坐不住了。

我想学画,你不是一个画家吗?叶小坤道。

我已经不画了,白启书道,再说,我也不想收学生。

我可以付你学费,叶小坤道,足够你不用工作。

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地方。白启书说着,便欲起身。

等等!叶小坤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干吗要带着你?白启书觉得好笑。

叶小坤道,我早想离开这个家了,等我妈一死,咱们就走,把这房子卖了,我妈还给我留了一笔钱,就算我一辈子不工作也够花了,但我从没去过大城市,你带我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当我的老师吧!

白启书起身后没再往外走,叶小坤见有希望,便继续说,韩盈盈怀了我爸的孩子,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爸不会再管我,你女朋友也不可能再回来,你还是向前看吧。

你真想学画?白启书道,大城市的生活费可不低。

真的。叶小坤道,你就放心吧,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既然这么着,那容我再想想。白启书重新坐下。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叶小坤道,我上楼看看我妈去。

如同得逞了的孩子,叶小坤开心极了,那快乐小鞭子似的抽在身上,紧一阵,缓一阵,让他的每一步都迈得稳而慢。他是来看黄秀英吗?是,也不是。他亟待找借口躲开白启书是为了消化心底泛起的暖融融的兴奋。他怎么会喜欢画画呢?他对画画一窍不通,他只是急中生智,如果不这么说,白启书肯定掉头就走。再一层,看来没有谁不会对钱动心,他能肯定白启书是听他说到学费才答应考虑一下,不过这也没关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日后长期相处,他一定让白启书领略到他的好,让他喜欢上自己。

当叶小坤走进卧室,来到黄秀英的床畔,见到咽了气的养母时,那浅浅的笑意依旧不自觉地浮在嘴角。啊!她死了!真可怜!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死给叶小坤带不来一丁点儿情绪上的影响,谁让他的心此刻早已跟随白启书飞往大城市,朝着新生活进发了呢?她的死真不是时候,不仅儿子丈夫不在身边,并且一个人都没在身边,没有谁为此伤心痛哭。她的死又很是时候,像是知道叶小坤迫不及待想逃离才不愿耽误他。叶小坤面色平和,盯着她看了半晌,拔出她嘴里的氧气管,将其身子摆正,突然想到她如此善解人意的死,不禁滚下感动的泪珠。接着,他走到楼梯口,对仰面朝他看的白启书面无表情地说,她死了。

当下,找了村里负责丧事的人,叶小坤只管掏钱,在大事上参与商定,其余皆有乡邻操持。黄秀英死在凌晨十二点之前,按照风俗,明日火化,后日下葬。她的娘家只有个弟弟尚有联系,其余亲戚朋友皆为叶家这一脉。叶小坤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每个吊唁者哭上几声后都会问叶小坤怎么不见他爸。叶小坤说他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死者为大,不能等他回来再发丧。白启书几乎没经历过乡下的丧事,虽然处处充满迷信,倒也不失为一种民俗,甚至一些细节还透着温情与想象力,既让他觉得新鲜,又有所触动。因此他没有回避,只陪在叶小坤左右(因为他只认识这一个人),并在腰间系了白布以示哀悼。

夜里守灵,两点多钟,叶小坤让几个堂兄妹去睡会儿,说他一个人就够了。那几个人已困得不行,脑袋才沾到枕头便睡着了。叶小坤惦记着地下室里那摊子事,毫无睡意,他又等了等,觉得时机成熟后才离开灵堂,取了冥币进了地下室。可巧,白启书和衣而卧至半夜而醒,只见院中灯火辉映,夜风吹动灵棚的帆布猎猎作响,突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反应片刻才想起身在何处。他想去卫生间,推开门,刚探出半个身子便看见叶小坤抱着一只袋子往楼梯下走。难道这楼还有地下室?白启书想,他抱着什么东西,又去干什么呢?遂蹑手蹑脚紧随其后,当叶小坤正在反锁门时,白启书没用多大力气便顶开了。

你想干啥!叶小坤低声质问。

这话我来问你更合适吧。白启书将门反锁,说。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是吗?那我现在就走,顺道再报个警,你就别想跟我学画画了。说着,白启书作势开门。

别!叶小坤软下来,抓住白启书的胳膊,后者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那你跟我说实话。白启书捧起叶小坤的脸,继续攻心道,我喜欢坦诚的人。

