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透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出版感言
2018-11-12张灯
张 灯
经过二十余年的苦研苦耕,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拙书《文心雕龙译注疏辨》的繁体字本不久前已由复旦大学出版社付梓面世了。至此,我确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它是我后半辈子耗尽心血得来的学术成果。这些年来,除偶然也不得不写一点怀人的、应景的文字外,我的所有精力全都扑在这项作业上面了。有人或许会问,《文心雕龙》原著文本不到五万字,加译加注再加辨误析疑,真的需要花上二十倍的篇幅吗?我要说,笔者其实是极为注重简省笔墨的。以全书485则辨条言,尽管广征博引,铺得较开,却皆为前人校注训解的疏误而发,自信尚无废话,即没有一条是无的放矢、哗众取宠、故标新异的产物。自宋元明清至当前,前人的研究不免会留下一些空缺,校注疏解中也存在不少舛误,更还有许多引申阐发别出心裁,反将原著读解领入歧途,而且陈陈相因,以讹传讹。这些,都是颇值得学界认真思考的问题。拙著的探究工作,正是从这个基点出发,自己戏称是学术上的“拨乱反正”。因此,我愿意写下自己的一些感言。
跳槽的缘起
我原来是研究现当代文学和文艺理论的,写文艺随笔,作理论探索,主要的还是作品评述。因为另有本职,或教书,或做编辑,不是专业写作者,只能见子打子,像小贩一样兜售点零星物儿。即便如此,也受许多限制。比如,想写的或因犯忌而不能写,不想写的又不愿去作趋炎附势的随从。就这样,二十余年积累下来的文稿,仅有十七万字,虽亦汇拢而成《艺术魅力纵横谈》的小册子,雷达先生所作之序也说了不少好话,但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常在为自己的浅薄而惭愧。
1989年下半年起,我请了一年的创作假。当时并无明确的选题,仅仅为摆脱烦琐的编务,想自己搞点研究。具体搞什么,一时尚无决断,于是先抓武侠小说消遣。某天读到周振甫先生的《文心雕龙今译》,觉得注释可以商兑之处颇多,译笔也较显生涩。随后又找来陆侃如、牟世金先生(合著)和赵仲邑先生的同名专著《文心雕龙译注》,比《今译》似乎要好些确些,但仍不甚理想。这三个本子流行较广,学人多以其为读解《文心》的首要依据。一头要面向众多初学的年轻读者,另一头又要面对年代久远的艰深巨典,注解的准确稳实本已难甚;再加上原著以骈文写成,译作白话自也应体现其俪对美文的风韵吧!我有点跃跃欲试: 自己可不可以也来译它一遍呢?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翻译了全书首三篇《原道》《征圣》《宗经》的文字。反复润改后自己还觉着满意,却仍无把握,于是分别寄给北京和上海的两位专家求教。碰巧的是我同一天寄稿,两位也同一天收到,都在当晚作复,我又同一天收到了回函。他们都极表惊喜,鼓励有加,希望我务必按自己的路子将全书译完——他们是看到了拙稿与其他译注本的差异。但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嘱我将视界放开阔一些,译注辨析的参照点不宜光局限在这三个版本上。这本来就是我的打算,试译三则仅仅是种试验田而已。
在着手寻觅《文心雕龙》各种版本的同时,我已展开了自己的探究工作。虽说资料无法像前辈学者那样收罗详尽,但历来的重要刊本,尤其是现当代学者诸多学术专著,都还算是相对完备了的,它们引领我去对照比较,去斟酌推敲,去辨识正误,以求取对文本文意相对有最显确切的训解阐释,疑义疏解、去谬存真的辨析条目自然也在此过程中产生。
