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影(三篇)
2018-11-12臧永明
臧永明
老 顾
童年记忆里,老顾是邻村的光棍汉,是20世纪70年代,来庄上杀狗的那货。
那时候,人们养狗,多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对狗有一种自然的亲情。
不谙世事的年纪,依稀记得,凡是人们提起老顾,便会惊慌失色,更让狗闻风丧胆……所以,只要老顾进村,家庭主妇们便互通口信,个个忙碌起来,关门的关门,下地窖的下地窖,纷纷把自家的狗藏起来,临了还专门嘱咐孩子看好狗狗,免得弄出声响。大人们则在外面招呼着老顾,或话语搪塞,或递烟打发,谁都不愿意老顾在自家逗留太久。
儿时,我就不止一次地带着我家的阿黄跳下灶房内的枯井。那井本是用来窖地瓜、白菜、萝卜啥的,谁曾想却救了阿黄多次。
我从没见过老顾,不知他长啥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听老辈讲,老顾杀狗那叫快狠准。不论多乖巧与好看的狗狗,只要落到老顾的手里,必毫不留情瞬间毙命。然后扔到洋车后架上扬长而去,只给呆立路边的主人留下一双狗狗悲戚的眼神……
老顾是从小顾开始,就以杀狗为业,可谓是职业杀手。又因其是乡打狗队的头儿,就更肆无忌惮,杀狗成了堂而皇之的公差。
据说,当时的打狗队有多种绝活,有捂杀、灌杀、药杀、绞杀等,可谓残忍。他们却干得饶有兴致,乐在其中。但老顾看不上这些,他独爱击杀,即以打狗棍猛击狗的头颅,随着一声惨叫,狗狗便呜呜归西。现如今,很多农村还是用这种方法来杀狗,坦言不放血的狗肉乃火阳大补,所以杀狗仍往往是不用刀的,只是技活不如老顾,让狗儿死得更痛更惨。
我就遇到了这种现代版的人狗折磨。未搬新居之前,我所住的小区朝街新开了一家饭店。那段时间,每天早晨我们都在狗狗的惨叫声中醒来,在声声如人哭、似人嚎般的痛苦悲吼中忍受煎熬。从楼上看下去,店主将几条狗并排吊着,手执大杖一次次地猛击狗头,直到狗血喷头,一命呜呼方才罢手。接着再打第二只、第三只,一天、两天、三天......那种惨叫穿破黎明的长空,刺痛人心!我们几位业主实在忍受不了,纷纷举报制止,这才停止了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杀。
然而,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忘记那些可怜生灵的惨叫、悲鸣声,那双双流泪的、哀求的眼睛,那因极度恐惧和剧痛而瑟瑟发抖的一幕幕……
老顾杀狗的那个时代,也是这样。人们只要看到老顾,便唯恐避之不及,狗儿只要闻到老顾身上的味道,就纷纷逃之夭夭了。有未及逃脱的,狗狗站在执杖的老顾面前,就已腿脚发软,战栗不停,迈不开半步,吓都吓死了……
老顾杀狗,自然有那个时代的烙印,荒唐、可笑且残忍至极,却被津津乐道为所谓的智慧和壮举。现代杀狗,却多是为了满足人类的贪婪欲望,杀狗声不在居民区响起,只是转移了杀戮的地点,而不是停止屠杀,狗狗依然在城市的某些角落哭嚎……
关于老顾,后转战邻县,据说一生孑然,至今不知死活。
大 柜
大柜死了,用庄上人的话说,大柜是被人家咒死的……
一个封存几十年未提的名字,随着大柜的死,各种各样关于大柜的故事又传开来了。
依稀记得,大柜是王二家独苗,且是中年得子,这在农村很是少见,在那个年代更是稀罕疙瘩。
小时,我一直很奇怪,他爹妈为啥给他取名大柜?有一天,我姥姥终于开口,穷人家的孩子取名,不图有啥子大富大贵。他王二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儿子娶亲时,新房子里除了一张土炕,还能有个大柜子,或姑娘家能陪嫁个大柜子过来,那家中就算是富实了。他王二带亲那会儿啊,就缺这个……
长大后的大柜,还真出息了,在村卫生所当起了赤脚医生。庄上的人都说,当初大柜爹妈抱着他,跑了几里地,在棒子埂上才寻着了那算命瞎子,准是得啥秘诀,才修来这福。
印象中的大柜,40来岁,背却早早地驼了,所以白大褂穿他身上总也拽不平,脖子上天天挂着个听诊器。
大柜医术一般,治病却极为大胆。记得有一次,大柜那里来了个江湖郎中,专治妇女痔疮。庄上的女人们口口相传,不到半日功夫便把狭小的卫生所挤个满堂。痔疮手术安排在内间床上,我们几个调皮的娃儿纷纷爬上木格窗,钻着脑袋往里瞧,一个个又咋着舌头滑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些进去的妇女一个个地躬着腰、黄着脸、蹒跚地挪回家去了……现在想起这件事来,心里仍是揪揪的。那么简陋的条件,那么肮脏的环境,那么两个郎中一把刀,就这么主宰着那些女人的生死命运。
后来,大柜的故事就装满了我们的耳朵。什么王家老太太在大柜那里青霉素过敏,老太太晕戚戚中从卫生所挣扎着往外爬,活活地被大柜从门槛上又拖了回去。虽打了急救针,但终究是死了。那时庄上像炸开了锅,“大柜杀人了”,“大柜要坐牢了”……几乎传到了十里八村。然而,老太太的五个儿子却木讷得出奇,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乡亲们的议论未息,又传出陈家二闺女在水渠里游泳,蚂蟥从下部钻进身体,在大柜那里捣鼓半天,血是淌了一地。陈家媳妇心疼得哭天呼地,拍着大腿直喊“老天爷……”最终蚂蟥是取出来了,但不知这姑娘长大后是啥子命了。
