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叶子田小七

陈恒礼

田小七那时不在家。

田小七的母亲三大娘，终于活到死了。享年98岁差三个月少一天，这是她儿子小六叶子田小七后来说的。田小七是个事理不明少肝缺肺的主，能记住他母亲的生日，真是一个奇迹。这么一看，小六叶子田小七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犯六的。

田小七，这叫法是按他叔伯兄弟排行叫的，他排行老七，就叫田小七。小六叶子是他的绰号。说他是个小六叶子，即是说他为人为事轻重好歹不识，贬义。在田家庄，田小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按说，田家庄的人几乎清一色姓田，源头是同一个老祖宗。可这在田小七的眼里，又有什么用呢？田小七说，我只有大和娘，有爷爷奶奶，没有祖宗，从来没见过谁是我的祖宗。我娘就是我的祖宗。一次，田小七和他大爷的儿子田老大干起了仗。田小七手指他的鼻子说，你当个鸡巴生产队长，就可以当家偷卖集体的树？那树都是你栽的？我也有份！你卖的钱呢？哪去了？你个秃驴(田老大头上毛稀)拿出来！不拿出来你又去填哪个黑窟窿了？那不是孬种吗？田小七的大和田老大的大当然是一个共同的大。围观的人就抿着嘴捂脸笑，说田小七真是个小六叶子，田老大是个孬种，你又会是个好种吗？于是，小六叶子这个绰号就被叫开了。

田小七本不该在这次干仗中，落这么一个绰号的。原因是就在逢集大中午，田老大带人，在田小七承包的汪塘里，偷偷撒了两网鱼。等田小七听完大鼓书知道后，撒鱼的人早就没影了。田老大可能认为无所谓，几条鱼不值几个钱，可那些鱼是田小七的命，一分钱不给，事先一个招呼不打，你偷走了他的命，那还了得？他不责怪自己听大鼓书耽误了看汪塘，而是直接跑到田老大的家门口，泼口发威犯起了六劲来，却又偏不说田老大带人撒鱼的事，倒说他偷卖集体大柳树的事。

三大娘听说后急忙赶了过来。知子莫如母，他知道田小七是个缺心眼子的人，又厌恶田老大的贪得无厌。她直接把田小七骂回家了。狗改不了吃屎，黄狼子半夜偷鸡吃，你也是黄狼子吗？好好看你的汪去！田老大一听三大娘话里有话，不是个正经味，却对长他一辈的三大娘干憋气，没办法回嘴。田小七瞪了他娘一眼，回了一句，说俺大要是早死半年，你就不会把我生在这个姓田的家里，他算谁的田老大？活孬种一个。这下该三大娘死得翻白眼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佯装要打田小七的样子，田小七一扭头，走了。这是田小七最严重的一次顶撞自己的母亲。

看官，田小七为什么说他不认祖宗？原来田小七来到人间的半年前，他大得了肺痨病，撒手田小七母子俩走了。也就是说，田小七不知道他大长的什么样子。有人说田小七长得像他大，田小七就将信将疑。他大怎么会长得这么不出奇？小鼻子小眼睛，不仅常流眼泪，还常流鼻涕。五短身材，肉倒长了不少，都是蛮肉，比石头都硬，唯一的好处是结实抗打。田小七经常和别人打仗，也从来没有打赢过。打仗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很仗义，路见不平，张口相助，结果招来皮肉之苦。经常挨揍对他似乎并不起到震慑作用。他就是不怕打，不知道痛，是个打不服的小六叶子。也就从不畏惧被打。只要不打死他，他那一张嘴，绝不饶人。人说田小七的力气是长在嘴上的。

其实，田小七他娘在过门（即结婚）之前，他不认识田小七他大。相亲那天，媒人领来了一位小伙，高高大大，白白胖胖，文文静静。田小七他娘一家人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当即认了这枚乘龙快婿，准备留下媒人和俊小伙吃饭。留下吃饭，就意味着这门亲事基本定了。可那位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违反常理，死活也不愿意留下来。田小七他娘一家人，只好把他和媒人一同送走了。可田小七他娘，当时也是杨柳腰，柳叶眉，丹凤眼，瓜子脸，细皮嫩肉的美人啊。红唇皓齿，见人不笑不说话。水葱一样的姑娘把俊小伙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只盼着早日门前来了花轿，把她抬到田小七他大家，过上甜甜美美地小日子。