这实在是苦透苦透的差事。这里需要格外地严谨细致,绝对不可马虎潦草,所谓要能“断以己意”,那是务需经过切实的诂训,分辨出歧异而又有定见定识之后的一种水到渠成,与浮躁取谬、随意图新完全是两码事。即使在很小的节点上,我也尝到了这样治学的甜头。如《序志》篇末赞辞有云:“逐物实难,凭性良易。”“逐物”一词,各本多解指“理解、掌握事物”,两句谓追索万物之理及真相本就很难,但掌握其规律则可显得较为容易。表面看,译解十分顺畅,然又有一个不可通解处: 认知事物之难就难在把握其“性”也即其规律上,下句再说掌握其规律则易,岂非成了自悖式的解释?这里或应疑训解有误。查核全书,笔者发现“物”“貌”等语,实为彦和专用的写作概念,《明诗》篇有“驱辞逐貌”句,《诠赋》篇有“品物毕图”“写物图貌”诸语,《物色》篇又有“写气图貌”之说。这里的“逐物”,也即是“写物图貌”,引申指写作事业,两句应谓: 写作事业本就极其艰辛,掌握规律则可较显容易。这样解句,既显得文顺意畅,更与全书讲规律、谈文术的主旨紧相契合。
类似的例子尚可列举许多。我总觉得,《文心雕龙》的字词句、篇章表意等基础性研究,确还有不少值得进一步推勘的地方。有位专家曾肯定地说过,《文心雕龙》的研究已做得差不多了(指字词句的基础性研究)。或许是这位先生出过校勘文本,但怎可以此盖住众多专著而将己作树为标范呢?所以有专家说,此乃狂妄浅薄之见。我则是选定24篇重要篇目,从析疑入手,逐字逐句地斟酌,写下辨析条目,又据已有的新见新识将原文重新翻译一遍,形成了第一本专著《文心雕龙辨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在1996年召开的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第五届年会上,笔者提交了大会发言《关于龙学研究中的“三欠”问题》,明确指出《文心》研究中存在着文字诂训欠妥、文本校勘欠慎、文意把握欠确的缺失,用事实回敬了上述说法。这以后,自己的探索工作便始终沿此朝向前行,一直没有停歇过。
同样耗尽心力的还有全本的白话语译工作。按比例看,译文不过仅占全书篇幅的十分之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却绝不会少于整个工程的一半。每字每句每篇译文,我都反反复复地作了润改。我始终认为,像《文心雕龙》这样的骈俪之作,显然不宜用一般的白话散文译之,而更得格外地讲究译笔的遣词、句式和文采。二十余年来,我一直在摸索,想寻找一种与骈对原著能同趣互映的语词句型组合,以利体现骈美的原文。实践中或许算是找到了一些感觉,因而对拙译提出了两条硬性的规定: 其一是要求译文大体是原文的一倍。尝试的结果发现这二比一的比例正相合宜,拉长了显冗,压缩了则干。其二,译文基本都采用类乎白话文的排比句式,来对应原作的排偶文句,力求显现其独特风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刻板的苛求是自己折磨自己。但是,翻译绝对又应是一种创造,我于是只能勉力为之。效果也许是好的,可以举一段译文作例子。《物色》的原文有以下各句:
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连]形: 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拙书的译文则作以下译解:
所以,“灼灼”二字写出桃花的明丽,“依依”一语极尽杨柳的柔顺,“杲杲”的状写勾画阳光灿灿的图景,“瀌瀌”的描述展现雨雪漫漫的形貌,“喈喈”连声仿效黄鸟的和鸣,“喓喓”叠音模状草虫的叫声。再如“皎日”表现光亮,“嘒星”形容细微,一个字即已穷尽景态;“参差”状荇菜长短,“沃若”言桑叶鲜润,两个字则又写透物貌: 一律采用以少总多的写法,外物情貌便都状写无余了。
译解是否准确妥帖,应由学界去评说,但可以补充一点的是,原译的“一个字即已穷尽物态……两个字则又写透形貌”句,付印前还更换了二字,即将“物态”易为“景态”,“形貌”改作“物貌”,目的仅仅是为了避免与上文“形貌”一语的重出。笔者始终认为译文务应严谨考究,这个路子想是不会错的。众多学者费大力气予注予译,且不说尚有信实不足处,“雅”字的目标则恐怕大多都未能达到。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张光年先生或有感于此,1983年推出六篇《〈文心雕龙〉选译》,以后增补至三十篇,结集称名为《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他在序言中说:“人家是那么漂亮的骈体古文,我用语体骈文翻译出来,力求(不能完全做到)上下句对偶相称,平仄协调。