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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栋(大结局)

2018-11-09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老爹母亲

(接上期)

121章 2017年4月3日(农历三月初七),星期一

三天前,母亲就来电话,问哪天扫墓。我说这几天有客人要陪,估计要到清明那天才会有空。

往年,我一般会在清明前一两天就会扫好墓,然后在县城分批次接待从外地回乡扫墓的朋友,可是今年不一样,好朋友鲁智和建荣两家七口分别从南京和苏州来饶,我于前天起陪同他们在婺源游玩,今天上午又到龟峰观景,中饭后鲁智一家人返回南京,我与建荣一起回到广丰老家,而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我直接来到52栋。

母亲着急地问:“确定明天有空吗?衰猴已经买好了香纸花边,要是明天有空,我烧五碗了。”我说:“你烧祖宗吃的五碗可以,咱自己吃的就别烧了,晚上忠华邀一帮朋友吃饭,你和爹随我一同去。”知道母亲又要习惯性地客气推托,所以没等她开口我就接着说:“晚上吃饭的是忠华老土建荣信相小虎等人,都是自家兄弟,好朋友,你们去吧,没关系的。”母亲迟疑一下:“那好吧,我现在去烧五碗。”我随母亲走进厨房:“我看下你烧了什么好菜给祖宗吃。”母亲说:“还不是那些啊,鱼、肉、豆腐干、木耳,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啊?”母亲说着说着想不起来了,她挠挠头,转过身来,看到水池边外甥涛涛送来的两根铜钹山春笋,连忙说:“对了,笋,还有笋!”我说:“怎么没有清明馃啊?”母亲幽幽叹口气:“是啊,以前在老家,年年都做馃,这些年到城里就不再做了,上坟的清明馃都是回老家时你那些婶娘们送过来的!”我说:“要不就拿掉一碗菜吧,不然加上清明馃就有六碗菜了,上坟要单数的啊!”母亲说:“是啊,六个了,那拿掉一碗菜吧!”我想了想,说:“还是不用拿了,仍然五碗菜,那清明馃就让祖宗们当零食吃吧?”母亲看着我:“这也可以?”我憋住没笑出来:“怎么不可以了,现在生活富裕了,清明馃不再是主食,都当零食了!”没想到母亲居然没有反驳我,反而说:“现在日子好了,是要给他们弄点零食吃!”

母亲用了一个小时,就烧好了五小碗菜,她把五碗菜里所有的汤水都倒了出来,又拿出一个脸盆,把五碗菜放进盆时,两小碗饭搁在菜碗之间,整个脸盆又置于竹篮里。她边干着这些边说:“这菜本来就没什么汤了,又放在盆里,万一车子抖,碗翻了,也只能倒在盆里,不会倒在篮里脏了车子。”我夸她:“你真聪明,我要是到你那么大岁数,早就痴呆了!”母亲说:“现在不行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已经很糊涂了。”

把所有跟扫墓有关的物什都准备妥当之后,母亲坐到我身边,她说:“鹰,我看明天天气好,想跟你们一起去。”我一愣:“为什么啊?会很累的,我们家的坟地太多,也太散,你看,后村塘八个坟,上孚三个,江家山五个,余村还有一个,相隔几十里,满山满垄地走,会累坏人的!”母亲说:“我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外婆的坟,看看毛猴(我去世的大哥)的坟,再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好地,我和你爹都八九十岁的人了,迟早需要的啊!”我忽然间就说不出话来,我咬着嘴唇,过了很长很长一阵子,我才感觉嘴唇疼痛,我不忍直视老爹老嬷的老态,我盯着电视机,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看我不做声,老嬷跟我拉话,她问我:“鹰,问你个事,微信是什么东西啊,微信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到人?我昨天在超市门口,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拉住我和爹,肯定地说我们是你的爹娘,说他从广州回来做清明,说他从你的微信上看到我们照片的,这个人还跟身边的五六个人说——快来看,这两位就是周亚鹰的爸妈!看样子,他们认识你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微信到底是什么啊?”我想说那是我的粉丝,又怕老娘再三盘问什么是粉丝,甚至问粉丝多少钱一斤,好不好吃,于是就直接打开手机微信,翻出我在微信“非鱼居”公众号里上传的《母亲》系列散文,然后说:“看,我把写你们的文章发到手机里,又把你和爹的照片放进文章里,然后通过手机信号发出去,手机里这个可以发文章和照片的东西就叫微信,别人通过手机里的微信就可以看到我的文章和你们的照片,昨天这个人肯定从我的微信里多次看到你们的照片,所以就认识你和爹了,明白吗?”母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站起来走到老爹身边大声说:“老个(广丰方言,意为老头子),鹰说,微信就是手机里的东西,他把我们的照片放进微信里,别人看了他微信里的照片,就知道我们就是鹰的爹娘了!”老爹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睁着一双迷茫而又混浊的老眼,老嬷急了:“真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哈哈一笑:“他连手机都不会用,怎么可能知道微信呢?”

第122章 2017年4月4日(农历三月初八),星期二,清明

凌晨四点,睡不着觉的母亲就在厨房里忙碌开了。因为更深人静,厨房里每种声音响起,都格外的清脆、尖锐。我本来就有早起的习惯,但毕竟没早到五更即起的地步,于是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长长的呵欠,拖着绵软的双腿走到窗前——我的天,这外面黑漆漆的,有风,似乎风还不小,那一团团摇动的黑影是树吗?

我赶紧回到房间:“嬷,不好,外面风很大,今天要下雨!”母亲笑笑:“不会的,这个时候起风,天要晴呢!”我将信将疑:“真的假的?”母亲说:“黄昏起风,雨水咚咚,天光起风,热头(太阳)公公。”原来还有这句谚语呢,我以前怎么没有收集到啊,不然就把它编进《广丰民谣》里了。

母亲催老爹起床,她找出很多衣服,要老爹换上新衣,老爹不干,要穿之前穿过的,他说:“又没脏,换什么换?”母亲高声说:“今天要回后村塘(母亲老家),还要回江家山(父亲老家),鹰说还要到上孚(周家祖籍地),你这个衣服穿得出去?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老爹显然不愿意,但最終拗不过母亲,折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换好了衣服,母亲坐在床沿直喘粗气:“这个老头,固执得很,每次换个衣服都要淘气,手脚又木,我都要被他累死了!”

然后母亲开始打电话,给二哥、三哥、有为,叫他们来52栋喝粥,我说电话我来打,她不肯,说她的电话和哥哥姐姐们联了网,打的是短号,免费的。二哥、三哥回说不来吃,母亲很是郁闷:“煮了那么多粥,又不来吃了!”我说:“谁让你这么早啊,太早了啊,宁愿多睡下,也不愿喝这碗粥啊!老家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对,叫咥肉不如养肉。”母亲说:“出门不是要趁早吗?我们以前到花厅担煤,比这还早,到十五都担棺材,到浦城担发脚,更早,不到三更就要动身,走的都是夜路。”我说:“我的老嬷,拜托,以前是走路好不好,现在有车啊,而且路还好,都是水泥路!”母亲不再做声,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大声说:“有车也要起早,大家都有车,等天亮了大家一起出来,还不堵车啊?就像去年过年,五都大石廿三都廿四都不是都堵死了吗?那车,挤在一起,走得比蚂蚁还慢,还不如走路呢!”我想想也是,就说:“好,你赢了,那就早一点!”

住在楼上的大侄子有为下来喝粥,母亲给他装了三大碗,放在桌上凉着,说:“高压锅里还有,你吃完再去装。”我说:“嬷,你想撑破他的肚子啊?”母亲说:“年轻人容易饿,多吃點,几碗粥填得饱肚子啊?”似乎很有道理啊,我还真是说不过她。

六点半。大侄子有为把“五碗”和香烛纸钱搬上车,去华丽世家接他爸爸去了,我把二老扶上车后去34栋接三哥。因为早,也因为这几天天气好,更因为前两天放了假,大多数人已经扫了墓,所以,路上并没有出现堵车的现象。很快就到了后村塘,后村塘是母亲的家乡,由于母亲的爷爷下传到母亲一代除了一个傻瓜顺南(母亲的堂兄),便没有了男丁,所以,老爹成了上门女婿,因此自我母亲的爷爷以下所有族人的坟墓,母亲都认了祖坟,也都成了我们祭扫的对象,现在还保留着没有被开荒毁灭的坟墓就有八个。

第一个祭扫的自然是外婆的墓了。84岁的母亲虽然对生死名利已经没有太多的念想,但是,站在外婆的墓前,她仍然不太平静,仍然感叹起世事的沧桑,仍然对坟头的杂草唏嘘不已,仍然对墓侧一个泥洞耿耿于怀。她让我们沿墓缘多标白纸,说什么“清明要标,冬至要烧”,我说冬至要烧那是真的,但清明要标就不一定了,母亲一脸疑惑:“千年百代都是这样传的啊!”我说:“标纸主要是标明坟墓边界,而春天又是种植的季节,以前的农民所有的出产都依靠土地,占用坟头墓尾的边角地种点豆角菜蔬的事常有发生,而现在连水田都少有人种,所以,清明就算不标纸,也没有人会占用坟边墓尾那点空地栽葱种蒜了。”母亲也认同这点,但她仍然要我们标满整个坟墓,我们当然照做了,我知道,清明给坟墓标纸已经不再是标明边界那么简单了,它已经升华为后人祭奠和缅怀先祖和亡灵的一种习俗,甚至是具有宗教性质的规程和仪式,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人们的内心,融入到人们的血脉之中,就像信念一般,一旦养成,便很难动摇。

刚刚过完90岁生日的老爹在长孙有为的搀扶下,踏着只有脚板宽的田塍绕过几垄油菜地硬是爬上了螺蛳山顶,来到外婆的坟地,母亲转过身,合起双手对着墓门深深一揖:“嬷啊,你看,你女婿都90岁了,老得走不动路了,今天也来看你了,你要保佑他身体健康,多咥几年饭啊!”祈祷之后,母亲拉着老爹走到坟墓背后的山顶,四周望望,幽幽地叹口气:“唉!这满山都是坟,可惜这周边没有好的坟地了,要不,我们今后也葬在这里,该多好啊!”

在后村塘最后一个祭扫的是我大哥的坟墓。说是大哥,其实是二哥,真正的大哥小时候就得病死了,没留下正式的坟墓,所以一直称这位为大哥,大哥大名周树水,小名毛猴,由于小时得了脑膜炎,落了个手残脚残体残脑瓜还残,生活无法自理,屎尿不分,没少让母亲操心。即便如此,由于是长子,母亲也视为宝贝,甚为疼爱。2001年元旦那天,大哥去世后,母亲哭得不成样子,悲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料理后事时,用大棺材入殓,选择墓地时,母亲坚持把自家这块上好的自留地用于安葬大哥,大哥去后的头几年清明,母亲要亲自去祭扫,还要我们点一根香烟放在大哥墓前,说:“毛猴会抽烟的,生前常捡人家的烟头抽,你们给他点一根整的吧!”现在,母亲站在大哥的坟背上,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悲痛的情状,她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告诉我们:“还是这里的地好,要是能把隔壁衰水家的地换来,连我们的自留地一起,葬两个坟,应该是够的,还可以跟毛猴做个伴。你们记住,我们百年之后,你们要是找不到更好的坟地,就这里了!”

我忽然想,人生在世,大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尤其是身后事,更是少有人能够自己做主,像我父母这样,拖着90岁高龄亲自跑到山野之中从从容容地选择墓地的,又有几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莫大幸福吗?当然,要达到这种境界,也必须在通透生命至理之后才能做到。

下午,我们来到父亲的老家江家山祭扫了五个坟墓,再到祖籍地上孚村祭扫了三个祖坟,然后回到县城,到52栋时,我已经疲惫不堪,但看二老,似乎没有显现出疲累的迹象,我忽然冒出一个当下十分流行的词来——厉害了,我的爹娘!

第123章 2017年4月16日(农历三月廿),星期日

早饭后,母亲拿着一个大塑料袋,准备去买菜。我问:“去超市吗?”母亲说:“去南屏菜市场,那里的菜多,新鲜,尤其是肉,都是当天的猪。你们昨天来得太晚,来时也没说一声,结果搞得孙子没菜吃,我今天要多买点!”我说:“你也别买多了,易易吃不下多少,去南屏菜场要过条大马路,有危险,你最好别去,到小区超市买点算了。”但母亲坚持要去菜场,而且老爹还抢先走到了门口,一副生怕母亲不带他去的样子。我拗不过,只好决定陪着他俩一起去。

可是母亲又把老爹拉回屋里了,我以为不去了,没想到母亲是给老爹换衣服,她拿出一个黑色的呢绒半长大衣,要老爹脱下棉袄,老爹不脱,母亲说:“这棉袄都发白了,在家穿穿还差不多,出门要换光鲜的衣服,懂吗?”老爹嫌麻烦,嘟哝道:“就买个菜,算什么出门啊?还换衣服,真麻烦!”母亲佯装生气:“哟,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你不换是吗?不换就不带你去!”老爹听说不带他去立马就软了:“换换换,那换吧!”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母亲走在前,老爹跟在后,我怕老爹摔着,随着他的步子走。母亲走走就停下:“老个,走快点!”老爹就加快了步伐。我说:“嬷,你别急,早得很,菜场的菜不会这么快就被买光的。”母亲手置额头遮蔽阳光,四周望望,然后告诉我:“鹰,真是二四八月乱穿衣啊,你看好玩吗?你爹还穿大衣,我穿棉袄,你就穿两件,还有人已经穿单衣了,我刚还看见一个姑娘就穿短裙了!”是啊,四月天就像个调皮小孩,很任性的,它风一阵、沙一阵、晴一阵、雨一阵、冷一阵、热一阵、阳光一阵、雷电一阵、因为这种多变,这城里乡间街上路上便同时出现了羽绒服、丝棉袄、厚毛衣、长围巾、白衬衫、短袖子、超短裙、光膀子,构成了一道道奇异的风景。

很快就到了南屏菜市场。

一进菜场,老爹就踏上楼梯,我拉住他:“我们不上楼!我们在这边买菜!”老爹说:“知道,你们去买,我坐在这里等。”他边说边倚着一根柱子,往台阶上坐了下去。我拦住:“脏!”老爹摊开手中一张彩色传单:“有垫!”哎,这不是来路上有人沿街发放的广告传单吗?原来老爹早有准备!母亲说:“市场里人多,磕来碰去的,你爹每次来都坐这里等的,他每次都拿人家这个东西垫屁股!”母亲忽然想起一件似乎好笑的事,她没讲就先笑了,我问怎么了,母亲说:“我有一次买完菜,把你爹忘这里了,回家后都没想起来,直到念完几遍《金刚经》才想起来,赶紧去找,你猜怎么着?”我疑惑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走丢了?”母亲笑着说:“哈,这老头竟然还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以为我菜没买好呢!还问我怎么要买那么久,害得他屁股都坐疼了,你说他笨不笨?”我也忍不住笑了,但笑着笑着我不免担心起来,一是到南屏菜场路程稍远,离52栋约有一公里路,二是要横穿川流不息的永丰南大道,三是菜场里外买菜卖菜的人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横冲直撞,四是老人家健忘,万一再次发生母亲刚讲之事怎么办?于是,我说:“嬷,你尽量不要到这里买菜,毕竟年纪大了,太危险了,还是到小区超市买吧,如果一定要来,就让亚光他们陪着。”我还跟母亲讲了个笑话,说四个老人打麻将,其中一位老人上厕所,上完厕所后忘记刚刚干什么了,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回家,那三个等了好久不见人回,想去叫却忘记那人是谁了,只好都散了。母亲笑得很灿烂:“哈,那四个比我还没记性啊!”

老爹很快就坐稳了,我确认他的位置基本不会影响他人通行后,就陪着母亲看菜去了。绕了几绕,母亲终于买好了她认为孙子易易喜欢吃的菜,然后准备回去,路过刚刚买肉的肉摊时,忽然发现有一个猪心,我说:“嬷,等下,把这个猪心买了,你心脏不好,猪心对心脏病特别好,我再去买点虫草,炖着吃!”母亲说:“这个要碰的,运气好才能碰到!今天我们运气好!”

