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与嘶喊
2018-11-12杜永利
杜永利
一
一推窗,对面的楼盘直接闯了进来。它们面孔冷峻,用无数空洞的窗子乜斜我。
我竟然打了一个哆嗦。
那是本市最好的楼盘,我曾在一次晨跑时偷偷溜了进去。里面的花园有热带风情,椰子树高耸,沙滩洁白,各色假花争奇斗艳,将北方的隆冬彻底颠覆……看得正痴迷,却听保安厉声驱赶,我只得怏怏离开了。显然,那是我的禁区,大门只对阔绰的购房者敞开,像我这样的打工仔,连窥视繁华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借居陋室,这样的居所越来越少。比如现在这个小区,它已经沦为工地的一座孤岛,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贪婪的时代吞下。到那时我将再次漂泊,天天为落脚之地发愁。我想终结这样的日子,可我连最便宜的房子都买不起。毕业四年,首付从十万涨到二十万,纵使我拼命工作,也够不到房价的脚指头。
留给我的只有忧愁,每晚睡不安稳,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没想到会这样,原以为毕业后可以帮衬家人,末了却再次栽到房子手里。时间像是蹩脚的编剧,剧情更新,却一再重复它固有的波折。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仍然为房子费心劳神,好像落进了某种死循环。
二
时间回到20世纪90年代。那时候祖屋还在,它已经一百多岁了,露出种种破败的迹象。屋顶经常有泥块掉落,墙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大到能钻进一只猫头鹰。屋子里藏着厚实的黑暗与潮湿,阳光撞过窗纸,刚跑几步就吓住了,瘫在地上不敢动。家具上的灰尘总是擦不干净,上面布满老鼠的爪印。鸡毛掸子一挥,光阴的碎片在半空逃遁,坠落的时候好几年过去了。我和弟弟开始在黄泥墙上涂鸦,木炭勾勒的花朵同样绚烂。大风大雨全在外面,偶有犯境,父亲替我们消弭于无形。
上学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一座房子可以把人划分出三六九等。那时候我们一家虽然清苦,但不缺少生活的趣味。泥土堆砌的墙体特别容易打洞,麻雀住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每次我和弟弟犯犟,母亲都要说“小雀儿住房檐,辈辈往下传”,还不忘瞄父亲一眼。父亲知道在挖苦他,笑着应和:“对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们哈哈大笑,声音能盖过电视机的声音。在屋檐下做窝的还有鸽子,每天傍晚它们觅食归来,在屋子周围飞啊飞,风把它们的咕咕声吹得满地都是,落日的红光照得它们的羽毛分外炫目。我撒下一把麦子,它们扑棱棱落下来,头一点一点,像是给粮食鞠着躬。等它们吃完了就落在屋脊上,一排鸽子整整齐齐。独居的择根叔经常拿弹弓来打,我和弟弟守着院子,和他斗智斗勇。最会打洞的要数老鼠了,我们家是鼠害的重灾区,大卫老鼠药在角落里,经常看见口鼻流血的老鼠在蹬腿。晚上它们忘记死别,在牛皮纸的顶棚上击鼓狂欢。父亲猛地拉开电灯,它们立马噤声。可是一关灯,它们又开始撒欢。父亲学起猫叫,喵,喵,喵……我和弟弟也跟着叫,那些夜晚简直要乐疯了。
1997年我上学了,全村的孩子聚在一起,没有什么差别。老师任命了班长与组长,不久又推荐一批少先队员。我被安插在后排,好事永远轮不到我。很快,我发现他们得宠是依靠父母的脸面,这时候我知道了出身的含义。