还力求(不能完全做到)一句古文译成一句语体文,不失原意。”大诗人的语译,自然文笔雅丽,句型工整,对诸多注家译文的欠缺应是一种补足,甚至可以说是树起了一杆标的。但因张老的语译基本属“直译”的性质,故训解要求或应严格些。恕我不恭,在将原著语辞准确无漏地译释出来方面,个别地方似尚可值得推究。如原著首篇首句“文之为德也大矣”,张老译作:“文的来头大得很啊!”“文之为德”是否即为“文的来头”意?“来头”一语乃当代口语,不能说口语不应进入译文,问题是其含义比较广泛,可指人和事的来历、势头、力度等等,尽管读者能够大致体察到译句的含义,但从训诂严谨的角度言,表意仍恐会有不确切感。接下去又有“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两句,译文作“日月交辉,高悬出天文的形象”。“叠璧”二字指日月如璧,轮番照耀大地,译文似未予清晰地传导;“垂”谓布,“丽”为附着意,后句言显示出天上无比璀璨的景象。这一训解若不误,张译是否尚有一些缺憾呢(这后一条意见书中虽无剖述,现在补出却也未必嫌晚)?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挑剔,但我则认为是对译事该有的要求,尤其是对《文心雕龙》这样简约而骈美的古典名著。真正严于诂训的是杨明照先生,他在《〈文心雕龙〉有重注必要》一文中引他著中的“鬼神之为德”“中庸之为德”“酒之为德”等句相较,指出“造句和用意极为相似”,“都应作功用讲”,“‘文之为德也大矣!’犹言文的功用很大啊!”释此“德”字既确又透,堪称训解古文的楷模。我开始试译之时尚未见到杨文,首句的众多歧见也让我几度反复地推敲,最后译定为:“文章作为一项德业,实在是够盛大的了”。我想,“德业”一语由“功用”之训转来,译句又与原文语词贴切相应,再三再四地斟改也应是值得的。
审慎从事,敢于质疑
治《文心》近三十年来,我始终抱着既小心又大胆的态度,说具体点,那就是: 审慎从事,敢于质疑。这是两个基本之点。
不谨慎从事,不紧扣原著主观随意地阐解一通,那会将文本搅乱,错谬迭出,贻误后学,俗话称之为“糟蹋圣贤”。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诠赋》篇有“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两句。“体国经野”语出《周礼·天官·冢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郑注云:“体犹分也,经谓为之里数。”陆德明也有解释,意谓营建京都宫城门途,如人之有手足四体;管理郊野丘田沟洫,如机之有经纬。这样,“体国经野”后来成为固定词语,泛指治理国家,含善规划、有条理之意。
众多注家训“体”为划分,释“经”指丈量。确。但经译者的引申发挥转化为译文,意思则又与原意相距过遥,有了根本性的偏差。牟本译为“这些都是关系到国家的大事,意义是比较广大的”,周注又译作“都要考察国都体制,观看田野规划,推重重大的意义”,其余注译如郭本、龙本、向释本、《义证》等等,也都未能逸出这个译解范围。
描摹“京殿苑猎”,了解观察自不可免,但何以牵扯到了“国家的大事”?又何需考察“体制”并观看“规划”呢?似乎,辞赋家都得如当今之各级计委主任,否则便难以命笔,这岂非成了笑话?本条二句是专对大赋而言的,篇幅长大,内容宽泛,故务应如“体国经野”一般来安排构筑,以做成结构完整、有“序”有“乱”的“鸿裁”。下句的“义”字,恐也不指含义、意义,其本训指容止、仪态。两句其实是说: (那些描摹京都殿宇、游苑狩猎,叙写从征远行、襟怀志趣的大赋)都有如经国治疆般地经营,体式崇尚昭明宏大。稍微细心点的读者都会发现,整个这一段介绍汉赋崛起发展,划出长篇大赋和短章小赋的区类,叙说二者当如何写作,各有什么内容和哪些特征,何来意义及影响的述说?根本在于粗疏,不去审察整段行文的表意,不细致推究孰正孰误,于是错将比喻语辞当作实指来译释,译意的走失也势在必然。人们不妨比对一下,究竟哪一种译解更显得顺贴合理些呢?
