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卦五叔
2018-11-12张洪贵
张洪贵
五叔会算卦,方圆几村的人都服他。
在山上放牛的时候,五叔常跟我说:这也是一门手艺。
五叔原先在大队里干会计,干了十多年。只因会算卦,才被削职为民。其实五叔算卦从不收人家的东西,这谁都知道。可五叔在批斗会上当着上千人的面说他收了多少多少东西。
拦上牛的时候,我常央求他也教我几手。五叔虎着脸说:“小孩家不学好!”然后就长长地叹口气,拄了放牛棍,呆呆地望着远处那幽幽群山,眼里慢慢湿润起来,一串泪珠挂在脸颊上,声音凄然:“都怪俺爹,让俺学了这门手艺。”
我羡慕地说:“可乡亲们都很感激你哩”
五叔忿忿然:“感激个屁!如今谁替我说句好话?!”
我同情地望着他那张痛苦不堪的脸,说不出几句安慰他的话。从此再也没有惹他伤心过。
可是后来,五叔还是因为给人算卦被打断了腿。听说是老实巴交的玉田爷爷在场院里看门丢了麦种,去给五叔下了跪。五叔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五叔如何受得了?!结果掐指一算,果真按着方向就找到了。
偷麦种的是玉田爷爷一个没出五服的兄弟玉河,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因一家人肚子饿了好几天。村里民兵持枪去抓他时,一家人正围在锅台旁吃着白面馒头。玉河后来被判了十年徒刑。
过了一年,五叔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人一闷棍子打倒在地上。
五叔从此瘸了腿。
五叔发誓不再给人算卦。
五叔瘸着腿,仍每天和我一起放牛。
转眼几年过去,我和五叔都不再放牛了。村里的土地分到个人手里,五叔却种不了,只好拖了棍子挨村去要饭。正是盛夏,火辣辣的日头定在头顶,知了沙哑着嗓门叫。五叔戴了一顶破草帽,帽檐耷拉着,正好遮掩了额头,脑门上就那么乱乱地披出几缕,悠悠地挂着几根草棒。一条化肥袋子,斜背在肩上,鼓鼓囊囊地盛满了冷餐剩饭,随着一拐一瘸的走路声,颤悠悠地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孩子们却很稀奇,一路上跟着看,几只卷了尾巴的小狗,蔫蔫地低垂着头跟在后面,懒得去叫。
五叔每到一户人家,总是把帽檐拉得低低的,然后颤抖着伸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叩向门环。小青年说:“现在是啥年代了,还要饭?”五叔脸上闪过一丝很不安的苦笑,头低得更厉害了些,怯怯地说:“……没得……吃……”“你没地?”五叔不再言语,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愣愣地站立着。好在他们并不多问,不管是煎饼馒头,都给得多。五叔吃不了,日积月累,竟攒了好大一摊。五叔觉得烂了可惜,就装进一口大缸里,过几天,发成了酱,那香味飘出四五里地。于是,不断有人端着碗来盛些去,闺女回娘家也带些,亲戚们串门也捎些,附近几村的人没有不知那要饭的瘸子是个酿酱的。见五叔再去,把门一关,谁也不打发,都说;“你要饭不是吃,是去酿酱。”
五叔便经常饿肚子。常常无奈地站在大缸旁,脸色很是难看,后悔地嘟囔着:“早知道这么着……真不该……真不该……”然后就去翻出那几条袋子,拿到光亮处,双手撑大了口,眯起眼睛窥探着……
突然有一天,五叔的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偷麦种判了十年的玉河提前出狱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样子挺威严,又不像押解玉河的民警,因为他身着夹克,也没戴大盖帽。围观的人们好一阵猜测议论,最终也没猜出什么结果。
玉河当年的案子就是这个人办理的,审问时问他怎样被抓的,玉河说村里有一神算,他是被算卦五叔算出来的。那人不相信,说你这是迷信,你不光行为恶劣,思想还严重堕落,应该重判。大笔一挥,十年!