终于等到了出门子的大喜日子。花轿到门前，鼓乐又喧天，众人齐叫好，鞭炮响连天。拜过天地，拜父母，喝了合欢酒，举行了送房仪式。把田小七他娘送进了新房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良宵一刻值千金，这洞房花烛夜，新娘和新郎闹什么动静呢？窗外等着听房的人，支着耳朵，生怕错过了花好月圆的私话，不好作为第二天在村里传播的疯言笑语。屋里，田小七他娘，也是强按住心跳，想细看看她当初只见过一面的小白净子，看看她心满意足的现在的伟丈夫。她一直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自从相亲那天，媒人带他见过一次面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精心精意做的几双布鞋，和绣上鸳鸯戏水的鞋垫子，也都是通过媒人传给小伙子的。小伙子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这让田小七他娘心里很是纠结，眼皮老是无来由地乱跳。

她悄悄掀起一角红盖头，用眼这么一瞥。额的娘嘞，田小七他娘差一点吓晕过去，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相亲那天的那个小白净子的俊小伙，而是一只癞蛤蟆——比癞蛤蟆还要癞蛤蟆！这癞蛤蟆起先还有些胆怯，不一会就要动手动脚，吓得田小七他娘满屋子转着圈躲，根本不给沾，却也不敢喊叫。听房的人就捂着嘴赶紧跑掉了。听房的人知道，相亲那天带去见田小七他娘一家人的俊小伙，是田老大他大代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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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瞧，田小七他娘一见到娘家来的大和侄，刷地眼泪就下来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田小七他娘父女俩，也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吃了个闷亏，又说不出口。

据说，七天后，是田老大他大的媳妇和妯娌们，把田小七他娘，扒光了衣服，赤条条绑在条凳子上，让田小七他大行了房，然后一大家人才松了一口气。还真准，一次性成功，怀上了田小七。

田小七长大后，知道了他娘的身世，就把仇恨放在了田老大的身上。因为田老大的大也不在人间了，他记恨不了他。田老大的长相，和他大相比，简直是下错了种，秃头不说，像一个从锅底扒出来的烧煳了大白芋，就是身材比田小七大有一套出来。田小七就在心里幸灾乐祸，暗说不屈，不屈。又因为田老大的房头长，兄弟多，人又善谋划，就当了生产队长了。而田小七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

田小七他娘的家庭成分是富农，这个媒人也没有向田小七他大一家人说清楚，只知道田小七他娘是个美人坯子。那个时候，时兴搞政治活动，运动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田小七他娘就被列为斗争对象，说拼命想嫁到田家庄，就是想来剥削贫下中农的！骗了她也不屈！田小七他娘的脖子挂了双破鞋——不管她作风是破还是不破。田小七刚刚懂事不久，见了他母亲受到这样的羞辱，而且羞辱她的还都是姓田的本家，根本没有外姓，反而是外姓人说，富不富农，又不是田小七他娘选的，这不是有意把活人往棺材里摁吗？愤怒的田小七就喊，我娘一天富农日子也没过，凭什么要斗她！田老大就驱赶田小七，说你个小屁孩子，懂得什么，赶快滚！田小七就骂，去你妈的，你个黑心的秃驴，那是你三娘！你还别说，从这以后，田老大发话，把田小七他娘的破鞋拿掉了。

那时农村每年冬季，都有河工，兴修水利，声势浩大。往往全部男劳力上工地，也不够用。有人建议让田小七他娘去水利工地，一边斗一边干活。田小七他娘哭天喊地不愿意去。田老大说不去在家里一样挨斗！就规劝她去。寒冬腊月，滴水成冻。田小七他娘就得和男人一样，去推土车子爬坡，这成为工地上的一道西洋景，许多人跑过来看，还喝着倒彩，田老大并不制止。当有人提出要再斗田小七他娘时，田老大就气呼呼地说，你们累不累？斗扒下了，谁来替她干活？也就没有人再吱声了。

田小七他大兄弟三人，所以田小七他娘就被村里人官称三大娘。田小七他大不在了，但田小七的爷爷老公婆俩还在。田小七爷爷对田老大的大说，你老三早走了，你兄弟俩还在，我们也老了，干不动了，就在你兄弟俩家，一家一个月轮流地过吧。不给老三家孤儿寡母的添麻烦了，她娘俩命也够苦的了。田小七他娘听说后，找到田小七的爷爷说，他不在，我还在！我不是田家人，田小七也不是田家的种吗？养活你们是应该的。你不上我这里来，你不怕人家耻笑，我还怕别人背后戳脊椎呢！我是抬身走了，还是做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你们田家赶出门了？田小七的爷爷赶忙说，管，管，我去，三家一家一个月，我去你家。

