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辉煌

韩静霆

从前，路建康和我都居住在北京海淀三角地。那儿市井错落，喧哗嘈杂。大款乞丐，教授盲流，皇家园林和煤球炉子，煮大肠的和吃西餐的，间或有之。地界儿虽不大，灵性四溢，出个人物，很平常。

屈指一算，我们哥们儿的交情，四十多年了。属于有事儿没事儿，碰个面儿心里才踏实的那种。

老哥俩儿，你瞧着我老了，我也瞧着你老了。

忽然怀旧，忽然想想老哥们儿建康的一些往事，不由得好生唏嘘感慨了一阵子。

最初见到的路建康：微胖，敦实，年轻气盛，炙手可热。他是海淀区文化局长兼海淀剧院经理，北京市劳模。没过几天，又升任北京市演出公司经理。可以说，他在改革开放之初，不辱使命，把个演出公司弄得风生水起：一年组织演出一百八十多场，平均两天一场；同时，在九个演出场地开锣，大戏杂剧并行，文化之夜与民间灯会争奇斗艳。那时候很难捉得住路建康踪影，他每日每时都是春风得意，一路匆忙。他胆大妄为地把后来称“后”称“王”的歌手和港澳台的明星调集麾下，八方巡演。他甚至组织了摇滚乐队和歌手的“爆棚”演出！在那个创新与冒险难分彼此的年代，在那个探索、开拓、博弈才能前行的路上，建康有胆量，有作为，不停地摆下好棋快棋，活跃北京文化市场，干得欢天喜地。人们都说，如此这般，假以时日，路建康一定有大的发展和进步，一定会应了那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前程似锦，着“好事儿”吧。

“好事儿”说来就来了。忽一日，是阴天，吃午饭的时候，建康来了。他全不似以往那般神采四射，脸上灰土土的。问他怎么不上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半晌回了一句：“我没班可上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里噙着泪花。也难怪，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忽地从天上跌到地上，被免职，丢了工作，无限悲凉。他的主要“罪状”，是他带领一些人赴美商演，上边给每人补助三十元人民币，他把这“补助”，补给了每个人……除此“经济问题”，还有什么，至今不得而知。我听了他的“自供”，哑然失笑，忙翻出电话本，寻找可以帮帮忙说说话的人，好不容易拨通了一位市局副局长的电话，得了一串“哼哼”“哼哼哼”的回敬。我又张罗弄几个“小炒”，拿出一瓶“陈年老汾”，想为他开怀解郁，好生劝他宽心。他却说“吃不下东西”，摇摇头，走了。

我之所以在这篇文字中没有用建康历程中的“辉煌”和“火上浇油”“打眼儿”开头，是觉得这段“走麦城”，才是他人生的真正开端。经受这段人生旅程的历练之后，无论再跌入什么低谷，我从没见过建康流眼泪。遇上天大的事情，他都变得那么从容，淡定，包容。也许，孟老夫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那段话，是他人生的谶语。

那日，建康离开我家，沉入海淀三角地人海，成了市井中真正的無业游民。

不知道日子过了多久，建康又来找我，拿出一个北京申办奥运会的“申奥”文书，让我帮忙润色一下文字。他特别指着文书上的史前陶器说，那五人联袂拉手跳舞的图案，与奥运五环，早就“英雄所见略同”，是远古结下的缘分。

我望着他乐滋滋的样子，想赞美他“起死回生”或“东山再起”，却只是傻笑，说不出话来。

自此之后，建康非常珍惜重新获得的这份历史性的工作。重新燃烧的激情和历练之后的沉稳交替融合发作，他担任2008北京奥运会制作总监，成功地组织完成了一场连一场的国家级大型活动，创立了北奥大型体育文化公司。所有这一切的起色和拓展，都要感谢他生命中出现的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朱祖朴。

朱祖朴，四川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时任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小个子，身高不足一米六。生性“麻辣”，处事果决，说话像发电报，从不拖泥带水。北京市政府委派他负责有关大型活动的组织与实施。坊间都传为美谈的一件事是：我们一同为“香港回归盛典”到港岛采风，饿了，每两人喝了一碗六元人民币的大米粥。朱副秘书长嫌大手大脚，气得瞪眼，忍住未发作。晚饭时，众人与邀请的歌星一起到餐厅用餐，要了一瓶很普通的开胃酒，副秘书长这回绷不住了，手指着当事人，尽量温和地吼道：“我要当总理，你休想当财政大臣！”四十多年下来，一次又一次活动实施之中，常常看到建康蹲在场地一隅，大嚼盒饭。那些东南西北的快餐，没有吃倒建康的胃口，我想，大都和朱祖朴的影响有关。

