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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09曹庆红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生父张家奶奶家

曹庆红

我原本姓张,从小,我就在爱的荒芜里生长。

六个月大时,因父母不和离异,我被母亲从原生家庭带走,而且至今我没花过生父的一毛钱。《婚姻法》只是条文,若遇冰冷的人心,就算10本《婚姻法》也无意义。自被母亲抱走的那天,似乎我与张家就此决裂。

因为母亲带着我在娘家生活有诸多不便,其实都是贫穷惹的祸,在那个普天之下无一沃土的年代,谁的家里养得起两个闲人。于是不久,在媒人的撮合下,我的母亲无奈弃养一双年仅三岁和五岁的儿女,带着嗷嗷待哺、骨瘦如柴的小女,嫁给了一个老实憨厚却勤劳如黄牛的曹姓男子。当年,这个年近三十、一贫如洗的男子估计已娶妻无望吧,但好在他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

对于这个后来视我如己出的父亲,我一点都不了解。在这个新家庭里一天天成长,看到最多的是家门外蓝得彻底的青天和父母劳碌的身影。

那个年月怎么就那么辛劳呢,而且即便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也依然食不果腹。若遇天晴,父母就搬一张竹椅放在田埂上,我便坐在椅子上看蝴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或看田里的泥鳅扭动着滑溜的身子麻利地游过。若是下着麻麻细雨,父母要在田间劳作,而这时我则被寄放到几位奶奶家,比如仁生奶奶、比如桂奶奶,但逗留得最多的还是柏奶奶家。

其实,我是有自己的奶奶的,张家有,曹家也有,可是她们都不亲我。也是,我已随母离开张家,在曹家,我还是长孙女,按理我该被宠爱的,但我只是随了姓而已,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一天两天就可改旗易帜的。而曹家的人们,怎会将一个外来的女娃视为珍珠,即使后来我改姓曹,甜甜地喊我的养父为“爸爸”,那又如何?满叔那双总是对我怒目而视的眼神,足以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柏奶奶那时40多岁,虽是生活在农村,且每日里与鸡鸭等各色牲畜或黄泥灶灰为伍,却依然白白净净,甚至可以用斯文清雅来形容。她看上去很年轻,比村里其他的婶婶伯母们都要年轻,剪着齐耳短发,总是一身青布或蓝布衣裳,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暖,一下就迷住了我。因为辈分高,我们都喊她奶奶。

柏奶奶从不与人开玩笑,那时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一般就在田间地里劳作时耍耍嘴皮,讲讲亦荤亦素的笑话。对于这些言语,她从不接话,哪怕哪家的小媳妇已被逗笑得禁不住前俯后仰,她也只是如没听见般低头做事。去她家,我是满心欢喜的,虽还不懂表达。哪怕父母天天将我寄放到柏奶奶家,她都不嫌弃,而且每次都给我拿好吃的。在那艰苦岁月,好吃的零嘴也不过是用糙米炒成的脆粒,或是咸萝卜、干苦瓜、干春笋、南瓜皮,都是些家家户户都会储备的农产品。即使我在家里早已吃厌了,可只要柏奶奶将这些宝贝捧到我手心,我都会欣然接下,并吃得津津有味。而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毛伯伯从县城回来,他不仅会从城里带回花花绿绿的糖粒子、各种形状的小饼干、清香脆甜的水果,更是会带回一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那女孩真是美啊,我至今都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刻。

我接近3岁吧,爸爸下田扯秧,妈妈便背着我去柏奶奶家。拐过一个弯,快到那座我熟悉的房门口时,突然从里面传来清脆的笑声,我被那声音吸引了,只想快快去到房间看看是谁。可待母亲将我背到那个小女孩面前时,我却胆怯了,而且自卑了,也许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自卑吧。

我从不知道女孩子可以长得那么美。黑漆漆的大眼睛、粉嫩的皮肤、乌黑发亮的头发,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配白凉鞋。我想当时我应该是看痴了,不然何以记得如此深刻。仔仔细细地打量完毕,我便胆怯了,呆呆地坐着不敢动,柏奶奶拿五颜六色的糖果给我也不敢接。只清晰地听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说:奶奶,我也要吃。

