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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胡适汉字改革的矛盾态度

2018-11-12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胡适语言文字态度

◆ 赵 凡

胡适对于汉字改革的主张主要包括两层:一是提倡以拼音文字代汉字;二是提倡简体字。以往的研究多侧重于把胡适对汉字改革的意见置于其白话文理论中而加以顺便提示,专就汉字改革问题本身的讨论则相对较少。这与胡适把白话文代文言文作为彼时语文改革的重点,而把汉字改革寄托于未来的基本态度密不可分。汉字改革问题的“悬搁”,与胡适对这个问题的矛盾态度有关。因此本文拟就这一表面上似乎明白的问题再作梳理,并试图一探胡适汉字改革矛盾态度的根由。

一 什么是“中国文学革命更大的收获”?

胡适在1935年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撰写了一篇导言,末段如下:

在那个古文学权威没有丝毫动摇的时代,大家看不起白话,更没有用拼音文字的决心,所以音标文字的运动不会有成功的希望。如果因为白话文学的奠定和古文学的权威的崩溃,音标文字在那不很辽远的将来能够替代了那方块的汉字做中国四万万人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了,那才可以说是中国文学革命的更大的收获了。

在这篇文章之前,胡适叙述下的文学革命发生史从未特别突出“废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的问题,更没有如此文那样在32页的篇幅中用近8页来叙述晚清拼音化运动的历史,个中因由值得玩味。

最直接的原因大概出于《建设理论集》所选的篇目多少涉及汉字改革的相关议题。但更重要的是,胡适在此提请人们注意,中国文学革命的最终目标是“音标文字在那不很辽远的将来能够替代了那方块的汉字做中国四万万人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白话”取代“古文”成为一种新的书写形式,只不过是拼音文字取代汉字所迈出的第一步。换言之,胡适实际上把文学革命视作实现“言文一致”这一近代以降语言文字运动之“终极目标”的“中间物”,也就是说至少在1935年,文学革命抵达的“言文一致”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言文一致”,它只不过是目前拼音文字还未实行之前的“过渡办法”。所谓真正的“言文一致”应该使“中国四万万人”能够通过使用“拼音文字”往来无碍地接受教育和表达自我,那样的文学革命才可谓真正获得了“更大的收获”。

仅就“导言”的末段来看,胡适大概对汉字改革抱有较为激烈的态度,是汉字改革旗帜鲜明的反对者。但事实上,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谈到汉字改拼音的问题时,他的态度却并不像“导言”里那么坚决,至少有许多可供讨论的空间。下面我将以时间为线索,将胡适汉字改革的言论分为三期,并在最后分析造成这一矛盾态度的原因。

二 作为“教授法”之修辞性说明的“死文字”、“活文字”

早在留学美国时期,胡适就曾研究过汉字改革的问题。“死文字”与“活文字”之说便源自胡适作于1915年8月26日的英文论文The Teaching of Chinese as It is。在当日的札记中,他将此文题目译为“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并用中文归纳了要点。在《逼上梁山》一文中,胡适将这篇英文文章视作“一种过渡时代的补救办法”,并认为当时“已经承认白话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仿佛这个说法自动地成了他提倡文言文为“死文学”,白话文为“活文学”的最初根据。

尽管胡适在回溯历史时,为我们勾画出生动而富有戏剧性的文学革命发生史,然而这种回溯不免存在一个“视点差异”的问题,即1915年的胡适和1933年的胡适能完全等同吗?我的意思是,胡适在1915年所理解的“死活文字”和1933年文学革命业已初成时的“死活文字”,其内涵乃是相同且处在同一脉络之下吗?我们不得不仔细斟酌胡适的回溯与历史的语境之间所存在的“视点差异”。笔者认为,正是这两个“视点”处于不同的“装置”之中,根本上造成了胡适对于汉字改革问题的矛盾态度。

考察胡适在这篇文章之前与之后的札记,或许能更好地把握“死文字”、“活文字”的内涵。1914年9月13日胡适记述了9月3日的波士顿之行,听到一个有关“中文打字机”的讲演,在概述中文打字机的原理之后,胡适大发感慨:

吾国学生有狂妄者,乃至倡废汉文而用英文,或用简字之议。其说曰,“汉文不适打字机,故不便也”。夫打字机为文字而造,非文字为打字机而造者也。以不能作打字机之故,而遂欲废文字,其愚真出凿趾适履者之上千万倍矣,又况吾国文字未必不适于打字机乎?