再去叫老爹,他老人家正在眯着眼,似睡非睡,我大声叫唤,母亲说:“没用的,听不见的,要去拉他。”于是我跨上台阶,走到他眼前,向他伸出手,但他没有反应,眼神从我的裤脚慢慢上移,上移,直到看到我的眼,才惊一下,想站起来,可是一站又跌坐下去,肯定是屁股和腿坐麻了,我赶紧抱住他:“别急别急,慢慢来,慢慢来!”路上,母亲说:“别看这老头年纪大,他还抖得很呢,这人多车多,我去拉他,他不要我拉,还凶我!每次过马路吧,我都担心死了,可是他不怕,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车子应该等人,司机看到他自然会让他的,你说他这不是倚老卖老吗?”我笑笑:“他说的倒也没错,确实,在斑马线上,应该车让人的。”说着就到了永丰南大道,我拉着二老走斑马线,母亲说:“你看,这么多车,谁会让啊,还不是刹车踩得吱吱响,一片骂声啊!”事实摆在这里,我没法反驳母亲,为了安全起见,我左手拎菜,身体护着二老,右手示意车子先过,第四辆,对,第四辆车子的司机停下了,驾驶员伸出手,示意我们先行,那一瞬间,我十分感慨——这个小城,也终于有人践行车让人的文明规则了!感谢那位素不相识的驾驶员,他让我心里温暖了好一阵子。

过马路后,我非常严肃地对二老说:“确实很危险,千万别说走了这么多年了都没事,一旦有事就迟了,就大了,就完蛋了,连后悔都来不及了,明白吗?我跟你讲个事,我有个老领导,他母亲一个人上街,被车子碰了,当场就没了,到现在,这位领导都后悔没有陪着母亲上街,没有拉着母亲过马路,所以,从明天起,要是没人陪着,你们不能再到南屏菜场买菜了,超市的菜也不少,你们只能到超市买。我会跟哥哥姐姐们说一下,让他们看着你们。”说完走进旁边一处药房,给母亲买了瓶藿香正气丸,出来时听到母亲埋怨老爹:“都怪你,整天要跟,我走到哪你跟到哪,我倒个垃圾你都要跟,我买个菜不就半个时辰吗,你都要跟着,跟去你又能干点什么呢?还不是坐在台阶上发呆啊?还不是来来回回地走路啊?这不,鹰不让我们去菜场了,要我说啊,以后,连超市都不带你去了!”老爹背着手,弯着腰,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任由母亲斥责,低着头一声不吭,此时此刻,他正在想些什么呢?见我出来,母亲向我诉苦:“鹰,这老头现在顽皮得很,你夸他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你骂他的话,他立马就聋了,也不知我刚刚说的,他有没有听清楚?”

我实在忍俊不禁——老爹可真有他的绝招啊!

第124章 201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廿七),星期日

早上。七点二十分。食堂。

我刚端起一碗南瓜粥,手机响。我疑惑了一下,瞬间推论:母亲的电话!她老人家肯定是问我昨天星期六为什么没回去,还要问我今天是不是要回去,我还推断母亲这時正在南屏菜市场上买菜,我回去与否将直接影响她买多少菜和买什么菜。

果然,母亲的声音传来:“鹰,到礼拜了,你出差还没回吗?今天天气好,你没出来走走啊?”我说:“嬷,你是不是在南屏菜市场?”母亲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啊?”我语气很重:“你两个老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啊!叫你们别到南屏买菜,都说了过马路危险,危险!可你们就是不听,还要去,就算我们要回去,也吃不了多少啊,超市的菜不够吗?”母亲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早,街上车子少,车子少。”

我接着说:“我去了五天井冈山,前天晚上才回,昨天在信江府,墙体渗水,做了一天防水,今天也不回,更忙,全民阅读日,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要上班,搞活动,来很多领导,还请了北京来的教授上课,事多着呢!”母亲又问:“那下午呢?”我一愣,下午?对啊,下午还有个会呢,市委宣传部召集的全市移风易俗工作会议,要不是母亲问起,我差点忘记了。于是说:“下午有个会要开,晚上要陪北京来的专家吃饭。今天就不回了,下个星期或者五一放假再回去!”母亲显得很失望:“这样啊,那,那你忙着吧!”

晚上。六点。龙潭湖宾馆。

我和群艺馆馆长徐勇边聊工作边等候北京来的吴教授,吴教授是我们从北京请来的戏曲专家,请来专门研究上饶的串堂班艺术,群艺馆两位副馆长,也是上饶的戏曲名家,徐月萍和李小英已经去高铁站迎接教授。这时,手机响,我以为是教授到了,没想到又是母亲的电话,我问:“嬷,我正忙着呢,你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什么事,就两个事!”我说:“老嬷,没什么事咋还有两个事呢?”母亲说:“没大事,就两个小事,你不说晚上要陪北京的客人吗?记住医生的话,不能喝酒啊!不能喝啊!”我说:“好好好,我不喝,不喝,还有一个事呢?”经我刚才一逗一闹,母亲居然把第二件事给忘了,她好一会儿都没想起,只好说:“忘了,等会想起再告诉你!”

不久,客人到,晚宴开始。客人喝的是白酒,量不少,我的声带手术让我无法陪以白酒,但不喝点又失之以礼,于是倒了少量葡萄酒。因为等着母亲的电话,所以,我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翻看,生怕错过,可是,整个晚宴及由晚宴演变成的艺术讨论近两个小时,直到八点钟饭局结束,我都没有收到母亲的来电。奇了怪了,母亲该不会还没有想起那是件什么事吧?或者压根就把要来电这件事给忘了吧?我想我还是打过去问问,于是拨通手机,很快传来母亲的声音:“咋侬啊(广丰方言,意为谁啊)?”接着又说:“鹰啊!什么事啊?”我觉得好笑:“嗨!你更有趣啊!不是说还有件事吗?有没有想起?”母亲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那个谁,对,占艳,占艳儿子满月(二姐的二女儿,二胎生个儿子),初二,初二满月,但满月酒放初四请了,因为初四是礼拜六,大家都有空,跟你讲一声,可别记错了!”我说:“就这个事啊,占艳已经说过了,你真是劳心,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害我吃个饭还尽看手机,你刚才怎么不讲啊?”母亲说:“先前就想起来了,不是怕打搅你陪客吃饭吗?就没打电话给你了,后来,后来,跟你爹在楼下转了两个圈,又忘了!唉,现在真是老了,没用了,一点儿记性都没有了。”母亲说着说着就黯然神伤,语气变得很是低沉。

我默默地挂断了,要不是喝了两杯红酒,我肯定会驱车往广丰赶去,往52栋赶去。

第125章 2017年4月29日(农历四月初四),星期六

一大早,母亲就来电话:“今天占艳儿子满月,中午请酒,你们要回就早点啊!”我说:“怎么早啊?易易又没放假,中午要回家吃饭午睡的啊,我要是一个人回,现在就可以,要是跟华凤一起回,那只有下午了,我们打算回来吃晚饭,怎么样?”母亲很有点遗憾:“是啊,还有个易易呢,他要吃饭午睡的啊,那,那你们,还是下午回吧!”

我跟妻说:“我们已经半个月没回广丰了,老人家准是想我们了,老打电话来,她还真厉害了,每次来电话总能找出一两件事情来说道!”妻说:“她主要是想儿子和孙子!”我说:“你可冤枉人了,你瞧,我说要是我一个人回就上午,要是跟你两个人回就下午,她老人家说什么来着,说,那就下午回吧,分明想看你呢!”妻不置可否:“走,跟我去买菜!”我说:“对不起,今天不陪你了,俺刚从井冈山下来,多少沾了点先烈的气息,学了些奉献的精神,《公共文化服务保障法》刚出台,今天我还真想利用这双休日休息时间,认认真真地做个宣讲课件。”妻说:“哎哟,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老爹啊,你妈去菜市场,他哪次不跟着?拦都拦不住啊!”我嗤笑一声:“嘿嘿,关键是我还没我爹那么老,所以不用跟着!”妻说不过我,只好一个人去菜场了。

下午两点,我们把儿子送到学校,就往广丰赶了。

到52栋,刚好三点,二老已经候在那里。我一进门便说:“今天天气好,我让小毛邀了修空调的师傅,来清洗空调风扇并补充氟利昂,这都几年了,从没加过氟,马上就夏天了,要用空调了。”母亲不懂加氟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地问我,我说:“空调里有种东西,可以让空气变冷,这种东西用完了,就不冷了,空调也就没用了。”母亲学到了一种新知识,立马就告诉老爹,把空调为什么会制冷的原因跟老爹仔仔细细地说了两遍,听得老爹一愣一愣一副惊讶神奇的样子。

接下来我和妻子陪伴二老看电视,刚坐下,母亲就非常非常惊奇地说:“华凤,你怎么穿条破裤啊?咦,还不止破一处呢!”妻子穿的是当下最流行的“破洞裤”,她耐心向母亲解释:“这裤子买来就是这样的,就这种款式。”母亲当然是十分的不屑:“哪有这样的?这好好的裤子偏要弄破了穿,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要在以前,这破裤子穿出去要被人笑作穷鬼,不补上就穿那这家的堂客准要被人耻笑,笑她懒,不会持家。这人啊,穷得苦得就是懒不得!这穷苦有原因,懒汉没人理,知道吗?老辈们说得好,越嬉越懒,越咥越淡,我们老家那谁……”我一看不对,母亲又要忆苦思甜了,这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还不得一片汪洋大海啊!我得赶紧给堵上,刚好电视调到央视15频道,正在播放《西游记》,于是说:“嬷,快看,唐僧、孙悟空、观音菩萨!”果然,母亲一听唐僧和观音菩萨,瞬间忘了破裤子的事,马上盯着电视,还大喊:“老个,快来,唐僧孙悟空,西游记开始了!”

央视15频道在播的是86版《西游记》,刚好也是我和妻子都喜欢看的版本,妻忽然考我:“你知道央视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播放86版《西游记》吗?”我说:“播就播了呗,经典嘛,常播,很正常!”妻说:“话虽不错,但这几天再播肯定跟86版《西游记》导演杨洁老师去世有关,为的是纪念她。”我说:“对啊,杨洁老师去世了,播她的作品是最好的纪念,说起来,我还真的要好好感谢她,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经典,这部作品可是伴着我们长大的啊!”

说话时,电视里演的是唐僧的父亲高中状元之后偕孕妻赴任,母亲说:“这唐僧跟他爹长得可真像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妻说:“当然像了,这父子俩都是同一个演员演的啊,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能不像呢?”母亲似乎不太相信:“不会吧?这一个人怎么演两个人啊?会分身,会变啊?那不成了会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了吗?”我说:“一个人怎么不能演两个人啊?我记得小时候,你常说钱难挣,要节省,说咱们家从来都是一个钱掰开两个用的啊,一个钱都能当两个用,一个人怎么不能演两个人啊?”母亲听后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钱是钱,只是打个比方,可这人,怎么掰啊?”妻说:“你别逗她了,等下又要开始回忆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说:“这回不会了,有《西游记》看,有唐僧孙悟空观音菩萨如来佛,她不会忆苦思甜了。”

占艳打来电话,催我们去吃晚饭,母亲还沉浸在《西游记》的情节里,她说:“还没看完呢,我能不能不去啊?”我说:“不行,要去,你知道小孩子为什么上网会上瘾吗?”母亲摇摇头。我说:“你看,你都八十多岁了,看电视都会上瘾,他们才十多岁,当然上网也会上瘾了!”母亲忙站起来,说:“那你告诉我,怎么可以调出这个台来!”妻子摇摇头,拿起遥控器,耐心地教她怎么调出央视15频道,我补上一句:“記住,上午没有的,每天下午三点到六点才有。”

母亲试了试,确定可以调试出来,才放心地随我们离去。

第126章 2017年5月9日(农历四月十四),星期二

六点四十分,我正催促儿子起床上学。手机响,只两声便停了。

我心里起了个老大的疙瘩:会是谁呢?千万不要是母亲的电话啊,要是母亲的电话,这个时候来电而且只响两声,那可就麻烦了,母亲的心脏病一直反反复复的啊!但是,这个时候的电话如果不是老母亲的又能是谁的呢?装修公司的?没这么勤吧!售楼小姐的?没这么早吧!借贷公司的,没这么拼吧!单位领导的,没这么急吧!

我故作镇定,问妻:“老婆,你猜,这电话会是谁的?”妻想都没想就说:“要不是有人打错了电话,就一定是你老嬷的?”我无端发怒:“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趣啊?就不能猜猜是别人吗?”妻不高兴了:“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让我猜的,我就猜了,猜了你又不高兴了!这时候来电,不是你妈,难道会是我妈啊?就算是我妈来电话,也不会打给你啊!快回电话吧,万一老人家有什么事,可别耽误了!”

想想也是,我再也没有心思跟老婆怄气,急忙拿起手机,果然是母亲来电,我骤然紧张起来——该不会有事吧!匆匆拨了过去,没人接。又拨了过去,还是没人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再拨,却被拒接了。再拨,再拨,连续拨了五六次,都被拒接了。我心里稍稍宽慰,被拒接总比没人接好,起码说明老嬷还是好好的嘛,我虽然松了口气,但心中仍然疑惑不定,毕竟大清早来电,事情肯定是有的。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决定,老嬷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打电话给哥哥姐姐了,让他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或者我直接赶回52栋去。就在这时,母亲接通电话了,她没有说话,倒是传来了一阵笑声,是母亲的笑声,这下把我搞迷糊了,什么情况啊?母亲说:“我挂了不接,就是没有事了,你干吗一个劲地打啊?打电话不要钱的?”哎哟,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说:“我的老嬷哎,你能不能保管好你的手机,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最怕你来电话,尤其是深夜和清晨来电,还响两下就停了,拨回去又不接,你要吓死我的啊!”

母亲不好意思地说:“真没事,我们好好的,早上起来没事做,你爹玩我的手机,他说要学会打电话,看到你的名字,周亚鹰三个字,他说认识,就按了下去,我急忙就挂了,没想到还是打通了!这个老头,现在真像个小孩,什么都想玩,你说玩别的玩具还可以,他玩手机干什么啊,他耳朵聋,就算学会了打电话,他能听得见吗?”