后来不知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反正同年同月生,且名字里都有一个“红”字的我们,成了奶奶心里的 “双胞胎”孙女。年幼的人生里,有些事经历了,转眼却忘记了,有些事或者根本就没有进过记忆存储处。比如,柏奶奶说:某一年,我的生父去村子里找我,要将我抱回张家去。而我的父母知道了,就赶紧将我藏在桂奶奶家。生父因为不熟悉村情,他就找到了柏奶奶家,看到了她们的孙女永红,以为是他的小女,抱起就走。柏奶奶本在厨房做事,听到哭声连忙跑出来,只见一个陌生男子抱着她的心肝宝贝径直往外走,急得连声喊:“错了,错了,你抱错了,这是我孙女。”经过一番争论,他终于放下了大哭不止的孩子。在他离去时,柏奶奶重重地送了他一句话:“就算你们离婚时法院将三个子女都判给了你,但你不想想,你的前妻已做绝育手术,难道你狠心让她身边没有一个孩子吗?而且你也忍心让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离开妈妈吗?”

也许是柏奶奶的话起到了作用,或者是生父也觉得再多养一个孩子艰难,总之,他最后找我的养父要了三十元钱后就放弃了我。而有些令人不解的是,当年我的养父在选择我与选择三十元钱上犯难了,而他老弟扔过来的一句:“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还是三十元钱重要。”可我母亲坚决要将我留下,抱着我去问柏奶奶。她老人家说:“孩子是老来的依靠,是你们一辈子的希望,三十元钱没有了,可以去攒。”于是,我被留下了。

经过这一劫,柏奶奶待我更亲,而她的小孙女永红来了后,也总是想找我玩。那时我们常玩的是将细细的干竹节扔到火里,随即便听到“啪”的一声,我们既想听到那代表喜庆的声音,却又害怕得捂住耳朵,柏奶奶总是微笑着看着我们。那慈爱的神情啊,在我缺爱的童年,已深深镂刻在我的骨子里了。

吃一样饭,养百样人。确实,如有的人对待苦难,就如祥林嫂般,逢人就唠叨、哭泣、控诉,以怨报德,久而久之让人不敢靠近。而有的人,却将人生的苦难深深地埋在心里,从不示人也从不流泪。我的父亲即如此,他的童年经历过大苦大悲,可他从来不说,若不是平常听柏奶奶讲起,我真不知道父亲活得那么不易。在那个饥荒的年月,柏奶奶生育十几个子女,全靠稀有的奶水和米糊糊喂大。哪怕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只要有人抱着干瘦的娃儿去她家,她都会从自家孩子嘴里扯出干扁的奶头,塞到别人孩子的嘴里。我的父亲就曾不止一次地抱着他的几个弟弟去为他们讨奶吃。那些叔叔们还记得吗?后来,我渐渐长大,虽然“父母在,不远游”,可脚步却是越走越远,有时要找父母,可他们的手机总是关机或是无法接通。这时,如果将电话打给柏奶奶,她必在那头开心地喊着“红妹、红妹”,80多岁的老人,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即使万里之外与她交流也无一点障碍,请她转达的事情没有过一次失误,比很多看似聪明的年轻人靠谱多了。

我不知道柏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奉佛教的,反正自我记事起,她的家里就供奉著菩萨。早先只有观音菩萨,后来菩萨们越来越多,香火也越来越旺。我的父母、本村或邻村的邻居,每每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想着去问柏奶奶,能做到的,柏奶奶都会不遗余力地解答、帮助,若实在困惑不解,就会在菩萨面前问卦。看她每次净手焚香,虔诚地双膝跌跪在尘间,我都忍不住想流泪。她不是用愚昧、迷信的方式,而是一炷香、一段经、一次跪拜,告诉人们有恶除恶,心中不可留存恶念。人若以良善为本,宽容为怀,一切皆可化解。

柏奶奶内心也有不解的结。她一共生育有十几个子女,每个孩儿都是她和柏爷爷一手泥巴一手尿抚养大,每个孩儿都秉承了良好的家教,但终究十个子女十条心,所以总会有些参差。其中的一个儿子,因与自己老婆发生口角,柏奶奶听到了,就赶紧出来批评儿子,不料就是这一劝架,儿子从此就记恨了母亲,直到柏奶奶89岁寿终正寝,这个儿子也不曾喊一声“娘”。这份痛,几十年如刺一般扎在她心里,该是怎样的疼痛!

前年,我离家时去看她,虽已是耄耋之年,却肤净如玉,身材硬朗。可去年秋天,柏奶奶突然就去了世界的另一头。

父亲来电话时,我号啕大哭。我没能赶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从此心里如压了一块巨石,搬不动。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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