父亲是化肥厂的搬运工,经济不景气,只有微薄的薪水入账。种粮食也不划算,还得拿出一小半来缴公粮,所以家里常常入不敷出。我记得那年给我缴过学费后,家里很长时间没油吃,天天煮些扫帚苗。惨白的面条配上灰绿的野菜,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我常常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倒进猪槽里,以至于在课堂上挨饿。学习跟不上,力气也不敌别人,挨打受气是注定的了。那时候零食少见,一块泡泡糖就可以让我快乐一天。看见同学吹出大泡泡,我流着口水,两眼放光。说起来丢人,好几次我故意踩过别人吐掉的糖块,走到无人之处再把它从鞋底抠下来。这秘密被同学看到了,他们追着让我吐出来。有一次我嘴里的不是糖,他们上来就掐我嘴巴,我一哭喉咙打开了,噙着的东西却不见了,那是一枚图钉呀!一连几周我都担心自己死掉,不得不吞下整棵整棵的野草,以免肠胃被划烂。而粪便泡进水里,用磁铁去吸,那枚图钉始终不见踪影。
我慢慢变得卑躬屈膝,学会了讨好班长。有次他得了腮腺炎,我盛情邀请他上我家去钩瓦松。他父亲是书记,父子两人进到院子,说话那么有底气。我们一家低头哈腰的,忙着端茶,忙着爬树上房,感觉特别开心。我被邀请去他家写作业,那是村里仅有的几座楼房之一。我在他的逼视下换拖鞋,露出不一色的袜子,脸唰唰红到了脖子根。回到家里我一直对弟弟吹嘘,他没见过地板砖,一脸憨傻地吵着想要。父亲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直做着发财的梦,她不止一次梦见老屋的地基下有金元宝,房梁有一截是空的,一锯开就会金光迸溅。父亲听烦了,狠狠吐出了一口烟。他知道这些都是说给他听的,但这时他还不到三十岁,肩头的重量悬浮着,没有完全压下来。要是没有那场暴雨,我们还将凑合着往下过。
那个傍晚,乌云在西边堆叠。我们正吃着晚饭,灯泡突然黑了。煤油灯开始吐出黑魆魆的叹息,一抖一抖,好像在打哆嗦。这时候突然一声闷响,老屋咯痰了,几片残瓦应声砸下。我们尖叫着跑出去,一夜都没敢回屋。躲在临街的门楼,雨水潲进来,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凉气很重,我们蜷缩在油纸下,父亲抱紧我们。可是每有雷声滚过,他的手也会颤抖。
没几天父亲就喊来一群伙计,他们把沙发与床铺搬到油纸棚里。一天过后屋顶的瓦就没有了,三天过后只剩下断壁残垣。我们没有积蓄,那时候谁家都紧巴巴的,借钱很难。拆房是父亲在明志,他这是背水一战啊。
后来父亲五十多岁了,他常常不无自豪地说起世纪之交的奋斗经历。他首先想到做生意,和同村的十几个汉子包了一辆卡车,过长江去批发橘子。果农说青橘子好保鲜,他们信了。原以为待他们到家,橘子正好可以捂熟,可惜事与愿违,吃到底它们都是酸涩的。一大车橘子就这样砸在手里,讨账的却不管这些波折。后来他还种过平菇,贩过西瓜,收过破烂,这些皆以失败告终。
最大的打击出现在新千年,那时候养猪业如雨后春笋一般,很多村民依靠养猪发家致富。我们家平时养两头猪,剩饭喂着,不觉间就养大了。父亲以为不过如此。他到外地买进三头母猪,没几天就死掉一头。回去找人家,人家死活也不肯赔,只能自认倒霉。好在事情有了成功的苗头,两头猪很快怀胎了,我们不止一次梦见大房子。猪崽落地后个个有精神,拱着挤着要抢奶头吃,我们已经把新房子的卧室分配好了。可惜,“五号病”突然爆发。猪崽一个接一个蹬腿,最后母猪也一命呜呼。父亲拿着针管一动不动,我和弟弟却对着电视机傻乐。母亲进屋说,快关了吧,你爸在猪圈哭哩。真的就传来一阵哭声,那般压抑,分明不想让我们听见。好几个夜晚他都做噩梦,梦里喊着他的妈妈。母亲在旁边也难过。我们这些后来出现的亲人,无法给他温暖吗?或者苦难深重,只有母爱的厚实才足以让他安恬?
