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奈保尔
2018-11-10吴永强
吴永强
近日,奈保尔去世,享年85岁。1932年8月17日,奈保尔生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1955年定居英国,开始文学创作,获得布克奖、毛姆奖、诺贝尔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在世界享有盛誉。在中国,奈保尔的传播度并不是很高,很多人会误以为他在书中所刻画的国度离我们很遥远,但其实,奈保尔的世界与我们是相通的。
加勒比星空闪耀
奈保尔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坐在书桌前,身侧的书架上,有他的两本书——《米格尔街》和《大河湾》。电脑开着,忍不住写下一首诗,开头几句和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他们赶往葬礼
我一人去了米格尔街
少年犹在
一个老人住进他的身体
我也住进去
……
所有的大河都有一道弯
所有的我都有一个童年
所有镇定自若的名字
都在葬礼之后回归高潮
奈保尔是近年来在中国颇有影响的西方作家,很多人称他为二三十年来诺贝尔文学奖最优秀的获得者,没有之一。他偶尔来中国,肥胖的身躯已经不足以支撑行走,轮椅上的他,思维并不敏捷,许多讲话需要妻子代为完成——即便如此,他的拥趸依旧遍布大江南北,走到哪儿都会引发轰动。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评选20世纪世界文坛十大恶棍,奈保尔应该在列。
比如布考斯基,这个酒鬼、色鬼,生活和作品一以贯之,充满了颓废的邪恶感。他的小说,如“父亲的葬礼间隙,我上了他的女友……”其价值观常人难以接近。卡佛也是酒鬼,不过后来戒酒成功,没有邪恶到底。奈保尔比布考斯基逊色,但要超过卡佛,他从不掩饰对妓女的偏好,甚至在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在获奖感言中说:“感谢妓女!”诺奖主席赶紧发表声明:“我们评奖只看他的作品,不管他的人品。我们爱他的作品,但绝不跟他交朋友。”
他与第一任妻子保持了几十年的夫妻关系,却对一位阿根廷女郎情有独钟。他还虐待情妇,将性描写的文字交给妻子,听取意见。他维持了24年“家中有个慈母,南美有个婊子”的生活。第一任妻子去世后,他迅速再婚,娶的却不是那个情妇。虽有两任妻子和一个情妇,但他一生嫖妓,猎女无数。
他痛恨一切宗教,鄙视狄更斯;众叛亲离,没有朋友,作为一个孤傲的天才而存在。就像没有人喜欢布考斯基这个恶棍一样,很少有人因为奈保尔的人品而亲近他。好在他在文字世界里足够真诚,而不像布考斯基一样,把小说和诗歌也写成堕落的魔鬼。
他痛恨自己的所谓故乡,加勒比海的英属特立尼达岛,塑造了他的童年,他却在家信中说:“如果我以后要永远在特立尼达生活,那我宁愿死掉。那个地方太小了,所有的价值观都是错的,那里的人也极小气。而且,在那里我几乎不能做什么……”那一年他20岁,刚离开家乡,就读于牛津大学。
故国亦让他感到羞耻,作为一名印度裔作家,“它不是我的家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家”,他却不能拒斥与漠视这个国度,并为之写出皇皇巨著“印度三部曲”——《幽暗国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
至于英国,他同样不以为然,虽然他一直定居伦敦,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英国作家,他说:“不要以为我喜欢住在这个国家里,这里充满了偏见……”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而且我很喜欢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这构成了奈保尔的写作基因。
回到他的童年,作为其早期成名作,《米格尔街》可能是这几年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加勒比海的小镇,少年和他的伙伴,系列短篇构成的长篇故事,恬淡、忧郁中带有一种膨胀之气。即将踏上远方的少年,在家乡最后的岁月,充满了神秘、亢奋。
小说集的最后一篇《告别米格尔街》,最后一段写道:“我和他们一一告别,快步向飞机走去。我没回头,只看着前面自己的影子,一个在柏油碎石路面上跳动着的小不点。”
少年走向遠方,去开启自己的文学密码。从此之后,没有人能阻隔他,通往伦敦、斯德哥尔摩、非洲的道路一片平坦……
非洲的殖民想象
我曾将奈保尔和阿契贝对比阅读,当然,把他们两个放到一起并不是太恰当,但以“第三世界”的出身来看,有一定的可比性。两人一个是印度人,一个是尼日利亚人,都深受西方影响,是英语写作的代表人物。诺贝尔文学奖并不能阻隔他们的优秀,阿契贝没有获该奖,被公认为该奖的遗憾,而不是他个人的遗憾——非洲获诺奖的四人,皆对他毕恭毕敬,顶礼膜拜,“非洲现代文学之父”的帽子当之无愧扣在他头上。
二人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相似点,即他们的两部重要作品,所考虑的问题如出一辙——奈保尔的《大河湾》和阿契贝的《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
“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
——奈保尔以这句话,开启了《大河湾》的旅程。
一个印度裔非洲海岸年轻人,驾着他的标致,开到非洲腹地,在大河拐弯处停下来,开始了他的非洲之旅。此时,殖民者已被赶出非洲,但白人依旧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旧的杀戮刚刚结束,新的杀戮即将开始。
奈保尔并未指出大河湾是哪里,我们却很容易找到这个地方——刚果东北部的省府基桑加尼。
他对后殖民时代的反思,使他成为一个“右派”。但这也未尝没有道理,民主和正义降临这片土地,酋长当了总统,虚假繁荣和国有化之后,凋敝的非洲开始显现。草民在苟活,知识分子在自欺欺人,统治者在欺骗——旧的制度土崩瓦解,并被证明是错误的,新的制度还未建立。当传统一去不复返,或民主,或集权,但这片土地已承受不了风暴的侵袭。
