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价值与20世纪末美国女性单亲家庭福利改革话语的构建
2018-11-09吕洪艳梁茂信
吕洪艳 梁茂信
摘 要 面向弱势群体的公共福利政策,通常是彰显社会价值取向的重要表征。美国的社会福利制度在20世纪90年代彻底摒弃了旧有济贫模式,经历了从“重救济”到“重就业与重家庭”的功能嬗变。彼时美国女性单亲家庭福利政策主导价值观念的变化,福利国家可能存在的道德危险,知识界与媒体对美国国民与决策者的价值导向宣传,共同构成了1996年美国单亲家庭福利改革的重要背景。
关键词 公共价值,福利改革,单亲家庭,美国
中图分类号 K71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18)16-0053-08
“福利改革”一词在美国通常专指1996年《个人责任与工作机会一致法》(Personal Responsibility and Work Opportunity Reconciliation Act,简称PRWORA)。1996年福利改革标志着美国福利领域政策哲学的根本性变革,自此之后,美国政府的福利模式由以现金救助为主的施与方式,转变为以促进就业为中心的特殊培训项目。鉴于1996年福利改革在美国福利国家发展史上分水岭式的重要地位,前人已从政治分野、贫困理论等角度详加论述,为本文提供了有益的基础。①不过,目前学界对于福利改革历史背景的分析尚欠细腻,对于美国社会政策变化中所蕴含的公共价值观念因素较少提及,因而留下尚待讨论的历史课题。本文试图以福利改革中影响最大的女性单亲家庭福利制度为中心,讨论美国社会对传统家庭价值的认可和对工作伦理的肯定,美国知识界与媒体围绕上述公共价值的舆论宣传,及其对决策者与普通民众的导向作用,对美国福利改革立法出现历史性突破所产生的重要影响,从中得见主流社会的公共价值观念之于美国社会政策的意义。
一、家庭与工作:美国女性单亲家庭福利制度主导价值的演进
一般而言,美国主流社会对单身母亲及单亲家庭的主观认识,决定着家庭福利政策的基本框架。19世紀末20世纪初,绝大多数人认为单身母亲是受害者,由于丈夫去世或是性暴力行为而陷于不幸。同时,单身母亲现象被认定只是一个暂时性的、不常见现象,通过为其提供经济保障,将大大缓解单亲家庭的窘境。马萨诸塞州专门设立委员会,针对寡妇家中未成年儿童的救援问题提交报告,报告中对此类家庭的无辜与无助进行了强调:“毋须多言,寡妇的困顿并不是由于其个人存在道德缺陷,完全是经济问题。”②刚刚进入20世纪的美国社会,尽管见证了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但在认知上尚未对此新生趋势持认可立场。1914年纽约州寡母救助委员会报告就明确指出:“除了极特殊情况,没有女人可以在做家庭主妇的同时又能养家糊口。”①
在新政之前,美国济贫事业的主体由地方政府机构和私人慈善来担当。20世纪初期,一些州开始在州的层面上推行“寡母抚恤金”(Widows Pension)或“母亲援助”(Mothers Aid)项目。这类项目将受益群体定位为父亲故去的贫困儿童,主旨在于确保这类家庭中的单身母亲免于困顿,得以更好地养育家中未成年子女。②到了30年代,上述旧有济贫模式受到大萧条的强烈冲击,而大量失业工人的出现推动了美国现代福利制度的产生。罗斯福上任后,大幅扩张了联邦救济范围和规模,通过了1935年《社会保障法》,联邦政府成为福利制度的主要负责主体。“对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援助”(Aid to Families with Dependent Children,简称为AFDC)归属于1935年《社会保障法》第四章,该项目以早期的“母亲援助”项目为模板,将服务对象整体定位为贫困单亲儿童及其单亲家长。对于该计划中福利发放所依据的贫困标准和救助额度,各州可依据本州人均收入自行设定。③总体而言,单亲家庭所获福利津贴的数额,由其家中所有子女的数量而定。基本上,没有任何收入的、人口众多的家庭领取的现金较多,有收入的、小规模的家庭、其收入接近或超过该州贫困标准的家庭,领取的现金较少。在实践中,各地方福利局依据贫困状况自行制定津贴标准,最高的州与最低的州相差5倍。由财政部长为各州报销其救济开支的1/3,此后联邦政府承担份额不断扩大,大体在33%~60%范围内浮动。④