另可举一个校勘的例子,很小,却极能说明《文心》研究中确实存有不少的空缺、罅漏和谬误。《征圣》篇有“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两句,各本的译释,“书契”一律解指文字。训释不误,但无论如何均不能将各句衔连起来。上文提示语说,圣人的著述即经书有四种特征: 或语言简练,或文辞繁富,或理思明辨,或蕴蓄隐曲。紧接着用十二句列举若干经书(有的为暗举),阐述其各著的特点,惟此排在第七、八的两句未指何著,紧挨而言的下句“此明理以立体也”岂非成了不可落实的空话?作为大家的彦和能如此不顾前后地行文吗?这里的读解肯定出了毛病。经反复思忖斟酌,终于霍然有悟: 书、契二字是否应当分训?“书”指《尚书》,“契”谓文字,此言《尚书》的文字如何如何。古文之中,“书契”二字常常联用而训为文字,但单用“契”字也指文字,甲骨文至今尚有称“契文”者。这就是说,在此处的语言环境中,二字分训最为合理,即文本校为“《书》契断决以象夬”,这样正能使前后十二句表述句句顺畅有指,没有任何读解疙瘩。与下篇《宗经》赞《尚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也完全的合拍合榫。花了许多心力,校勘仅仅添一个书名号,但自己觉着值得,因为毕竟扫除了文本的一处障碍,也已为后出的专著所采纳。仅此一则小例,或多少可以说明,笔者是如何将小心和大胆结合在一起的。
当然,质疑不是目的,它仅仅是一种手段,是解开疑团的基础。你还得走出第二步,第三步,将正解(包括胜解)和阐述落到实处,才可望真正的有些学术建树。笔者深深感到,要使学术探求有科学的推进和提升,浅尝辄止不行,那样只能追随在他人后面人云亦云;别出心裁也不妥,因为一旦失却严谨,往往容易出现改正为误的谬说。这里,应当有两个方面的突破。其一是朝着客观的方向,即对已有的成果作鉴辨识别,认清是非判明优劣,学术总是在纠谬、取正、从优的过程中前行的。其二是朝主观的方向使劲,提高研究者自身的学养,深思熟虑,提炼出切实可靠的学术见解。这样,质疑便有了归宿。
向权威挑战
《文心雕龙》问世1500年来,花引蜂蝶,有众多学者为其考订注疏,留下的专著为后人提供了许多真知灼见;现当代出版的注本释本译本则更多,为普及推广这部名著作出了突出贡献。著述者多为专家学者,有的还被尊奉为权威,他们书中难道也会出错?是的,很遗憾,此中仍还有不少疏漏、失确,甚至是谬误,务应予以指出纠正。这就是说,我们首先会遇到向权威挑战的问题。笔者曾经作过一个比喻,说这样做犹如轻量级找重量级比赛拳击。但只要踏上学术探索之路,这恐怕就是难以回避的问题了。
这里可以举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事类》篇有这样两句话:“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矣。”字面表意清楚,疑点在一“千”字上。范文澜献疑曰:“彦和语即本《淮南》文。《淮南》又本《吕氏春秋·用众》篇。数千似当作数十,数千不将太多乎!”杨明照的意见正与之相反:“按古人为文,恒多夸饰之词,舍人于前篇言之备矣。如鸡蹠数千,即为太多,则所谓周游七十二君者,其国安在?白发三千丈者,其长谁施耶?《吕氏春秋·用众》篇:‘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与蹠同)数千而后足。’是舍人此文,本《吕子》也。且本篇立论,务在博见,故谓‘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皆喻学者取道众多,然后优也。”此说早在195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心雕龙校注》新版中提出,继后推出的注本译本除郭注本外,文本一律据杨校写作“数千”。尽管杨校细致精当,提供了许多卓见卓识,但这里的一字之争,是应当肯定范注确而杨说非的。我们该回到彦和的原句上来。这是骈对为文的两句,前句说一皮无法成裘,系实言直叙,那么,对仗工稳的后句,也绝然不会取用夸张的修辞格。这是无可置疑的,显而易见的,不然,写出这样的跛足文句,彦和岂能成其为理论大家?
此例之中又还套有一例。1967年台湾学者张立斋出版的《文心雕龙注订》取范说:“‘千’字当为‘十’之误”;1982年同一作者所著的《文心雕龙考异》(二著皆为正中书局版)则又校“十”为“千”,并说:“血流可以漂杵,一食何妨千蹠,皆在夸饰之列,况吕氏之作可征乎。范说非。”学术见解的更改是常有的事,但将原有的追随者转为争论对象,采用如此的口吻,实在欠妥,更何况新取的意见是看似依据强硬,却仍有明显的破绽,经不起推敲的呢?