多年前,奈保尔为了创作《非洲的假面具》去了非洲。他的现任夫人回忆:“我们来到乌干达的时候,当地人盛情邀请奈保尔写他们的故事,因为奈保尔二十多年前在《大河湾》中写的事情,恰恰是之后二十年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他们认为奈保尔是个预言家。”
奈保尔的预言,至今还在这个大陆上上演。
《大河湾》写的是殖民者离开后一个国度的变迁,而《瓦解》则写了殖民者到来之时,一个民族的土崩瓦解。
在《瓦解》中,阿契贝引用叶芝的诗句:“在越来越大的回旋中旋转呀旋转,/猎鹰再也听不见主人的呼唤。/一切都土崩瓦解,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弥漫着一片混乱。”中世纪式的英雄奥贡喀沃的悲剧人生,是小说的主线。这位崇尚力量的农民,通过个人奋斗,拥有了三个妻子和十几个孩子,一切都是那么荣耀,可是偏偏,白人来了。
白人来的前夕,因为误杀了一位同族青年,奥贡喀沃被流放到母亲的家族,七年不许回乡。七年后,当他回到自己的村庄,白人的教堂已建立起来,行政长官、法院——殖民体系覆盖这片区域。
族人决定誓死反抗,奥贡喀沃举刀杀死了一名差吏。在镇压面前,所有族人选择了退缩,奥贡喀沃把自己的身体吊到了一棵树上,故事就此结束。英雄的结局如此窝囊,可看做是非洲的缩影。
奥贡喀沃的好友奥比埃里卡愤怒地对行政长官说出了整个非洲的呐喊:“他是乌母奥菲亚最伟大的人之一,你却逼他自杀,他就要像一条狗似的被埋掉了……”因为自杀而死的人不能进入祖坟。行政长官正在写一本书,奥贡喀沃成为很好的素材,他再三考虑,这本书的名字将是“尼日尔河下游地区原始氏族的平定”。
《瓦解》照亮了很多人的人生,比如曼德拉,他说:“有这本书给我做伴,监狱的高墙土崩瓦解了。”
《瓦解》是《大河湾》的前夜,奈保尔以外人的身份,为殖民者树碑立传;阿契贝却书写出了自己民族过去的绝望。殖民者来了,灾难同时降临,但文明的曙光也开始出现;殖民者走了,场面又是如此混乱,内战爆发,生命依旧如蝼蚁。
阿契贝最反感以“东方主义”姿态描写非洲,撰文批评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他还攻击奈保尔是“把自己卖给西方的出色作家”。其实,他自己也是从另一个角度,把自己交给了西方。
2013年,阿契贝去世;2018年,奈保尔去世。他们的名字,依旧会在文学的天空飘扬。
一周书情
《往事与随想》
作者:(俄)赫尔岑
译者:项星耀
版本: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8年9月
赫尔岑,一位俄国思想家,被以赛亚·伯林称为以“业余的学者”身份改变了俄国思想进程的人,用了15年时间写成了回忆录《往事与随想》。在《往事与随想》中,沙皇政权里的官僚、知识界的投机分子、碌碌无为的小人物、贫困的农民……每一个人物都是理解俄国灵魂的窗口,尽管有时这些窗口灰尘遍布、锈蚀斑斑,但赫尔岑坚信在窗户背后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个体的自由,道德的尊严,民主的社会……
《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
作者:(奥)让·埃默里
译者:徐迟
版本:鹭江出版社 2018年8月
加缪说,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因为它直指存在的荒诞: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存在没有意义,自杀是否可以是一个选项?《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是一次走进自杀者的精神世界,从哲学思辨的角度论述自杀问题的尝试。这是奥地利著名哲学家、作家让·埃默里生前最后一部著作。作为奥斯维辛幸存者,他在经历了这些最深重的苦难与最有力的复原之后,在1978年自杀身亡。值得指出的是,埃默里并非在为“自杀”辩护,在这些思考背后,生命与存在始终是它的底色。
《中年的意义》
作者: [英] 大衛·班布里基
译者: 周沛郁
出版: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年7月
《中年的意义》从生物学的角度切入,透射到中年人群在社会中的各种影响和意义,让我们拨开迷雾,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年。作者大卫·班布里基是英国剑桥大学临床兽医解剖学家,圣凯瑟琳学院的艺术与人文领域研究员。曾出版科普作品,以动物学方法研究人类生理特性,包括怀孕、基因和性别、头脑和青春期。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年的意义》一书摒弃了太多的个人和社会的情绪,用生物的研究方法更为科学、也更具有参考价值。
《经典之外的阅读》
作者:徐贲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8月
通常意义上的书评之外,徐贲试图寻找另外一种不那么正襟危坐、同时又能承载更大思想密度的文体。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思想随笔,也可以说,徐贲在努力创造一个个微型的对话场域。在这20篇“思想随笔”中,更多的是一些价值尚在转化、尚待被普及的当代外国论著,徐贲将这些思考分成了“人性”、“梦魇”、“暴力”、“挣脱”四个序列,各种问题不断巡回交叉,最终指向20世纪的一个重要议题——恶与抗恶。
《敬人书语》
作者:吕敬人
版本: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8年6月
抱着“不摹古却饱浸东方品味,不拟洋又焕发时代精神”的追求,吕敬人深耕亚洲式书籍装帧多年,他的《书艺问道》多次再版,书中提到的设计理念至今依然令人心有戚戚:“书有五感——视、触、听、嗅、味(品味)。”“书籍不是静止不动的物体,而是运动、排斥、流动、膨胀、充满活力的容器。”他的文字从容、克制,让人感受到一种超脱于时间的笃定,大概只有真正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才会打心眼里明白,什么叫“走得慢,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