这回,是我对着手机沉默了。我在心里盘算,最近已经八天没回52栋了,我决定,下午下班后,要回去一趟,晚上陪他们睡一宿。

第127章 2017年5月14日(农历四月十九),星期日

从昨天起甚至更早,微信朋友圈里关于母亲节的内容就刷爆了。

我虽然十分赞同给伟大的母亲定个节日,但我认为目前国人所说的母亲节乃是西方的节日,日期既不固定,也没有任何中国的文化基因。我一直倡议这个节日得讲究点,要有点中国元素,应该具有丰富的中国文化因子。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采用华夏始祖母女娲的诞辰日、孔子或孟子母亲的“受难日”作为母亲节的日子是最为合适的。听说现在有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也提出了类似的建议和提案,尽管不知真假,但闻听之后我仍然精神一振。

正因为如此,我对于这样一个舶来的节日一直持无所谓的态度,所以,当我于昨天下午坐上绿皮火车往河南周口参加一个全国作家笔会时,只是轻描淡写地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淡淡地告知:“嬷,我出差几天,这些天就不回52栋了,你们自己注意身体,有事叫哥哥姐姐他们,我一回来就去陪你们。”而母亲,照例嘱咐我在外要小心,交代我千万别喝酒别熬夜。虽然前几年的母亲节我都会到52栋陪伴母亲,但我陪伴二老已经成为常态,我也没有跟他们特意提及母亲节,因此,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节这么一个节日。在我看来,这个节日似乎并不重要甚至可以不存在,因为,已经84岁的母亲和90岁的父亲哪怕身体再好,与我的生命交集都不会太久了,所以,我觉得在父母亲有生的岁月里,每一个日子都应该是节日。现在,母亲她最舒心的事情是每天都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围在其身边绕其膝下,这个道理其实是互通的——于子女来说,父母亲是陪一次少一次,而于父母而言,子女同样是看一次少一次了啊。

所以,经过近二十年的陪伴,我得出一个结论:老人的愿望其实十分简单,他们对于快乐的理解十分的单纯——只要做子女的每天都能给老人打个电话,隔两天就去陪陪他们,陪他们吃餐饭,跟他们睡一宿,给他们捏捏肩,替他们上上药膏,陪他们去去菜场,同他们逛逛超市,带他们看看夜景,随他们回回老家,不舒服随时发现,有症状及时就医,出差前去看下他们告知去向,在外地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回来时让他们看到你获个安心,不做坏事,不给他们丢人添堵,好好做人,让他们心情舒畅……只要做到了这些,对于老人来说,天天都是母亲节,日日都是父亲节。仔细想想,这些事没有一件难做的,但扪心自问,我却没有做好。

今天早上,当我睁开双眼,从绿皮火车硬卧中铺歪歪扭扭、磕磕碰碰下来时,正准备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却先来电了,她说她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就因为担心我在火车上吃不好睡不好,反复盘问了我好多遍,直到确认我吃饱睡好之后,才松了口气,接着又好奇地问我:“你要坐这么久的火车,这么远是去哪里啊,比去上海还远吗?”母亲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上海了,因此,无论我去哪里,她都要拿上海来比对一番。我说:“跟你说了也不知道,反正好远好远,比上海远多了!”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要去的地方是河南省周口市,周口市是我们华夏始祖母女娲的故都(当然,女娲故都的说法有多个),这女娲补天、女娲造人的故事,母亲是知道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讲过女娲的故事了,我那时不懂事,只觉得女娲是普天之下除母亲之外最最厉害的人了,于是对女娲充满了崇敬之情。而今天,我去的地方居然就是女娲的故都,当然要告诉母亲了。当母亲听说我去的地方是女娲的故都后,她十分惊异地说:“那女娲是个神仙,是讲故事的人瞎编的啊,你怎么当真了?” 这回我是真的说不清楚了,我没法也不可能从学术上跟母亲讲述传说中关于伏羲女娲的神话故事跟华夏文明发源的关系与意义,因为母亲说得对,这故事的本体确实是编造的,而其意义却是延伸的,只好说:“虽然是神话传说,但传说中的女娲确实生活在那里啊,我这回刚好到那里,顺便去看看。”

挂了电话后,我想:“要是把女娲诞生日作为中华母亲节的节庆日,那该多好啊!”我真想跟母亲说说关于母亲节的事,说说关于母亲节跟女娲的事,我已经拨通了電话,但想想还是挂断了,因为,我想,关于母亲节的事我知道就可以了,而母亲,只要她快乐就可以了,她是否开心快乐跟有没有母亲节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第128章 2017年5月19日(农历四月廿四),星期五

透过阳台的玻璃,我看见老爹坐在阳台上,手里照例是一根香烟。我从车上下来,向他招招手,他似乎看见我了,他肯定看见我了,不然,他的脑袋不会往前探,更不会站起身来,更不会离开阳台。如果真的看见我了,那可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情,因为耳聋眼花,我每次回52栋,即使站在他跟前,他都要定定神才能认出我来。所以,他或许没有看见我,可能刚好有事,比如要上个卫生间,或者要去下卧室,因此要离开阳台。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我又想,如果门是开的而且老爹就站在门口等我,那就一定是看见我了。

我惴惴地上了楼。果然,门开着,老爹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双凉拖鞋——他在等我哎,连拖鞋都给我拿好了。我心里一热:厉害了,我的爹,你真的看见我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感瞬间自心底涌起——90岁的老爹远远地能看见回家的儿子,能替儿子开门,还能提着拖鞋站在门口等候——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啊!

让人欣慰的事可不止这一件。我扫了一眼厅堂,到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来老嬷最近的身体不错。老嬷?对,老嬷呢?厨房里怎么没有动静啊?她没烧饭吗?我大声喊:“嬷,嬷,怎么还不烧饭啊?我都要饿死了!”老嬷从卧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一见我就说:“都12点多了,当然饿了,饭早就做好了,快吃吧!”她歪着头侧着身往我背后看,我说:“别看了,华凤没来,临时有事了!”母亲急了:“哎哟,也不早点说,害我饭菜弄多了!”嘿,母亲果真焖多了饭,烧多了菜,看来又要吃剩菜了,便逗母亲:“不是有我吗?我是吃菜大王,以前他们叫我周三斤呢,要吃一斤肉一斤酒一斤米饭,你这几个菜,小意思了!”84岁的老母亲接到我的电话后能够烧好六个菜等我回家吃饭,这就是我刚说的更让我欣慰的事情。

开饭了,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又给老爹夹,老爹连连说:“够了!够了!”母亲继续夹,并告诉我,说老爹最近饭量下降,吃东西远远不如以前了。老爹用筷子把碗里的肉叠在一起,可是碗里的肉太多了,他这边叠,那边翻倒下来,反复几次之后,老爹冲着正往他碗里夹菜的母亲瞪眼呵斥:“跟你说够了够了你还夹,一碗头都是菜,饭都找不到了,还让不让我吃?”母亲被老爹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她转向我:“你看,这老个,凶得煞,还会骂人呢!”我高声说:“爹,老嬷心疼你,怕你饿瘦了,你还不领情!”老爹憨憨地笑笑,我夹起一块肉,要往老爹碗里放,老爹赶紧用左手捂住碗:“不要了,不要了!”母亲凑近老爹耳边说:“我给你夹菜你凶我,儿子给你夹菜你怎么不凶他啊!”老爹又是笑笑,憨憨地笑笑。

正吃着饭,说着话,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放下碗,走向高柜,取出一串念珠,她说:“鹰,前两天小虎送来的,说去了西藏,求活佛开了光的,108珠,有玉色影呢,挺好的!”我说:“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小虎上次在西藏来电话,说要为你请一串佛珠,我告诉他,别买贵的,但要开光,这家伙不听话,看这珠子,也不便宜啊!”母亲说:“要不问下价钱,可别太贵了!”我说:“不会的,就算贵点也没关系,我这些好朋友好兄弟哪个不把你和老爹当成自家长辈的,这也是小虎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我去西藏买的吧!”

饭后,母亲问我下午要不要回上饶上班,我说:“最近连续出差,今天是特意请假回来陪你们,不是说老爹要理发吗?我下午就陪他去!”母亲说:“你先休息下,理发就在小区里,等你睡醒了再去!”

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四点了。我埋怨母亲:“怎么不叫醒我啊?要带老爹去理发的啊!”母亲哈哈一笑:“就是想让你多睡一下嘛,理发着什么急,现在去也不晚啊!走吧!”小区理发店很小,店里人不少,两个女同志等着修剪,我给老爹找了张椅子,扶他坐下。母亲有凳不坐,她要看理发师理发。看着正在剪发的女同志,母亲感慨地说:“现在真是世道变了,现在这人啊,不分男女,衣服不好好穿,裤子还要穿破的,头发也是,一定要剪得稀奇古怪,还要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真的很好看吗?”我说:“你一个80多岁的人,怎么知道20多岁的年轻人的喜好,当真是想多了!”店里的人听说母亲80多岁了,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问:“她真80多了?”母亲很自豪地说:“84了,那个90!”问者惊叹:“真看不出来,老人家就84了,看上去70来岁!”又有人说:“两个老人都这么高龄又都健康的,真是不多了!”母亲说:“是啊,在我们老家,村里就我们一对了!”

老爹本来就头发不多,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根,加上又是全剃,因此,只用了五分钟就刨了个精光,十块钱。剃光后,老爹显得很是精神,我说:“照个相吧!两人一起照!”哈哈,母亲穿着一件大红的羊毛衫,我说:“嬷,真像是结婚照!”小区里有熟人相逗:“兰香奶,要靠拢点,手要拉一起!”果然,母亲向老爹靠了靠,又拉起老爹的手。我忽然想,父母亲结婚64年了,大姐都63岁了,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说,应该是钻石婚了吧!我刹那间起了羡慕,无边无际的羡慕,我在默默祈祷:“老天要是有眼,就让爹娘的幸福也遗传给我们吧!”当然,也祝愿天下更多的人都能拥有这种双宿双栖、白头偕老的幸福。

第129章 2017年5月30日(农历五月初五),星期五,端午

三哥啪啪两巴掌把我催醒:“再不起来,不带你去城里睃爬船了(龙舟在水上由众人划动而爬行,老家方言称龙舟为爬船),可不要哭啊!”我一惊而起:“我要去,我要去!”接着便闻到一股极为熟悉而又陌生的诱人清香,我大喊:“粽子?啊,粽子!我要吃,我要吃!”一骨碌跳下床,赤脚冲向灶房,灶房里烟雾腾腾,煤油灯的一星火光在烟雾中摇摇欲灭,母亲正在起粽子,整整煮了一夜的粽子,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急不可耐,向锅里伸出手去,母亲用筷子挡住我的手:“烫呢,仔哎!”接着她把一个盘子推在我面前,是一盘粽子,我拿起一根粗线,一串,五个,五个连在一起的粽子,我拿起粽子跑出灶房,欢快地喊:“噢!吃粽子了,睃爬船了,吃粽子了……”

“吃粽子了,鹰,吃粽子了……”有人推我,有人拍我的脸,有人喊我,喊我吃粽子,我努力地睁开眼,母亲站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盘粽子:“鹰,吃粽子了,趁热吃,香!”我揉揉眼,心中诧异,难得啊,多少年没有做过儿时的梦了,今天是怎么了?母亲接着说:“这是你小姑姑前天托人送来的粽子,用黄金根(一种含碱很高的植物,其根煮粽,奇香无比)煮的,里面放了腊肉,好吃,慧仙(我三嫂)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呢!”我说:“放桌上吧,我先洗脸刷牙,等下再吃!”

我与母亲的对话惊醒了妻子,她也坐了起来:“才几点啊,就起来了!哟,怎么这么香啊?粽子吧?”我说:“这老人睡不着,平日里都是天不亮就开始折腾,这大过节的更不用说了,已经折腾好久了,把我好端端一个梦给吵没了!还是年轻好,你看易易,任我们怎么折腾,他照样睡得像头小猪猪!”

我问母亲:“嬷,今天中午,我们到二姐家过端午,这里又不要烧饭,粽子是现成的,要吃热一热即可,又不要像以前在老家那样需要整夜整夜地煮,爬船也要下午才下河,现在住城里了,也不需要下地干农活,你干吗还要这么早起来啊?你弄来弄去,都弄些什么呢?”母亲没吭声,过了一会,才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睡不着,尤其到了过节,更是整夜整夜合不上眼,以前的事你就算不去想它,它自己也会来,一幕一幕地来到在你眼前,就像放电视剧,一集一集的。”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每天一大早就爱折腾的原因了。母亲顿了顿又轻声说:“想想以前也真难,那日子过得,就像个噩梦,现在简直就是天堂!你爹常说,这世界没看够,都舍不得死了!”

说到死,我心有所动,便问母亲:“嬷,你知道端午节为什么要煮粽子吗?”母亲笑着说:“你小时候就问过我了,怎么,忘记了?”我哭笑不得:“我怎么会不知道?怕你忘记了,考考你!”母亲说:“有个叫屈原的人,跳河死了,这是个好人,人们没捞着尸体,怕鱼把他吃了,就包粽子喂鱼,爬爬船就是为了捞他的尸体!这都几千年了,也没捞着!”我竖起大拇指:“厉害,还记得!”母亲说:“当然记得了,这个故事要一代一代往下传的,我爷爷讲给我听时就交代了,说要把这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们听,你们小的时候我就讲你们听了!你刚问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又问母亲:“那你知道这个叫屈原的人为什么要投江吗?”母亲一愣:“这个,这个吗?我爷爷也没讲过,好像下屋的南杰姑丈讲过,我记不得了,是啊,你说,这个屈原有什么事想不开,要去投江呢?这日子多好啊,怎么就舍得死呢?就算没有牙齿吃不了什么,但看看这花花绿绿的世界也好啊!”我哈哈一笑:“这个屈原嘛,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是当时国王的亲戚,国王不听他的话,他觉得国家快要灭亡了,觉得自己没有机会报效国家,就跳河了!”母亲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说,这个屈原是死了心了!人啊,就怕死心,这心一死,活着也就没啥意思了!”母亲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了!可惜了!要是他生活在今天,就不会跳河了!”我说:“好啊,我的老嬷,你可讲政治了,比我都有觉悟啊,你没加入共产党,我都觉得可惜!”母亲非常认真地说:“一样的,你加了共产党,一样的啊!”

早餐后,母亲无事可做,跟我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她老人家一个人在说,我只是听众,她从端午节说起,说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粽子,特别爱到城里睃爬船,步行二十多里地都不怕,还特别爱吃鹅腿,说我家一年一度只会在端午节那天宰杀一只白银鹅,我非得吃一只鹅腿,说大人们爱逗我,因为到县城睃爬船要早上去晚上回,中午在县城只能吃随身携带的粽子,大人们骗我,说端午节中午就会把鹅吃光,我于是很纠结,到底是留在家里吃鹅腿还是去城里睃爬船呢?但我每次都选择了去县城睃爬船,当然,母亲每次都会给我留一只鹅腿,而给三哥他们只留几块鹅肉,当然 ,二哥,三哥他们比我大了不少岁数,他们也心疼我,不会因此而不高兴。母亲还说,那个时候只觉得离城里极远,做梦都想不到以后还能在县城生活,还能在家门口就看到爬船下河,更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够管理这个城市,还能把那么多人们喜欢的爬船歌的歌词都刻在河岸的护栏板上。

说着说着母亲想起一件事来,说老家有几个人之前说过端午要来城里睃爬船,还说要到52栋吃饭,因此,她不能去二姐家吃饭了,她要烧饭给老家人吃,她还说菜不够要去超市买菜。我说:“老家人是什么时候说的啊?这两天没听到老家有人来电话啊?”母亲说:“好像是正月说的,不对,是去年十一节你爹90岁生日他们来贺喜时说的。”我问:“那你记得起是谁说的吗?”母亲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美彩说的,好像是爱南,好像是接江……”我忍俊不禁:“你这是哪跟哪啊?去年说的,那也算啊?人家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你看,你连谁说的都记不起了,你还烧饭,烧给谁吃啊?人家真要来,这几天会打电话给你的,你二老现在是大家的宝贝了,谁还会在大过节的跑你这吃你这一大把年纪的老人烧的饭啊?”母亲继续沉思,她一定是在回想去年是谁说的话了,如果记起来,她一定会打电话过去邀请的,幸好,母亲一直没能想起来,但是,这事似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看她的样子,今天要是记不起来,她一定会难过几天的。看来,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了,对,电视,让她看她喜欢的电视节目,也许会让她忘记老家来人的事。正好,妻子正在看一部名叫《爸爸父亲爹》的电视剧,里面有一个名叫罗晋的男演员是主角,这个罗晋曾在苗圃主演的电视剧《穆桂英》中饰演过杨宗保,二老把《穆桂英》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们对苗圃和罗晋的印象十分深刻,之后无论在什么电视剧里,只要看到苗圃就叫穆桂英,看到罗晋就叫杨宗保,这回,电视剧里的罗晋被特务打得满身血污,伤痕累累,母亲问老爹:“你认识他吗?”老爹说:“杨宗保啊!”母亲嘀咕道:“是啊,他怎么被打成这样啊?不是武功很高的吗?”看着母亲心疼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把老家来人的事暂时忘记了。

妻对我说:“老年人的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啊!”我说:“这有啥奇怪的,我们要是能像爹娘一样长寿,还不跟他们一样啊,说不定比他们还要叮咚(广丰方言,意为糊涂)呢!”

