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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拱廊计划》“magasins de nouveauté(s)”的含义与思想价值

2018-11-09刘铭于文杰

历史教学·高校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本雅明

刘铭 于文杰

摘 要 “magasins de nouveauté(s)”一词是《拱廊计划》中直接保留的法语词汇,具有丰富的含义与思想价值。受不同版本与来源的影响,国内主要有三种译法,以刘北成先生“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译法流传最广。然而回归《拱廊计划》,从该词内涵与本雅明思想的角度来看,“新式商店”的译法才最为恰当。本雅明的“新式商店”既包括一个广义的商品范围,又包含商品社会发展的逻辑,既体现了他对于商品拜物教的反思,又隐藏着一种反对“进步”的否定的历史哲学。

关键词 新式商店,本雅明,《拱廊计划》

中图分类号 K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18)16-0061-05

本雅明精通法语,在《拱廊计划》的笔记中摘录了大量的法文材料。其中,“magasins de nouveauté(s)”一词始终是其德語部分中直接保留的法语词组,蕴含深意。在德文版中,包括目录在内的多处地方均作“magasins de nouveauté(s)”的写法,而在翻译之后的英文版中却全部写作“magasins de nouveautés”。①这也引起了国内学者对此的多种理解,而未有统一。刘北成先生“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译法就流传较广。

国内学界对于《拱廊计划》的翻译与研究著作已有不少,但多集中于《拱廊计划》的整体思想研究以及其中完整篇章的翻译,对于大量的材料与笔记则关注有限。②而“magasins de nouveauté(s)”作为《拱廊计划》A部分的高频词汇则一直少有人关注。笔者通过考察各种翻译来源以及对《拱廊计划》的理解,认为“新式商店”的译法更为恰当,并对这个词进行深入解读,以求教于方家,兼与刘北成先生商榷。

一、“magasins de nouveauté(s)”译法考察

在法语中,“magasin”有商店之意,“nouveauté”本意为新,复数有新品、时新服饰用品等意。对《拱廊计划》中“magasins de nouveauté(s)”一词,学界目前有三种翻译:一是“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二是“新品商店”,三是“新式商店”。③三者各有其道理。

刘北成先生有两种翻译:一是《本雅明思想肖像》中的“时新服饰商店”,④二是《巴黎,19世纪的首都》中的“时新服饰用品商店”。⑤前者来源于哈弗雷与齐布斯对于《拱廊计划》的介绍,①后者直接来源于《拱廊计划》的英文版。②从实际意义上看,先生的两种翻译均意指售卖时新服饰的商店。取用“时新服饰”的解释应是源于本雅明对纺织品贸易重要性的强调,在1935年提纲中,他明确指出巴黎拱廊街出现的第一个条件是纺织品贸易的繁荣。③此外,“nouveauté”一词在法语中除了“新”之意,确实也可指代时新服饰用品业。因而,先生的翻译有其道理。

在《拱廊计划》英文版的译者注中,麦克洛林对此词条有一重要的解释:“‘magasins de nouveautés提供了对某一类专门商品的任意选择可能。它有许多房间和若干层楼,雇有大量员工。第一个这类商店是1793年在巴黎开张的‘皮格马利翁。‘nouveauté的意思是‘新;它的复数形式表示‘新奇商品。”④从这条译者注来看,麦克洛林倾向强调“新品”,时新服饰只是其中的一类。喇卫国继承了类似的观点,在伊戈内对拱廊街的论述中将其翻译成“新品商店”。⑤

英文版的《拱廊计划》取用的均是“magasins de nouveautés”,然而回归德文的《本雅明文集》则会发现本雅明在好几处地方均采用“magasins de nouveauté(s)”的写法,⑥即既可以表示“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与“新品商店”之意,又可以理解为“新式商店”。王涌之书依《本雅明文集》翻译,而非英文版的《拱廊计划》,因此,译为“新式商店”也就不足为奇了。⑦

至此,三种翻译方式的缘由都已得到考察,由于依托的解释或依据的版本不同而呈现不同形式。从语义上看,三者的含义呈依次扩大的趋势,即“新式商店”包含“新品商店”,“新品商店”又包含“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也即“新式商店”的翻译最为宽泛,而刘北成先生的“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之译则最为精细。并非先生对于该词含义的精细取用不好,然而就该词历史概念的探讨以及其在本雅明思想体系中的地位而言,笔者认为取用“新式商店”之意最为恰当。

二、《拱廊计划》中“新式商店”的历史含义

《拱廊计划》之A——“拱廊街、magasins de nouveauté(s)、店员”⑧是注释与素材的第一部分,也是书名“拱廊”之由来,有其独特的重要性。本雅明在这一部分中通过素材的罗列展现出了19世纪巴黎拱廊街的两个维度,一为横向,呈现出巴黎资本主义社会的面相,一为纵向,展现出商品社会发展的历史脉络。将“magasins de nouveauté(s)”译为“新式商店”更符合本雅明笔下双维度的历史发展,也更能彰显该词的历史含义。