这位副秘书长，绝对的廉政，俭朴，操守。建康帮他搬家的时候，发现这位官员才是真正的家无长物，一堆破烂家什中，十分显要的是两把藤条编的椅子，缠着塑料绳，像“伤兵”。

当然，副秘书长也并非不识人间烟火。他带着剧组的人，挤进政府食堂吃了一回饺子。还率领国家院、团的中老年艺术家们蹭到“藻鉴堂”，讨论香港回归大典的创意和结构，吃了一回热腾腾的涮羊肉。那日，众位贤达各显其能，争执了大半宿。早晨起来，亭台拂冰，长桥卧雪，颐和园天地一白，唯有我们几个人，面对自己在雪里留下的孤单的脚印儿感叹……

经过几个项目的短暂合作之后，我按自己的写作计划忙去了。万万没想到，一日凌晨两点，朱祖朴的电话把我拨醒了。

不知他如何在万马千军之中点将点到了我：邀我加入大型活动团队，做“北京欢庆澳门回归庆典”的总撰稿。说实话，那时我与朱副秘书长并不熟，他肯定是听了路建康的一番“美言”。我也不知道，进入这团队之后，还有无时间顾及我的其他创作。在那个午夜迟疑的片刻之间，朱祖朴又拨通了我爱人王作勤的电话，真切、热情地说：“你一定要说动韩将军（文职，习惯性称呼）出山哪！”

这个晚上，这番简短的电话，其实是我的福音！拓宽了我漫长的人生道路，我被“拉”进了国家大型文体活动的团队，作为“总撰稿”，有幸创作了不同时空、地域、风格、形式的音乐、诗歌作品。

我更没有料到，1989年春节前夕，雪漫北京，建康给我打了一个“热腾腾”的电话，约我做“北京解放四十周年纪念”的总撰稿，郑重地约我为北京的节日写一首歌唱祖国的主题歌。他的邀请那么直接、热情、真诚，不可推辞。一个星期之后，歌词写毕，建康立即为这个作品联姻，去找作曲。只几日，作曲家谷建芬请我们去听“小样”。我和建康来到昌运宫谷建芬的家，坐在狭小走廊的长条凳上，听谷建芬自弹钢琴首唱那首动听的歌曲：

十月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

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

没想到这首歌曲传了那么远，唱了那么久……如果没有朱祖朴和路建康，我不会走进如此精彩的大型活动；如果没有大型活动，也不会有我原创的“放飞一群白鸽”，回眸看看漫长人生路上这决定性的几步，我心有无限感慨。看看如今浩浩荡荡的大型活动队伍的成长轨迹，就清晰地看到一个北奥大型活动的人才库迅速崛起，壮大，看到年龄不同梯次的策划家、艺术家风起云涌。路建康作为总策划、总制作人，从业四十多个春秋，担纲几百场大型活动；他指挥了建国五十周年、六十周年天安门前的庆典表演；完成了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世界妇女大会、世界大城市首脑会议、世界级大景景观歌剧《阿依达》等超级盛事的策划、实施。他组织实施了“香港回归祖国”、“澳门回归祖国”庆典，第五、六、七届全国城市运动会开幕式；特别是作为2008年奥运会总制作人的策划力、组织力、实施力，令奥运会协调委员会执行理事吉尔博特菲利、仪式总监帕特里克·斯塔尔法和悉尼奥运会总导演瑞克·博奇惊呼：“您对所承担工作的庄严承诺及对团队的正确领导，是这次盛会成功举办的关键”，“感谢您奉献的精彩创意和激情”，“只有我们这些曾经参与的人，才深切体会到您和您的团队是如何的无与伦比！”

好评如潮，获奖无数，路建康们的美丽焰火，从北京闪耀到广州，从印度开放到迪拜，瞬间的辉煌都成了永恒的记忆。正像北京奥运会上空闪过的焰火大脚印所象征的那样，每一个闪过的火花都是历史、人文、艺术、科技的跨越！而乐在其中、累在其中的编导和演职员们，当他们回忆起往事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单兵，一个又一个团队，刚刚还是曾经的分场小编导，忽然就成了老大的编导了！在路建康团队中受过“训”，得到过锻炼的编导，不计其数。从这个角度看来，我个人以为，也许可以戏称路建康是这些年来大型综艺活动的“教父”，或者是“总教头”！

若把路建康四十年来的履历表罗列在此，会吓人一大跳，真个是“一路辉煌”！可是，如果以为他全凭幸运，要风得风，要水得水，四十年晴空丽日，顺风顺水，好事白送上门，就大错特错了。就说中国的大型活动吧，每天都在经历着创新、创意的“擂台赛”。你有了新招数，攻“擂”论“剑”，你可以暂时站到台中央去唱；故步自封者，立即被淘汰，是物竞天择。我们眼前的大型活动队伍，刚刚还是在一片欢呼声中走过的团体操，转眼就被花样百出的群舞，四个八拍，八个八拍所代替。接下来，形势更加复杂，一切正在表演的“时尚”，都会成为传统，代之而起的，是大型场地上巨大的装置，出乎意料地崛起，成为喻示主题的景观。当代科技、电子、声像、艺术，全员出动，背景和场地全息的运动画面和人的表演，天衣无缝地结合。惊世，惊人，惊心，创新永无止境。2008奥运场地上“活字印刷”之舞刚刚结束，转瞬是“江山如此多娇”两万米画卷在广场自行展开。谁料想过，夜雨不期而至，画卷上十万个控点被水泡起。组织者的决心、经验和行动，哪一个有片刻迟疑，失败就会招摇而来，惊骇世界！