叶小坤松开手,抬头看着对方,他还从未距离他这么近,白启书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一种冲动在他体内困兽般乱撞,于是赶紧深呼吸,到底按捺住了,却免不了孩子气的举动,试探着投入了白启书怀中。白启书的怀抱虽不够宽厚,叶小坤却觉得踏实温暖,有一瞬间他恍惚回到了儿时,而抱着他的人是叶景其。

方才那一刻,白启书什么都明白了。到底是过来人,又搞艺术,对人类情感比一般人知悉得要多和广,虽未接触过很多这类人,但不少画家艺术家都有这种倾向。即使这孩子没有长成,并非这种人,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也容易对成年男性产生莫名的好感、崇拜甚至迷恋。白启书轻轻拍着叶小坤的后背,安慰他。他渐渐止住哭泣,对白启书打开了心扉。

为什么要作假?白启书盯着那么多人民币,佯装镇定地问。

这些钱本来就该属于我——属于我们,不能被叶景其拿走。

他不是很有钱吗?

公司倒闭了,债主还在追他,我估计这是他的全部财产。

这么做不太好吧。白启书道,多少给他们留一点也行啊。

留了,每捆里至少有两张是真的。叶小坤道,你是不忍心前女友跟着他过苦日子吧?

才没有!被叶小坤看穿,白启书极力否认道,想想她对我做的事,一分钱都不该给她留。

这才像话,她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不值得同情,根本配不上你。叶小坤害羞的目光灼烧着白启书。白启书垂下眼睑,不敢与其直视,他怕这家伙猜到自己心里打的小算盘。

9

等到叶景其回家拿赎金时,黄秀英的葬礼刚刚结束。送葬的人们才从墓地回来,他们谈论着葬礼上的点滴,并准备回到正轨,倦容中依稀可见如释重负的轻松。叶景其怒不可遏,在人群中搜寻到叶小坤的身影后,一个箭步蹿上去,将其推倒在地,不管脑袋还是屁股,拳脚如疾风骤雨般噼里啪啦落下。他边打边悲怆地怒吼,为啥不告诉我?为啥?为啥?

好几个男人费了老大劲儿才拉开叶景其,他挣扎着,伸胳膊撂腿,企图再踹叶小坤几脚。后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起胳膊肘擦擦脸上的血,使劲儿呸出一口血沫子,鼻青脸肿地看着张牙舞爪的叶景其,心底渐渐腾起一股快意。这快感越来越强,促使他不顾一切地仰天大笑。笑声瘆人,像是嗑药过量而嗨得忘乎所以,可他心里从未如此清醒,原来报复竟这么痛快,将近二十年来的憋闷似乎也在此刻一扫而光。

喂不熟的白眼狼!叶景其进了客厅休息,依然骂骂咧咧。

始终一声没言语的叶小坤道,行啦行啦,人都走了,你还演戏给谁看?

畜生!敢跟你爸这么说话?叶景其从沙发上弹起来,又要上前厮打,却被兄弟和侄子拦住了。众人一再劝解,并让叶小坤少说两句。叶景其见白启书脸生,便问,你谁?

我朋友,叶小坤道,你管不着。

我才懒得管你。叶景其道,赶紧给我滚,这是我的家!

你放心,时候到了我自然走。叶小坤道。

白启书很想问问叶景其韩盈盈在哪里,但如果叶景其知道他和韩盈盈的关系,那一定不会告知。况且在叶小坤面前问这个问题,会引起他的疑心,于是只得保持安静。无关人士陆续散去后,叶景其马上到地下室取了拉杆箱,驾车绝尘而去,似乎一分钟都不愿多留。白启书急得不行,恨不得紧随其后,表面上却还要假装淡定,毕竟钱在这里,他要走的话,必须带上它们。要想把它们带走,就得想办法搞定叶小坤。

叶景其先去买了纸钱,跪在黄秀英的坟前痛哭一场。坟头被花圈掩盖着,纸钱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新鲜土壤的气息,热烘烘的,直往他脸上喷。余晖伴着火光映在色彩艳丽的花圈上,让他眼花头晕。纸钱燃尽,天也黑了,凉风四起,钻进叶景其的衣衫,他打了一个寒战。又待了一会儿,才扶着墓碑起身,揉揉酸麻的膝盖,之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开到大路上,联系了绑走韩盈盈的人。对方很快接听了电话,叶景其道,钱准备好了,你们在哪儿?对方说,九点钟,采荷桥南边的排水闸,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采荷桥并不远,顺着蓝泉河岸往南,五六十里地,确实有个规模较大的排水站。多年前,叶景其曾去过几次,虽地处偏僻,却与国道相连,想必那些人拿到钱后就会上国道。

没问题,但我要确认一下韩盈盈是否安然无恙。钱在手里,叶景其讲话很有底气。

行,你等着。对方说完不过几秒钟,便听见韩盈盈道,老叶,你在哪儿?