二战后美国女性就业浪潮的兴起,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美国单亲家庭福利制度的主导价值观,不再将福利制度的终极目标定位在让单身母亲安心在家养育子女,而是鼓励她们积极参与就业,以期实现经济独立,为子女树立正面榜样。借由美国经济日益倚重第三产业的趋势,自60年代起,联邦政府开始尝试在福利体系中引入就业引导机制,鼓励单身母亲工作自立。1962年《公共福利修正案》第一次将福利人口的独立正式写入法案之中,允许联邦政府为州福利人员培训和康复服务提供配套资金,并将该项资金的联邦配套比率由占州该项支出的1/2增加至3/4。1967年之前,福利决策者对于女性角色的定位,局限于家庭领域,认为福利援助的意义仅在于让单身母亲得以安心在家持家育儿,免受工作纷扰。对于福利母亲的就业收入,福利部门实行100%的税率,即福利母亲通过就业每赚取1美元,地方福利部门就会在她的津贴中扣除1美元。1967年福利政策改革的突出动向之一,是允许参与就业的福利人口保留部分工资收入,推行所谓的“30美元与1/3”政策($30-and-a-third),即在计算受援者的救济金额度时,对其工作所得的第一个30美元以及工资剩余部分的1/3忽略不计。与之前100%的税率相比,这种67%的边际税率尽管依旧很高,但亦展示出该项目刺激就业的意向。
伴随着林登·约翰逊总统伟大社会的建设步伐,单亲家庭福利项目在六七十年代大幅扩张,福利人口迅速增多,以“福利危机”之名日益引发社会关注。⑤自此之后,联邦和各州立法大体上都采用恩威并济的方法来鼓励接受福利的人进入劳动力市场。自里根上任,特别是1988年《家庭支持法》实施之后,州和联邦福利计划中的就业政策开始建立在惩罚基础之上,即不再给予福利人口就业方面的奖励,但如果受援者就此拒绝参与就业或培训活动,她的福利资格将被取消。然而,由于20世纪80年代的经济衰退造成各州财政紧张,用于这些就业配套服务的资金总体上明显不足,80年代的福利项目在推动单身母亲就业方面效果甚微。
1996年8月22日,克林顿签署通过了《个人责任与工作机会一致法》,该法案中贫困单亲家庭的福利项目改革力度最大,用名为“贫困家庭临时救助”(Temporary Assistance for Needy Families,简称TANF)的福利一揽子计划取代了实行60年之久的“对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援助”项目。新福利法案在绪言中清晰阐明如下目标:(1)为贫困家庭提供援助,以确保家中儿童得以在自己的家中或者亲属的家中得到照料;(2)通过岗位培训,促进就业,促进婚姻,进而结束贫困家长对政府救济的依赖;(3)阻止并减少非婚怀孕发生的几率,并为此建立相应的年度数字化指标;(4)鼓励组建并维系双亲家庭。①
由此,从对女性贤妻良母角色的推崇备至,到60年代开始鼓励单身母亲践行工作伦理,再到1996年福利改革时对女性在家庭领域与就业领域的双重期待,美国主流社会在家庭与就业领域的公共价值观念陆续架构了美国女性单亲家庭福利模式的演进。具有革命性意义的福利改革之所以能在1996年最终得以出台,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单亲家庭福利项目涉及的负面问题过多,引发了上自决策圈、下至民众、中及学界与媒体的广泛不满,福利改革已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二、福利国家的道德危险:学界研究的保守倾向
现代福利国家理论创始人之一的蒂特姆斯认为,社会福利制度处于所谓的自由市场、价格机制和利益标准之外。也就是说,福利制度发展的决定因素,在于价值选择,这一点在美国单亲家庭福利制度的个案中尤为明显。20世纪后半叶以来,随着美国单亲家庭数量的迅猛增长,单亲家庭福利规模日益膨胀,美国人日益担心福利国家会导致道德危机的爆发。1960年,女性单亲家庭占美国家庭总数的8.2%,1990年,该比例迅速增加至20%。尤为令人担忧的是,在各类单亲家庭中,未婚生育型单亲家庭超越离婚与分居型以及寡居型,成为单亲家庭的主流。1994年,36%的單身母亲从未结婚,只有4%是寡妇。②