后来每当我遇见磨难,总会想到彼时父亲的坚忍。他用半年时间学会了泥瓦工的全套技能,跟随邻村的包工头去了郑州。我们家的院子四处敞开,父亲不在家,我晚上写作业都不能安心。听见街上的响动,腿不争气地软成一摊泥。母亲也怕,那些不安分的光棍总在外面吹口哨。最可恨的是择根叔,他谅我们娘仨儿不敢惹他,趁着没人把鸽子全部药死了。他焚烧羽毛的味道飘了很多天,每一次翕动鼻翼我都想哭。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托人捎来芒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芒果,黄澄澄的,芬芳诱人。母亲非要留给父亲,直到放坏了也不见他回来。后来他终于带回了一笔钱,同时也带回了一身伤疤,那都是讨薪过程中留下的。最醒目的是他塌陷的嘴唇,里面的五颗牙齿不见了。
2002年在响过一挂鞭炮后,我们终于住进了新房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晚月光通透,墙壁白得扎眼,根本睡不着。我已经上了初中,嘲笑过我的班长去城市读书了,想要扬眉吐气也找不到人。
三
第一座房子的落成,标志着我们家爬出了穷坑。可来不及喘息,新的任务又降临了。我们抬头看了看,还有那么高的山峰需要攀爬。
2005年,初三下半学期。我的学习成绩很差,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落榜。这一年我唇边的胡须冒出青茬儿,这一年我总是犯困,乳头胀得厉害,个子猛地一蹿,超过了父亲。他让我扛起一袋麦子试试,看见我步态平稳,他满意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说真不赖,是块干活的料。这句话暴露了他的安排,我仿佛看见自己戴着草帽,走在他走过的道路,不停地流汗。一阵惊惶,可惜已经无力回天了。看过惨淡的分数,父亲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去外面闯吧。我死活不肯,非要去复读。他说现在大学生不值钱,一抓一大把,与其费心读书,不如早点为那个目标奋斗。他说的目标便是盖房娶妻。
在村子里,每一位父亲都承担着为儿子盖房娶妻的任务。在完成这项任务以前,他必须时刻保持紧绷,不然命之琴弦就会松弛,弹奏不出合格的曲调,赢不回一位父亲的尊严。
一个儿子一座山,我父亲肩上的重量是双倍的,而我的复读让他的担子又加重一倍。这时候虽然免掉了农业税,可粮食的价格并不乐观,父亲只能拼命打工。他手里的瓦刀叮当不停,挑灰、砍砖、敲砖,三个动作循环往复,一座座墙体站起来,他的关节却一点点磨损掉。抽屉里的膏药开始增多,蝎毒、麝香、辣椒、虎骨……各种气味融合,却无法补缀他身体的缺口。凉气从骨缝钻进去,落地生根,拔罐、针刺、推拿……方法用尽也展不平他的愁眉。他总是那么累,但是从不见他叹息或喊疼,唯一的安慰就是下班后喝一瓶啤酒,用酒精熨平他体内的疲乏,在第二天继续披挂上阵。
