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里的工厂风情与悲歌
2018-11-12骆同彦
骆同彦
小说集《黑眼睛》收录了刘建东近期创作的四个中篇小说,依次是《阅读与欣赏》、《卡斯特罗》、《完美的焊缝》、《黑眼睛》。这几个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一家大型国营工厂,叙事脉络基本围绕着师傅与徒弟这一中心人物关系的牵缠和纠葛展开。几个小说读下来,感觉有点徜徉在一幅由虚构情境与现实书写互相叠加而绘制出的工厂风情画中。但它又是悲歌式的。之所以这样说,全然基于一种小说景观的阅读认知:小说文本切开的生活断面赫然裸露着一段类似地质纪年的记忆积层,写作由此取下部分像浓缩标本般的样块,经由作家内心截取、显微确认、夸张放大、活泼复原而呈现出一个雕塑版的工厂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静置着丛林般高耸、坚硬又精确运行的一种东西——装置,活跃着因装置而集聚起来的一种生物——人;这样,在装置与人之间延宕的小说叙事,便呈现如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指出的“一部文学作品的‘材料’,在一个层次上是语言,在另一个层次上是人类的行为经验,在又一个层次上是人类的思想和态度,它们在同一部作品中组成为复调式的联系。”作为小说集《黑眼睛》中的核心“材料”装置与人,在组成为作品“复调式的联系”过程中,也完成了文本自身具有悲歌质地的叙事指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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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并不遥远的年代(我不想具体指认一个精确时间),对城市青年来说,无论走出的是高中、中专还是大学校门,等待他们的几乎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工厂。进入工厂既是人生的转折点,也是命运的分水岭。被分配到国营单位和进入街道企业,命运截然不同。这种影响不仅会在个体间持续一生,甚至还延展到子女身上。这种差异是巨大的,也是无法想象的。在那时,国营大厂职工身份就是金字招牌,进入国企,不仅意味着捧上铁饭碗,工作环境、待遇优渥,还在精神层面上自然生出一种凌驾他者之上的优越感。在《完美的焊缝》中师父老庄的女儿庄小妹,就因不是工厂的正式职工,才下嫁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丈夫,内心也因集体工的身份纠结痛苦,感到低人一等。
而当下,一切在发生着改变。所有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他们人生开始的起点——进入工厂劳动,这种人生实践活动的意义彻底被一个具有“嬉皮士”色彩的称谓——打工,击溃、解构、干掉。这个词语不仅横扫了生活,还腐蚀消磨着生活摇篮中的诗意和情调。
但小说家还在记忆这些。刘建东就是一个痴迷于某种信念并为这信念苦苦追索的小说家。他把写作的笔触探入记忆深处,像淘金汉一般对过往的生活进行拣选、提纯、筛聚,撕去人性伪装,剥掉社会假面,还原生活曾经有过的沉重岁月和被尘埃遮蔽的伤痕人生,它们是工厂世界的影存证据。他把这一切捧在手心里,呈出——看看吧!看看。这比人心破碎消失得还快的事物,曾是我们的生活和记忆,是我们的历史和命运。它还是纪念。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阅读与欣赏》呈现出的工厂风物世界,和这个世界内冯茎衣像风情画一般的悲情人生。《卡斯特罗》展示出的个人史传般不无苍凉奇诡悬疑的命运故事;《完美的焊缝》所揭示的青年人对人生理想、世道人心的诗情探索与艰难追问;《黑眼睛》直逼人性深渊、拷问历史良知的疼痛叙事。