第130章2017年6月17日(农历五月廿三),星期六

这两个老人真是会折腾。

昨晚我睡在他们床上,母亲说挤,还说热,到那边小房间里独自睡。哈,谁能想到,母亲走了之后,老爹两个小时哼哼哈哈睡不着,我只好过去把母亲请回来,母亲说:“这老头,现在越来越像个婴儿了,一下都离不得我!”母亲躺上床后,老爹很快就响起了呼噜。

早上四点半,母亲就在厨房里抹洗刮刷开了,估计是煮粥。然后开始念诵经文,还敲响了木鱼。我虽有早起的习惯,但母亲的节奏仍然比我早了一个多小时,我被惊醒,揉着睡眼上洗手间,被老娘拦在大厅里,她问我一个字,繁体字,我不认识,就按照“认字认半边难以飞上天”的原理胡乱说了个读音,母亲居然当了真,连续念了七八遍,确定自己已经记牢为止。早上起床后,我心里不踏实,怕说错了,便核查了一下,哈,居然被我蒙对了。

今天要去西山寺礼佛,这是昨天就说好了的事,当然也是母亲老早就定好了的事,母亲原本没指望我伴随她一起去的,所以早就约好了由我侄子念念送她前去。可是,碰巧我在家,我说让侄子们做生意,我跟她一起去,母亲自然喜出望外了,但她却有点担心地说:“你不是共产党员吗?跟我去庙里烧香拜佛,会不会让别人说你党性不强啊?”哈,上次逗她,跟她说共产党员去庙里就是党性不强,我都忘记了,可她老人家倒是记得很牢啊!我哈哈一笑:“没关系了,今天,我只是司机!”

接着,母亲叫我去洗澡,说去寺庙要净身,要去浊气。我昨天回得匆忙,下班后从办公室直接回52栋的,也没带换洗衣服,就骗她说昨天回来时已经洗过澡了,母亲说:“洗过了?那算了!”我于是躺回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觉得浑身不爽,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去洗了个澡。

才六点半,母亲就叫吃早饭。她端出三个素菜:苦瓜、长豇豆、豆腐干。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粥,筷子放在碗边,一头搭在菜盘子上。我三下五除二一阵风一样就把一碗粥给收拾了,正在思虑要不要吃第二碗时,母亲从厨房里又端出了一碗粥,她说:“吃这碗,这碗不烫!”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早上,也是喝粥,我怕烫,母亲就给我盛了两碗,第一碗只有半碗,她用两个缺了口的白瓷碗来回倒腾,边倒腾边呵气,半碗粥很快就温凉下来,为了确保我不被烫着,母亲还可能会倒一些冷菜汤到粥里,再用筷子搅匀,然后让我慢慢吃,待我喝完这半碗粥后,她就把先前盛好的第二碗粥端给我,这时,第二碗粥不冷不烫,正是最好喝的时候。当然,今天这碗粥跟小时候喝的粥还是有区别的,今天这碗粥是又浓又稠的一碗,而小时候那碗粥却是真正的稀饭,粥里捞不到几个米粒,多半时间还夹杂着或三角或四角或多角的红薯粒,我们称之为“番薯米粥”。现在,母亲端出这碗粥,不温不冷,正是好喝之时,我轻轻接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

我这边还在喝粥,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老个,我今天去西山寺,你就不要去了。”老爹的声音大得吓人:“那你让我去哪里?”我回过头说:“你去亚光店里,跟玄孙女糖糖玩。”老爹气急地說:“不去,我不去!”他甚至把手中的打火机往沙发上掷去,看样子老爹真是不高兴了。我放下碗筷,走过去拾起打火机:“好啊,你戒烟了?”老爹一把夺过打火机,攥在手心里。母亲说:“要去也可以,得换衣服。”母亲说着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老爹便不再做声,在母亲的帮助下换掉了全身的衣服。我说:“等下,等下,让我拍个照!”母亲说:“精瘦精瘦皮包骨头的,有什么好拍!”待我拍完之后,母亲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不带他去西山寺吗?一开始就说带他去,他铁定不换衣服,只有说不带他去,他急了,才会同意换衣服,这老头现在真像个小孩,跟他好好说没有用,得用计,哄!”我忍俊不禁原来是老嬷一计啊,还围魏救赵呢,差点连我都被蒙了,以为老嬷真不准备带老爹去了呢!

好了,现在,要出发了。少阳乡的西山寺,二老将在那里待上两个小时,母亲会因此而心情舒畅,快乐是可以传递的,母亲因为可以去庙里礼佛而快乐,老爹因为能够伴随母亲一起前往而快乐,而我,则因为父亲母亲的快乐而快乐。

哈哈,父母健在,真好!

第131章 2017年6月24日(农历六月初一),星期六

室外,大雨滂沱,洪水滔滔。

52栋。母亲专心致志地念诵经文,父亲心无旁骛地打鼾做梦。

我刻意不让母亲知道外边洪水肆虐、交通中断、山体滑坡、生命消逝。电视新闻播报四川茂县山体滑坡死亡人数已到118人时,我赶紧将频道更换,我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些,母亲要是知道这些事情,她肯定会着急的,肯定会难过的,肯定会忧心的。

母亲是个典型的身在山野间心在中南海的忧国忧民的草民百姓。她的爷爷,也就是我的老外公,是清朝最后一批秀才,老外公教会母亲认得许多繁体字的同时,还灌输给母亲太多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我一直觉得,在母亲的血脉中,有一种天生的爱国情怀与思想境界。因此,母亲会时常思考一些跟中南海有关的事,时不时就会说上几句带着中南海口气的话语。记得多年前,美国佬轰炸我们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母亲说美国佬真像我们村上以前的恶霸,坏事做尽,又感叹说我们的国家主席可真难当啊!这几年反腐,老听说谁谁谁出事了,谁谁谁被抓了,母亲说这些人不好好当干部,可真是坏孩子,不听家长的话,又说我们的主席这个大家长可真难当啊,她要我好好干,当个好孩子,做个好干部。那一年汶川大地震,聽说死了十多万人,母亲好几天吃不下饭,天天诵经念佛,说给那些死难者超度亡灵,她说咱中国家大业大的,灾难也太多了,又说我们的主席要管好这么大一个家庭可真难啊!这些天,洪水滔天,山体滑坡,交通中断,生命消逝,我刻意让二老窝在屋里,不告诉她,不然,母亲准要说:蛇出洞马出兵,大小弟子有难身,这灾难又来了啊,这家大业大的,我们的主席可真难当啊!

所以,我只告诉她外面涨水,要他们别到处乱走,路滑,防止摔跤。二老年纪大,最怕的就是摔跤了,更怕给我们添麻烦,听说会摔跤,立马变了脸色,连连表示不会出去,还说:“我们两个老了,也吃不了多少,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亚光送来,菜也叫他买,等天晴了再出去玩。”

母亲说着走向阳台,她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喃喃自语:“这天也真怪,端午前不涨水,端午后拼命涨,这雨,照这么个下法,肯定要成灾的啊!唉!”

第132章 2017年7月6日(农历六月十三),星期四

罗树旺说几位高中同学晚上小聚下,我看有空,再说最近老出差,已经蛮多天没回52栋了,正好借机回去看看二老,又正好儿子晚上在学校用餐,于是就跟着妻子一同回广丰了。

同学来了一大桌,树旺和兰英夫妇带来美丽可爱的小女儿拉拉,云军和雪莲夫妻带来已经大二的儿子日晗,祥贵说有公务晚点到,他那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妻子黄剑英老师带来了帅气的儿子聪聪,庆钟在回广丰的路上说吃饭赶不到,打牌可以赶到,他老婆郑海燕说,我也是同学啊,哈,都忘记了她夫妇都是我们班同学了,李信相和周桂香夫妇从南昌回来,也来出席了,还有徐滔韬等几位友情客串的朋友。

同学们都奔五的人了,大家的孩子都已经或即将上大学,早的如李信相同学都已经做上爷爷了,大家都叫他李公公,叫她老婆桂香奶奶,这次就是因为他心血来潮,在繁忙的工地上,忽然十分想念出生才几个月的孙子,于是拉上老婆啥也不管,啥也不顾地驱车三四百公里回到广丰,为的就是看一眼并抱一下孙子,为的是闻一下奶膻味与尿不湿混合的味道,当然,也才有了今天这个规模虽然不大却热闹与温情并存的同学聚会。这个年龄段的同学聚会不会像十年前那样高谈工作阔论事业了,席间聊得最多是家庭,是子女,是老人,是如何做好父母的同时又做好子女。大家说着说着就扯到52栋,同学们从我微信朋友圈里对我家二老尤其是对我母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我母亲是个有学问、有情趣、有思想的老人,还是一个宅心仁厚、慈眉善目、胸怀宽广的老人,兰英提议说饭后全部去52栋,去看望老爹老娘,她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热切响应。

不一会儿就到了52栋,二姐也在,她正给老爹剥芒果皮,芒果是在南宁大学当食品专业硕士生导师的大外甥女夏宁,从芒果园里直接装箱快递过来的,老家这些亲戚每家都有份儿。我一进门,便听到母亲的唠叨:“寄这么老远,运费都吓人,又不好吃,一股怪味!”我知道,母亲并不是真的嫌弃芒果不好吃,她只是心疼外甥女花多了钱才这么说的。母亲见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人,便迎了出来,从门后拿出一大堆拖鞋,轻声问:“都谁啊?”我说:“同学!”母亲有点冷幽默:“那几个小孩也是同学吗?”我说:“我的老嬷,那是同学的孩子,好不好!”

看见人多,谁最高兴啊?当然是我家二老了。

虽然我经常回52栋,虽然二姐和哥哥们隔三岔五也会来陪陪他们,虽然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们也会时不时地去看望他们,但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大家各去各的,而且坐一会儿聊一阵儿就又忙活去了,哪里可能一下子聚集到这么多人啊,又是大人又是小孩的,加上刚刚赶到的付庆钟纪祥贵吴云卿等人,足足有二十余人。兴奋的母亲把家里能吃的食品全都拿了出来,整箱的芒果全拆出来了,平时舍不得吃的海苔饼干也搬出来了,连我给没牙齿的老爹买的酥软的蛋黄派也拿了出来,幸好,兰英她们在来路上买了不少水果,也统统摆出来了,把一张茶几堆得满满的,红色的李子掉在地上四处乱滚,母亲蹲不下身子,就让十岁的拉拉捡,捡回后她又拿去洗净,再小心翼翼地放回盆子里,然后就是催,一个劲地催,催大家吃水果,见大家客气,她就动手分,使劲塞,把香蕉递给这个,把芒果塞给那个,把李子盆端到这个眼前,把饼干盒递到那个手边,一定要人家拿着点什么,哪怕不吃,也得拿着。

男同学借着酒劲,抢占了沙发,一边喝茶一边天南地北神侃起来。家属们站的站坐的坐围着二姐和母亲嘀嘀咕咕聊天拉家常,聊的是房子不错啊住着挺舒服啊地段也挺好啊之类的话题,还有我在朋友圈里说到的买菜啊剃头啊散步啊看电视啊做善事啊念经拜佛啊一类的事情,一说到念经礼佛,母亲浑身就来劲,她把她的宝贝经书取出多部,翻给兰英她们看,兰英她们哪里认得繁体字啊,于是求助聪聪和日晗两位大学生,两位大学生也只能认识小部分,母亲就用颇有腔调的声音念了起来,我说:“老嬷,现在老佛已经睡觉,不是念经时间。”母亲就停下了:“我这不是念经,是认字呢!念经得敲木鱼!”

男同学们聊了一大通没什么用处说了也不算数的话后,准备娱乐一番,照例是打牌,平常习惯玩“五十K”,但是“五十K”是四个人玩的游戏,今晚人多,于是改成玩五张牌的“牛牛”了,彩头照例是要的,多少为好啊,树旺是派出所所长,说:“自己家里,朋友玩,五块十块的算是娱乐,不是赌博,放心吧!”之前的热闹似乎跟老爹无关,因为老爹耳聋,听不见,就像朱自清先生说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但现在,我们打牌了,老爹可高興了,他看得懂,每次52栋有人打牌,老爹是最高兴的人,他可以站在牌桌边一两个小时不动弹,直到催他,才会去转一圈,抽根烟,接着又来了,又可以站好久,朋友们没有不夸他身体好的,知道大家夸奖他,老爹更是带劲,他总是要围观到我们散场,散场后他还要把我们玩过的扑克牌收集整理好,我说:“不要了,下次用新的。”他说:“亚光有为他们还要打的。”每次散场一般都要超过十一点,老爹几乎是“一站到底”啊!这回,我们散场时也已经十一点了,90岁的老爹仍然精神抖擞!

待同学们挈妇将雏陆续离开之后,老爹说:“鹰,你好像赢了!”母亲听到了,就呵斥他:“什么赢啊输啊,都是些好同学好朋友,玩着开心就是,你都这么老了还有这么强的输赢心啊,钻钱眼里了?”我手一伸:“呶,赢了一百块,给你,藏着!”老爹偷偷地瞄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注意他,便赶紧接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我哈哈一笑:“现在,睡觉吧!照旧,儿子睡中间,爹妈睡两边!”

第133章 2017年7月14日(农历六月廿一),星期五

客人们离去后,母亲喊一声:“老个,洗浴了!”

我把老爹扶进了卫生间,老爹开始脱衣服,可是,他手脚缓慢,脚下无力,站立不稳,手臂僵硬,拐不过弯,一件没扣子的汗衫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我伸手帮他,可是他手一抖,一扭身子,不让我帮!

我说:“哎哟,你挺能啊!还不让我帮你了,可以啊!”母亲走进来说:“这老头死犟,我来吧!”我退到一边,贴着墙壁靠着,看着。

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在母亲的大声呵斥下,老爹温顺得像只羔羊,左转、右转、举手、伸脚、抬头、弯腰,任凭摆布,三下两下,脱了个精光。唉!这哪里是个人啊?分明是个骷髅,我不忍直视。母亲让我拿起花洒,她说往哪喷我就往哪喷,我下意识地把水量开小了,我真的担心把老爹的骨头冲折了。母亲一边给老爹擦洗身子一边说:“除了骨头就没有别的了,现在食量也不行了,吃东西像猫一样,张不开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我不知如何接话,便安慰母亲:“不会的,你看,老爹身体挺好啊,他可是难得生病呢!”母亲说:“这倒是,他确实很少生病,有些人一般不生病,一生就是老虎病,要吓死人的,你爹就是,一辈子也没病过几次,68岁那年,一场大病,差点没了,后来病是好了,可是耳朵聋了!那以后,到现在没有正儿八经地住过医院。”

很快就洗好浴了,我把花洒放归原处,母亲给老爹擦干身子,老爹想穿衣服,母亲说:“穿什么衣服?还要搽药膏呢!”老爹就拿个新的汗衫遮挡着身体,母亲笑着说:“挡什么挡啊,都是自己儿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哈哈一笑,心想,老爹还知道害羞,说明神志还是很清楚的,应该宽慰啊。

母亲在床上摊开一块布,让老爹躺在上面,然后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把药膏,母亲说:“鹰,你爹的皮肤干燥,年轻时就会脱皮,那时血气旺,顶多就是皮屑多点,现在老了,没什么血气了,肉也没了,所以,这皮肤就经常破,流血,还化脓,就要不停地搽药膏,可费药膏了,每次一买就是七八支,都是念念买的。”我把老爹的身体翻了过来,母亲指指老爹的大腿:“你来看,这个地方有个硬块,黑黑的,不会长坏东西吧!”我打开手机里的电筒,把头探过去,仔细看了看,又伸手按了按:“应该不会吧,估计是太瘦,那里的皮肤破了,结成了硬块,就好像我们手掌上的老茧。”母亲听后舒了口气。

搽完药膏,母亲把老爹衣服穿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秋装,要给老爹穿上,老爹不穿,母亲说:“今晚鹰跟我们睡,他怕热,要开空调的,你要是不穿,会着凉的。”老爹一听,马上伸出双手,任由母亲帮他穿上外衣。

我看母亲累得直喘气,就说:“嬷,你歇下吧!”母亲将老爹的枕头垫平,把薄被给他盖好,然后坐在床边,她盯着老爹看了一阵儿,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这个老头,屙尿要接,屙屎要擦,身子要抹,还要搽药膏,每样都是恶心事,要是我哪天不在了,他可怎么办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拷问自己:母亲说的这些,我做得到吗?我不敢肯定,这的确很难,岂止很难,简直是太难了,我可以断言,我或许可以做到,但是,绝对不可能像母亲那样做得持久、做得周全、做得精细、做得无怨无悔。又抑或,哪一天母亲也老得走不动了,老得跟老爹一样需要同样的照顾了,作为儿子的我,又怎么办呢?我想着,想着,心里便害怕起来,害怕这一天的来到。

母亲见我不做声,见我脸色凝重,大约揣摩到了我的心思,她反过来安慰我:“你也别担心,我们老家有风水,都是男的比女的先走,上一代是这样,我们这一代也是,你看,大伯、二伯,还有上屋的五伯、六伯都是先走的,所以,你爹我会服侍好的,你能常来陪陪我们,已经很好了。至于我,也容易,无论看相还是算命,都说我修心修得好,死的时候没有痛苦的,说我手持一个抹布,抹着,抹着,抹布一丢就升天去了,不需要你们照顾的,你别害怕啊!”我的心里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的天哪,母亲这种特别的安慰,让我自责、惭愧、悲伤,数种情感一齐泉涌上来,倏忽之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连忙说一声:“这空调有点冷啊!”一把抓过毛毯,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头脸。

第134章 2017年8月6日(农历闰六月十五),星期日

母亲照例天不亮就在厨房里忙开了,她烧开水,煮稀饭,把长豇豆两头摘了,筋撕掉,把苦瓜剖开,籽掏了,然后摊在案板上,等天亮后再烧。不过,她今天没弄出大的动静,因此,妻儿没有被吵醒,仍然睡得很香。

我有早起的习惯,母亲起床的同时,我也醒了。母亲说:“你现在没当城管,又不要巡街,多睡下!”我哪能睡得着,虽然不要巡街,但是这早起的习惯已经养成了,改不了了!