田小七帮他娘推磨烙煎饼。好白芋丁煎饼，是给田小七吃的，好像他娘欠了他上一辈子的人情。米糠和白芋梗做的饼，是留给她自己吃的。田小七他娘看到村里有人杀羊卖，孩子可以喝羊汤啃羊骨头，她也就像男人那样，到四乡里赶集买羊来杀。女人杀羊卖羊肉，这可是当地几百年里也没有见过的事！那一日赶集回来晚了，路过东庄河沿时，猛然从芦苇里钻出一个男人来，在后面追她。田小七他娘吓得手里握紧杀羊刀，拼命往家里跑。二三里路，跑出一身汗，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倒在床上睡了三天，却哭不出声来。吓得田小七不知如何是好。村里人知道这件事之后，同情田小七他娘，说她活得真不容易。可田老大却说，她就是这个命！该受这个罪，前世欠的。谁也救不了他！田小七就在心里念叨，欠你娘个屁！你救了吗？不害我娘就算好人了！

分地到户，地里收上来的粮食多了，田小七就觉得肚子再也不会被亏待了。他有蛮力，有蛮力就是用来种地的，土地也给用蛮力的人很好的回报，产出许多许多粮食。田小七就用最好的粮食，比如小麦，给他娘做小麦煎饼。田小七不准他娘下地干活，可他娘不听，非要下地不可。田小七就说:你真是个受苦受罪的命！

田老大找到田小七的家里，说三大娘，田小七呢，他怎么把麦种撒到我地里了？三大娘说，那不是省你麦种了？田老大说，我那块地是留开春种棉花的。三大娘说你锄掉就是了。田老大说，那得叫田小七去锄，他不去锄，我去锄了他还会以为是我有意锄了他的麦苗。我惹不起他，他会胡搅蛮缠。

田小七刚好回来了，对田老大说，你说什么？我有你那么孬种吗？田老大一看田小七又要犯六叶子劲，说孬不孬种，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田小七说，量地，重新量地，看看你家的地是多了还是少了？再量我的地，是多了还是少了。田老大说，量不量地你说了不算。田小七说，我想干的事你说了也不算。这哥儿俩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来，三大娘忙着挤进当中拦着。田小七没有收住手，竟然一拳打在了自己娘的身上。三大娘咚的一声就倒在地上了。这一倒，伤筋动骨一百天，田小七就围着他娘转了一百天。他对天发誓，田老大，你个狗日的，总有一天不叫你睡倒一千天，我就是你儿养的！田小七他娘说，你活活是个六叶种，可能别给我惹事了？让我多活几天？

田小七的村子按上级规划，撤乡建镇并给另外一个村子，村子里人说，这就是等于大陆并台湾！田小七的乡是个老乡，另外一个乡原先是从田小七的乡里头分出去的。田小七乡的人就不服气，鼓动着集体上访，去县政府门前抗议，弄得公安局的警察也不得安生，把抗议的村民往回赶，声言要抓幕后指使的人，要求田老大注意查实。田小七说警察你不要找他了，你不找他，日本鬼子来了，他也是个汉奸。你不说就是找个幕后指使的吗，我就是。公安局的人根本不信，说田小七你还没有这个能力。田小七说不信你就看看。他弄来木棒、门板加树枝子，挡在另外那个乡的人来赶集的路上，坐在那蹲守，说我看哪个敢从这里过来赶集？想过也行，进来一百块钱，出去一百块钱！还真的没有人敢过来。一下子田小七就成了村民英雄。公安局的人就对田老大说，这是你的责任，田小七是你叔兄弟，你要不问不管田小七，就是你暗地支持的，怕连你也得抓进去。田老大就来训止田小七，田小七根本不听他劝阻，说并乡就是你背后出的主意。田老大手里拿着几根柳条，下狠劲地抽打在地上翻滚的田小七。田老大一边抽，田小七一边骂。田老大抽累了停了下来，田小七爬起来，跳起脚来骂得更加起劲。田老大自然还要下手。看不下去的村民，直接连推加搡，把田老大推走了。田小七趁这个当口，看那么多的人都支持他，跑回屋里摸出一杆铁锹，对准正往回走的田老大的后腰就是一铁锹，田老大一声不响倒下去了。