印象最深的是大喇叭事件了。那时的村卫生所,设在村大队部里。“L”型的瓦房,坐北朝南,门前一条潺潺流淌的河,清澈见底,从村西头一直流向村东头的大池塘里,将我们庄一分为二。我们去村部看电影开大会,要跨过一座溜光的石板桥。记得当时村部唯一的先进家伙就是大喇叭了。支书大事小事都通过大喇叭传到家家户户。很清楚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支书刚训过话,大喇叭里突然传来吵闹声,嘈杂中支书老婆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汤美芝——”,瞬间唤醒了所有人。汤美芝是大柜媳妇。就在大家站在各自院子里,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时,大喇叭没声了……
这以后的事,因为我的转学而不得而知了,但听说大柜的背驼得更低了,头也是抬不起来的。
此次听到大柜的事,时光已过去四十多年了。我半信半疑,原本是小说中的事儿,咋会在现实中发生呢?在我的追问下,才知道二钻他爹,也就是大柜他大舅子查出肠癌,因没办医疗卡,二钻他妈就央求大柜,把医疗卡借给二钻他爹去上海治病。这一来二往,医院也好、村民也好都说大柜得癌症了。二钻他爹术后两年基本康复,大柜却真的得了癌症,不治而亡,真的被人“咒”死了……
残 阳
那个年代,有太多人疯狂,也有太多人受伤。
一直不想揭开那段历史,但每当内心受伤,就常常想起儿时唯一给我带来温暖的那抹残阳。
20世纪末以来,基于全球价值链的国际分工已经成为全球化的主要承载形式,它的突出特点之一是贸易一体化。目前,国内中小企业在国际分工和全球价值链中长期处于从属地位,面临较为严重的“低端锁定”效应、核心技术受制于人、缺乏渠道话语权等问题。而跨境电商作为国际贸易的一种新业态、新模式,促进中小企业融入全球价值链。与传统的国际贸易方式相比,跨境电商依托跨境网络交易平台将国内生产者和国外消费者直接对接,拓宽了国际市场营销渠道,借助高端信息技术增强了企业参与全球资源配置的能力,通过减少中间环节、缩短贸易距离、降低中间成本等提升了国际贸易流程效率,以提高中小企业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参与程度和收益水平。
那时的天,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都是寒冷的;那时的太阳,总是灰白的,掩藏在阴霾的云后出不来。那时,总有一个小女孩,痴痴地趴在院墙上,醉看夕阳,细数破旧时光……
女孩的爸爸是“臭老九”,和几个南京、上海下放的知青,被别人关在“牛棚”的班房里。妈妈是照顾不了她的,她得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就爬起来,到地里和男人们一样去抢工分。女孩就这样被关在家里,有时是被锁在屋里,多数是被锁在院子里,一个镂空的破栅栏门将女孩与外界隔绝。
女孩常常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生产队那一辆辆堆满花生、棒子、黄豆的牛车,在吆喝声中缓慢走过;看拉着稻谷的小驴车“嗒嗒”地跑过;看送葬队伍披麻戴孝,冒雨吹鼓喊呐;看迎亲队伍穿红戴绿,飘雪鸣炮;看小朋友们自由、快乐地嬉戏追逐。有时他们会故意在她目光所及之处玩耍,却没有人愿意靠近她,因为大人告诉他们离她远点……这是女孩眼中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最喜欢的是爬上老榆树枝,趴在西墙头上看夕阳……夕阳是落阳,有时残缺,但在她心里除了母亲和姥姥,夕阳是那些年唯独温暖的陪伴,哪怕是残阳,亦最是美丽。
女孩是家中的老大,五六岁的样子就要承担起照顾弟妹和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等家务活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很坚强的,是那次五更头在土灶上做地瓜糊子。本是剁地瓜的菜刀,却稳稳地剁在了左手食指上,血肉呲开着露出了洁白的骨头,瞬间鲜血流满地瓜,染红了满锅的水。她吓傻了,狠命地捂着手,疼痛已让她忘了手有多痛,只记得心好痛好痛,痛得几乎昏过去……但她没有流泪,她没有可供哭泣与倾诉的依靠,哪怕是一个不宽的肩膀。她把受伤的手指放进水里,冲掉黏稠的血,口手并用找块布把手指裹住了,继续模仿母亲空中剁地瓜的样子。这次她变得小心而缓慢,菜刀轻轻落下切进地瓜里,只要再用力一别,一块块地瓜便乖乖地掉进锅里,虽然大小厚薄不一,血水也浸透了裹着伤口的布条,但终于她能给妈妈和弟妹们做一顿地瓜糊子了。那次以后,她觉得自己变得像妈妈一样地坚强了……
现实也逼着女孩必须要坚强。那时,女孩的妈妈是不能去探望爸爸的,去了也不给见,且去一次爸爸就要受一次更大的折磨。所以,很多时候,由女孩给爸爸送点吃的和换洗的衣物。