笔者将这种现象称作“名人效应”,也可称之为“权威情结”。学界确乎普遍存在着一种跟风的不良习气。只要是大人物大专家讲的、写的,不对也对,不深也深,一味趋从,竞相阐发,甚至还奉上许多天花乱坠的赞誉,殊不知这样做不仅阻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和提升,更还会张扬误识而使之成为学术定论的。
当然,杨先生治《文心》精当深湛,他与王利器先生被誉为校订勘误的“两大功臣”是当之无愧的,“数千”之校不过是偶然的疏失,其他校订则又精彩纷呈。如《乐府》篇有“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两句,前句“致”字不可通,纪(昀)评改为“制”,以后各家多沿用,1959年的杨校本也校定为“缪袭所制”。但是,唐写本文字又作“缪朱所改”,“朱”字“改”字的出现想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吧!再往深处探索,《晋书·乐志下》有明确记载: 三国时,魏国缪袭、吴国韦昭都曾受命改曲,那么,唐写本“改”字不误,“朱”字则应为“韦”字之误,“盖草书‘韦’‘朱’形近”,故将文本校定为“缪韦所改”,这样,文本与史料、异写与辨证完整地谐合,杨校达到了何等精细的程度!
同样为著名专家写的《今译》本,却没有杨校这样的精度。《诠赋》篇赞辞有云:“析滞必扬,言庸无隘。”王证据唐写本改二字,校定为“抑滞必扬,言旷无隘”,各本均无异见,《选译》《今译》亦然,但训释却令人哭笑不得——二本注文均为“抑滞: 抑后,后面抑,即欲抑先扬。”译文则互有不同。《今译》译作:“对抑止停滞的一定要加以发扬流动,内容广阔而不窄隘。”《选译》本后句同,前句则为:“修辞下抑后一定上扬。”尽管其注释本作了说明,举司马相如《子虚赋》写云梦泽即取用这种手法,但仍无法弥补注与译全不相扣的疏误,表意也模糊不清,读者不知彦和究竟在说些什么,哪里还有权威性可言?其实,两句言汉赋“铺张扬厉”(杨校语)的风貌特征,谓描状静止平板的事物都可以使之灵动飞扬,言辞旷放又有如江河无阻无挡,毫无向后抑或先扬后抑的含义嘛!再则,反衬手法与先扬后抑(或先抑后扬),恐也不该混为一谈吧!
举出不少实例,为的是说明自己的权威观。笔者是极其敬仰专家学者的权威论著的,全书征引他们的述说已达数不清程度便是明证。但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权威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别人硬贴上去的,它是在学术实践中自然形成的一种客观存在,是经过积累、深化、提炼后成为普遍认同的一种真知灼见。另一方面,权威性并不等同于万能性。专家学者即便在总体上、诸多方面的论断有其权威性,却也无法保证在每一个节点上的见解都确凿无疑,此即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之谓也。所以,既要充分尊重权威,遵从他们的科学论述,但也不宜盲目迷信,将谬误也奉为圭臬。这中间,鉴辨是必不可少的,胆识也是不可或缺的。
挖一口深井
除了朝客观方向求取突破和推进,又务须要求自己在主观上作出刻苦的努力。两方面的互动相加,才可望获取有价值的学术建树。笔者的探究工作也是双管齐下的,但鉴于以往写的文字涉足古典文学领域相对较少,学养受限,因而尽量要求夯实自己,反复审核本人见解的正确性合理性,也即在主观层面上笔者花费了更多的力气。
如《祝盟》篇的“太史所作之赞,因周之祝文也”两句,唐写本则作“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这里的“赞”字,具体指汉代帝王葬礼所用的哀策文字。唐写本的后句,显然欠合乎逻辑,哀策讲究文采,其他祝文难道就不求文采了?所以,好些主张依唐写本校订的注译本,译后句仍据今本文字。前句的“太史”则有歧见。周注释本说:“太祝: 《后汉书·百官志》太常卿属下有太祝令,‘凡国祭祀,掌读祝及迎送神’。又太史令,‘掌天时星历’,不管读祝。”杨校说同。看来凿凿有据,彦和“太史”一语似乎是用错了。但是,古代职官礼仪极其繁复,不同情况下有不同规定,司职也恒有交叉。为探究竟,笔者查阅了《后汉书·礼仪志下》,其中详尽记录了汉代大丧礼仪的过程。从太子即位到灵柩起驾再到梓宫入穴,多次颂读谥策,有太尉读、太史令读、太祝跪读等仪式。疑团解开,能确知太史读策的说法并不为误。此例看似有现炒热卖的味道,但因征之于史载,细斟细酌,不断往深处探寻开掘,这样得出的结论想来是准确的,也应当是有学术力度的。