儿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被子被他踢到地上了,母亲过去捡了起来,帮他盖上,心疼地说:“这孩子,空调对着吹,也不怕着凉!”她俯身亲了一下孙子,睡梦中的易易下意识地擦了擦脸,母亲大为惊奇地说:“真是奇了,易易从小就不让人亲,无论谁亲他,他都要擦脸,没想到在睡梦中都记得擦脸!”

二姐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番薯叶,说这种番薯只长叶子不长番薯,所以专门吃叶子的。这些天二姐天天来,昨天来时说今年是闰月年,女儿要给父母买衣服的,我就陪著她和母亲去了超市,母亲花了一个小时才挑了两件很便宜的衣服,一件75元,一件105元,还再三交代二姐,一定要跟大姐说,让大姐给90元钱二姐,母亲还不让二姐给老爹买衣服,说前几天我二嫂已经给老爹买了两件。回52栋后,我发了个朋友圈,说中国有个习惯:闰月年女儿要给父母买衣服,非闰月年儿媳妇要给公婆买衣服。很多读者问我这规矩始于何时,又是谁定的?我哪里知道啊,就随便戏谑说这规矩是唐朝李世民定的,还发了文件呢。没想到,有些人还真相信了,纷纷表示要回家给父母亲买衣服。有一位美女读者留言感叹:“唉!我们做女儿的,闰月年要给父母买衣服,非闰月年要给公婆买衣服,平时还要给自己和老公孩子买衣服,看来女人真是买衣服的命啊!”我回复她说:“这是夸你们女人眼光好有耐心,才会定这样的规矩,应当感到庆幸!再说,这买衣服的事情包给你们干,正好满足了你们喜欢逛街的爱好,是你们女人偏爱逛街的最好借口啊!”于是,这位美女就很开心,连发了一大堆开心笑脸的表情。

妻儿起床后,发现马桶进不了水,我见马桶水箱里有沉积的泥浆,便自作聪明地以为进水管堵塞了,刚好看到一个老虎钳,便把进水管拧开,没想到自来水喷泻而出,一下子就把我淋成个落汤鸡,我被突如其来的水柱击昏了头,大喊关掉总开关,害得妻子和母亲到处寻找总开关,硬是没找着,二姐则急忙打电话给亚光,叫他赶快带工具来堵水管,直到差点水漫金山,我才明白过来,才想起接入马桶的水管口有个小阀门的,赶紧过去拧上,井喷的水柱也就停下了。妻子和母亲问我哪里找到的总开关,我嫌丢人,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妻子反应过来了,她嘲笑我:“什么总开关?那里本来就有个阀门的好不好?”就这个事,全家人把它当成笑柄,打趣了我整整一天。后来,三哥来了,他是箍桶匠出身,对器物有着独特的敏感,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进水阀坏了,他去买了个新阀,三下两下便换好了,二姐顺便把整个卫生间彻底清洗了一遍。

临近中午,二姐的大女儿占展,带着两岁的小儿子阳阳,来陪外公外婆,我招呼老爹出来相见,却发现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数钱,我悄悄走到他身后,发现老爹身边放着一个已经皱得不像样子的白色小塑料袋,边上放着三叠钱,每叠用其中一张拦腰扎起,估计是一千元,总共三扎,手上还有一小叠,正在数。我喊一声:“老爹,你好多钱啊!”真没想到,耳聋的老爹居然听见了,他慌不迭地用双手去遮挡。我逗他说:“这么多钱啊!借点我吧?”老爹赶紧说:“不是我的,是你嬷的钱!”老嬷走进来,大声斥责老爹:“什么你的钱我的钱,还不都是鹰给的钱?”母亲接着说:“鹰,你爹钻到钱洞里去了,这点钱他每天都要数,一天好几次,又不会数多起来,他也不怕烦。对了,还数少了,上次你们在这里打牌,老土抓了四个王,不是奖给你爹一百块钱吗?嘿,真是害惨他了,他就像个宝贝一样,天天拿出来看,你说,不就是一百块钱吗,有什么好看的?没几天,这钱不见了,整整一个晚上睡不着,半夜里起来好几次,到处翻找,问他干什么,他还不好意思承认,一会儿说喝水,一会儿说尿尿,一会儿又说抽烟,后来,我给了他一百块钱,说找着了,他才肯去睡觉,再后来我在这个纸盒里找到了那一百块钱,肯定是他藏起来的,却又忘记放哪了。”

吃饭时,占展说:“妈妈、小舅,你们真幸福,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爸爸妈妈,我和弟弟妹妹那么小就没爸爸了!”我跟儿子说:“易易,你最幸福了,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他们都疼你,可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个都没见过,好可怜啊!”儿子正在扒饭,听我说这话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继续扒饭。饭后,我们要回上饶了,明天要上班了,易易下半年高三了,也要加紧复习了。出门前,易易像往常一样,俯身,像抱小孩一样,把爷爷揽在怀里,抱了三分钟,又转身把奶奶揽在怀里,又是三分钟,爷爷奶奶一个劲地说:“易易真乖!易易真乖!”

回上饶的路上,易易跟我说了一大段话,让我感慨万千,他的大意是:爸爸,人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是动物所不具备的,动物虽然也会保护他们的孩子,但那是它们的天性,是本能,并非因此而具备了跟人类一样的感情。比如,你说你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某种程度上理解,我觉得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只有未见亲人的遗憾,但却没有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我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虽然这一点比你幸福,但实际上,我会因此而在将来增添更多的痛苦,失去他们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就源于人类这种特有的血缘亲情。

我忽然间觉得儿子长大了,他的这番话让我眼眶发紧,让我泪眼模糊——我正开着车呢,可别影响我的视线啊。

第135章 2017年8月25日(农历七月初四),星期五

我凄厉地大喊一声:“爹——”接着,便直挺挺地蹦了起来。

我坐在床上,尽管空调大开,但我仍然全身大汗,睡梦中的情景吓得我直喘粗气。我看手机,四点二十五分。

从上个星期五起,已经第三次做同样的梦了。

老爹最近身体很不稳定,动不动就发热,额头烫手。上个星期五傍晚,我回52栋,侄子念念和范范夫妻也在,刚进门,便见母亲急得什么似的,说老爹的身体刚刚已经硬了半边,两天没有大便,吐不出气来,神志都不清了,她又拍脊背又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把老爹喉咙里一团浓痰给弄了出来,然后又把他弄到卫生间,不停地搓揉他的腹部,老爹终于泻了肚子,排了污物,现在身体已经变得温热。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幸亏我从老外公那里学了点中医术,不然就麻烦了!”我看老爹,他好像已经恢复正常,跟往常一样坐在阳台上抽烟。我走过去,把手伸进他的汗衫,抚摸他的身体,明显的凹凸感,皮肤是粗糙的,没有肉感,似乎直接蒙在骨头上了。腋窝已是庭院深深,空洞得差不多可以容纳下我一个拳头。要不是身体是热的,要不是他是我老爹,要不是他还能转动那双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珠,我会以为我触摸到的是一具骷髅——肩胛骨、锁骨、肋骨,手到之处,根根分明,就像我儿子小时候玩的积木,一块又一块,一根又一根搭上去的,我真担心他随时都会散了架,塌了下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老爹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并使劲扭动他瘦小的身躯,原来我触摸到他胳肢窝的痒处了。

老爹孩子一般的笑声消散了空气中的凝重与窒息,这时,二哥来了,我刚想问三哥怎么没来,才想起三哥因为严重的椎间盘增生还躺在医院里。见老爹基本趨于平稳,大家终于放下心来。但是这天晚上,我却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老爹离我而去了。我大喊一声:“爹——”却把自己惊醒了,还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星期一,也就是21日,根据市委组织部的要求,作为党员领导干部志愿服务者,要到居住地所在的居委会报到,我寻思52栋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也刚好借这个机会可以多回52栋,便前往52栋所在的丰溪街道卧龙城社区报到,没想到这个社区居委会就设在52栋的负一楼,这样就更方便了。

报到之后,我去看望爹娘。母亲跟我说老爹昨晚吹空调着凉了,白天有点发烧。我抚摸老爹额头,一点点微热,再看老爹,神志还是清楚的,便让他吃了八粒藿香正气丸。晚上,我陪同江苏回来的建荣和云波夫妇在外面用餐,回到52栋时,已经八点半,却见母亲和老爹正在楼下空地上,大侄子有为夫妇正扶着老爹准备上车,有为说爷爷发高烧了,站都站不稳,没人扶着便要摔倒,想带爷爷去诊所打针。然后我们一起去了诊所,没想到一连去了两个诊所,人家医生一看老爹年岁这么大,怕生出意外引起“医闹”,都不肯接收,建议去县医院就诊。虽然害怕手续复杂,但我们最后还是去了县医院,人家医院的夜间急诊医生头都没抬,一听说发热就说发热病人一律到发热门诊去。我×,发热门诊不是设在传染科的吗?把我老爹当成传染病人了?或者当成“非典”和“禽流感”来防治了?你好歹也问询一下情况再作决定嘛!不然,这么大年岁几乎没有什么防疫能力的老人万一染上传染病怎么办?这还在其次,关键是我压根找不到发热门诊在哪里,我和大侄子有为去找发热门诊,母亲跟在我身后,建荣夫妇扶着老爹慢慢走,我走了一圈没找着,便回到急诊处,建荣夫妇和老爹又不见了,我质问急诊医生,人家回说:“在那边,最后面最后面最后面!”连说三遍最后面,我该怎么理解呢?是重要的事说三遍,还是不耐烦才说三遍呢?我已经没有时间理论了,转身匆匆而去,院区没有路灯,采光全靠病房里散射出来的余光,路面又不平,我数次要跌倒,好不容易才在最后面靠山边的角落里找到一个阴森森的处所,我开始以为是太平间,直到问了里面的病人才确定就是发热门诊部。于是出来接应建荣夫妇,等到建荣夫妇搀着老爹来到发热门诊部时,老爹已经两眼发直,双腿瘫软,口角流着白色的液体。以好脾气著称的建荣都忍不住生气了:“这个发热门诊设得这么远,我好好的一个人腿都走软了,何况一个90岁的病人,又黑灯瞎火的,门口还搞基建,都是水泥砖块,太不负责任了!”我说:“兄弟,看病要紧,这里又不是上海的大医院,县里头也就这点条件和水平了,别埋怨了,能帮我们看病就很不错了!”忽然手机响,是母亲,才想起母亲跟在我后面走丢了,于是急着出去接应母亲,再说母亲不来,我们也回答不出来医生的询问啊,我对着手机,用嘶哑的声音喊叫:“你站在那别动,这路不平,又黑,别乱走,我来接你!”等我把母亲接到,二姐也火急火燎地来了,我们再次来到发热门诊时,医生已经给老爹看完了病,开了些退烧和治疗感冒的药,说:“晚上先吃着,明天早上要是没有退烧,就来拍CT,我怀疑他肺部有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位医生的态度总算不错了,就冲这,我就得好好感谢他。

回到52栋后,立即喂老爹吃药。这时,我妻来电,问我老爹病情如何,并说她也中暑,头晕、呕吐、乏力,说儿子也病了,空调着凉,上吐下泻。我忽然间感到无助,一边是爹娘,一边是妻儿,我该留在哪里呢?她们都落水了,我该先救母亲还是妻子?二姐坚决让我回上饶,说这里有很多人,可以守着二老。大侄子有为也说:“小叔,你去上饶吧,晚上我陪爷爷奶奶睡,半夜再喂一次药,如果只是着凉感冒,应该很快就好的,如果明天早上还有热,咱们再去医院住院吧!”我心里一热:侄子已经长大,不但懂事了,还能担事了。于是说:“那好,我就去上饶了,那边肯定也要去医院了,这边你们照看着,有事及时联系啊!”

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个不好的梦,梦见老爹病情加重。我大喊一声:“爹!”又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还没完全等到天亮,我就拨通母亲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拨,无人接听。继续拨,还是无人接听。我急了,该不会有什么事吧,要是有事,侄子会告诉我的啊!正忐忑不安时,母亲回电话了,她也不等我问话就独自说开:“鹰,你放心吧,爹的热退了,今天是七月初一,西山观做法事,我带着他一大早就来了,今天这里可热闹了!现在人多听不见,回去再打给你啊!”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虽然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就叮嘱家里人要定期给老爹量体温并告诉我度数。结果,上午十点,侄女西西打来电话,说爷爷体温37.6度。十二点,西西又来电,说爷爷体温37.5度。下午,二姐来电说:“现在老爹身体正常了,你别老挂念着,安心工作,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打电话母亲和二姐,都被告知“爹爹身体正常,你要安心工作”,于是放下心来,可是,今天凌晨怎么又做同样的噩梦呢?

是啊,为什么又做同样的梦啊?天亮后,我打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说:“你爹好好的,没事了,你放心吧!”我说:“但是,我做了个不好的梦啊!”母亲说:“梦是反的!没事,你放心啊!”

梦是反的!没事就好——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第136章 2017年8月27日(农历七月初六),星期日

最近一直忙着应对文化部对全市公共图书馆评估定级的工作,刚刚告一段落,今天准备坐下来好好做个总结。可是刚打开电脑,就接到大姐电话,她问我在上饶还是在广丰,我说在上饶,大姐说她在高铁上,十点钟到上饶。

大姐这些年一直在上海跟儿子女儿住一起,平常没事难得回来,所以,当我听说大姐回上饶时,心里未免“咯噔”一下——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大姐怎么回来了?大姐本来身体不太好,动过大手术的,没有重要的事她回来干什么呢?再说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啊!

我说:“我去接你!”

十点半,我接到大姐。大姐一上车就说:“去广丰。”我说:“你不回自己家,不去福达家园吗?”大姐说:“去广丰,爹爹在医院呢!”