这些辛劳变成了第二块宅基地,变成了一车车砖头与沙子。他开始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一点一点垒砌起儿子的婚房。夏日的气温逼近四十度,工地歇了,他和我母亲却舍不得休息,非要跑到自家工地劳动:母亲负责搬砖,他负责砌墙。蝉声拉响了火灾报警器,树叶卷起来,好似热铛上煎熟的青蛙。他们浑身湿透了,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冬天冰天雪地,别人都围着火炉闲聊,他们却起早贪黑地运土。河床的泥土冻结实了,铁锨挖不动,只能动用洋镐。一敲一打,一下两下,棉袄不觉间就湿透了,而寒风却在外面割耳朵:真真是冰火两重天呢。他们硬是这样啃啊啃,终于用三四年的时间垒出了新房的基本轮廓。
这仅仅完成了一小步,接下来的造顶、粉墙、安装门窗、铺地板等等,哪一样不得花个万儿八千?这时候弟弟上初三了,也长出了胡须,父亲好像接收到了冲锋的信号,每天想着多多挣钱,从不顾及破绽百出的身体。母亲天天为他熬药,心里肯定疼惜,所以她主动提出去工地打工。
我们都没有想到,她瘦小的身体居然隐藏那般坚忍的力量。肠胃不好她就尽量少吃,不然去厕所的次数多了,工头会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她常常忍着饥饿,一秒一秒地苦等下班,原本单薄的她面色愈发憔悴了。没有谁会疼惜,工友全是欺软怕硬的,每次的重活累活都推给她。她像细脚伶仃的陀螺,被众人鞭挞着,忙得团团转。可是仍然难逃受气的命运,但凡主家挑刺儿,都是她和的泥灰太硬,被扣工钱简直成了明文规定。她从来没有抱怨过,相反每次发工资都会留给工头几十元,以示感激。她实在太卑微了,而这卑微的背后是什么在支撑?
很快她的足跟骨生出了骨刺,据说这是保护性增生,就好比迎风的草芥长出更多根系。她成了瘸子,这下更不受待见了。我们都想让她休息,可是她不听,直到有一天,她从架板上失足跌落,摔断两根肋骨。
至今我都不愿原谅工头。他不让我母亲住院,仅仅是心疼自己的腰包,却不顾及她的伤痛。拍过片子以后,母亲听话地回家了。她疼得无法躺下,只得倚着沙发,挨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一声咳嗽都能让她泪流不止,一次微挪都能让她咬断牙齿。即便这般疼,这般痛,她还是一声不吭,硬是自个儿挺着,不吃医院一颗药。
弟弟哭着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她之所以听话,是不想给工头找麻烦,她想伤好以后继续跟着人家干,别的工头都看不上她。而不吃药纯粹是为了省钱。父亲知道这一切,可他选择默认。弟弟哭得很伤心,他觉得母亲的爱太残忍了,家人对母亲也太残忍了,这用疼痛证实的爱,凿刻在骨髓里、融化在血液里的爱,我们都不能接受。
弟弟丢下学业偷偷去打工了,我们能给他通电话,却套不出他在哪里。夏天他缺席了中考。秋天他满十六岁了,再也不用办假身份证。冬天他终于回来了,一头邋遢的长发,面颊瘦削,胡子已经变黑,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他从包里掏出小米、陈醋、汾酒,告诉我们他是去山西架电线了。他偷偷把一个纸包给母亲,我听见她在那边凄厉地哭。弟弟说话声音也粗犷了,他让母亲别哭,他没有吃苦,相反,多年不治的冻疮反而自愈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天都在悬崖上架电线,面对大风的吹袭毫无招架之力,好几次滑车都被吹跑了,那是真正的过山车。唯一不同的,一个玩的是刺激,一个玩的是命。
2014年毕业前夕,家里的第二座房子终于盖成了。这吞下父母血汗与弟弟前途的房子呀!