与此同时,单亲家庭福利项目自身的扩张也日益惹来争议。1994年,美国单亲家庭中领取福利的人数高达1420万,是该项目建立60年以来发展历史中的最高水平。1992年,联邦和州该项福利津贴支出累计达200亿美元。③福利制度的丰裕,是否诱发了更多单亲家庭的出现,至今仍是美国学界相关研究不可规避的要点。④在1996年福利改革前夕,美国学术界、媒体、普通民众与决策者在对待单亲家庭福利制度的态度和价值取向上,都出现了保守倾向的变化,而这些价值取向上的变化,对于福利改革最终得以推行,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福利存在的正当性,与个人致贫原因上的公共价值观念密不可分。美国人关于贫困原因的认识,大体可分为资源说、学历说、福利说这样几种说法。资源说者认为,由于缺乏经济资源、社会资源和家长资源,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儿童更容易发生辍学、少女非婚生育和失业的现象,从而进一步加剧已有的贫困状况。学历说者主张,教育程度低的人绝大多数集中在零售业和服务业,这些行业的雇主大多要求雇员具有高中学历,而在接受福利救济的女性单亲中,一半左右没等高中毕业就已辍学,无法达到最低的工作要求。⑤这两种解释是单亲家庭福利项目得以在20世纪30年代设立并发展的理论支撑。进入80年代末90年代初,越来越多的人将贫困归咎于主观努力不足所致,福利说在福利改革的争论中愈益占据上风。福利说将批评的矛头直指政府福利项目,认为福利的充足吸引了更多女人非婚生育组建单亲家庭,最终陷入贫困的恶性循环。
在主张福利导致家庭解体的学者中,政治学家查尔斯·默里是最为坚决的中坚分子之一,他对福利的批评也颇为典型,影响深远。当前美国学界普遍认为,默里的福利批判思想,是1996年福利改革重要的智识基础。查尔斯所著《节节败退:美国的社会政策,1950-1980》(Losing Ground:American Social Policy, 1950-1980)被学界视为福利话语划时代之作,被里根奉为福利政策的“圣经”,对美国的福利政策进行了详尽考察,重点为单亲家庭福利项目。他发现,随着福利救济内容的丰富,领取福利者的队伍也不断壮大;福利救助未能帮助受援者脱离贫困,摆脱依赖,反而吸引更多女性组建单亲家庭。他由此推导出最终结论:女性单亲家庭的增多是自由化福利政策的直接结果。在默里看来,60年代充足的福利腐蚀了单身母亲的自给自足精神和工作伦理观念,由此,他强调个人责任在福利施与中的作用:“如果公共政策想要发挥效用,就必须让人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①默里本人因此书而声名鹊起,得以进入美国头号保守智库之一“美国企业公共政策研究所”(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Research,简称“企业研究所”)。
90年代福利讨论的焦点也围绕着企业研究所查尔斯·默里的研究展开,核心问题便是美国日益盛行的非婚生育,尤其是少女未婚生育问题。美国少女未婚怀孕的总比例,从1976年每1000名未婚少女中有54名少女怀孕,1991年增加到66.7名,增幅为23%。②继1984年《节节败退》引起轰动之后,1993年,默里又在《华尔街日报》上撰文炮轰福利,这一次攻击的重点便是非婚生育。在文中,默里提出,福利的最大弊端之一,在于导致底层阶级非婚生育的增多:“非婚生育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社会问题”,是包括“犯罪、吸毒、贫困、无知、福利和无家可归”等主要社会问题的根源。③默里的这篇文章一经刊出,迅速得到各界的关注和转引,为共和党人的福利改革提供了新的武器,许多共和党人都起而和之。1996年福利改革的直接参与者罗恩·汉金斯(Ron Hankins)对于默里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总体上,他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促使人们重新以保守的方式思考贫困的原因所在,反思福利项目的效用,激发其他保守派思考并写就关于福利的文字。”④保守派据此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现金福利和食品券、医疗补助等福利导致青年男女对于如何避免未婚先孕毫不在意。就单亲家庭福利项目是否对非婚生育有诱导作用的问题,这一时期出现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自由派一方对此存有异议,⑤而保守派的研究则坚称二者之间存在因果关联。⑥