《文心雕龙》五十篇编次有无颠倒错乱,也是对研究者学养识力的一个验测。最初或由《物色》篇引起,范注云:“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与《附会》篇相对而统于《总术》篇,今在卷十之首,疑有误也。”刘释说:“此篇宜在《练字》篇后,皆论修辞之事也。今本乃浅人改编,盖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王证也以为:“范氏献疑是。……惟此篇由何处错入,则不敢决言之耳。”郭本则干脆将篇次作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原四十二、四十三篇的《养气》和《附会》移前为二十九、三十篇,《事类》第三十八移至三十二篇,《物色》篇又置于《夸饰》、《隐秀》之间为第四十二篇。依据是《序志》篇有“剖情析采”语,《养气》、《附会》、《事类》皆属“剖情”类,故前置与《神思》诸论相衔;而《物色》则属“析采”部分,与刘释论修辞的说法相近,因而插入趋后。有人提出的另一个理由是全书五篇为一卷,据《序志》有“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等语,故《物色》当移前,《时序》则应移于十卷之首 (参见台湾版《考异》)。这一篇次讹误说影响甚巨,台湾著名专家李曰刚先生撰著的《文心雕龙斠诠》(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印,1982年),也据以重新编排了后半部篇次,只是并未完全依照郭本所列的次序。
这些均为大专家的意见,从还是不从,确实相当考验人。
细酌各说,似都不怎么经得起推敲。据不完全的敦煌残本看,唐时本书篇次已定,所列十五篇(完整的十三篇)与今本次第合。接下来,迄今能见的宋元明清版本,除宋本《御览》篇载有佚外,其余如元刊至正本、王惟俭的《训故》本、梅庆生的音注本,以及日本所藏的几个版本,篇目编次也一律不见差错,何以沿一千五百年而来的今本突然又有编序的讹错了呢?篇次误排的版本依据丝毫未予提供,也无法提供,仅归咎于“浅人改编”,在印刷条件很不发达的古代,这实为极难想象的事。深入一步探究,可知全书五十篇,分为十卷,每卷五篇,乃后人为编纂齐整而设,并非按类剖划(明杨升庵批点曹学佺评《文心雕龙》列篇而不分卷即可为证)。由于总论五篇,文体论二十篇,以致造成依类定卷的错觉。如若真的如此,《序志》具有“以驭群篇”的独立性,与《时序》、《才略》等均不类,岂非也应自成一卷?至于说《序志》所列篇名可标明篇第也不确。彦和是撮举选举,并非全列,怎可作为篇次排列的依据?纪昀总其成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实已说得非常明白: 《文心雕龙》“分上、下二篇。上篇二十有五,论体裁之别;下篇二十有四,论工拙之由,合序志一篇,亦为二十五篇。”可见古人亦未将卷的编排和类的归属完全等同起来。回到《物色》所论之内容,刘释的“论修辞”说显然欠妥,《义证》已指出:“按刘永济在下边对本篇的解说,也不限于‘论修辞之事’”,因《物色》并未如《比兴》、《夸饰》那样专论修辞手法,也不像郭注所言属“析采”即论述藻采的运用,而是阐述文学描写与自然景色的关系,与《时序》等篇论文学与时代、与作家才分、与文学鉴赏等关系相协,列于此处正得其所哉!将本篇论题缩小到仅涉藻采或修辞事,自会怀疑篇第有误,问题恐出在注释家自身的理解上了。
只要不断地深入,学术探索就可望有所进取,笔者在《隐秀》篇的校订上就颇有体会。全书之中,此篇最为特殊,即由于版本缺失一页,引录不全的宋本《御览》未列该篇,元至正本起各刊本皆缺四百余字。二百五十余年后称找到佚文,明末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予以纳入,清黄叔琳辑注本亦予采用,广为流传后遂有完篇的今本。但由此又带来了补文真伪的论争,至今未有结论。笔者觉得,作为学术课题,真伪之辩可以继续;但从读解文本、把握原著论旨的角度看,补文理当纳入残文,即便其并非原著之旧也应如此。要将这两点区分开来。试想,原文论隐论秀(指复意含蓄和篇有警策的两种手法),残文则呈现一种论隐有之、举例阙如,言秀无论、仅举一例的状况,如何能做到论述的完备?细酌残文,又可发现为衔接残篇文字,似已留下有文人作过文句修润的痕迹(如本当有的“晦塞为深,虽奥非隐”二句八字,诸多刊本皆不列;“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两句,则又简缩为“秀句所以照文苑”即值得思考)。用心良苦,意在补漏。但缺失逾半,怎么补救都无法使之成为完论;只有暂时搁置真伪之辨而将补文纳入篇中,方为颇佳的一种选择。至于有的专家竭力贬斥补文,将其说得一无是处,那是因为先认定其属伪而出现的偏执,这里就不予展开了。