四
第二座房子盖好以后,父亲的腰板挺得很直。他以为自己带领家人爬上了一座山头,绚烂的风景就在眼前。可惜他错了,错得一塌糊涂。社会已经变迁,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许多农民把田地流转出去,进城定居成为新时代的风尚。他备下的两座婚房对姑娘毫无吸引力,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被无限期推迟了。他两眼空茫,不知道该埋怨谁。
我感觉他正在快速地老去。以前的老是个形容词,随着头发的花白、皱纹的加深,渐次用上程度不同的副词,而现在的老是明目张胆的动词。我想拽住父亲壮年的尾巴,来一场挽留,却被时光远远抛开。父亲似乎没有继续攀爬的心力了,他的酒瘾越来越大,话语逐渐变多,和我母亲的形象快要融合了——除了唠叨与落泪,完全没有别的办法。
我这只从穷坑里爬出来的蝉,脱掉那身沾满泥土的旧衣,沿着父母的身体继续爬,如今到了他们高举的指尖,再往前没有路了,他们却一再催促我起飞。看着城市的钢铁丛林,我发现自己的翅膀如此虚弱。
时间来到2017年2月。我在这座城市独处三年后,终于遇见了梦瑶。她和我来自同一乡镇,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她在城北一座医院当护士,职业造就了她的体贴与成熟。和以前的对象不同,她没有被外表所干扰,直接无视我脸上的痘坑与鬓角的荒芜。很难得,她和我说话时扑闪着灼灼的目光,这在相亲里还是头一次。我预感到我们有戏,平日绷紧的面孔柔和下来,刚进门时的那种紧张感也消失了。我发现木讷的我居然做到了口若悬河,中间媒人进来倒了两次水,还咳嗽几声,梦瑶不理。到四十分钟时,她的姐姐终于闯进来。我们意犹未尽,相约下周再见,而实际上当晚她就迫不及待地打来电话。
周末到了,我买了一捧玫瑰。十一代表一生一世,她读懂了,马上去扣我的手。我们牵手在公园散步,初春的空气洋溢嫩叶的清芬,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们去看《一条狗的使命》,她哭得稀里哗啦,我犹豫几下,终于用纸巾擦去了她的眼泪,她顺势靠在了我的肩头。吃饭时我坚持去高档餐厅,她却执意要喝小米粥,最后折中一下,去了普通的火锅店。没吃完的青菜她提出打包,这让我产生极大的好感。
再见面我们一同去算卦。先生也是人精,见我们秋波频传,自然拣好听的说。最好听的一句是:今年十月,好事可成。我们互挎着胳膊上街了,大街上阳光恣肆,野樱桃开出细碎的白花,在人少的地方我们尝了彼此的樱桃唇。
后来的一次周末,她让我把她送回单位。在宿舍里她磨磨蹭蹭地铺床,显得心不在焉。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吃水果,见她那么笨,只好过去帮忙了。空气陡然紧张起来,窗户外好像有幢幢的人影。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懂得她的暗示,却只能就此止步。果然她的脸耷拉下来,连送也不肯送我。
回来的路上把今天的事情捋一捋,感觉她颇有心机。来时我们共骑一辆电动车,她有意提到她弟弟和未婚妻看房的事,路过一处楼盘时她停下来,说自己中意很久了。我知道这个楼盘的价格,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宿舍里的退却,难道是因为路上的插曲吗?
当晚我找她解释,我说我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要提到物质?她回了一个“呵呵”,再也不肯搭理我。我明明知道这不是物质,而是实打实的生活,是爱情火花固化的形式,可是我为什么要说她物质呢?是因为怯懦,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就可以隐藏自己。很显然她能洞察一切。
我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动态:“安”字就是女人在房子里,自古以来房子都是必需的。我无话可说,只能保持冷战。媒人出面说和了,她递话问我公积金的事,算是打在了我的七寸。公积金一个月几十块,缴了不足两年,根本贷不出多少钱,再说了我连首付也拿不起。
许多花瓣萎落了,我忽然悲伤得难以自持。想起之前的绚烂,如今竟落得雨打风吹去。我找她道歉,问她能不能缓一缓再买,或者买偏僻一点的。石沉大海。我们终归还是成了彼此的陌路。
父亲打来电话,本想训斥我没有斗志,当我把买房的艰难告诉他时,他久久地没有说话。再开口,愤怒已转为愧疚了。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只能怪我挣钱太少。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要不,我给你借吧。我直接拒绝了他,因为我的弟弟也该成家了,一个人借钱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借了,弟弟结婚时将无钱可借。上学方面他吃了亏,婚姻方面我再也不能亏欠他……挂电话时父亲又哭了,他果真老了吗?
