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豌豆角
2018-11-12赵翠侠
赵翠侠
五月总是令人惊喜不断,树上赶趟的花们,市场上各种时令鲜美的蔬菜,给人都是视觉与味觉的享受。
那天早晨去市场买菜,邂逅久违的豌豆角,绿绿的、饱满的一大堆,我赶紧买了半袋子拎回家,心中满满的喜悦。
我回家坐在客厅择豌豆角,那人看见了,说:呀,豌豆角!坐在我旁边,帮我一起择,不时放几粒绿色的嫩豆子到嘴里咂摸。后来,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没有我们小时候偷的豆角好吃!”
偷豆角?70年代以前的农村孩子谁没干过呀?
初夏,家乡广袤的田野上,大片已经抽穗的麦子挺直了身子,在时令中向小满奔去。在成片成片的麦田中有一大片的豌豆地显眼地夹在麦海之中,格外引小孩们的瞩目。在我们渴盼的目光中,满地的茎蔓上开满了粉红的或粉白的豌豆花,最漂亮的还是那种玫红色的花朵,像绿叶上飞舞的蛱蝶。蜜蜂在花上留恋过,蝴蝶在上面飞过,我们的目光在上面驻留过。
亮丽的花开过一段日子后,花们就敛起了翅羽,开始孕育果实,嫩豆角从花蒂下冒出头来,一日快似一日地生长,嫩绿的豆荚里面包裹着绿珍珠般的豆子,椭圆形的豆角缀在茎秆上,一串串像挂在绿丝上的新绿衣,在风中轻盈地抖动。豆荚一日日鼓起来了,这会的豆角最好吃了。我们一群小伙伴埋伏在地边,趁看豆角的护田人不注意,就溜进地里摘一衣兜,然后在树下分享,那种甜丝丝的清香味儿至今留于唇齿,还有风中送来的即将成熟的麦子的味道。夏日的阳光照着我们泛绿的舌头,风里荡漾着我们的欢笑。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那时,豌豆是作为粮食作物种植的,等收获了饱满结实的豆子给生产队的劳动功臣牛马吃。人常说“马无夜草不肥”,光吃草牛马是根本肥不了的,还得加料,这样牛马干起活来才能有精神,豌豆是喂牛马的最好饲料。
为了防止孩子们祸害,生产队在这个时候会专门派一个社员看管豌豆地,他们大多不凶,见我们偷摘两把解馋,也就吓唬吓唬,一般不会追赶我们。我们常常有及时逃脱且吃到豆角的欢快。
但那一年看管豌豆地的是村里的海权,那时他四十来岁,长得粗胖,眼睛被满脸的横肉挤得眯成了一条缝,说话大嗓门,在村中他的辈分高,我还叫他爷爷,我们都很怕他。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天气特别闷热,我们五六个六七岁的小伙伴在路边的大树下玩,玩累了,一个伙伴说:“海权不见了,我们去偷豆角吧!”芝娟姐说:“他凶着呢,被他逮住就完蛋了,不去!”其他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排除种种的危险性。小刚自告奋勇地要求去侦察,我们远远看到他机敏地溜到看豆角人的庵棚边张望后朝我们招手,于是我们顺着麦地边溜进了豌豆地开始偷摘豌豆角,边摘边吃,嫩绿的豆角带着阳光的甜味儿,地里有一股好闻的花草的气息。
我们刚摘了一会,忽然一个伙伴惊叫一声:“海权来了,快跑!”我抬头一看,海权就像突然从地边冒出来一样,黑着脸向我们逼过来。他肥胖的身体此刻异常敏捷,大声喊着:“小贼娃子们,站住,站住!”伙伴们像受惊的兔子四散逃跑,我一愣落在了后面。看着越来越近的海权,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我一头钻到密实的麦地里藏起来,那时瘦小,我想麦田能藏得了我的身体。没想到我犯了鸵鸟的错误,很快海权拨开遮挡我的麦秆,发现了瑟瑟发抖的我。
他命令我站起来,质问我逃走的伙伴的名字。我低着头,咬着嘴唇不敢看他。他见我不说话,直接说出了那几个伙伴的名字。我觉得他一定是躲在暗处等我们入网,他要逮个正着,一切都尽收他的眼底。他特别问了一句:“是不是还有贼玉桃家的碎女子?”他问的是芝娟姐。我心里一惊,因为我见过他们两家吵架,他在芝娟姐家大门口跳着脚骂人的场景,他为什么要单独问这个,不问别的小孩呢?