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有着时代阶层的深刻戳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人生辗转、青春损耗、命运颠错故事,是那般诡异、绮丽、尖锐,但又滑稽、吊诡、悲怆。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时间既雕塑宠儿,也捏造尤物,它还践踏生活。作家像个偷窥者,在岁月的窄缝中看见他们——从工厂、或是装置车间、从社会、或是家庭——那一扇扇敞开的门扉走出,穿过时代张挂着的沉重大幕,来到岁月的前台,讲述人生浮沉、岁月汰洗、命运变迁带来和经过的一切。那里泛滥着生活的暗涌和激流,人被裹挟、涤荡,情欲的疯癫、人性的幽暗、灵肉的挣扎、良知的咬噬以及短暂微茫的快乐、温情、销魂体验都是这水流之上的浪花或泡沫。作家——或是他们讲述的既是工厂世界的风情画卷,又是人生命运的悲欢歌吟。
作家刘建东倾力打造的工厂世界,无疑是小说集《黑眼睛》中最夺目之处。作家的写作之手像是打开了魔镜的另一面,一个轻巧地拨转之后,工厂世界呈现的是:风景这边独好。但它又不无辉煌过后的衰朽与残损,伤情和寂寞。
但呈出不仅是为了让人记忆,它还要让人在记忆中忘却。
把师徒关系植入工厂生活的场域,并籍此展开叙事这早有先例。但像刘建东这么集中在几个中篇小说内如此用心和发力,确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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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这部集子读下来,最让人纠结的是师傅与徒弟的身份关系。也可以说,正是师傅与徒弟这一核心人物关系推动了小说叙事的发展和流变。在师徒之间,既有现代工业大生产流程所设定的管理与服从关系,它包括工作技能与劳动实践的传、帮、带,又有传统伦理价值的尊卑秩序,蕴含着具有社会性的复杂人事、情感、伦理纠葛。把师徒关系植入工厂生活的场域,并籍此展开叙事这早有先例。但像刘建东这么集中在几个中篇小说内如此用心和发力,确属少见。师徒关系从表象看是单纯的,但它的蕴含却无比深厚,甚至不乏狡诈诡异。写出一个有师徒关系的小说不难,难在写出这种关系的复杂、歧义与多变性,以及人物内心(师傅也好,徒弟也好,他们都是人)在时代发展进程中的顺应和徙变。这才是考验作家架构故事能力的圭臬。
在这几篇小说内,《卡斯特罗》中的师傅老庄,最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师傅形象,他坚忍、木讷、笨拙、善良。安处于“师傅”的位置上,对领导听话服从,对徒弟关心爱护;既谦卑地维护着师者的可怜尊严,又时时遭受生活困厄的挤压和排斥;一生庸碌而平静,既无成就,也无大错。在生活中,我们见过多少这样的师傅。但也只是见过,过后就忘记了。似乎也没人追问过这样的一生:价值何在?但作家从不会放弃这样的追问。小说最后,老庄在回想起徒弟陈静死前所说:“我的青春,永远都会埋葬在忧伤之中了。”那一刻,师傅老庄“不禁潸然泪下”,他的内心想的又是什么呢?
在小说集内,师徒关系最为尖锐对抗的是小说《完美的焊缝》。从不同叙事视角呈现堆积的师傅形象,是一个多变的、复合的、可疑的混合型人物——却又像个影子。刘建东塑造的这个师傅形象有点奇怪。说奇怪,是指师傅本人,他无清晰的五官描述,动作也很少,只有说话的声音像个幽灵似的存在。但他是技术大拿、热衷被徒弟崇拜、喜欢打麻将、在家室之外豢养女人、说话做事霸道、孤傲、冷绝,不容他人反驳。这是个有点另类的师傅形象。《阅读与欣赏》中的师傅冯茎衣,有点横空出世的特异,她整个人从思想到灵魂呈现一种通体透明的纯粹,像冰和空气;这就和《完美的焊缝》中的师傅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更像铁和雾霾。两个小说人物形象反差极大,比较起来,真个有点此师傅非彼师傅的讽喻意味。认真阅读过后,我发现《完美的焊缝》这篇小说,故事架构设计显得过于留痕。