盈盈,你怎么样?让你受苦了。结发妻子的死让叶景其一时间良心发现。

没事儿,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韩盈盈的声音软融融的,像被焯过水的芹菜。

坚持住,叶景其道。

行啦!对方抢过电话道,知道她没事就够了,她比我们吃得都好,只要你老老实实带钱来,别玩什么花样,你们有的是时间恩恩爱爱。

九点,到了以后打这个手机。对方说完,挂了电话。

叶景其看看时间,七点多了,他觉得应该先过去熟悉一下地形和环境,万一发生意外,也好第一时间逃离现场。他看看后备厢里的拉杆箱,摸了摸兜里的钥匙,并未打开,然后面对逐渐黑透的旷野抽了一根烟才上车启动。

这边厢,叶小坤和白启书正喝得不亦乐乎,准确地说是白启书陪着叶小坤在喝,更准确地说是白启书在试图灌醉叶小坤,好让他呼呼大睡,唯有如此,白启书才能带上钱远走高飞。他想去找韩盈盈,如果她肯回头当然好,如果她不回头也没关系。这么多钱能让他衣食无忧地画画,还能去国外深造,甚至开画廊办画展,想想都激动得不行,这差不多是他人生的终极梦想了。因此,如果有机会实现,那么他不惜破坏一个无辜之人的生活。反正叶小坤在他看来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才华的人,给他这么多钱也用不到正经地方,不过是胡吃海塞,还有可能促使他变坏;反正他还年轻,且天性朴拙,是能随遇而安过平淡日子的人,不像自己心比天高少爷的身子仆人的命,且已过了创业的最佳年龄和时机,只能依靠旁门左道来“赚钱”。

叶景其的短暂造访破坏了叶小坤的心情,这成了白启书邀他喝酒的理由。剩菜很多,随便热了几道,切上三四个冷盘,开了一瓶白酒,白启书说着宽慰的话借以劝酒。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劝过酒,自认为口才一般,可现在他都有点儿佩服自己了,看来人的潜能可以无限挖掘,不逼急了往往认识不到自己有多能耐。白启书的话虚虚实实,既关乎人生大道理,又有对叶小坤个体的实际关怀,真是一碗下酒的美味鸡汤,哄得叶小坤眼泛泪花,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酒,他开始兴奋,眼神迷离,胡言乱语,继而开了手机里的音乐,抱着白启书摇晃身体,边哭边倾诉委屈。白启书早已料到喝醉酒的人会出现这种状况,他耐着性子安抚叶小坤,像是哄自己的孩子。到后来他不再用语言,而是只用肢体表达感情,给叶小坤更直接更要命的温暖,化解他的心结。闹腾了一个多小时,叶小坤终于倒在沙发上,发出鼾声。白启书给他盖了一条毯子,然后上楼,叶小坤把真正的人民币转移到了卧室的床下。

在要不要给叶小坤留一些钱的问题上,白启书着实考虑了一番,最终从那个大号编织袋里拿出一百多沓放在了床底。一百多万不算多,但对一个农村青年而言,足够他做生意,过上还不错的小日子了。这个举动让白启书对叶小坤的愧疚一扫而光,扛着剩下的钱下楼,拿起桌上叶小坤的车钥匙。他早已决定开奥迪逃走,将那辆即将报废的雪铁龙留下。走到门口时,他放下编织袋,又回去盯着熟睡的叶小坤看了几秒钟。“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他说这话并没出声,只是嘴唇动了动。