见我不吭声,他突然说:“你若不说,我就把你绑到庵棚边的树上,你晚上也别回去了。”我吓了一跳,他接着口气缓下来,“你只要说出来,我就放你回家。”我一听,小声说:“有她。”
他并没有放我回家,而是押送着我向芝娟姐家走去。
天说变就变,下起小雨来。
我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一路上汇入了看热闹的好些孩子,他们兴高采烈地跟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羞愧得不敢抬头。
终于到了芝娟姐家没有大门的院子,她家的房门紧关着,海权拍打房门,里面没有声音,我真怕他撞门。
他腆着大肚子,褂子斜挂在肩膀上,他的眼睛里透着凶光,跳着脚大骂:“贼娃子养的小贼娃子,有种就出来!”越骂越难听,简直是在诅咒十恶不赦的罪犯。随着他尖刻的语言,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吓呆了。我知道芝娟姐和玉桃姨一定在房子里躲着,每一句话都穿过墙壁射入了她们的耳朵里,我愧疚极了。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雨大了,海权骂累了,起哄的孩子也散走了,海权才悻悻地往外走,撂下一句话:让会计扣掉今年夏天的新麦两斤!
雨点砸在我身上,我全身湿透了,屈辱与羞愧交织,我哭着往家跑。雨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母亲见我像落汤鸡一样回来,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母亲边给我换衣服,边气愤地说:“这个海权,明明是公报私仇,欺负人哩嘛!”据母亲说海权三天两头欺负玉桃姨家,污蔑说玉桃姨偷吃了他家案板上的凉干面,还有一次偷了他家的油辣子。嘴长在他的脸上,他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第二天,母亲带我去芝娟姐家道歉,善良的玉桃姨对我没有半句埋怨,只是说:“不怪娃,怪只怪那个海权,借机报复,拿着鸡毛当令箭,心术不正。”农村树上的果,地里的瓜小孩偷摘尝几个算不得什么,大家还经常送左邻右舍的。
我那时不知道《社戏》中的六一公公的,当我读到水乡少年月下偷豆吃豆,六一公公送豆时,我闻到了那豆麦的清香。我看到了一个亲切的老人,他是那么淳朴善良。同是天真孩童的偷豆,结局却相去甚远。
芝娟姐依然找我玩,可我心里愧怍极了,总觉得亏欠的慌,她对我那么好,玉桃姨和我母亲那么好,我却出卖了她们,做了海权的帮凶。
以后见了海权,我远远地躲开,他成了我此生最不想见的人。好多年后听说他去世了,儿子叫挖掘机给他挖坟墓时,竟然挖断了光缆,整个地区通讯中断,县公安局警车开到坟地,抓走了他大儿子。大媳妇一听,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这个害人虫,活着时不干好事,死了也让人不得消停……”
家乡早已不种豌豆了,我几十年都未见过豌豆角了。今天,又见绿生生的豌豆角,我心中五味杂陈,那次偷豆角的经历如同初夏天空中的一片乌云压在我的心里。
多年前常常做一个可怕的梦:在豌豆角地边,我拼命地奔跑,后面的黑脸大汉紧追不舍,我小小的身子被他的黑影吞没了,我往往惊出一身汗。
我把童年偷豌豆角的故事讲给那人听,他安安静静地听完,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们小时候生活的确清贫,一把豌豆角都是我们的美食,孩童的世界是简单清明的。可怜海权被生活的鸡毛蒜皮蒙蔽了心灵,扭曲了人格,丢掉了乡村人的淳朴善良,实在可悲!”
我一愣,往事又像过电影一样,我看到海权对别人的处处提防,包括对自己的老婆也是如此。他的几个孩子长身体多吃两口就被他整天骂的灰头土脸的,而他家因为孩子多粮食经常不够吃……
在一瞬间,我同情起他来。
晚上,我梦见了芝娟姐,我们笑着走在家乡的大路上,麦子在成熟,有好闻的豆麦的香气在我们身边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