大活动可能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预料。莫名其妙的灾难，也随时会降临到组织者路建康的头上。

有一回，X地X市检察机关突然将路建康收入监中。先行入监的十四位狱友虎视眈眈，看着这位大老板，准备让他吃些“杀威拳”。路建康精明地将西服、衬衫全部脱下，抱给牢头牢友，让自己免受皮肉之苦。如此这般的“慷慨”，搞得一位面目狰狞的囚徒友好地问他：“赶紧去找你认识的人物，你认识什么人？”

路建康在此危难之际，竟脱口而出：“我认识韩将军！”

哎呀！我是事后才听到这个真实的“段子”的。

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老哥们儿，竟然在他如此遭遇中拿来顶了一下，他这句话，也许是脱口而出，却刹那间热了我的衷肠！那些日子，我在外面乱跑，努力地乱找人，乱打电话，最后建康还是因为终于没事儿，才没事儿的。这应该算他大型活动中骇人听闻的一朵奇葩：他曾经为此沦落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还有一番经历，也不得不说。

我们在成功完成“欢庆澳门回归”的庆典之后，马不停蹄，立即投入第七届少数民族运动会开幕式的创作之中。那晚，在首都工体，表演十分成功，观众欢声雷动。一些群众演员自作主张把手持烟花放进了库房，天热，烟花自燃，烈火在库房中蹿起一人多高。

正在指挥演出的路建康，迅速跑到库房，砸碎玻璃，破窗而入，率众灭了火。

火刚刚熄灭，十几辆消防水车已闻声到来，警察将路建康带到局里做笔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朱祖朴也接踵而来，对公安局的同志说：“责任在我。请你们放了路建康。你们不放路建康，我不走！”

这个团队的可爱可敬，由此可见一斑。就这样，路建康四十年领军的大型活动实践，写下了许许多多的“含泪的喜剧”，也不经意地创造了自己的艺术画廊。从天安门前的图腾柱，到水立方的“曲水流觞”，新意迭出，渐入佳境，欲罢不能。他的大型活动生涯，是起伏跌宕的长篇小说，是好戏迭出的连续剧，是波澜壮阔的人生履历，其中，自然会点缀着很多很多的“小插曲”。这些不速之客，常常突然横亘在他前进的路上。有的稍纵即逝；有的回味绵长；有的是一闪而去的惊恐，有的是别出心裁的魔方；有的是逗人一笑的幽默，有的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隐患！很难想象，任何一次危机，路建康似乎都有准备，一一化解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在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的体育场中，正准备开幕演出，十级风暴突然袭来，大水倒灌入场，全场管线危急。当地的“头儿”，惊得只顾发抖，不知所措，建康却从容不迫地搜集、合并、分析雨势与雨时，确定准备风息雨止照常开幕。我们终于在虚惊两小时之后，开场灯火依计而亮……还有一回，在武汉体育场，下半夜二时许，编导人员正在場中讨论预案，忽见体育场顶棚上的电脑灯自燃起火，全体编导向着顶棚狂奔哪，攀爬在最前面的“消防员”，就是年逾六旬的“老汉”路建康！路建康就这样踏着水，披着火，走过了他不平凡的四十年。

“一路辉煌”这四个字，赠给我的老朋友路建康，恰如其分。

说起来，在每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一瞬辉煌”都终生难求，何况是“一路辉煌”？！这绝对是同仁的无上褒奖。可这“一路辉煌”到底是怎么辉煌起来的，实在一言难尽。近来，我和建康见了面，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相望一笑，摇摇头，发出同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人生感悟：“嗨，容易吗？”

是呵是呵，你，我，他，容易吗？

我们，我和路建康，老哥俩儿，毕竟是你看着我老了，我看着你也老了。但是，建康依旧在自己的生命史中，创造着不老的神话，在中国大型活动的主战场上，依旧是一位英姿勃发的七十岁“老将”！

饶有象征意味的是，路建康已经连续六年担纲北京跨年度倒计时庆典的总策划和总指挥了。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路建康总是在最冷最冷的旧年零点，大声呼喊着“5、4、3、2、1”，冲过倒计时的零点樊篱，最先走进春天，最早拥抱春天，最敏锐地触摸春天，最奢侈地挥洒春天所有的温馨和新奇的创意。

——再来一次盛大的春之开幕式！

责任编辑：蒋建伟

摄影供图：阳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