从没偷过东西,也没拥有过这么多钱。紧张、激动、忐忑、亢奋以及不可思议的心理令白启书的脑子乱了,并不知要去哪儿,似乎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尽快离开这儿。出了小村,上了蓝泉河岸边的土道,便一直向南开,直开出二十多里地,才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去哪里找韩盈盈。可他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手机在他身上,无法联系上她。天早已黑透,车灯犹如剪刀将黑暗悄无声息地豁开,很快又自动缝合,就像施了魔法后迅速自愈的伤口。夜里开车不是个好选择,何况刚才喝了酒,白启书决定再往南开一段,等到了附近的县城后,找个旅馆住下来,歇一晚再作打算。

10

过了采荷桥就不再是蓝田县的地盘,排水站处于两县交界处。叶景其比预定时间早到半个多小时,先观察了一番地形,确实与记忆中有所变化,毕竟好多年过去了。整个排水站的规模较之前大了很多,三条大路交汇于此,除了蓝田县这边的那条土道基本没变外,另外两条都已拓宽并修成了柏油路,其中一条直接通向国道,再往西下去几里地便能上高速,不时有汽车经过,而那条通往蓝田县的马路上则很少有车。土道这边更是漆黑寂静,开了这一路,叶景其只遇见了一辆车。看来选在这个地方交接是对方经过深思熟虑的。

还差十多分钟九点,叶景其耐不住,给对方打了电话,对方让他稍等。只过了几分钟,便有车灯从远处摇晃着照过来,越来越近,看来对方就在附近等着。车子开到距离叶景其五十多米时熄了火,下来两个人,一个命令道,把钱拿过来。叶景其提着箱子走了二三十米后停住脚步。高个子说,再往前过来,我们不会吃了你。叶景其道,人呢?矮个子转身,拉开车门,将韩盈盈拽了过来,她嘴上封着胶布,双手反剪着绑在背后。叶景其道,给她松开。高个子道,把箱子打开。叶景其打开箱子。高个子拿着极亮的手电筒照了照,然后示意矮个子给韩盈盈解开了绳子,撕掉了胶布。

老叶!韩盈盈喊了一声。

高个子命令叶景其,退后二十步,箱子放那儿。

叶景其道,二位给谁办事?

是你认识的人。高个子道,我们只能透露这么多。

叶景其往后退,心想这俩人应该是陈熙东指使的,其他投资人基本属于散户,也没有把全部身家押进来的,他听说过陈熙东的黑道背景,想必是真的,不禁心生害怕,又退了几步。

那两个人携着韩盈盈走到箱子旁,将她推了过去。韩盈盈奔到叶景其怀里,紧紧抱住他。叶景其低声道,没事了,咱们走。两个人朝着奔驰走去,刚要拉开车门时,对方道,你们给我站住,敢耍老子!

韩盈盈问,怎么回事?

叶景其不明所以,但他预感到不妙,便道,你快跑,顺着土道一直往北。

韩盈盈不想丢下他,却没有其他选择,她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只能朝着黑暗跑去。矮个子想去追她,被叶景其使了绊子,摔倒在地。高个子压倒叶景其,叶景其抓着矮个子的脚腕不松手,直到高个子朝他胸口狠狠踢了两脚,疼得他差点儿背过气,才松手。韩盈盈已冲进河岸下,那里有芦苇丛和很多灌木,矮个子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面对箱子里的冥币,叶景其心知肚明,却不知该如何跟对方解释。高个子质问道,钱在哪儿?胸口的痛让叶景其努力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高个子抓起叶景其的衣领,连声呵斥道,你是不是活腻了?快说!他将叶景其推到其身后的闸口旁,让矮个子拽着叶景其的一条手臂。叶景其胸口往上这一截因此而悬空,身下是黑压压的泄洪口,即使白天里看着也是深不见底的样子,两边则是深而垂直的水泥大坝。

说不说?高个子再次威胁。

阵阵阴风从叶景其后脑刮过,他吓得说不出话来。高个子以为他坚持嘴硬,便让矮个子往下放,岂料矮个子失了手,叶景其瞬间跌落,高个子只抓住了叶景其的鞋尖,没能支撑几秒钟便脱了手。叶景其只能自由落体,随即传来一阵并不大的水声。高个子拿手电筒往下照了照,黑黝黝的水面泛开少许水花,继而归于沉寂。

你怎么没抓住?高个子吼道。

我有点儿恐高。矮个子道,去下面找找?