另有一则校勘或还相当有趣。《奏启》篇“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贵直也”句,本勉强可通,却不够顺溜,王证据有板本“言”下有一小写的“二”字,以为是重字符号,故添一“言”字,校句为“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但笔者又想,此小写的“二”字,可否视为乙正符号(稍有连笔即酷似“乙”字)?那么,逗号宜移前一格,校句应作“孝成称班伯之言,谠贵直也”。这是其他诸本皆无的校订,非为标新,乃是依据前人提供的点滴启示,再经独立思考而有的结果。至于确否,自有待于学界鉴辨,但起码做到了文顺句畅,也说明了笔者是如何对待校注译释工作的。2003年12月,本书上编《新注新译》单独由贵州教育出版社刊行后,反响确实较好,两位专家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发表书评,肯定拙书取得的成绩,也透露了作者此中的艰辛和磨难。笔者并无就此歇一歇的想法,我将鼓励当作鞭策,又用六七年时间对全书再做精耕细作的修订,因而有了今天奉献的这本较为完整的书稿。
感言说完,似还应赘述一句: 为撰著这本书稿,我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
首先是精力心血的投入。我深知,蜡烛的光焰在燃烧中闪烁,学术的成果靠心血来浇灌,要认真切实地做点学问,务须有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这是从起步直至完稿就一以贯之的认识。再加上长期以来总有编务杂务缠身,我的撰述于是不得不加倍努力,比其他同行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从上文种种举例可折射出笔者耗力之巨外,另还可提供些数据作补充说明。自1992年笔者先只身调回上海后,除必不可少的本职工作和吃饭睡觉外,每天工作约十四个小时,其中起码有六到七个小时用于《文心》研探。1995年起,我受点照顾摆脱了行政杂务,此后仍每日苦耕十来个小时,并坚持十余年之久,全书杀青、润改修订都在这一时段里完成。此间笔者基本不看电视,没有娱乐,全身心地投入了治学之中。单以仅占十万字篇幅的译文为例,每一篇的修改润色一律都在十二遍以上,多的则自己也难以计数了。可以说,笔者就像是一名手工裁缝,《译注疏辨》乃是一针针一线线缀缝而成的成品。
其次是身体亏了垮了。竭尽思虑与元气损耗往往是联袂而至的。古人早有论述,道理笔者也懂,无奈谋事未果只能顾此失彼。最初出现的是短暂性晕厥,大概只有几秒钟。询问医生,说可能是“咳嗽性晕厥”,问题不是很大,于是并未将它当作一回事。多少年以后作脑部CT检查,才发觉后脑有一个腔梗灶。近几年来,眩晕来了,失眠来了,消瘦来了,耳聋也来凑上热闹……这些,看起来似与学术无关,但我知道,它们无疑都是殚精竭虑的副产品。不过我并不失悔。人生一世,白驹过隙,能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恐比浑浑噩噩活它百岁更有意义。所以,有人若要问我是如何从事学术探索的,我想归纳的第一句话就是: 生命的透支!
2015年10月写定于上海
并非赘语
“感言”写完,总觉得还有一些话是应该说一说的。它们不属感言范围,然弃之则可能会带来缺憾,故这里还是用“赘语”形式将它写出,好在文字不长。
其一是要表白,今后将不准备再搦笔为文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先是耳朵坏了,突发性的,殃及双耳。某天早晨参加个会,瞬息间发觉听力下降,辨音模糊。当时我并不怎么着急。直到早年的一位学生,现已任三甲医院的五官科主任,告诉我这类神经性耳聋目前尚无治愈的办法,这才让我紧张起来,中医、西医、中西结合再加偏方、秘方轮番疗治,也配了价格不菲的助听器,均无显效。作为一名文化人,不时要发出点自己的声音,要与外界有交流、碰撞乃至于论辩,一旦听力受损会带来多大的苦恼!然而祸不单行,不几年慢阻肺又缠上贱躯。疾患的折磨已难经受,不料更重的精神打击有如炸雷般地劈来: 2014年岁末,拙荆因猝发性心力衰竭而弃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迎来了《译注疏辨》的出版。悲多于喜,交杂翻滚,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下一步还要做些什么。