女孩爸爸被关押的班房,是由一座银行改造的。在女孩的记忆里,银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既气派又高大的,但是那时,银行已不再是银行,而是关押“黑五类”和“臭老九”的地方。从女孩的家到班房,只需沿着马路,拐过一片不大的麦地就到了。然而,这段路对女孩来说,却是那么漫长、那么艰难,随着脚步的走近,女孩心里也越来越恐怖……每次要看到爸爸,必须先迈进一道森严的大铁门边上的小门,门槛很高,女孩每次都要扶着门框才能跨过去,再怯怯地挪向关押着爸爸的房间。要看到爸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要过了看守这一关。看守在外屋,爸爸在内屋,窗户都是用铁栏杆封着的,门是又加了道铁门锁着的,没了自由,更是与世隔绝……身心受着双重折磨和摧残。长大后,女孩真的希望自己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民,不去学校教书,也不要搞什么汉字改革。他们徐州师院那批知识分子中,已经有一个被人折腾死了。女孩就亲眼见过爸爸的同事马伯伯从班房里被抬出去,死了的模样……所以,越靠近爸爸的房间,女孩越是害怕,害怕爸爸是不是死了,更害怕看守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不管怎样,这段路女孩终究要走的。她忐忑地跨进外屋,两名看守立马堵住女孩,强行夺过竹提篮子,在饭菜里翻腾个遍,然后一起转过身,怒视着女孩,恨恨地打开了铁门……
爸爸看到女孩按捺不住激动,女孩在外间被盘问的情景,他是听得真真切切的。爸爸想抱却不敢抱起女孩,蹲下身狠狠地亲了她一口,悄悄地在女孩的衣袖里塞了张纸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言语,那些人也不给你多言语,爸爸和女孩说话只能耳语。那时,女孩真的还很小,不懂到底在爸爸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关在隔壁的叔叔们是怎么了。见面时间很短,屋内的空气却紧张得令人窒息。出来时,女孩照例要受到盘查。
“你爸爸跟你说了什么啦?”他们凑上来哄道,嬉皮笑脸地,不怀好意。女孩怯怯地摇头。
“身上有没有装什么?”他们喝问着,两人一点点靠近女孩,高声逼问着……女孩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于是开始翻身。两名高大粗壮的看守,如两只野兽般俯身扑向因瑟瑟发抖而缩成一团的女孩……当发现纸条时,猛兽露出青面獠牙,发出狰狞般的大笑……这肆意的笑声穿透屋顶,传到云霄之外,震得女孩头脑一片空白,却充满恐惧……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银行的大铁门,看守们狰狞的笑声随风追着她,让她无处逃脱,她沿着银行外的高墙惊恐地往回跑,拼命地跑,直到跑回家,一头扑进妈妈怀中,母女俩是抱头痛哭……
小女孩就是我,这是我童年时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自那以后,我没有童年。童年应该是温暖的、快乐的、充满希望的。我的童年,没有这些。看守们用所谓大人的智慧去哄骗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其扭曲的人性去恐吓一颗幼小的心灵。那个时代,不但让我感知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还让我感受了人性更深的丑陋与险恶。自那以后,我瞬间开悟与“成熟”。苦命的孩子早当家,老大要为这个家付出很多、支撑很多,也更能理解什么叫相依为命,姥姥与母亲之间、母亲和我之间、我和弟妹之间……我庆幸,我们没有在这场苦难中沉沦。相反,我们于逆境中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善良,学会了客观而理性地看待这个世界。我们还学会了快乐生活的方法,那就是遗忘。忘掉苦难、忘掉憎恨、忘掉曾作恶的面孔、忘掉成长路上的烦恼和诸多不愉快,但我们从来没有忘掉和放弃过爱,爱家人、爱他人、爱这个社会。
也许,这与自己每日看夕阳不无关系。夕阳,用它的光芒和温暖融化着受伤的心;夕阳,用它的宽容和博大滋养着世间万物;夕阳,用它的乐观与豁达美丽着这个世界……
后来,我与老友们同船在洱海上看到夕阳,火红的光映着碧蓝的水面,我第一次谈起夕阳的故事。我告诉他们,人无法选择生命和生死,却可以选择如何生活和面对。积极面对,就会化为成长和力量,就会将人生经历化为磨炼与财富,把短暂人生过得更精彩、更有滋味。哪怕是苦难,也能活成一首澎湃的诗。
一位老友用双手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心”,“一直不明白你的内心为何比一般人强大,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一刻,夕阳照在我们身上,是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