我就不喜欢小说的开头,师傅那句话“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还是“当着十二个徒弟的面说出”,这话语和话语氛围的模仿意味太浓,像“盗版”的《最后的晚餐》。不仅如此,徒弟郭志强与恋人小苏的相遇,也像是仿照了顾城与谢烨的相遇桥段(或许是作家的有意为之)。我也不喜欢这个小说的结尾,徒弟郭志强最后喊出的那一声“师傅”,在我看来不仅声音虚假,还很空洞。虽说所有作品都是作家精心设置的产物,但留痕过重的设置无疑会损伤小说的内在品质。若不是随着叙事的展开,漫散在小说文本内属于特定时代的理想情怀和浪漫气息,以及小说主人公对人生意义痴迷而无效地执着追索吸引了我,我会认为这是一个很失败的小说。认知就是如此矛盾。它一会儿让人站到支持的正方,一会儿又把人推到否定的反方。
其实在这个集子里,最让人感喟的师傅形象还是冯茎衣。她鲜活、热辣、透明地盘踞在文本之上的天空,像只羽色斑斓的大鸟,展开翅膀就覆盖了其他人的存在。这个女人,即便是在经受岁月侵蚀、人生磨难后,步入色衰颜损的中年,她的形象仍性感、美艳、凄绝地占有着人们对她的回忆和想象,那是不被时间流逝所遮掩的冷艳光彩。她无疑是当代小说中塑造最为成功的女性师傅形象,也是最为典型的女性人物形象。而这一形象,却在叙述中被反复揉搓、打碎、撕裂、颠覆,最后涅槃而成。这是一个认真生活过的人。她是工厂(装置)这个庞大肌体上盛开的时间玫瑰;但材质却是金属的,它的每一片金属花瓣上又释放着被想象过度释放的暗香。这是写作制造的幻景。但它却诡异成立。作家也在成功地塑造师傅冯茎衣这个人物过程中经历了艰难的内心成长。他几乎是和这个人物同步抵达了文学所能抵达的彼岸向往。这也是集子内作家把自我摆进去最深的一个小说。虽然在其他小说中也或隐或现感到作家的存在,但都不像此篇,作家像面对镜子——进行着严苛地自我审视和批判。这种写法当然并不新鲜,很多作家这样做过,这里存在的只有一个问题:谁做的不假?我给不出答案,也无法给出准确判断。
在徒弟形象的塑造中,小说成功塑造了文学青年郭志强、小师妹林芳菲、备受屈辱折磨的陈静等人形象。但还有一个人物却不能忽略,他就是《卡斯特罗》中从未以正面形象出镜的欧阳自强。他几乎也是个影子人物。这个人处世圆滑成熟,善于投机钻营,一路搭乘人生的顺风车,爬到副厂长的高位,还差点扶正。起初,他和陈静同为老庄的徒弟,他却利用这层关系强奸了师妹,碍于师傅的善良和师妹的胆怯,他逃过一劫;他当上车间主任后,原本在他当值时发生的责任事故,却卑劣地转嫁他人,让自己免于处分。可就是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却成功了,还有着光鲜的人生。这简直悖谬荒唐至极。在小说中,他始终没有出场,却无时不在影响着叙事进程,他看似虚无,却不可或缺,这无疑也是小说的成功之处。
四个故事中唯一没有特别明确的师徒关系的小说是《黑眼睛》。但在骆北风与欧阳炜之间,已存在着类似“潜规则”般的师徒关系。在工厂中先入岗位者为师,这几乎是各个行业的通吃铁律。正是沿着这一份身份的脉络,进而演绎出两人从准恋人到人生境地大反转的悲情人生剧。这个小说让阅读五味杂陈。最奇怪的感触是我无法调动内心的同情因子,去倾向于骆北风。按说,他是《黑眼睛》中最该拥有被人同情也最值得同情的人物。甚至在这部小说集内,也没任何人物的命运能够和他比肩痛苦、磨难。他遭遇暴风雪受伤,因一个“默契的谎言”而成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破坏分子”;之后历经数次运动冲击批斗,肉体被虐打、人格被践踏、遭受非人屈辱和折磨;运动刚过,又被以荒唐的聚众流氓罪判刑入狱;他苦难重重伤痕累累的人生遭际,几乎就是一个现代版的约伯。可是他仰望的天空只有黑暗和孤独,没有约伯内心信仰的那个能毁灭人的一切又再赐给人一切的上帝。但这样一个人,却无法唤起我对他的同情。这让我怀疑自己患上假惺惺的冷血症。——可我似能做到同情欧阳炜、黄楣佳,甚至是无辜可怜形象虚假的小韶,就是无法同情他;甚至还对这个人产生一种莫名的鄙视和嫌恶。我不知道这是写作的吊诡,还是自我认知的迷途。