办案的官员万万没有想到,麻烦也会找到他头上。能用的招儿都用遍了,麻烦依然是麻烦。万般无奈之际,他神差鬼使般想到了那个犯人说过的五叔。于是连夜把他从大牢里提出来,说只要肯帮忙,可以考虑给你办理减刑。玉河一听,扑通就给他跪下了,说我这案子您最清楚了,我比窦娥都冤。只要让出狱,我头拱地也要帮您。
两人见到五叔,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好话说尽,可五叔说他发誓已不再吃这碗饭。来人说城里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算卦的,有一手绝活,不愁半年成不了万元户。五叔轻轻地抚摸着那条伤残的腿,哽咽着说:“俺不稀罕。”
玉河腰已佝偻,头发花白,说:“大侄子,你嫌当年害得我还不够苦吗?还想一辈子把我关进牢里?实话跟你说,这次你要不帮,我可能就死在牢里了。”五叔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他知道一句话害了玉河一辈子,玉河也害了他一辈子。今天的一句话,也许还要害人一辈子,可怎能让玉河死在牢里?他正犹豫不决,那人等不及了,说你再跟我回去吧。拽了玉河要走。五叔突然一把扯住了他,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没过几天,那人开车又来了,把玉河带回了家,还带了好多礼物来答谢。五叔啥也不留,只问他城里算卦真的没人管?那人说,有人管你找我。五叔拾掇拾掇包裹跟着就上了车。
城里的立交桥底下、街头巷尾、公园旁的墙角旮旯,果然摆满了算卦的摊子。五叔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张大美人画,四角用石子压了,上面摆了竹筒、帖子,还凌乱地放了几枚硬币,他的身后竖着一捆铺盖卷,用草绳横三竖四地勒出好多方格子,还竖了一块“不灵不要钱”的牌子。
五叔的第一桩生意就不顺利。那天来了几个剃光头的小青年,看到那块“不灵不要钱”的牌子,说你给我们兄弟算算,算准了加倍给钱,算不准马上滚蛋。五叔小心翼翼地算完最后一个,那小伙子问大家:“你们说准不准?”众人回答:“准个屁!”有人上前把那张大美人画撕得粉碎,竹筒、帖子也散落了一地。
五叔知道遇上了一群地痞,他想起了那人说过的话,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张纸条,那是上次那人写在上面的名字和生日时辰,递给了一个小青年。小青年看罢,问他,这是你什么人?五叔说,我有恩于他,他说过有事找他。小青年们个个面露怯色,连说算得准算得准,扔下一百块钱就走了。
后来五叔发现,附近算卦的人一个个都走远了,只留下他在。五叔渐渐在城里也有了名气。
一天,那人出现在了五叔面前。五叔想起刚来时遇到的事,心里很是感激,忙站起身搓着手让座。那人摆摆手,说你跟我来吧。五叔拾掇起摊子跟着他来到一辆警车前,五叔害了怕,以为犯了错,支吾着不肯上。那人说,你就放心吧,你是我的恩人,我能害你?今天出人头地的日子来了。今天来的是一位大领导,你可一定算仔细了,不能有半点马虎。五叔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汗顺着两颊流下来。车子很快停在宾馆前,一只脚伸出车门,五叔才想起一件事,忙问:“我是实话实说还是光说奉承话?”那人说:“尽量实话实说,但不好的事你也要委婉。”五叔点点头,跟着就进了屋。
大领导五十多岁年纪,挺着肚子,圆圆的脸庞,厚厚的耳垂,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五叔定了定神,要上生辰八字,静下心来,一板一眼掐指算来。果然此人官运通达。五叔娓娓道来,那人不住地点头。算着算着,五叔算到他十年以后,人生一劫。他顿了顿,拿不定主意,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心领神会,朝他使了个眼色。五叔含糊其辞,一句话带过,打住。大领导很高兴,留下五叔吃饭,席间,还敬了两杯酒。
又过去两月有余,那人再次找到他,把他带到了沿街的一间大房子里,室内办公设施齐全。五叔不用再到处跑了,五叔也穿起了皮鞋,留起了大背头,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村里人进城办事,有什么难处找五叔,五叔一般都能解决。据说,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门办事,总要先去找五叔算算。
五叔还收了几个徒弟,有男有女。开始五叔不愿收,他们不走,说我们不是来学手艺,是来挖掘祖国五千年灿烂的文化。不久,上面派了两名学者,忙活了半年,出版了一套《国学大全》,写了五叔的名字,还配了照片,介绍五叔是某学会主席、国学大师、大学客座教授等等。听说发行量很大。
玉河的儿子干了村书记,他找到五叔,说村里修路、建幼儿园、盖村委大楼,正缺钱,你赞助点吧。五叔想起断了的腿,心有余悸,问:“赞助多少?”村书记说:“少了可不行,村里全指望你呢,少说也要三百万吧。”五叔吃了一惊,说:“哪有这么多钱,我还养了这么多人呢。”村书记说:“怎么着,你今后不打算回村了?这世道还不一定咋变化呢,别把目光看得太短浅,长远看!”