胡适捍卫汉字的立场鲜明之至,对主张废汉字的“狂妄者”报以“其愚真出凿趾适履者之上千万倍矣”之讥,不仅改汉文不可,连简字亦不许,态度不可谓不激烈,且不像一时兴起的咒骂,而更似酝酿多时的发泄。就在《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写作前两个月,即1916年6月6日,他誊录辛稼轩的词后,再发感慨:

以文法言之,乃是一句,何等自由,何等顿挫抑扬!吾国文本可运用自如。今之后生小子,动辄毁谤祖国文字,以为木强,不能指挥如意(Inflexible),徒见其不通文耳。

他不仅不认为汉字该废,而且注意到汉字的文法“何等自由”、“何等抑扬顿挫”,可以“指挥如意”。

两个月后,在写作《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一文时,胡适显然并未放弃这个立场,并认为正确的教授法是解决教育普及的关键:

我以为,那些被归因于我们语言自身缺陷的大部分缺点,是由于汉语始终没有被正确的和科学的教授造成的。批评者们对它的谴责显得过于仓促,他们不了解语言比宗教更加保守,故作惊人之语和破坏性的批评都不能使它得到改进。

被胡适誉为“留学生之首”的赵元任,通过科学的方法,提出拼音可以替代汉字的观点,这不得不让胡适自己的话有所回转:

我也乐于承认,字母语言可能比我们自己的语言有更大的优势,所以汉字的拼音化是一个值得用科学方法来研究的问题。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都极不可能活到汉文采用字母文字的那一天,尽管我们可以为之付出努力。

对此文的语境稍加考虑,那么便不会急于将文字的“死活”太快地纳入以实现“言文一致”为终极目的的“装置”中去。尽管胡适在此文中试图扭转人们对白话的印象,但白话还未成为日后那种一元性的国语,而是作为与文言相互影响、相互补充的语言要素。提升白话的地位在于令文言更易于教授。彼时汉字“死活”的分域,更多乃出于“教学法”意义上描述汉字汉语特征的修辞性说明。“死活”内涵更多地指向“近文”的汉字与“近言”的汉字,或偏于书面的汉字和偏于口语的汉字。也就是说,还未被赋予之后作为“死文学”、“活文学”之工具的价值判断。彼时的胡适一心只想通过正确的教授法来“救活”看似“半死”的汉字与文言。

三 文学革命中“首鼠两端”的汉字改革

1918年4月,钱玄同发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主张汉字汉语尽废,因为汉文“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而“欲使中国不亡,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钱玄同为中国今后选择的文字方案为“Esperanto”(世界语),而以英文或法文作为过渡。这种态度显然已远远跃出了语言文字内部的问题,而涉及整个文明的选择问题。陈独秀随后附和,认为汉字之废乃“进化公例,恐终无可逃”,但废除汉语,还需等人类进化到将“国家”、“民族”等观念“悉数捐除”之后,方可不废而自废。钱、陈二公的态度虽然有别,但基本上如出一辙。面对此等激进的氛围,胡适所倡之“白话文”在“言文一致”的“进化链条”上就显落后了。在陈独秀之后,胡适道:

胡适这一根本的文化立场,令他在以拼音代汉字的改革上犹豫踌躇,迟迟未能有果决的意见,这甚至引起“同仁”的非议。1918年4月15日在给钱玄同的私信中,针对钱玄同与陈独秀的主张,胡适坦言自己的保守态度:

中国文字问题,我本不配开口,但我仔细想来,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简单的事,须有十二分的细心,方才可望稍稍找得出一个头绪出来。若此时想“抄近路”,无论那条“近路”是世界语,还是英文,不但断断办不到,还恐怕挑起许多无谓之纷争,反把这问题的真相弄糊涂了。

在私底下,胡适始终不放心自己偏向于激进的态度会带来什么影响,故一再申说“今日的学者该做一点耐性的功夫,研究出一些‘补救’的改良方法;不该存一个偷懒的心,——老实说这种主张是偷懒的主张!——要想寻一条‘近路’”。胡适显然意识到自己在《新青年》上的表态与此刻坦露的谨慎保守不相协调,因此自嘲道:

与其说是“首鼠两端”,不如说胡适对“观念”(“言文一致”装置)和“经验”(“语言文字比宗教保守”)的分离感到不安。这种情形一定不只发生一次,否则何以称“又”?