算了。高个子道,走吧,奔驰我开走。

韩盈盈猫着腰于芦苇丛中穿行,直到体力不支才停下,竖着耳朵倾听,除了蛙鸣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往道上望去,一弯清寒的下弦月宛如镰刀坠在众生头上。她悄悄上了道,躺在路中间,望着点点繁星,心里一点儿杂念都没有,比孔雀蓝的夜空还干净。

忽然,一阵响动由远及近,愈加清晰,她赶紧起身,只见前方开来一辆车。开始还以为是那拨人追了上来或是叶景其赶来,但随即意识到方向不对。她闪到路边,蹲下观察,可恨岸坡全是新栽不久的小树苗,想藏身都难。随着汽车接近,她发现这辆车似曾相识——是叶小坤的奥迪。难道他来接叶景其?来不及多想,她冲到路上招手。可车子没有明显减速,直朝她撞来。距离车子只有几米远时,她看清了挡风玻璃中的那张脸——是白启书。车头歪了歪,而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结果车头正好结结实实撞到了她,她飞了出去,应声倒地,滚落到河边,半边脸浸入河水中。车子并没有停下,而是朝着河中开去,直开进河中央才熄火,起初还漂着半截,过了一会儿便渐渐下沉,没多久,河水淹没了车顶。

叶小坤睡到清晨才醒,睁开眼,只见白启书换下的拖鞋躺在地板上,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前面那只翻了过来,可见走得匆忙。他叹了口气,上楼查看,编织袋果然不见了。他已料到白启书并非真心想要当他的老师,带他一起走,之所以在这里陪着他,不过是为了那些钱。喝酒时,他猜到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可他还是喝了,只是因为白启书劝酒时温柔又霸道,令他着迷。明知他没安好心,叶小坤依旧毫不犹豫地往里跳了。他的车钥匙不见了,他不想去追白启书,追他有什么用呢,何况他凶多吉少,毕竟早在几天前他已将两辆车动了手脚,切断了刹车输油管,随着汽油漏净,刹车便会失灵。白启书心急忙慌地逃离,根本没注意到地上的漏油,等到他发现韩盈盈拦在车前时已来不及刹车。

雪铁龙没有锁,叶小坤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里面残存着白启书的气息,他闭上眼睛,享受般深深吸气。良久,才睁眼,好奇地翻东翻西,发现了放在后座的红酒。不是满瓶,看来白启书喝过。拔掉瓶塞,闻了闻,舔舔瓶口,一口接一口喝起来,味道有点儿怪,然而他还是觉得好喝,不知不觉便喝光了。没多久,胃里一阵强似一阵的绞痛袭来,直疼得他青筋暴起,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冒出。他倒在座位上,叫喊着,吐了几口鲜血,不省人事。在他逐渐放大的瞳孔中还带着一丝笑意。

11

一个月后,市美术馆办了一场画展,展出的主要是本市近期崭露头角的青年画家的作品。其中的《巨婴图》收获了如潮好评,不管是业内人士还是业余爱好者抑或是收藏家,皆对此画抱有浓厚的兴趣。电视台、报刊等媒体记者纷纷采访作者江凡,其中有人问到他的创作灵感以及想要表达的深意。

面对镜头,江凡侃侃而言,他说,这幅画的灵感来自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我认为他是“巨婴症”的典型代表,和他接触,让我很受启发,他的现状让我想到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过,画作完成后,我发现其实它有着更为深远广阔的现实意义,甚至可以代表每一个人,因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巨婴心理。

这么说,这是一幅讽刺时代症候的作品?

不完全是。江凡道,讽刺只是形式,我认为艺术始终要以人为本,关照生活,我正是带着这种悲悯情绪来创作此画的,我希望看过这幅画的人能得到一些启发,说净化心灵可能夸大作用了,但起码能唤起内心的担当和责任感,不要沉溺于自我的小世界,多关注弱势群体和身边的人,如果能产生这样的作用,我也就知足了。

谢谢您的回答,如今像您这样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创作者实在太少了,大家过于看重名利,脱离生活搞艺术,或者花钱买水军制造噱头,甚至抄袭,还美其名曰借鉴。

江凡摆手笑道,过奖了,沽名钓誉的事我不会做,无论何时都应当坚守良知。

猜你喜欢

秀英
单方决定
铁弓缘
天空的大门
同期听力(六)
“煎饼大妈”掘金百万,小生意也有大梦想
52岁“煎饼女侠”撑起一个家
八旬老人欲寻
误解
把饺子当钻石卖
刘寡妇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