也是在这段时日,我先后惊悉了王运熙先生、王更生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一方面深感痛惜,另一方面也倏忽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在专治《文心》的同时,我曾写过多篇怀人的文章。他们往往年长,有的还是长辈,我写纪念文字理所当然;现在,是不是已到该由他人为我写祭文的时候了?但是,怀念两位师尊的文章必须写,瘫在床上都务必写。我给张文勋老师寄了书写了信,表达了参加2015年昆明年会的意愿和顾虑。张老几次热情函邀我与会,就这样,我拖着支离的病体,不顾医生劝阻,孩子反对,只身从上海赶赴昆明。这实在是一次冒险的远行。戚良德先生事后在文章中说我面容、步履“清癯”而“蹒跚”(见《中国文论》第三辑279页),其实又何止这些,赴昆明我只背了个双肩包,下车时汇入人流趔趔趄趄前行,下石梯曾被人轻轻挤搡一下,几乎跌倒酿成大祸……为的是什么?仅仅为将《忆王运熙、王更生两位师尊》的文章在年会上念一念,献上晚辈深挚的哀思。或许是皇天佑我,8月8日上午,我在开幕式上诵读此文,下午又接上海电话,说《文汇报》也于同日刊出。这是我三年来写的唯一的一篇文章。我与友人说,这是不得不写的文字,不写良心难安的文字啊!因此,所谓不再为文的说法得稍作注解,即系统性的课题研究已经无力为继了,“小令”或许会有,但也不会多。
其二,既已宣告搁笔,我似应将笔名“张灯”的由来简述一二。此笔名是为悼念我唯一的舅父而启用的。舅父张路先生毕业于杭州艺专,丰子恺先生弟子,全国著名的版画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众所周知的原因由北京扫至哈尔滨,又成了北大荒画派的一名创始人。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兴奋已极,出席除“四害”后的首届全国美展,正值伏天,冒酷暑四处奔走,看望朋友,更兼好喝一口并乱吃乱喝,由此染上了爆发性肝炎,医学上称“急性黄萎缩”。回到哈尔滨便即发作,来势迅猛,各项体征指标急骤下降,一天一个样,家母欲飞往哈市也都赶不及了。我与舅父相处时日有限,但却知他是苦出身,杭城求学时常穿木屐过冬,原因是外公并不支持他深造……为缅怀才华卓然却又命途多舛的舅父,我在1979年10月发表的一篇评论文章中第一次用了“张灯”的笔名,意谓: 黄泉路上张起一盏灯,舅舅您老人家走好!后来刊出的多篇拙文续用此名,赖不掉了,就这么沿用下来。
其三,回归本书,想纠正一下错谬之处。因为是文字障碍颇多的古文文本,又用繁体字排印,故笔者亲自参与了一、二、三校的校勘工作,即使在病痛心痛最甚的终校期,我仍咬牙逐字逐句地校订,相信错谬处不会很多,因办事细心可算我的一大长处。然而书稿印出翻开扉页,即让我大吃一惊: 短短的“作者简介”栏,连标点仅三百字,竟然有了三处更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理事,社科系列研究员”的三个短句,均为介绍作者身份语,宜用逗号隔开,本人提供的电子版稿本正这样标示。出书时却改了标点:“……会员。……理事,……研究员。”并列的话怎能一句末用句号,二句末又用逗号呢?即使全用句号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嘛!
另一处则是改正为误的例子,将“译笔”改成了“释笔”。原稿说的“译笔讲究文采”,其实是王运熙先生对拙著译文的评价用语(参见2015年8月8日《文汇报》,《文心雕龙新注新译》序言中王老也说过同样的话语),是常用词语;“释笔”语以前则未闻未见,表意亦不大明豁,难道是指所有的行文?那笔者是不敢接受这一恭维的。
总之,指出上述数端,纯为勘误,希望有拙书者能作点更改,出版者也在付印底本上给予订正。笔者不怨出版社,也不怨着手审定者(从未打听、也未提过些许意见即可为证),更不会怨责编杜怡顺先生。他其实是一位非常称职的编辑,既细心又有水平,为该书的校订出力不少,将“前言”的征引部分单独列出而设置“凡例”,显得规范而条线分明,就是他提议并操刀的,因他深知笔者当时正陷于身心的双重灾情之中;接到新书,他同样也是傻了眼的。我只能怨自己,多的精力都耗了,付印前为何不捋上一遍呢?这不是假话,书出之前我写过一首七言“打油”,可表白当时宁可出书、不计健康的心态和目标。诗曰:
残灯已届古稀年,旧作重温倍汗颜。
待到龙书全本出,黄昏抱病亦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