五叔听了,汗珠子直冒。他借口方便,出来给那人打了个电话。那人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事啊!捐资助学、捐资修路,利国利民!你捐吧,越多越好。最后又说,钱财钱财,花了再来。那口气,听着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五叔知道,那人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从电视上看到,出门前呼后拥,开会坐在主席台中央……
五叔心里有了底,回来满面笑容,道:“我赞助,我赞助……”
五叔把所得的钱全部捐给了村里,修了路、建了村委大楼、幼儿园……五叔的事迹连同村书记的名字一下子上了报纸、电视,好多记者相继来采访。村书记站在镜头前,戴着红领带,挽着五叔的胳膊在大楼前指指点点。村里人说,没有村书记当初那一棍子,五叔哪来的今天这风光?
五叔的名字也传到了很远很远,五叔成了国学大师,并成立了“国学研究所”。听说这几个字还是北京一个很有名气的书法家所写。剪彩那天,五叔拄了拐杖站在当中,眼圈红红的。要不是这么多人,肯定能哭出声来。我想起了五叔以前的那些遭遇,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五叔的“国学研究所”的确红火:大到企业庆典、政府办节会、领导升迁;小到百姓结婚看日子、孩子起名字、病灾、考学、算卦抽帖……
日子一晃十几年,五叔人没见老,倒是发福了不少,有了鹤发童颜的样子。那个人也早已不在县城了,不过经常打过电话来,五叔认得那是省城的区号。有时他也亲自带人来,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学者名流。五叔从来不问他现在的情况,五叔心中有数。可五叔早已忘了当初算过的卦,往往开头说两句真话,后面就是一派套话、废话、奉承话。不过大家都很开心,连那人也忘了当初五叔吞吞吐吐、戛然而止的情景。
突然有一天,各个书店、摊点上的《国学大全》,连同那些袒胸露背的大美人封面书,全部被查封。五叔的“国学研究所”也被摘了牌子,就地驱散。五叔把电话打给那个人,电话关机。他又打到那人留给他的单位电话,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说那人前天已经被双规了。五叔到网上一查,才知道当年的大领导翻了船,顺藤摸瓜,进去了二十多人。
五叔后悔当初没把实话说出来,说了也许今天就不会害这么多人。
五叔在一个阴沉沉的初冬,拄着光溜溜的拐杖回到村里,一路上不言语,风吹乱了他那雪白的头发,街上的人都像见了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谁也没有打声招呼的。那栋漂亮的村委大楼就耸立在五叔的破草房前。五叔吱呀呀地推开门。屋子里好乱,那口酿酱的缸仍在,缸口满是干枯的青苔;蜘蛛网挂满墙角。五叔把带回的铺盖卷往床上一扔。
五叔谁家也不去,也没有地方可去。
又有人来找五叔,五叔发誓再也不吃这碗饭。五叔又拄了棍子去要饭。
人家出手不再那么大方。好些人说:“只要你给我算算卦,我管你吃三天饭。”五叔眼神恍惚,痴呆呆地摇摇头,拄了棍子,又去敲响了另一家的大门……
五叔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度过这一年,才够五保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