我的心猛然一沉——二姐和母亲又骗我了——说什么老爹的热退了,说什么老爹的病好了,还让我安心工作——原来老爹的病越来越重了,都到医院住院了,都通知大姐回来了,还不告诉我,对,大姐都回来了,难道老爹有危险?我忽然想起近期接二连三的噩梦,于是,握着方向盘的手便有些颤抖。

到县医院已经十一点半。住院部七楼68床,老爹的身子掩隐在白色的被子里,只露出个树桩一样不太规整的脑袋,脑袋上除了凌乱稀拉的几根白发外,便是皱得没有规则的头皮,像块抹布。老爹双眼紧闭,左眼眼角粘着一点白色的眼屎。颧骨隆起,鼻梁骨清晰直挺,由于没有牙齿支撑,脸颊已经深深塌陷进口腔里去了。两片嘴唇也收缩成为点状,嘴皮起了无数褶皱,在我模糊的泪光中,这些褶皱慢慢放大成纵横交错的阡陌。胡子,长一茬短一茬的白胡子交织在一起,随着脖子上两条裸露的脉管没有规律的收缩,这些白胡子也随着晃动着,像是有微风吹过,其实什么也没有。

母亲坐在病床上打瞌睡,被我们惊醒,她有点悲伤地说:“都这样了!怎么办啊?”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接母亲的话,就问二姐去哪了。这时二姐带了个护士进来,说点滴要换瓶子了。换好药水后,母亲和二姐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才将情况说清楚——老爹这些天一直处于低烧状态,几乎不进食,全身乏力,无法站立,大小便失禁,神志基本不清,每天会昏厥一两次,医生初步诊断为肺部有问题,但需要连续多天的对比化验报告才能得出最后结论。

医院离52栋只有两百米远,所以,下午四点打完点滴,我们将老爹抬回了52栋。母亲指着大姐问老爹:“你知道她是谁吗?”老爹盯着大姐摇摇头,母亲很是失望,大姐也很失望,但过了一会儿,老爹又睁开眼睛,他含混不清地说:“不是菊彩吗?”大姐于是很高兴,大声说:“嬷,爹爹认出我来了!”母亲难以抑制的伤心:“他一阵一阵的,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等下就认不出来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大姐又问老爹:“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老爹努力地想了想,说:“有两个月了吧!”唉!又迷糊了。

我看得出,母亲似乎对医生所说的“肺部有问题”五个字很是纠结,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她担心老爹得的是肺癌。为了安慰她,我说了下面这一番话:“你见过腊肉吗?你见过腊肉会馊会腐会长虫子吗?爹爹都抽了70年的烟了,他的肺老早就被熏得跟腊肉一样了,早就百毒难侵了,医生说他有别的病我还相信,说爹爹肺部有问题,打死我都不相信,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爹爹肯定没事的,只是年纪大了,抵抗力差點,一个普通的伤风感冒就能让他大病一场,不着急,好好调理一阵就好的。”虽然我纯属胡诌,但母亲竟然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她居然说:“腊肉确实不会馊不会腐,这么说,你爹仅仅就是个伤风?”我说:“当然了,要是有大病,90岁的人了,还能撑到今天吗?不过,年纪大的人毕竟免疫力差,即使是个伤风感冒也得引起高度重视,你知道的,我好朋友摄影师廖诗富的老爹,102岁了,什么大病重病都熬过去了,最后恰恰因为一场感冒没引起重视而走了。所以,爹爹这次生病,咱们也不要过度担心,但又不能掉以轻心,要服侍好,养护好,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母亲似乎宽了心,起码表面上宽了心,她凑近老爹的耳边说:“老个,鹰说你没有什么病,只是上了年纪抵抗力差了,要多吃饭多喝牛奶多吃水果,就会好的!”老爹使劲地点点头。

我心中一酸:我的老嬷,我可不是医生啊!

第137章 2017年9月5日(农历七月十五),星期二

今天七月半,鬼节,我老家的习俗重死大于重生,因此,七月半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要隆重地祭祖,还要在荒野之中燃烧纸钱,供一些孤魂野鬼使用。所以,我早早就回到了52栋,准备下午跟哥哥们回乡下老家祭祀祖先。

刚好,老爹也定于今天出院,他已经入院十四天了。主治医生跟我同村,算是我晚辈,他诚恳地说:“出院吧,回家好好养着!”大姐问他:“要不要补充点核蛋白氨基酸之类的补药呢?”医生说:“对于能喝半碗稀饭的人来说,这些全是多余的!”大姐又问:“老人家早上又昏迷了一阵儿,你说要不要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看看?”医生说:“这个不好随便否定的,但我们是自己人,就直说了,我觉得没有必要!”母亲因此很是难过,她阴沉着脸说:“大病最怕过大节,尤其是鬼节,今天七月半,你爹今天怕有大劫,过得了今天,可能会好起来!”我不知道母亲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但见她庄严肃穆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大姐似乎有着同样的感受,她说眼皮跳得很厉害,不停地揉搓右眼。

回到52栋后,我跟大姐商量老爹出院后的护理方案,就在这时,母亲搀着老爹从茶几前走过,说是到阳台上抽烟。我无意间朝天花板看去,却忽然发现天花板上的灯具晃悠悠的就要掉下来了——我的天,应该是螺丝钉松了,要是偌大的灯具脱落了往下掉,不管砸中谁,后果都不堪设想,尤其是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爹,要是被这灯具砸中,那还有吗?母亲心有余悸地说:“运气好,菩萨保佑!运气好,阿弥陀佛!”大姐长长地吐了口气:“鹰,你好端端的怎么会看到那里去的?难怪我眼皮跳个不停,原来这里藏着这么大一个危险哪!”我问:“你现在眼皮还跳吗?”大姐用手摸摸眼皮,露出惊奇的表情:“哎!真是奇了,不跳了!”我不相信地说:“有这么灵吗?”大姐说:“我也不信!”过了一会儿,大姐说:“哎!这眼皮怎么又跳了?”我说:“我就说嘛,哪有这么灵验的?”大姐说:“也是!这本来就不准的!老人们疑神疑鬼而已!”尽管我和大姐开着玩笑,但,母亲并没有受到感染,她仍然满脸阴郁,似乎预感到将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中饭后,我和两位哥哥回到老家,走之前,母亲千交代万叮咛,要我们一定要按照先安家再周家最后徐家的顺序拜祭祖先,要我们一定要跪求祖宗保佑老爹身体健康,要我们一定要到社公庙里拜拜社公社婆,要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到野外放点野钱,还说如果大家都不燃放野钱,那像我外公这种尸骨都不知在哪的孤魂野鬼就更没人照应了。交代过我们之后,母亲抱着老爹问:“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老爹眨眨眼:“什么日子啊?好日子!”我听着想笑,老爹最近尽说好话,无论问他什么事,都能将好字加进去,问他人就说好人,问他事都说好事,问他物品就说好东西,现在问他什么日子,他肯定不知道今天是七月半,他就说好日子。母亲的脸更沉了,她以前说过,临老的人说话都挑好的说,这跟我所理解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说法是一致的。因此,我很理解母亲现在的心境。

从老家祭完祖先回到52栋,已经五点多钟。我和大姐将老爹搀到沙发上,让他斜靠着,大姐给他喂瘦肉粥。我把电视打开,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频道,老爹说:“看穆桂英和杨宗保!”我心中一热——他是多么热爱生活啊!我告诉他:“穆桂英杨宗保演完了,给你调个打日本鬼子的吧!”母亲在一边说:“你爹两件事最重要,第一抽烟,第二看电视,你说他既看不懂也听不清,为什么偏偏喜欢看电视呢?”我说:“他看热闹,就像我们小时候看连环画,一个字不认识,就看图案,不也看得很开心吗?也像你拜佛,你一个真菩萨都没见过,不是也拜得很开心吗?”母亲说:“那可不一样!人有信心,佛才显灵,世人虽然看不到真佛,可真佛就在你头顶三尺看着世人呢,世人做的善事恶事都细细地记着,善恶都有报应的!” 我说:“既然这样,你就放心吧,你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善事,你头顶三尺的真佛都给你记了几大本了,会保佑爹爹病情好转的!”母亲似乎宽心不少,她说:“话虽如此,可你爹毕竟年岁大了,就像稻子,熟透了!”

这时三哥来电话,催我和大姐过去吃晚饭。我说:“大姐,我先下去发车开空调!”大姐说:“好吧,我去换件衣服就下来!”没想到的是,我刚坐上车,刚发动车子,刚把空调打开,心中忽然一痛,短暂的有点锥心的刺痛,隐隐约约间我似乎听到母亲的呼喊:“鹰哎!快点!你爹摔倒了!”我想都没想,连车子都没熄火,推开车门就往楼上冲。待我上楼,只见大姐跪在阳台上抱着爹爹大喊大叫:“爹,爹——”而老爹则横躺在阳台上,母亲手上捏着一块抹布,站在爹爹身边,连声音都在發颤:“怎样了?怎样了?”我想:“完了!本来病重,这么一摔,还有吗?他那个像风干了的葫芦一样的脑壳经得起这么一摔吗?母亲说他今天有大劫,没想到竟然是摔跤,也难怪大姐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我站在门口不敢迈步进屋,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的场景一一掠过脑海。当我再次恢复神志时,却见老爹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他对着我笑吟吟,而大姐却坐在塑料凳上揉脚,母亲手上拿着一瓶专治外伤的黄道益。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的大脑似乎处于短路状态,眼前这一幕让我迷糊了——明明摔倒的是爹爹,怎么受伤的却是大姐,而爹爹明明躺地上了,他又怎么会毫发无损并且对着我微笑。我拧了拧大腿——疼!我又擦了擦眼睛——没错!我进屋了,我疑惑地看着母亲和大姐。大姐说:“爹爹本在在沙发上靠着,你出门时,我进房间换衣服,等我出来时,便见爹爹站在阳台上,正朝窗外看,可是他站不稳,我见他摇摇晃晃的开始往一边歪,就跑过去扶他,可是还没到他身边,他就倒下去了……我以为没了!你看这里,左边竖着梯子,里面很多玻璃片铁丝架,右边就是落地窗的墙棱了,梯子和墙棱之间只有几十厘米宽的空隙,他要是倒在左边一点,撞上这铝合金梯子,肯定没了;倒在右边一点,撞上墙棱,就更没了;倒在里面一点,撞上那些玻璃片铁丝架,也一样没了。我当时一颗心都跳出来了,直接跪在墙棱上了,撞伤了膝盖,我抱起爹爹大声呼叫,他老人家也不做声,估计也是吓蒙了,直到你上来,他才开口说他没事的,你说巧不巧,他偏偏就倒在这个几十厘米宽的空隙处!”大姐用手按住胸脯:“现在都很后怕,越想越怕!也不知他到阳台上去干什么?”母亲说:“去看亚鹰!亚鹰每次从这里离开,他都要到阳台上去看他的!”我心里一疼,是啊,我每次离开52栋,二老总是要到阳台上看我,目送我上车,目送我离去……这回,迷糊之中的爹爹肯定以为我要走了,所以,他习惯性地来到阳台上,可是,我的天,这回可不比平常啊,这时的老爹,可是个全身乏力连站都站不稳的重症病人啊!大姐说:“原来这样啊!难怪!不过,运气真好!”母亲忽然笑了起来,她说:“早上昏迷了一阵儿,中午灯具没砸着,现在摔倒没出事,凡事不过三,你爹今天三个劫难都过了,肯定没事了!”虽然是自我安慰,但我和大姐还是被母亲的情绪所感染,顿时就振奋了起来。当然,爹爹的摔倒给了我们一个警醒,那就是——爹爹身边不能缺人,得时时刻刻防范他摔跤。

晚上,我问大姐眼皮还跳不跳,大姐说:“咦!不跳了!”

第138章 2017年9月17日(农历七月廿七),星期日

这十多天,老爹的病情仍然很不稳定,动不动就昏厥,时不时就迷糊,经常呼吸不畅,随时可能摔跤,而且大小便失禁……真是难为母亲和大姐了。针对老爹缺钙贫血食量偏小的情状,大姐每天要给老爹准备八餐——早餐八宝粥、上午八点水果羹、十点鸽子汤、中午瘦肉粥、午睡后黄豆排骨汤、下午四点又喂水果羹、晚餐再煲瘦肉粥、睡前喝一盒牛奶——天天如此,不厌其烦。大姐和母亲当真累得够呛,尤其是大姐,除了负责给老爹喂食之外,每天还得去市场购买菜肴水果和各种物品,还要负责52栋的卫生,还要清洗所有的衣服。

即使是这样,老爹的病情还是未见好转,仍然动不动就背过气去,时不时就昏厥过去。因此,这些天,我们按照老家的习俗,陆续做了一些准备,办了三件事。先是置办“贴肉汗衫”,到五都镇老街邀请上了年纪的裁缝师傅给老爹缝制了终老时需要置换的衣裤,母亲说她年纪也大了,迟早都要走的,干脆一并置办起来,我老家正好有提早准备“贴肉汗衫”的习俗,于是,便将父母亲终老后需要置换的衣服一并置办起来了。接着置办“丝棉被盖”,老家有风俗,人老入殓后得用一床新被盖身,这也属于女儿们的事情,两位姐姐应了母亲的要求,买来几斤丝棉,就在52栋,二姐将竹席摊在两张桌子上,就在竹席上作业开了,她用白布做衬底,红布做面子,缝制了两床丝棉被。母亲在一边幽幽叹了口气:“人总要走的,把我以后要用的一并做好,一来我放心,二来你们到时候也省了不少麻烦。”听着母亲的话,我觉得她似乎有点超脱生死的感觉。第三件事最为重要,两个哥哥请了位风水先生回到老家,满山遍野地转悠,最后选定老家螺蛳山自己家的一片自留地。都说老人自己会选择坟地,还真有其事,最近这些天老爹会在清醒时交代一些事情,其中就多次说到他百年之后要在埋葬在这块地里,没想到风水先生也初步选定了这个地块。

下午,二姐和两位哥哥也来到52栋,大家将最近各自负责的事情都说了一下,然后姐弟五人齐整整地陪同着父母亲。我们将老爹抬到客厅里,让他斜靠在沙发上,让母亲坐在他身边,然后姐弟五人围在二老身边,让大侄媳黄飘为我们照了一张合影。照相时,老爹努力地笑着,很吃力地笑着,估计他也知道这张合影的意义,所以,他很是努力地配合着,他想尽量坐直一些,想尽量坐端正一些,但他却很难做到这些,我就爬到二老后面的沙发背上去,从后面托着老爹的背,照合影时,我就歪歪斜斜地置身二老身后。母亲感叹说:“真是树大开杈,儿大离家啊,你们五个,除了我们生日,平时连过年都聚不齐,现在爹爹生病,才又聚一起了。”母亲说得平淡,但我们却听得辛酸。母亲又回头问爹爹:“老个,他们都在呢,你高兴吗?”爹爹这回听明白了,点点头,又点点头。母亲又问:“你要多吃点东西,手脚硬朗点,就能多活几年!”老爹点点头,有点吃力地点:“谁不想啊?巴不得活一百岁,谁舍得死啊?可是,老了,活不动了——”老爹非常非常沉重又非常非常缓慢地吐了一口粗气。

我忽然间又想起福建闽侯那个活了468岁,全村人都是他后代的“菜篮公”了,就跟爹爹说:“还记得我跟你讲的福建‘菜篮公的故事吗?人家‘菜篮公活了468岁,你才90岁,跟他比,你还太年轻,一点儿都不老!要听嬷的话,人有信心,佛才显灵,你自己要有信心,就一定能活过一百岁的!”老爹这回听得很清楚,他半是坚决半是疑惑地说:“我争取啊!争取!”大姐说:“他会的,我喂东西他吃,他不吃,我就说不吃饱就要去医院打针的,他马上就张口了!”