在几个月后,昔日伙伴朱经农致信胡适,反对以拼音代汉字。在答信中,胡适认为:

这句话的暧昧之处就在于将来的“总该”与现在的“决不能”之间的矛盾,现在的“决不能”似乎并没有为将来的“总该”留出可能的空间。但“言文一致”的“进化公例”又告诉他,“根本上”拼音代汉字是可行的。又过两个月,朱经农的哥哥朱我农致信胡适,我农倒比经农“新潮”,非常赞成用罗马字拼音法,并大段列举传教士罗马字的适用与流布。胡适便放弃了“决不能”的保守,开始摩拳擦掌:

受了诸多鼓舞的胡适想真正着手实行,甚至开始预备拟订实行的“细则”。如此可见,只要稍有一点符合“言文一致”的“经验”出现,他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便开始发挥效用。但最终我们没有看到胡适期许的“细则”的出台。几个月后,随着乐观的“消退”,这种“希望”又弥漫起一种“空想”的味道:

“注意我们现在不过希望”作为插入语被单独提出,并加以强调,表明了他对汉字改拼音的异常谨慎,但对未来的想象又落脚于如此诱人的愿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胡适兜了个圈,其对汉字改革的态度又回到《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的起点上去了。

四 为“小百姓”的汉字改革“正名”

据唐德刚讲,他曾在50年代初问胡适关于汉字拼音化的问题:

“汉字要不要拉丁化呢?”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胡适以肯定的文言文,不置可否地回答我。

唐德刚机智地点出,胡适以“文言文”作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当唐问道:

“胡先生,汉字要不要改革?”

1923年《国语月刊》出版“汉字改革号”,胡适为其撰写“卷头言”。在文章开篇,胡适重申:“语言文字是一种极守旧的东西,语言文字的改革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这是旧调重弹,但紧接着胡适提出语言文字变迁的通则以及由此而来的附则:

在语言文字的沿革史上,往往小百姓是革新家而学者文人却是顽固党。

促进语言文字的革新,须要学者文人明白他们的职务是观察小百姓的语言趋势,选择他们的改革案,给他们正式的承认。

语言文字变革的主体从“学者文人”变为“小百姓”,一方面与胡适留学后,受美国民主政治的熏染而提升了个体在参与历史时的地位与作用有关,另一方面也与胡适的“实验主义”哲学有关,因为“这些惊人的大改革,处处都合于‘

经济

’的一大原则”(黑体字原文如此)。紧接着他援引自己过去的话道:

改变的动机是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目的是要补救这种实用上的困难;改变的结果是应用能力的增加。

实际上,“拼音字”也好,“简体字”也罢,胡适最想强调的还是应把汉字改革的主体从“文人学者”那里交还给“小百姓”。这一“平民主义”立场,基本上令胡适摆脱了“拼音代汉字”问题“首鼠两端”的矛盾与纠结。而把一切汉字改革的主张,仅仅视为一种“提倡”,而并不需要,也不应该真正由“学者文人”着手来做。到了1954年,即使是“简体字”,胡适对于那种以“政令”而强力实行的方式,仍有所保留:

由此可见,通过“平民主义”的价值取向,胡适从自己身上卸下了汉字改革这一对中华文明来说关系重大的问题,而把它交由“平民”的实用,以及历史的自然进化。

五 汉字改革的“矛盾修辞”及其原因

将胡适所发表的汉字改革主张罗列出来,我们会发现这里面仅存在细微的差别。在这些种种相似的言论中间,呈现出一种矛盾的修辞,笔者将之称作“希望—空想”的话语结构。汉字改革朝着“言文一致”的“表音化”方向迈进,或许是胡适早已确认的“进化公理”,然而把这一“观念”诉诸现实,却让胡适感到步履维艰。比如1936年,以“国语与汉字(讨论)”为题发表了周作人与胡适的往来书信,胡适就承认:

用汉字写出来,全国都可通行;若拼成了字母文字,这句话就可以成为几十种不同的文字,彼此反不能交通了。

其一,“中国文艺复兴”之基本文化立场与“言文一致”之进化论立场的冲突。这个冲突落到语言文字上,就是“以质救文”与“言文一致”这两种“认识装置”的冲突。“进化论”强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现代语言学观念中,文字成为语言第二性的书写符号。而汉字与“言文一致”的表音化要求不相适应,自然“终无可逃”地要被拼音文字取代。胡适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但他把“文学革命”的大量精力放在对“白话文”的提倡上,以及为“白话的俗文学传统”进行“正名”的努力上,这便不是一个“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可以说清楚的了。“以拼音代汉字”显然溢出了“文艺复兴”的范畴,而有放弃整个中国文明的倾向。这显然有悖于胡适“再造文明”的“文艺复兴”立场。所以“简体字”是可接受的,而“拼音化”则“兹事体大”。

其二,作为公共人物之乐观主义态度与作为私下场合之“真实”态度的冲突。之所以将“真实”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无论公开或私下,其实都是胡适真诚的态度,尽管二者可能有矛盾。上文提到,胡适被钱玄同讥为“首鼠两端”,这其实不能怪胡适。在发表“大系导言”的半年前,他曾讲:

罗尔纲曾忆起胡适与中医的一个故事或许亦可添作佐证。1920年胡适曾患肾炎,西医医治无效,却由中医陆仲安医好。胡适对此轻描淡写,时有隐晦。罗尔纲对此分析道:

胡适显然意识到自己作为公众人物的影响力,对中医的态度尚且如此,那么对待“拼音文字”,即使有所顾虑,也绝不可能去加以明确的反对了。

注释

①专论胡适汉字改革的代表性研究有:唐德刚:《国语、方言、拉丁化》,《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2015年版,第157~186页;周质平:《胡适与钱玄同:文字改革》,《光焰不熄:胡适思想与现代中国》,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69~175页;赵海红、张天明:《胡适保存汉字论》,《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陈占彪:《论“五四”时期的“语言文字革命”——以鲁迅、胡适为中心》,《文艺争鸣》2006年第6期。

②胡适:《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32页。

③1919年2月China发表胡适的英文论文A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可谓胡适最早一篇叙述文学革命的历史;1919年8月的《〈尝试集〉自序》则为首次用中文自述“个人主张文学革命的小史”;1922年2月发表英文论文The Literary Revolution in China;1922年3月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以及1933年12月3日的《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是两篇叙述文学革命历史的重要论文,影响也最为广大,成为长久以来现代文学发生史叙述的基本典范。以上诸篇对晚清的拼音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基本上一笔带过。

④据席云舒的研究,此文的英文原文与札记所作要点并不完全一致,且未编入胡适的任何一本文集。席云舒找到这篇文章的英文原文,并将之译出,以胡适日记中的中文标题《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为题,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下面对这篇文章的引用皆本于此。

⑤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4、6页。

⑥江勇振认为《逼上梁山》“误导读者,以为钟文鳌的中文拉丁化的传单,就是他提倡白话文学革命的灵感或促因”。彼时的胡适还处于“走向文学革命的史前史时代”。因此,传单仅“促使他讨论的,是中国文字的问题,而不是中国文学的问题”。江勇振通过阅读胡适《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的英文原文(江译为《现行汉文的教学法》)所得出的结论与笔者相似,但我们的论证程序并不一致,而且笔者欲进一步分析造成这种“误导”(亦即笔者所说的“视点差异”)的原因,而这是江勇振并未深入分析的部分。参看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 第一部 璞玉成璧,1891—1917》,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567~575页。

⑦“装置”一语借自柄谷行人的说法。柄谷认为夏目漱石在将“汉文学”与“英国文学”进行比较时,其实忽视了“文学”本身的历史性,也就是说“文学”这一意识的出现令夏目漱石的认识装置发生了变化,使得他对历史的认识发生了“颠倒”。参见柄谷行人著,赵京华译:《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9~10页。

⑧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472页。

⑨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128页。

⑩“每与人评论留美人物,辄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君之所专治尤在汉语音韵之学。其辨别字音细入微妙。以君具分析的心思,辅以科学的方术,宜其所得大异凡众也。”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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