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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楼门

2018-11-12罗拱北

延河(下半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烂泥老宅外婆家

罗拱北

黑漆楼门是我外婆家院子的大门。

我外婆家在清花河畔的烂泥湾聚族而居,一座大大的四合院里住了八九户人家大大小小近百口人。院子西南角还有一条窄窄的巷子,但是只能供人通过,搬运大件东西、婚丧嫁娶则必须走大门。我小时候有很长时间在外婆家度过,所以这道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爬上十几级台阶,迎面是一道高高的对开木门,门上刷了一层厚厚的生漆,只要开门,门轴就会“嘎嘎”作响。路过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望到这道黝黑闪亮的大门,给别人讲不清具体方位的时候,就说“那个地方有个黑漆楼门”,久而久之,黑漆楼门不仅仅是一道门,而且成了一个遐迩闻名的地名。

小时候,我被母亲送到外婆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院子里孩子多,我舅舅、小姨与我年龄相差无几,孩子们互相有个玩伴,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在外婆家我能经常吃到米饭。这个地方名曰“烂泥湾”,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黑漆楼门周围全是一层连一层的稻田,每年都能有很好的收成,所以外婆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娃娃。

黑漆楼门,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门里,四周的瓦房遮住了院子里大部分阳光,高大的堂屋阴暗中透着威严,有的家庭三世甚至四世同堂,几十口人拥挤在一起,人与人之间便不免生出许多摩擦,小孩子倒还罢了,大人之间时常会为一点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孩子们在院子里,不是被家长吆喝着做家务,就是被训斥着写作业。只要在院子里,小孩子们都胆战心惊,生怕点着了大人的火药桶。

门外,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四周的稻田里不仅有鱼,而且田埂上还有很多果树,一到春天便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一户人家还养了一群鸭子,成天在稻田里摇摇摆摆穿来穿去。院子西边和北边则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那其中蕴藏的乐趣远非鲁迅先生小小的百草园所能比拟,所以院子外面的世界就成了孩子们释放天性的乐园。我时常和院子里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田埂上疯跑追逐,拿根竹竿到田里去撵鸭子,到院子旁边的水沟里捉鱼、扳螃蟹,偷偷爬到果树上去摘带毛的桃子、杏子,有时候还到竹林里比赛捉笋壳虫。那笋壳虫是一种外壳金黄行动迟缓的节肢动物,它有一个有力的柱状尖嘴,是一种对竹笋破坏作用很强的害虫。我们捉到它,便把它的一条大腿折断,用竹签穿起来,举在手里让它与另一只笋壳虫相斗。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夏天,我们一群男孩子借着放牛的机会,偷偷到瓦场梁下的堰塘里洗澡。这个地方离黑漆楼门已经有一段距离,位置偏僻,不易被大人发现。我们先把牛赶进堰塘,自己再脱得光溜溜的跳进水里,然后抓着牛角爬到牛背上,孩子们开始骑在牛背上打水仗。堰塘一般都不太深,哪里经得住几头牛来来往往的折腾。不一会儿,那塘底的淤泥便被翻搅上来,几把泥水撩过去,一群毛头娃娃全都变成了一条条小泥鳅。即使时常会遭到牛虻叮咬,我们也天天乐此不疲。

住在外婆家里,我有过快乐,也有过悲伤。白天,我可以跟着一群孩子无忧无虑地玩耍,但是到了傍晚,我就难过起来,开始想爸爸妈妈,想回自己的家。那黑漆楼门像一个沉默的老人,虽然将我揽在怀抱,却给我一种寄人篱下的伤楚。有吃有玩的日子虽好,却不是自己的家。小孩子虽然说不出这种难受,但这种情感却深深扎在心里。我趁大人不注意,悄悄翻过黑漆楼门高高的门槛,一个人跑到院子后面的山梁上,对着家的方向眼泪汪汪,但我又不敢一个人跑回家,路上有好几户人家都养着狗。最后的结果,就是被舅舅和其他孩子半拖半拉又回到院子里,黑漆楼门“吱呀”一关,我只好坐在阶沿上,假装抬头看星星,其实是把眼泪使劲咽回去……

我上小学后,去外婆家的次数日渐稀少。那时我外公还在世,他虽然长年有病,却对我和舅舅的学习十分关心。假期里,他还专门把乡上一个老秀才请到家里,教舅舅读蒙学丛书、写毛笔字。有一年过春节,外公特意买了两支钢笔作为期末考试的奖励,我与舅舅一人一支。舅舅为了逗我,抓起钢笔就朝外跑。我在后面一边骂一边追。看看实在追不上了,我气急败坏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朝他扔去,没想到正好砸到头上,把他疼得当场哇哇大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正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四年级。没过几年,外公便因肺结核去世,大概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黑漆楼门虽然显赫壮观,但毕竟是一所老宅,那房背上长满了苔藓,风雨侵蚀不说,满地乱跑的孩子也逐渐长大,本来就人口稠密的院子更加拥挤不堪,有两户的男孩子需要成家立业,另外修了房子,率先从黑漆楼门里搬了出去。这一搬迁,缓解了院子的拥挤,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两户人家搬走之后,拆掉了属于自己的老屋,那烟熏火燎的墙壁、四处开裂的墙缝让邻居生出无限的隐忧,于是大家纷纷在院子周围另寻地基盖起新房。等到最后一家人搬离的时候,顺带拆掉了那道早已失去光泽的楼门。那历经风雨的老宅,失掉了最后的屏障,没几年时间便化成了一块青青的菜园。

今年春节回家,我路过烂泥湾,特意到当年的老宅看了看,凑巧碰见了母亲的堂兄,我小时候一直把他叫舅舅。他满头白发,神情木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头发锃亮意气风发的青年了。我向他问起昔日那帮与我同龄的孩子现在何处、生活如何,他想了半天,也只能想起寥寥几人的大致情况。只有一个女孩子他说得最清楚,说是在上海打工,因为精神抑郁,前几年跳黄浦江而死,留下一双半大孩子。我的心不由哆嗦了一下,那些儿时在一起玩耍的情景恍如昨天,谁能想到她竟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客死他乡了呢?她决意赴死之前,难道没有想过生她养她的故乡吗?我又环顾了一眼周围的房子,向他打听还有谁在家里。他说老一辈早已作古,目前只剩下包括他在内的两户人,其他人早都离开了家乡。我还想知道更多,但是每一个话题似乎都那么沉重,只得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心情与他匆匆告别。

站在老宅后面的山坡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除了那几株粗可合抱的大柏树苍翠依旧之外,老宅没了,竹林没了,昔年小伙伴再也难觅踪迹了。想不到昔日人烟阜盛、声名远播的烂泥湾,今日凋敝成了这般模样。它以来自于泥土、复归于泥土的方式,把自己一点一点隐藏起来,最终与周围抛荒的土地融为一体。若干年后,谁还会想起这里曾经有一道巍峨的黑漆楼门、有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经常骑在门槛上抹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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