与此同时,福利人口在单亲家庭福利项目中停留的时间跨度也引发强烈关注。如著名福利学家玛丽·贝恩(Mary Jo Bane)和戴维·埃尔伍德(David Ellwood)所说:“如果福利主要是一种短期救助……依赖性所引发的担忧程度会减轻很多,也无需制定推动人们从福利到就业的政策……但是如果福利持续的时间非常长,那么长期使用福利的性质和原因就变得非常重要,相应的政策回应也就更为复杂。”二者的研究结论如下:(1)半数以上的单身母亲领取福利的时间在10年以上。(2)两年之内没有离开福利者,以后离开福利的速度更慢。(3)许多受援者并不是只有一次参加该项目,而是在失业的时候反复申领。在第一次领取福利的女性中,37%的人使用福利的时间不到2年,22%的人使用福利的时间超过10年,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短期领取的前者只占全部福利人口的8.5%,而长期领取的后者比例則高达56.6%。⑦
贝恩和埃尔伍德的研究,成为福利改革“之前20年中国会重要讨论中援引的、最具影响力的学界成果之一”,①得到保守派和共和党人的认可和推崇。1996年共和党福利改革负责人之一克莱·肖(E. Clay Shaw)在众议院大会讨论时,便以饼图的形式将上述报告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展示,表明福利人口中65%的人领取福利的时间累积超过8年。众议院筹款常设委员会在1996年绿皮书中也引用了贝恩和埃尔伍德的研究中所列图表。②关于福利周期的研究,坚定了1996年福利改革者推行工作福利的决心。按照这种研究结论,如果单身母亲在两年之内没有离开福利救济,那么很有可能她将深陷其中长达10年左右。决策者们不得不考虑这种长时期福利生活的负面影响,因为如果单身母亲离开劳动力市场时间过长,那么再次进入劳动力市场的难度更大。1996年福利改革将单身母亲领取福利的时间总长做出最高值限定,与此有直接关联。不遗余力地推动福利人口参与就业,历来是共和党福利改革的基石。自60年代以来,共和党一直将就业作为抵制福利依赖的良方,重新复兴传统观念,即“工作是神的救赎”,工作意味着守时、合作、自律和规划,这些品质在保守派看来定能将福利者从酗酒、无所事事和非法性行为中解脱出来。而且,保守派认为,在当代美国就业是脱贫的必需,要得到一份工作也并没有多难。③
因政治立场不同,自由派和保守派研究机构对于福利研究结论的解释上,常常南辕北辙。传统福利话语中,“对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援助”项目在美国就是福利的同义词;④而该项目开支在80年代基本保持平稳,拥护者们据此力争,指出该单亲家庭福利项目只占联邦预算非常小的份额(从未超过2%),从而淡化了此类福利开支的全面增长现象。不过,到了90年代初期,在对统计数据的解释中,保守派开始占据上风。他们将一系列更广范围内的项目贴上福利标签。最常为保守派引用的研究,出自传统基金会的罗伯特·雷克托(Robert Rector)之手。雷克托认为,以收入调查为前提(means-tested)的联邦项目都应该算作“福利”,包括庞大的医疗补助项目,该项目将绝大多数津贴发放给老年人而不是有年幼子女的单亲家庭;同时也包括岗位培训和大学援助(college aid)等旨在提高人力资本的项目。他认为,把这些项目都算上,依1993年美元计算,在之前的30年中,福利开支已经超过了5.4万亿美元,这代表着伟大社会代价高昂的失败。⑤这个5.4万亿美元的数字迅速被共和党主要立法者所采纳,拿来证明福利国家已经膨胀成为失控的怪物。这种对福利更为广泛的定义加剧了立法者和公众对贫困家庭福利项目财政支出的担忧。
三、90年代早期美国民众福利观念的转变
在动荡的60年代及衰退占据主导的70年代之后,在现实经济压力下,美国人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心日趋疲乏。对于单亲家庭的贫困根源立场上,开始向个人主义回归。整体而言,90年代早期的美国民众认为福利体系是失败的。1993年的民意调查中,79%的美国人认为美国福利体系效果不佳,甚至一无是处,将福利体系排在调查所列六大政策领域最末,甚至低于犯罪司法体系。1994年和1995年民意调查中,80%的人认为福利体系需要根本性的改革,微调式改革已经不能根除旧有积弊。此外,2/3的美国人认为政府福利支出太多,福利津贴的数额过高,导致人们缺乏工作动机,长期依赖福利,同时又无节制地生育。⑥总之,福利被视为与个人主义和工作伦理这样的主流价值观相悖。