而小说中那个总指挥孟庆云,在我看来他的出场也间接扮演着一个“师傅”的虚置形象,他是骆北风悲惨命运的参与者和制造者,但却从未因此而感到过歉疚和罪感(欧阳炜也是一样)。至死他都无悔意,仍在虚无地捍卫着什么。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悲的人格扭曲,甚或还是一种巨大而恐怖的黑洞似的能量存在。我们会善意地想:是时代造就了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但若我们面对像小说中年轻记者陈楠对骆北风的提问:“你觉得你自己是个什么人呢?”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诺诺半天而无答。
无疑孟庆云、欧阳炜是一个时代的悲情产物,他们甚至还是一笔在当下无法找到失主认领的可笑遗产。在孟庆云这个人身上,也有人性的温暖面,但若剔除这些,这个人物更像一幅油画中的一笔高亮灰色,显目、执拗、顽固地标识着某种陈旧的存在。他的象征寓意也异样明显。
在对小说人物的阅读辨识中,我发现人的心灵是有曲度的。一个适恰的曲度存在于想象与现实的双重塑形中,它不单单属于写作;生活也一再告诫人要不断修正、调适内心的这一曲度。但很多时候,人总是处于失调状态。这和人走路差不多,想走直线,但脚下的道路大多是弯曲的,还遍布岔口。
故事在“装置”中发生,人与人在“装置”中相遇,整个工厂世界在“装置”的映衬下演绎人世的悲欢剧情。某个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个“装置”显然就是卡夫卡小说中的那个神秘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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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装置”中发生,人与人在“装置”中相遇,整个工厂世界在“装置”的映衬下演绎人世的悲欢剧情。某个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个“装置”显然就是卡夫卡小说中的那个神秘城堡。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冲出某种困厄的想象冲动和实践作为,但无一不被命运又打回原地。工业文明的微弱心跳像似就在沟通“装置”的千万条粗细不一犹如血管般的管道内向外传递出来,但它被人隐隐听到的还有人类兽性的呼吸、脉搏。
这一刻,我的内心对它充满了警惕。
作家在选取“装置”这个物的意象时,一定是经过缜密又不无内心痛感的择选。而它一经出现,在作品中得到确立,就获得了类似生命的属性和象征,也被赋予魔性和桎梏的喻指。“装置”——由人力倾建而成,却又无情统辖覆盖着与它有关的人的生活和命运。在“装置”(工厂)与人之间,既有互为依存的现实联系,又潜存着敌对仇视的精神对抗。即便是它已出现衰败凋朽的迹象,但它的存在仍是一种虚大威严的势能。
在这个集子里,主要小说人物都有一个仪式般的行为,爬到“装置”上的某个高点去,或是在那里向着远方瞭望,以抒怀内心、放纵自我;或是在那里向着天空凝睇,以排遣悲忧、消解愁闷;或是身陷绝境,把思想逼入内心的窄缝,以纵身一跃来结束生命(在《黑眼睛》这篇小说中,孟庆云就多次爬到“装置”上,想以死来结束自己在晦暗年代看不到光明的人生,但每次都被骆北风的口琴声挽回来了。而在骆北风看来,他的琴声每次都是为生命送别而吹响。这个桥段设计既精致,又不无虚幻气息)。在这时,“装置”自身就具备了神性与魔性的混合质地,而它的对峙方又在哪里?我无从界定。像是作家在写作中也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只是把这些呈现出来。