母亲伸出双手托住爹爹的脸,心疼地说:“这脸,都没一巴掌大了,老个,你一定要多活几年,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会没伴的!”母亲说这话时,我赶紧走到卫生间去,我把水龙头拧开,掬上满满一把,把脸埋了进去,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第139章 2017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初三),星期五

这几天,我天天回52栋,天天晚上跟爹娘睡一起。

老爹的境况很不乐观,母亲已经多次提出要回老家后村塘,她说按照老家的风俗,人啊,如果死在外地,就不能进宗祠,不能入香火。她还说,爹爹现在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现在反正不用去医院,还不如回老家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也好有个退路。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目前,还是不能回到老家去,因为老家的房子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不但房子破败脏乱,而且没有水、没有厕所、没有电视,甚至连灶台都坍塌了,连饭都烧不了。

于是,我萌生了回老家修房子的想法。

晚上,大姐、二姐和两位哥哥都来了,我说:“嬷的话提醒了我,假如,假如爹爹万一怎么了,你说回老家怎么弄?没法烧饭,就是连个棺材都没办法好好安放,所以,我想将老家的老房子修一下,修好后顺便把房子和宅基分一下,省得隔代之后扯不清楚,怎么样?”姐姐哥哥同意了我的意见,三哥说由他负责施工,母亲也同意,但她说要先把佛堂里的菩萨请走才能开工。

晚上,母亲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临到天亮才终于决定,她要将供奉了几十年的菩萨送到庙里去。她让我天一亮就送她回老家,她要将老房子佛堂里的菩萨请到隔壁村子里的一座庙里。

大约四点,母亲问老爹:“过几天房子整理好了,我们回老家玩几天,好不好?”老爹忽闪着眼,摇摇头。母亲对我说:“鹰,真的要回去了,你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点头摇头了,唉!”没想到老爹忽然冒出一句:“你说什么啊?”高兴得母亲大叫:“鹰,你爹又能说话了,又能说话了!”她又把回老家的事跟老爹说了一遍,老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故作乐观地说:“你想回老家啊?你一个人去,那里什么也没有,没电视看,没空调吹,没煤气烧饭,没超市买东西,都要苦死了,我不去!”母亲说:“你不是喜欢跟吗?我走到哪你跟到哪的啊?怎么让我一个人回去啊?”老爹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反正我不去,不去啊!”

母亲轻声跟我说:“鹰,你爹可舍不得死了,你听他说的,就是不想回去呢!”我说:“嬷,你也别再问他这些事了,别再让他猜忌了,只要有求生的欲望,这人就能活,你瞧,最近几天,他是不是比以前能吃了?说不定啊,会越来越好呢!你平常不是让我们凡事要往好处想吗?要发好的意念吗?你也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至于修房子这事,就算爹爹没有生病,我们也要修的,不然就要倒了!”母亲说:“那好吧,咱天一亮就回去,将菩萨请到庙里去啊!”

我说一声好,抱着瘦骨嶙峋的老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140章 2017年9月23日(农历八月初四),星期六

“鹰,快起来,要走了!要走了!”母亲把我推醒了。

我揉揉眼,摸出手机:“才五点半啊,也太早了吧!”母亲坚定地说:“要早点的,请菩萨,可不能晚了。”

我只好起床,母亲又到小房间把大姐叫醒,让大姐过来守护老爹,然后匆匆出门,待到了楼下,她说要叫三哥一起去,但是没找到手机,我知道她忘记随身带了,便跑上楼去拿。

很快就到老家,在大门口,母亲才想起忘了带钥匙。三哥说:“反正要重修了,砸了去!”他找了块砖头,准备砸掉了已经生锈的铁锁。母亲在一边说:“轻点,别惊动菩萨和香火神!”又说:“别砸坏了门啊!”我说:“轻了怎么砸得下来?你那些菩萨都要送走了,吵醒了他们刚好道别啊!”

母亲的佛堂在二楼。说是二楼,实际上是个阁楼,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建造的砖瓦结构的房子,当时农村没有楼房的概念,人民公社办公的地方才会建造带水泥楼板的楼房,普通老百姓的房子多半是泥垒的,能建个砖房就不错了,我们家还在分隔墙之间横架了几根碗口粗的横梁,并铺上了松木楼板,当然,由于资金不够,横梁铺得稀松,因此,踩在上面显软,人在上面,就像是夜间走在田塍路上,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勉强算得上是个楼了,母亲说楼上清静,没有人打扰,更没有荤肴浊物,因此,她把老佛供奉在楼上,供桌上有一尊如来佛,一尊观音菩萨,还有一面镜框,框里是一组佛的群像,母亲说天地四方的神佛都在里面了,叫四方佛。

母亲上得楼来,尽管她已经蹑手蹑脚了,但还是抖动了楼板,抖动了供桌上本来就没有摆平也没法摆平的佛像,抖落了佛像上一层轻灰。母亲神色凝重,庄严肃穆,她点了油灯、蜡烛和香炉里的代檀香(用不起檀香,用一种香料代替),将供桌前的垫子翻了个面,就跪了上去,她双手合十:“如来佛,观音菩萨,四方大佛,弟子年纪已大,腿脚不灵,自己都需要子女照顾了,不能日日堂前敬奉香烟纸烛了,让你们在这里顶灰戴土,甚是不敬啊,现在,这房子又破又烂,不修就要倒了,所以,要请你们到寺庙里去,庙里信徒多香火旺,你们到那里可以接受更多的香烟礼拜!我佛慈悲,千万不要怪罪弟子,弟子心中仍然有佛,拜请佛祖菩萨要像以前一样保佑全家老少平安順利啊!”说完三跪九拜,我赶紧下楼,母亲就逮住了三哥,让他跪拜个不停。

不多久,母亲举着镜框,三哥怀抱着两尊佛像下楼了。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隔壁村庄的一个寺庙,庙主何姨已经候在那里,她接过母亲送来的佛像,寻找到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说:“放心吧,供在这里,接受的香烟更多。”

离开寺庙时,母亲十分不舍。她不时回头,临上车了,还转过身去,双手合十,对着寺庙深深一揖。母亲的样子让我想起多年前儿子断奶的情状,我们将儿子送回老家,交给三嫂。离去时,妻子三步一回头,到了村前水口还要返回去抱住儿子亲个不停,如是多次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忽然间对母亲产生了深深的敬佩——礼拜了一辈子的菩萨,说送走就送走,母亲能在一夜之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立即付诸实施,下定这个决心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种“放下”是需要大境界大智慧的,若非修炼到一定程度是做不到的。看来,母亲的《金刚经》还真的没有白念啊!

确实,母亲比我,比一般人要通透得多,开悟得多啊!

第141章 2017年10月2日(农历八月十三),星期一

说来奇怪,这些天,老爹的情况越来越好了——他已经不昏厥了,他能够站立了,他能够喝得下半碗粥了,他能够吃得下半个火龙果了,他可以叫出更多人的名字了,更重要的是,他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他的钱袋开始数钱了。

母亲说:“菩萨保佑的!”她的理由是,医生已经说了回家等,药已经停了,饭米灶水吃不下了,人看着都快不行了,要不是神仙和菩萨保佑,他怎么可能活转过来?母亲又说:“要么就是冲喜冲的!”所谓“冲喜”,是我老家一种迷信的做法,借“喜神到邪神退”的传说,通过结婚或者其他喜事,来对冲悲愁,或可促使家中重症病人好转。前段时间,老爹病情严重时,我们先后采取了做寿衣、做寿被、合棺材、看坟地等方式,按照农村的说法,这些都是冲喜的一种形式,所以,母亲认为,老爹无缘无故病情好转,或许是“冲喜”的结果。

大姐不相信这些,她说老爹所以病情好转,肯定是她和母亲悉心照料的结果,她坚持每天喂食老爹八餐,而且品种丰富多样,营养搭配合理,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她说:“食补优于药补,食疗好于医疗,老爹病情好转,肯定是因为饮食调节,营养合理,只要坚持下去,老爹不久便能站起来走路的。”

我喝一口水,狠狠地和了一把稀泥,说:“我的老嬷,我觉得吧,老爹所以病情好转,第一是因为你求佛求得好,菩萨保佑;第二是咱们冲喜冲得好,啥事都准备好了,老爹高兴了,自然病就好了;第三是你和大姐服侍得好。” 于是,母亲很高兴,大姐也很高兴。

今天,外甥女夏晔和外甥夏庆从上海回来,他们一下高铁,就直接往52栋看望外公外婆,没想到,老爹居然能够认出这姐弟俩,看来,老爹真的恢复得不错啊!我让他站起来走几步,在我们的簇拥下,他居然连续走了七八步。母亲高兴地说:“跟你们说,你们又不相信,菩萨这个东西,其实还是有的,你爹要是真的好转,到时你们跟我去庙里还愿啊!”我刚想反驳母亲,可一转念,不行,得由着她,得听她的,这个时候,她说啥就是啥,不然,老爹病好转了,老嬷却气倒了,划不来!于是说:“好啊,到时跟你一起去还愿,好不好?要是哪尊菩萨开口告诉我,说保佑你俩活过一百岁,我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给他上香烧纸添油点烛!”母亲见我答应去还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正说话间,斜靠在沙发上的老爹忽然说:“调个杨宗保穆桂英看下。”大家伙真是欢喜坏了——老爹居然有心思而且能够看电视了,这是多好的征兆啊!我赶紧拿起遥控器,可是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也没有看到杨宗保和穆桂英,于是告诉老爹:“没有,今天没有杨宗保的电视。”老爹眨巴着混浊的眼睛:“不会啊,我刚刚都看过的啊!”哈!老爹又犯迷糊了,他这些天一直处于昏花的状态,都一个月没让他看电视了,他居然说刚刚看过杨宗保!真是又犯糊涂了啊!

第142章 2017年11月25日(农历十月初八),星期六

做完下周讲座的课件,我合上电脑,扭了扭酸痛的脖颈,长长地吐了口气。时间不早了,得去52栋了,二老等着呢,这一天都来三次电话了。

幸好离广丰不远,四十分钟后,我便来到52栋楼下。这时,皮姐来电话,说确定明天上午跟诗人一江前往52栋看望二老,说一江接着要赶往南京,让我不要安排午饭。不知道是我嘶哑的声音被老爹听见了,还是老爹熟悉了我的身影,站在阳台上抽烟的老爹似乎发现了我,他歪着头盯了我一阵儿,然后不见了。我知道,他肯定给我开门去了。果然,我一算一个准,当我一阵小跑来到102室时,门果然开着,老爹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双棉拖鞋。

二姐也在,她说:“鹰,你面子真大,我们这些人每次来,爹哪怕也在阳台上抽烟,可就是看不见我们,就算看见了,也不会来开门,还拎鞋!”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了,谁叫我是小儿子啊!”

占展(二姐的大女儿)也在,她坐在沙发上不做声,一副苦瓜脸。

我问:“怎么了?跟老公吵架了?”

占展继续苦着脸。二姐说:“不是,跟妹妹闹别扭,占艳。”

我松口气,跟妹妹闹别扭不愉快没有什么关系,跟老公闹矛盾回娘家问题就大了。作为舅舅,我无须询问青红皂白,对坐在这里的占展,劈头就是一通斥责,对没在这里的占艳,通过手机也是一顿狠批。我知道,这种家务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曲直是非,只有相互包容姿态高低,因此,我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肯定是管用的。

在我批评过后,母亲和二姐也来劝导。她俩唱的是白脸,说的是软话,边说还边举例子,举的都是老家那些有名有姓的实例,说着说着便将话题扯远了。母亲讲的众多的做人道理中,有一个让我很有感觉。她说:“父子分歧,兄弟矛盾,姐妹别扭,夫妻吵嘴,就如那风雷闪电,无论再响再亮,都会很快消失的,所以不能说狠话赌狠气,话越狠气越重,亲情损伤就越大。不仅是对自家人,即使对外人,就算对冤家仇人,有些过頭话也不能讲。”

我有点好奇:“对仇人还有这讲究吗?”

母亲说:“当然!比如说,张三跟李四有仇,张三有七儿八女,而李四无儿无女,两人如果吵架,即使张三咒骂李四得病早亡也不为过,但绝对不能咒骂李四无儿无女断子绝孙是死绝人家。因为这是禁忌,是最毒的毒咒,会反噬的。”

我追问:“反噬?怎么反噬?”

母亲继续说:“我们老家有句老话,叫作‘上盆鸡送山子,知道吗?”可别说,这些年我收集了成千上万的广丰谚语,还将广丰谚语跟广丰山歌、喝彩、龙船歌一起结集出版了《广丰民谣》,但我还真的没有听说过这句古谚,更不明白这句古谚的含义,便向母亲求教。

母亲解释说:“说的是养的鸡再大再肥,只要没有宰杀烧熟装入盆子端上饭桌,都不能说这鸡是他家的,万一被人偷了被黄鼠狼咬了或者发鸡瘟死了,还能算他的吗?还有,无论有几个儿子,只要没将自己送上山葬好坟墓,就不能算是他的儿子,万一被抓了兵丁充了劳役或者得病夭折了,还能算是他的儿子吗?所以,跟人吵架时,这骂人死绝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我们老家有两人吵嘴,一位有五个儿子,一位无儿无女,一个骂对方断子绝孙是死绝人家,一个气不过,就骂对方儿多不够死并天天诅咒对方,没多久,被诅咒的那位五个儿子都因各种天灾人祸先后死了。”

我吓了一跳:“真的假的?”母亲说:“老辈传下来的,当然是真的了!”原来是老辈遗训,我松了口气,说:“我的老嬷,老辈传下来的,当然是编的了!”母亲连忙双手合十:“哎哟,可别乱说话,祖宗的教训,不可随便否定的,祖宗莫怪,莫怪啊!”我说:“老嬷,我只是说刚才这故事是老祖宗编的,又没说它是错的,这故事编得很好啊,虽然有点宿命,有点迷信,但是有很强的教育意义,应该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母亲顿时高兴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老祖宗传下的话还会有错?”正在母亲有点小小得意之时,三哥推门进来,他说:“老家的老房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可以搬进去了。”母亲说:“不急不急,待我查查,安床可不能随便,要拣日子!”母亲边说边从她存放经书的佛柜里拿出一本黄历并认真地翻看起来。她翻看了好久,忽然问我:“鹰,今天星期几?”我说:“星期六啊!”母亲说:“不对啊,我怎么是星期一啊?”我怕自己记错了,便拿出手机,认真看了下日历,确定没错,又细细地说了一遍:“今天11月25日,农历十月初八,星期六,没错!”母亲有点蒙:“是十月初八啊,我这里怎么是星期一呢?”我满腹狐疑地从母亲手中拿过黄历,果然是星期一,于是翻到封面,不禁哑然失笑,哈!原来母亲拿错了黄历,她看的是2016年的老黄历。母亲问我笑什么,我说:“笑什么?你拿到去年的黄历了!”

母亲沉默了好久,忽然说了一句让我直接喷饭的话:“噢!拿错了黄历?唉!害我吃错斋了!”

第143章 2017年11月16日(农历九月廿八),星期四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母亲说:“这床倒是宽敞,只是被子显窄,鹰的个头大,三个人一条被,盖不住啊!大半个身子都露出来了,可别冻着了受凉。”

我实在睁不开眼睛,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我似乎在做梦,梦见自己在抓一条大鱼。但一声清脆锐利的“吱嘎”声刺穿了我的梦境,短暂的清醒之后,我又迷迷糊糊起来,迷糊之中,我感觉母亲像是打开了衣橱,接着便有重物压在我的脚端,然后是我的身体被搬挪,我从爹娘温暖的被窝中被移了出来,只感觉冰凉冰凉的,但接着身上便盖上了被子。迷迷糊糊之中,又传来母亲气喘吁吁的嘟囔:“难怪华凤不让鹰多吃饭,他确实够沉的啊,搬都搬不动!”歇了一下又传来话语:“后生人身子像火炉,最暖被窝了,半筒烟的工夫就暖了,好好睡吧!”这回我比先前清醒一些,但终究还是没有睁眼,我安静地躺着,任由母亲给我拉扯被子,任由母亲用毛衣和枕巾填实我肩颈与被子间的空隙,任由母亲粗糙的手掠过我的头发触摸我的脸颊。然后,又听母亲说:“真是运气不错,临老了生了个仔,不然哪有这么幸福!”