不过,美国民众对于贫困的解释,以及由此对福利所持的态度比较复杂,并非一句个人主义能完整解释。80年代和90年代的全国调研显示,绝大多数美国人认同扶贫事业中政府应有的责任;不过,这些人同时又批评政府在“福利”上花费太多,而在“帮助穷人”上付出太少。⑦1994年由《纽约时报》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联合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美国民众的主要福利立场,是认为必须对福利加以时间限制,同时也赞同为福利人口提供就业支持;其中,有59%的人表示,只要能帮助福利人口离开福利,愿意支付更多的税金用于岗位培训和公共服务岗位。①1995年,有学者依据性别、种族、等级、地区等要素进行抽样调查,发现整体上美国人认为穷人之所以贫困,政府和个人均有责任,因此导致福利态度上的矛盾立场:虽然普遍对福利持抵触情绪;但是就业机会的缺乏、年幼子女的牵绊等社会因素的制约,导致美国人又认为福利有存在的必要,只是要有节制,同时要以促进就业为主导方向。②
在民意调查中,公众也倾向于将福利与少数族裔联系在一起。全国民意调查中心(the National Opinion Research Center)资料显示,在被问及对黑人的印象时,3/4的白人认为黑人过分依赖福利,不够自立。③就客观数据而言,1996年福利改革前单亲家庭福利项目的受益人群中,黑人和白人比例不相上下。④不过,在1994年《纽约时报》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联合进行的民意调查中,几乎有一半的人存在与事实不符的观念,认为接受福利的人绝大多数是黑人,同时也有53%的人认为福利人口不够努力,否则可以免于接受施舍的境遇。
概而言之,美国公众的福利态度在90年代早期达成普遍一致,对福利体系持不满和否定态度。公众观点虽然不会直接导致福利变革,不过,由其制造的语境确为政治家推进福利变革创造了有利的前提条件;公众对现存体系的强烈不满,让政治家相信谁能终结这种体系,谁就会赢得政治赞誉和支持,由此推动了单亲家庭福利项目的根本性变革。1996年通过的最终福利法案中,涵盖了许多与公众立场一致的改革办法,包括严苛的工作要求,将未婚少女妈妈安置在父母家中,增加托儿资助的力度等等。
四、决策者的福利信息来源
到了20世纪90年代,福利已经成为一个受关注度很高的复杂问题。在正式决策过程中,政府部门提供三种信息渠道,以供国会议员了解福利背景知识。首先是由众议院筹款常设委员会出版的绿皮书(Green Book)。该报告以普查局、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U. 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简称HHS)、全国健康统计中心(the National Center of Health Statistics)、管理與预算局(the Office of Management and Budget)等政府部门提供的资料为基础,提供儿童贫困率、单亲家庭的比例、福利人数、非婚生育率和项目支出的客观历史变化。其次是由政府审计局(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简称GAO,即原来的总审计局)、国会预算局(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简称CBO)、国会调查委员会(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简称CRS)等专门负责为国会议员进行项目评估与政策解释。人力示范调查公司(the Manpower Demonstration Research Corporation,简称MDRC)等与政府签订合同的企业,也会为国会提供项目评估报告。不过,由于这两种资料动辄上千页,充斥着大量数据与图表分析,所以就官方决策信息来源而言,国会听证会的影响更为直接。众议院筹款常设委员会和参议院财政常设委员会负责主持福利改革听证会。在确定听证会名单的时候,多数党通常拥有更大的决定权。在第104届国会中,保守派的智库和社会保守组织如“基督教联盟”(the Christian Coalition)和“关注美国女性”(Concerned Women of America,简称CWFA)等成员出席听证会的频率要比第103届国会时高得多。
围绕共和党福利议案进行的听证会上,保守智库、社工代表和福利研究领域的学者所做的发言,以及民主党代表所进行的反驳,生动体现了1996年福利改革主导观念上的一致与冲突之处。来自马里兰州的弗吉尼娅·克劳格(Virginia Kellogg)是负责福利项目就业培训的社工,她对福利所制造的“依赖式的亚文化”(subculture of dependency)深恶痛绝,她在证言中这样说道:“这些年来,我们被灌输的不是怎样为自己奋斗,而是如何完全依赖政府。这种依赖性必须得到扭转。”“我们的道德价值观念必须被重新定义,我们必须回到最初的原则。现在的社会里,未婚妈妈只要生了孩子就能拿到现金。联邦政府看上去已经夺走了这些家庭的责任感。”