如果说《阅读与欣赏》、《卡斯特罗》、《完美的焊缝》这三个小说,在处处弥漫混合着汽油、机油、铁锈等属于工厂的特有味道和环境内,小说人物如冯茎衣、郭志强对“装置”的描述还不乏空幻的诗意畅想,那么在《黑眼睛》中,“装置”与人的矛盾、冲突和碰撞就变得酷烈血腥起来,似乎小说叙事也由此攀升到了具有哲学意味的高处。它既有严苛的人性思考、良知叩问,又有审慎的现实求索与未来追问。对于人或是时代的疯狂,福柯有着别样的清醒和认知,他说:“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方式”(福柯《疯癫与文明》)。这句话的解构力是巨大的。但不能不看到,一个疯狂时代的物质驱壳和精神内胆即便是已变为时间的碎片和垃圾,可一旦与记忆的目光相碰,它释放的冷意也是锋锐的。
“装置”这个东西,可以说是作家刘建东的一个发现和创造,它在写作中被赋予了像它自身存在般的硬度与质感,又获得某种超拔事物之上的象征寓意。但它时刻又面临着被解构和置于虚无境地的危险。使用这种东西,稍不小心,就会使写作陷入被动而又险恶的境遇。
刘建东的小说叙事给人一种强劲恣肆的动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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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东的小说叙事给人一种强劲恣肆的动势。每一篇作品读下来,似乎都会感到一个叙述者的霸悍存在。这个叙述者一会儿是小说中的人物,一会儿是作家本人,但转眼间,又变成一个隐匿的讲述声音。这让小说叙事气息流变不定,显得格外迷人。最为奇诡的是小说叙事的莫名中断。它让人产生幻灭感。这种感觉无数次在阅读中出现——原本正在恣意推进的小说叙事,陡然失势,眼看文字段落间裂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可就在此时,一架彩虹般的桥梁倏然搭就,它又把一切勾连起来。这不是什么奇迹,是小说叙事的内在气息拯救了作品。而成就这些,却非作家的奇门武功不可。所以优秀小说家往往还具有另一个身份,精通叙事神功的武林高手。
刘建东是个被贴上过“先锋写作”标签的作家,这个集子出来,他自己都感到写作发生在自身的深刻变化,但他认为“小说家的志向在于如何能够更合理、更理性、更艺术地用文字来搭建一个美好的文学世界,而不是为了某些主义而束缚自己的思想”,进而达到一个写作的理想状态,“写下去,并写得更好”。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宣言,而是作家的深刻内省。
无疑好的小说内部都存在着一个自足空间。显然《黑眼睛》这个集子内的小说具有这种品质。而这个自足空间恰恰是人(作家)的创造物。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和悖谬。但这却是小说这个文学品种得以神秘存在的品质符号。一种很难理解的事物——却在自身的生成中得以自显般实现,而这一过程又近乎完美,不免太过于刺激了。但小说家在写作中超越想象的事实而抵达创造的事实,却是不可置否的胜利。在对无数“材料”进行现实瘦身和选择的过程中,最终与一个文本实现生存与共、构成写作事实完成的事物是什么呢?小说家对此并不知情。但最终他在完成写作,且又以作品对此做出了回答。这有点像一个幽默剧,也不无讽刺。可是一切就这样——像个祭品摆上祭台。这大概就是写作的神魅之处吧。但另外的一种解释是,小说家的精神自足,与一个小说获得安身立命的自足空间——这种存在,无论是在走向和归宿上都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没人能说清楚这之间的微细联系,小说家亦对此讳莫如深,他们能回答的也只是绕过当此的现实问题,而去指涉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不知这是狡猾,还是智慧。
如果这一段话有效,小说集《黑眼睛》就在向外释放这种能量。但我并不希望它能持久不变。或许,阅读终结的瞬间,我们也会在“黑暗中看到了手一样的眼睛”,它伸过来,就覆盖住了什么。在这一刻,吟诵一下顾城的诗句,可能会短暂缓和一下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