我忽然对母亲很是钦佩,钦佩她深更半夜的居然能够自言自语说这么多话。说给谁听呢?这屋里就三个人,说给我听吗?显然不是,我正酣睡着呢!说给老爹听吗?也不是,母亲说得这么轻,老爹耳聋,就算醒着,也听不见啊。因此,我断言,母亲是说给自己听的,母亲发的是感慨,只有感慨,才可以不要听众。

没想到,接下来便是母亲无穷无尽的感慨,一直到天亮。

我翻了个身,毫无痕迹地变换了个舒适的睡姿,将耳朵探了出来,以便能更清晰地听到母亲的自言自语。

母亲躺回床上,她将左手伸进老爹的脖颈,将老爹瘦小的身躯整个拉揽进怀里,然后就是一番长叹:“你这个老头,也真是命大,今年真是被你折腾得苦啊,病了几个月,天天昏迷,医生都不给治了,儿女们都准备好了后事,嘿,你反倒活过来了,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活就活呗,你这个老头也真是,又长那么大一个毒瘤,又是开刀又是住院的,又一个多月,害得儿女们天天陪在医院,他们都有生计的啊,哪有那么多工夫陪你啊,尤其是鹰,隔一两天就回来,工作那么忙,真要被你这个老头累坏了。可你还不自在,逞强,走路不让扶,又喜欢跟,我倒个垃圾吧,你都跟着,结果呢,出事了吧,這头还包着纱布,绷带都没拆,又摔倒了,满脸的血,要是摔断了骨头,还有人吗?了解我们的还好,知道你儿女孝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孩子们有多么恶呢,让一个90岁的老人摔着,你想败你儿女们的名誉啊?唉!你这个老头!”

我有点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母亲继续自言自语:“你这老头可真会败,你看你今年败了多少钱了,你以为医院是自家菜园子,想进就进啊?你以为那药片是地里的花生,那吊瓶是自己种的茄子,想摘就摘啊?那是医院,知道不?医院是干什么的?就是跟你要钱的,就是专门跟你这种不听话的老头要钱的!当然,我花在医院的钱也不少了,嗯,比你多,我还去过上海的大医院花过钱呢!嗯,我俩都败家,幸好有医保,幸好有共产党,共产党真好啊,跟菩萨一样好,现在种田不交公粮还有补贴,老人有老人钱,困难有低保,看病有报销,这共产党怎么能这么好呢?老头子,你运气好,多活了几年,享了共产党的福啊!你知道你生病花了多少钱吗?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败了好多钱,还好共产党报销了一大半,鹰他们的负担才减轻了好多!”

老母亲这段话让我感慨万千,母亲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她平常一有机会就告诫我和哥哥们:对我们好过的人,有能力就要思报答,没能力报答也要牢记于心并告诉后人。现在,她大半夜发自内心的将共产党的恩情反复念叨,对我的震动确实不小。

念叨完共产党的恩情后,母亲开始算账,她口中喃喃有词:“老头啊,我们活着真是给儿女们添麻烦加负担啊,我们每年要花不少钱呢,这房子的水电费、物业费、柴米油盐、人情来往,要好几万呢,还要拜菩萨助缘得花钱,治病看医生就更没底了。正月鹰留了一万块,清明又给了三千,端午两千,七月半两千,中秋两千,九月初一观音生两千,还有小辈拜年的钱,你生病时鹰的同学来看望,也有不少钱呢!我都忘多少了,反正不少呢,我们一年要花好几万。所以,我们要懂事点,要乖点,要听话点,要养好自己的身体,尽量不生病,他们的负担就会轻些,就会少担心我们,就有时间去工作,去挣钱。”

母亲算着算着忽然坐了起来,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我心想:我的老嬷,你整夜整夜不睡觉,不会现在又要数钱了吧!

真是!果真是!母親真是数起钱来了,她一边数,一边说:“这钱不顶用,从现在起,要省着点用了!”

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在母亲一遍又一遍数钱时,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时,二姐站在床前,母亲已经煮好稀饭,正在帮老爹穿衣服,可她找不到老爹的裤子,就使劲埋怨老爹:“好你个老头子,自己的裤子都不知道脱哪了?”二姐从床头柜上找到一条黑色的裤子,母亲说:“不是这条,这条是我的。”我和二姐都没有反应过来,母亲忽然间大笑:“哈哈哈哈,我穿了你爹的裤子,那条才是我的!”哈哈哈哈!我也忍俊不禁,惺忪着睡眼大笑了一番。

哎哟!我的老嬷啊!

第144章 2017年12月17日(农历十月卅),星期日

我正在看电视,《五号特工组》,挺好看。

老爹从房间里出来,他穿着硕大的棉大衣,看上去十分臃肿。他在沙发前站定,低头拉拉链,可是,老爹筋骨硬,他似乎拉不上,便使劲扯。

母亲正在阳台上晒东西,她看见了,气急地说:“不要动!你不要动!再扯就扯坏了!”边说边冲将过去:“我帮你拉!”母亲低头弯腰拉了好一阵子,同样没拉上。母亲直起腰,想歇息一下,可她看见老爹扭着身子歪着脑袋正避开母亲的遮挡看电视,便气不打一处来:“难怪拉不上,好你个老头,你电视瘾有那么重吗?你站得这么歪歪扭扭,我怎么拉得上呢?”

我赶紧过去:“他90岁了,筋骨硬,拉不动,你84了,筋骨也不灵活,一样拉不动。瞧我的,他再歪歪扭扭,我还不是三下两下搞定了?”母亲感叹说:“是啊,老了,不中用了!”但她接着说:“他要是不看电视,站直点,我或许就拉上了!这老头,一个烟瘾,一个电视瘾,拦都拦不住!”母亲边埋怨老爹边瞅着电视,电视里主人公马云飞正在左右冲杀,母亲忽然说:“这个大长脸(于震扮演的马云飞)真的很厉害,一大堆人都打不过他,子弹见了他都绕弯弯!”我哈哈一笑:“老嬷,你说爹有两大瘾,我看你也有两大瘾啊!,一是念经拜佛,二是看电视。”

我儿易易说很久没吃过广丰炒粉了,想吃。

妻给他点了个广丰羊肉粉外卖,不多久,外卖小哥就送货来了。易易有点急不可耐, 三下两下就撕掉了包装,也不管烫,稀里哗啦吃开了。老爹见孙子吃得香,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盯着孙子看。

我盯着老爹看,我在想:老爹在想什么呢?

接着,我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立马有读者说:“你老爹想吃,给他也来一碗!”

肯定不是,因为我老爹没牙齿,吃不了。

又有读者说:“他什么也没想,他就愿意这样看着,孙子乐,他也乐!”

这个说法我同意。

刚刚看了一条微信,让我十分愤慨,母亲追问原因,只好告诉她,说一位20岁的小姑娘,是城南小学的实习老师,铜钹山里人,本来对城市里的生活充满着向往,没想到,前两天骑个电动车,因为避让一辆洒水车,不小心碰倒一位老奶奶,其实速度很慢,即使碰倒了也不会摔得很严重,可是,这姑娘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老奶奶的老公抡起拐杖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打得头破血流,打得脑震荡,一口牙齿打掉得没剩几颗了。

母亲听得很揪心,她连《五号特工组》都顾不上看了,一个劲地问我:“后来呢?那姑娘怎么样了?会破相吗?要是破相了以后怎么嫁人啊?她爷爷奶奶知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心疼?”替姑娘担心了一阵后,母亲开始批判打人的老人了,她说:“这个老人也太不对,他家就没有儿孙吗?对一个小姑娘,他也下得去手啊?还那么狠!这样的恶人,就不该活到这么老!”见母亲忽然怒形于色,老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怎么了?”母亲看看老爹,忽然说:“老个,还是你好,你善良,你不会像人家那么恶!”老爹被母亲没头没脑的夸奖搞得晕头转向。母亲此话是有所指的——

大约十年前的一天,那时,老爹80岁,身子骨还算硬朗,偶尔从城里回老家摘点青菜回城。有一天,老爹又回去了,快到村子,被一位骑电瓶车的姑娘碰了个正着,这位姑娘也是老师,刚刚分配到我老家完小,姑娘撞到我老爹后,脸都吓青了。幸好,我老爹倒在路边一小堆没有用完的沙堆上,只是受了点小伤。见姑娘惊恐之状,老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安慰她:“姑娘,别怕啊,我运气好,倒在沙堆上了,好像没有什么事。即使有点小伤,你也别担心啊,我家里人都很善良,不会讹你的!”姑娘说:“我刚参加工作,没什么钱,给你两百块吧!”老爹说:“要是没事?我要你两百块钱干什么?要是有事,你两百块钱又能干什么?”就这样,老爹让人家姑娘走了,还反复叮嘱人家:“小心点,慢点骑呵!”后来,我三哥带他去医院,又是药膏又是膏药的,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干净,但无论是老爹还是三哥,从来就没有提过那个女老师一次。

现在,母亲站在沙发前,她居高临下地抱住老爹的脑袋,说:“就算我不修心拜佛,我们也不能去讹人家,就算真有啥事,也应该跟人讲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得去就算了,还有谁故意要害你啊?”

妻和儿子要先回上饶,易易晚上要上自修,我要陪二老去老家看看已经整修完毕的老房子,所以,我继续留在52栋。

儿子自念高中后,就很少回52栋,他每次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拥抱爷爷奶奶,每人抱三分钟。临走时,也要拥抱爷爷奶奶,每人三分钟。易易个子高,已过一米八了,他得弯腰,要弯得很厉害才能抱住爷爷奶奶。他每次拥抱着爷爷奶奶时,我眼前都要闪过十多年前爷爷奶奶抱他的情景。

而老爹,每次都要将孙子送至门口,当然,我也有这个待遇,然后转身来到阳台,站在窗前目送孙子上车,以前,我和妻儿一同离去,我只会在车子启动时,看到爹娘站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窗摇手送别。可是这回,妻儿先走,我在客厅里却看到了另一幕——那就是爹娘的背影,我看着老爹将易易送出大门后,匆匆来到阳台,他左手抓住铁栏杆,右手轻举,缓缓摇动,缓缓摇动,直到妻儿上车,离去,远去,直至没了踪影,老爹还向远处看着,呆呆地看着。

我看着老爹的背影,一股悲怆涌自心底——唉!于爹娘,我是陪一次少一次啊!老爹老嬷是不是有着跟我一样的感觉?易易要上学,他见得少,不久后要上大学,见面机会就更少了!

第145章 2018年元月1日(冬月十五),星期日

今天,母亲的两个夙愿一并实现了。

母亲的两个夙愿分别是,一是翻修老宅,二是在翻新后的老宅里宴谢全村乡亲,邀请众乡亲吃一次家乡的流水席。

老宅大约建于1980年,当时父母亲正当壮年,是一生中的黄金时段,又值改革开放之初,刚刚分田到户,只要努力,便有收获。当时,父母亲牛一样马一般劳作在田头地尾,手中略有节余,便思另起炉灶,就在祖屋的西侧起了一幢五开间的地基,当时资金有限,便先建了三间,砖瓦结构,两边各留一间待来年筹资再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自那后,我家竟然连年遭灾,厄运不断,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再也无力将那两间边屋搭建起来。后来,因为生活所需,我与哥哥们都进了城,先是租房,再是买房,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也无余钱回乡建造房屋。而老宅呢,经四十年风雨侵蚀,也已经墙裂椽朽,老态奄奄,每每风狂雨骤,便要引得母亲心病发作,恐其倒塌损毁。近几年,在城里生活的人们掀起一股回农村翻新老屋的热潮,我和哥哥的经济状况也已好转,已经有余力翻新老宅,母亲也曾多次提及此事,但由于我的工作过于繁忙,两位哥哥又忙于生意,每次虽有商议,但总是商而未决,议而无果,因此,老宅一直未能得到修理翻新。所以,此事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一直没法根治。

还有一个愿望。

母亲到城里生活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里,母亲总觉得亏欠着乡亲们的人情,想来也是,我们一大家在城里生活,家中田地由乡亲们打理着,老宅由乡亲们照看着,祖坟由乡亲们护理着,疯子春喜在乡亲们那轮流着搭膳,逢年过节回乡祭请祖宗时,每次都要受到乡亲们的热情款待,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酒足饭饱之后还拉走一车屁股的东西,青菜萝卜整菜篮地装,番薯芋头整麻袋地装,土鸡蛋整脸盆地装,母亲总是那句话:“哎哟!无功受禄,吃了都难消化啊!”而乡亲们总是说:“你兰香奶人这么好,吃了日消夜化!身体健康的!”母亲还常常对我们说:“这些年在城里,跟乡亲们的人情往来也断了,但我和你爹的生日,人家都还记得,全村人都来了。想想真是亏了人家了,要是老宅子修好了,真想在老宅摆个酒席,把全村男女老少全部請来,好好地答谢一番!”

我知道,母亲虽然生活在城里,居住在52栋,但是,只要一提及老家的人和事,只要老家有人来到城里,立马就能勾起母亲心底这两个夙愿。

当然,老宅终于还是翻新修缮了。但是,翻新老宅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两个夙愿,而是因为父亲,确切地说,是因为父亲的病情。

7月份以来,父亲持续生病,病情不容乐观,一度还十分严重,一日之中数次昏迷,医生说没治了,多次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们全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按照老家的风俗给老父亲制作了终老时必需的“贴肉汗衫”和“丝棉被盖”,还合好了棺材,选好了坟地。因为老家有个说法,人在闭眼终老前必须回到老家,不然进不了祠堂家庙、入不了祖宗牌位、受不到香火礼拜,因此,老爹病重那一阵子,我们决定将老爹送回老家养病,可是,老家的老宅破败得已经无法居住了,瓦片坏了,漏水,墙体裂了,透风,门板朽了,灶台也塌了,没法烧饭,甚至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没有煤气,没有电视,没有电。

怎么办呢?我跟两位哥哥一商量,决定翻新老宅。于是,由三哥总负责,用了两个月时间,耗费了二十多万元,将整个老宅全面彻底地做了整修,既保留了老宅的基本格局,能够从中找得到旧时记忆,又让其面貌焕然一新,还将老宅的周边的空地宅基统一清理,打造成了一处别墅式的花园小洋房。

在老宅修缮期间, 我两次携父母回去观看,二老看后是满心欢喜。让人欣喜的是,顽强的老父亲咬牙渡过了生死关,他成功地逃过了阎王爷的追索,一天比一天好转了。最近,更是能够独立行走了。母亲欢喜得念佛的声音都比以前响亮了。

一周前的一天,我和两位哥哥都在52栋,我们正式告诉母亲,决定再花上两万元钱,于元旦这天,在老家摆上一天酒席,将全村所有乡亲都邀来做客,好好地答谢一下乡亲们这些年来对我们家的关照。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个热腾腾、闹喧喧的场面!有了这个只有在置办喜事时才有的独特的场面!

老爹端着一杯可乐,走在前头,老嬷端着一杯雪碧,跟在老爹身后,我和姐姐哥哥们各端着半杯红酒,跟在二老身后,我们向莅临老宅的140多位乡亲们拱手致敬,向他们致谢!乡亲们笑得花一样灿烂,我们也笑得花一样鲜艳,再看老爹老嬷,那脸啊,笑成了一个干果!沧桑中凝结着无限坚韧与甘甜的干果!

补记

52栋位于江西省广丰县卧龙城小区。52栋102室,是我为父母亲购买的一处90平方米的小套房。

《52栋》琐事指的是真实发生在52栋,发生在父母亲身上,或者跟52栋和父母亲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我工作、生活、出游过程中收获的而且在回到52栋后必须跟父母分享的所见所闻。

我写《52栋》琐事,主要想表达以下几方面的意思:一是试图通过52栋琐事的陈述诠释孝是什么样的;二是试图通过52栋琐事的陈述诠释亲情是怎么样的;三是试图通过52栋琐事的陈述展示父母亲的平凡与伟大;四是试图通过52栋琐事的陈述说明家庭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五是试图通过52栋琐事的陈述展示自己的人文思想和家国情怀。我不知道我的写作意图是否达到,或者说达到了几许。

(全文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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