警察带走了田小七。田小七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警察也有眼无珠，田老大把集体都败坏了，贪赃枉法，你们怎么不抓？抓我个无知的人？他抽我那么多你不抓，我只打他一下你就抓了？警察说会打打一百下，不会打打一下，你不会打，不抓你抓谁？三大娘一边抹泪，一边去医院，看护她的亲侄子田老大，还杀了自己正下蛋的母鸡，熬好鸡汤带上。凡是她能买到的营养品，她都买了，目的只有一个，哀求田老大说句话，让公安局的警察，放了田小七。他是你兄弟啊，三大娘哀求道。

田老大不说话，却有人为田小七说话。村里人请求说他们是叔兄弟，闹家包子，一个小六叶子，懂得什么？一位乡领导说这简直是胡闹，抓个六叶子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叫他赔偿医药费，误工，营养费，让他滚蛋吧！滚回去给田老大道个歉，赔个不是。

田小七被放回来了。村里人喜笑颜开。田小七拎着几袋奶粉类的东西，来到医院田老大的病房里，一声哥也不喊，说给你的，吃吧！有种到死别出院！三大娘干瞪眼，田老大直翻眼。旁边人劝解道，算了吧，田小七来了就行了，一笔写不出两田字，谁叫你们还是一个老祖坟呢？你田老大还能跟田小七一般见识吗？

田小七说他在田家庄待够了，去深圳打工走了。临走前还气狠狠地说，等我挣到了钱，回来就把田老大杀了。三大娘就说，该走走吧，走了干净，省心，省得惹是生非。

田小七走后，三大娘一个人，成了空巢老人。好在几亩地已经流转出去了，她一个人自做自吃，就是屋里太冷清了。

冬天到了，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多少年不结冰的大汪，现在可以在上面跑汽车了！大雪封门，村里人轻易不出屋。等出了屋才发现，三大娘也好久没出屋了。感到十分奇怪，也感到不妙。等田老大带人去她家里查看，三大娘冻硬了的尸体躺在被子底下，不知何时，人走了。

想打电话给田小七，除了死去的三大娘，没有谁知道田小七的电话，更不知道他打工的具体地方。有人说，这是田小七临走时对他娘交代的，电话号码除了娘你，谁也不能给说！我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叫人喊你来接。你想我了，到晚上给我打，白天我没空！三大娘就一直坚持着。

这个小六叶子！田老大摇头叹气。

三大娘是不管再等的啊，必须要火化下葬。有人说，三大娘这一辈子受尽了苦和罪。有人说她不受这么多苦和罪，也活不了这么大岁数。田姓人家坐在一起，议论结果是，既然找不到田小七，就不再等田小七回来了，由田老大领头，操办三大娘的丧事。说三大娘活了98岁，连头加尾，算是虚岁一百岁了，喜丧。田老大说，全村里每户姓田的自愿出二百块钱，把酒席办得像个样，为三大娘送行，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春节之前，田小七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家里。一切依旧，唯有不见了亲娘。他这才知道，娘不在了！而且，是田老大领的事，把三大娘的后事安排的极为隆重。田小七这回不要人劝，直接来到田老大家里，直通通朝田老大面前一跪，说:“哥，田小七是个六叶子种，以前实在对不起你！我给你磕头赔礼了！”田老大一把把田小七拉起来，说又犯六劲了？一家人，谁还没有牙咬舌头的时候！走，我带你去喝一杯去，给你接个风。

村里人见到，田小七和田老大从饭店再出来的时候，田小七腿都软得抬不起来了，扒在田老大身上，哭得像个刘备，直喊他娘，我对不起你啊！你怎么不等看我一眼再走啊！田老大驮着田小七，一路上无可奈何地笑笑。

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天，田小七出钱，仍由田老大安排，在酒店办了更加丰盛的宴席，宴请为三大娘送终的族人亲邻。田小七对田老大说，长子为父，我大我娘都不在了，你就是我大！其实，我知道，当初你对我娘那个样，也是为了保护我娘。我心里知道我不说，我只想叫我恨你，想把你杀了！我对你都是有意的啊。要不然，让别人看出来你向着我娘，我们是一家子，你会连队长当不成！说完，又磕了几个响头。乡亲们无不唏嘘，说这个六叶子，原来心里一点也不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