我在黏稠的悲伤里爬不起来,日子过得没滋没味,除了埋头苦干也没有别的麻醉剂了。在公司我们比着加班,明明干完了活,偏偏要装出忙碌的样子,给领导看,也是给自己看:看吧,你已经拼命了。回宿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第二天扛起自己继续爬。繁重的工作让我的肩膀与颈椎疼到麻木,深夜里我时常想起父母的膏药,他们面临的艰难终于原封不动地降落在我的头顶。只是,我为什么不能学习他们的隐忍,含着泪也要往上攀爬?是时代太快,缓慢的啃噬已经不能吃掉骨头吗?
据老员工说,不出几年右肩膀就能废掉,你会自动修炼成左撇子。 这样的工作没什么意义,它仅仅提供了一份扎根城市的希望,可惜这希望来得太渺茫。我真变成了一只悬挂半空的寒蝉,躲在叶子反面,背对故土,朝着空气嘶喊,喊出我求而不得的伤痛,喊出我上不去退不回的尴尬,喉咙都喊破了,却没有任何回应。会不会,我的父母也是在喊破喉咙以后,才选择了默不作声?
五月,我看见一家杂志社的招聘启事。也许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在作祟,也许是“树挪死,人挪活”这句箴言的暗暗指引,总之我不管不顾地跑去面试了,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回去我立马辞职。事实上辞职信的递交拖了一个月,因为四月份的奖金特别多,我这一走就会被扣除。
消息不小心走漏了,同事们纷纷前来劝说。原本还信心满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飞一次,却被冷水无情地泼醒。他们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房价,就足以扭转战局:在这里是希望渺茫,到那边就只剩下绝望了。我犹豫不决,构想中以梦为马的生活诱惑着我,现实中的房子与婚姻又拖拽着我,整个人都快被撕开了。两条腿凉凉的,就像一棵树的枝干正在死去,而斧头握在自己手中。那一段日子我是多么绝望啊,没有钱,理想什么都不是。
我想赶快结束这场撕扯,迅速递交了辞职信。明天是周末,领导让我再考虑一下?剧情怎么就再一次反转了呢?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我最后一次给主编打电话,问能不能缴一点公积金。她说,等拉到赞助再说吧。
我的最后一次挣扎就此结束了。爱情、理想纷纷成为房子之下的白骨。生活吐出的丝把我牢牢捆绑,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明天和后天的苟且。
五
2018年4月,生活依然没有转机。我推开了窗户,树叶的油绿汹涌而至,世界被崭新的希望包裹着,外表好看。我和那些楼盘对视了一会儿,猛地拉上窗帘。
我躺在床上,二十几年的往事纷至沓来,它们在我的脏腑间勾连撕扯,结成一团乱麻。实在想不明白,我们一家那般勤劳,为什么会换来这样的结局?我疼得不断翻身,可惜所有的方位都对着墙壁:真的就无路可走了吗?
我在知乎和百度上寻求答案,竟发现那么多的同龄人在发问、在喊疼。他们和我一样,被村庄捧到城市,却被城市的高房价掐断翅膀。他们耗费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力气来攀爬,拿最后的一点力气来嘶喊,喊得雷声滚滚,却不被房子背后的操纵者所听取。
在网上看多了,我终于弄清楚这操纵者是谁,并且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深陷金钱之眼,不可能顾及底层大众的感受。社会仍旧遵循生物链的规则,有人可以大块吃肉,有人却只能争抢汤水。
所以我找到的答案是令人绝望的,它让我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多年前我第一次懂得了出身的含义,只能选择默默承受。
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穷”字,它的上面是坑,下面是扑腾腿的人。他的世界是倒悬的,必须有人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