来自企业研究所和传统基金会的证词则集中批评了大政府的弊端。企业研究所公共政策专家迈克尔·诺瓦克(Michael Novak)认为,美国要想成为一个幸福与富足的国家,必须拥有“一个明智和节俭的政府”。传统基金会的凯特·奥布兰(Kate OBeirne)曾任美国保守杂志《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的编辑,被共和党内誉为“华盛顿之内福利问题上最为聪明的人之一”,她在发言中历数福利的数宗罪,认为自“向贫困开战”以来,美国的福利扩张严重,症结在于“给得多,要求的少”,力主强制执行就业要求,将福利控制权交由地方,鼓励教会等非政府组织参与福利施与。①
某种意义上,新闻媒体的福利报道对于国会议员的影响,并不亚于上述种种官方信息渠道。以研究公共政策制定过程而闻名的拉雷·格斯顿对此概括地十分精准:传媒机构在扩大受众数量的同时,增强了政策制定的动力,具有使“冲突社会化”的催化作用。②国会议员很少有与单身母亲实际交流的机会,他们对单亲家庭及其福利的认识,更多地来自“非系统的、有偏向性的信息,以及日常生活与日常接触中形成的认知和立场”。③《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等主要报纸都开辟专栏讨论福利政策。《公共利益》(the Public Interest)和《美国瞭望》(the American Prospect)等期刊也登载一些由研究人员撰写的通俗易懂的福利稿件。决策者每天阅读报纸上的福利故事,这种潜移默化的意识渗透对于立法决策过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比如,1994年9月,华盛顿许多决策者看到了《华盛顿邮报》关于罗莎·坎宁安(Rosa Lee Cunningham)病态家庭的连载。这个漫长的故事讲述了该家庭几代人依赖福利、吸毒成瘾、卖淫谋生、虐待儿童等种种劣迹,号称是查尔斯·默里《节节败退》一书学术说理的“生动故事版”。④此外,单亲家庭福利项目的种族构成进一步加剧了公众的负面印象。1967—1992年,黑人占据主要新闻杂志中贫困故事主人公的57%,这个数字差不多是黑人占当时全国贫困人口比例的2倍。⑤
在国会就福利法案讨论期间,曾抽取全国5家报纸中149篇文章作为信息参考;而这149篇新闻媒体的报道文章中,女性单亲家庭的负面形象占据舆论主导,懒惰、过度生育、未婚生育、犯罪、跨代依赖福利等特征被反复提及。⑥在关于福利的新闻报道中,总是会提及福利人口的真实姓名,勾勒出她们的具体形象;相比于动辄数千页、繁杂艰涩的政府报告,媒体报道更能给决策者留下直观印象。对于那些本已怀有成见者而言,这类报道则会让其对福利的负面印象进一步得到强化。由此,90年代早期的福利讨论充分体现了保守主义的基调,单亲家庭福利项目的潜在形象得到进一步强化,即它是一个主要为不值得救助的非洲裔美国人服务的项目。包括绝大多数民主党人在内的主流政客都对单亲家庭福利项目不受欢迎的程度心知肚明,不愿意在公开场合维护它,实行福利改革的政治障碍得以逐步扫除。
总之,要想对1996年福利改革得以通过的现象做出解释,并不能简单地从控制国会党派的变化上找原因,而应该将目光放到更广泛的公共价值观念角度加以分析。美国公共政策制定过程中,福利制度属于象征性议程的范畴,这种议程牵涉到的是对公共价值的认定与拱卫,往往更能牵动选民的共同意识。1996年福利改革之所以能够获得通过,暴露出美国社会对女性单亲家庭与单亲家庭福利项目的质疑与抵触。随着美国国内政界和学界保守风潮的兴起,社会上对传统家庭与工作伦理的礼赞日盛,随之而起的是对单亲家庭福利制度的诸多指责。新闻媒体的文字宣传和学术界的相关研究,都反映出握有舆论导向权的文化群体价值观念的变化,这种变化经过舆论的集中渲染,很快形成了广大民众的公共意识。福利改革在美国已经成为一种政治符号,改革福利就是维护美国的家庭价值与工作伦理,捍卫主流社会的公共价值观。由于有这样的心理和情绪基础,福利改革成为顺应舆情之举,1996年新福利法的出台便在情理之中。
【作者简介】吕洪艳,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史。
梁茂信,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史。
【责任编辑: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