从横向上看,使用“新式商店”的译法更适合呈现出巴黎拱廊街资本主义社会的面相,拱廊街因“新式商店”丰富的商品种类与范围而成为独特的消费空间与生活空间。

第一,拱廊街的“新式商店”拥有丰富的商品种类。随着拿破仑皇帝的倒台以及工业制造的发展,生产与消费活动在巴黎日趋活跃。拱廊街集中了当时巴黎的各种贸易活动,种类繁多。巴黎著名的木廊商场以女帽商与书商闻名,歌剧院廊道拥有佳荣的武器店、荣莱的点心店、剧院的香水店等。⑨此外,全景廊街的书法店、发艺店等,薇薇安廊街的医药店、帽店等,维侯多达拱廊街的香水店、文具店等,开罗廊道的五金店、衬衣店等,商品质量优异,均进入了当时在杜伊勒里宫的橘园中举办的产业展览。①这些商品中有很多也来自殖民地与海外贸易,商店里散发着各种异国植物、水果的香味,东方风格的商品成为一种时尚,蕴含着资产阶级对于“东方”的想象。丰富的商品使得拱廊街形成了独特的消费空间,吸引人们蜂拥而至。可见,“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仅是拱廊街商店的一部分,并不能完全体现“新式商店”丰富的类型。

第二,“新式商店”的含义不局限于售卖实物商品的店铺,也包括提供各式服务的沙龙、阅览室、洗衣店等。这些物质的或精神的服务改变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使绅士的生活方式成为拱廊街的一大特点。本雅明摘录了费尔迪南·冯·高在拱廊街的见闻,他提到拱廊街是各种小生意行为的“剧场”,每个拱廊街都至少拥有一家洗衣店,在沙龙里,绅士们坐在高凳上读报时,其他人则忙着帮他们清理衣物或刷鞋。②拱廊街上随时都会有很多人来为绅士服务,做各种“小生意”,而绅士们则只用忙着享受自己闲适的生活。因此,这类“新式商店”带来了绅士人群的集中,资产阶级绅士化的生活方式也使得拱廊街的社交意义不断凸显,鲑鱼廊道等甚至因此成为了南法人在巴黎的必选见面地。③

从纵向上看,“新式商店”的译法更能勾勒出本雅明笔下商品社会发展的脉络。拱廊街出现之前有“旧式商店”,拱廊街在巴黎衰落后又出现了“百货商店”,“新式商店”正处于两者之间,成为商业社会发展的独特阶段。

第一,与19世纪前巴黎存在的传统商店相比,“新式商店”包含了许多新的商业特性。零售交易在旧时代发生在较小的临时木质摊位上,购买者们难以同时接触货物,故而基本上不存在逛街这种行为。④19世纪初,随着平板玻璃技术的发明,大规模使用玻璃橱窗的“新式商店”大量出现。⑤“新式商店”将商品置于玻璃橱窗内侧,这样即使是夜晚购物,甚至是在商店关门后,消费者都可以自主地观看商品,橱窗购物或者说逛街也就因此出现。玻璃橱窗的运用使得被展示的商品均被明码标价,固定价格的商业形式逐渐确立,原先讨价还价的商业行为在这里逐渐被舍弃。视觉从这一时期起,成为消费的重要元素之一。玻璃橱窗使得消费者能够近距离观察、对比商品,“使得你在拱廊街的漫游不再只是物理位移,更是发现便宜货与高质量商品所在的过程”。⑥乔纳森·克拉里将这些消费者称之为“观察-消费者”。⑦这种商业的展示性与被观看性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主宰了这些消费者,换个角度看,观看成为了相互的观看,人们也成为了橱窗里被展示与被观看的商品。本雅明为此写道:“他不是买家。他是商品。”⑧甚至有学者指出,此种形式的观看与被观看成为资本主义控制资产阶级主体的手段。⑨

第二,“新式商店”开创的新消费模式成为“百货商店”的来源。本雅明注意到了巴黎19世纪上半叶拱廊街商店的繁荣以及19世纪下半叶“百货商店”的繁荣,因而提出如下问题:“拱廊街是百货商店的起源吗?”⑩纵观《拱廊计划》之A,我们会发现,本雅明对此应是持肯定态度的。“百货商店”一般被定义为:一种建筑形式,本质上是一个拥有大量商品的私人拥有的巨大商店,从食品到家具的各种商品都能在分开的部门中找到。“百货商店”的时代始于19世纪50年代,在这一时期,巴黎出现了乐蓬马歇、卢浮宫、德拉贝尔花瓶等影响巨大的大百货公司。它们采取“高销量低利润”的原则进行盈利,以折扣的价格来吸引消费者,“新式商店”开创的固定价格形式也在此时得以完全确立下来。原先拱廊街上一间一间用墙壁与玻璃橱窗隔开的商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连贯的空间,仿佛整个百货公司成為了一个巨大的拱廊街“新式商店”,在这里,人们根据被精心规划的路线进行购物,视觉依旧是主宰。原先拱廊街上被分割的“新式商店”一个个独立的消费空间,在百货商店中融为一体,占据整个空间,“所有楼层形成一个单独的空间”,它能“被进入”,换句话说“被看一眼”。①本雅明指出“百货商店”的创立让消费者感觉到了自己作为“大众”的地位。②谭峥在此基础上将拱廊街及其之后作为变体的百货公司联系起来,指出:“本雅明认为拱廊服务的仅仅是密集、大量的‘人群,而‘大众是后来资本与商业更集中后人群自我构建身份的结果。”③本雅明从中看到了资本主义所蕴含的乌托邦能量,他在给阿多诺的信中写道:“大百货公司推荐给公众丰富而优质的商品,这使得人们能够憧憬并依稀看到了一个在物质上真正民主的社会,或者说,明天,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到今天的资产阶级消费者——尤其是女消费者的特权。”④

总体来看,本雅明在《拱廊计划》之A中展现了两个维度,一是“新式商店”带来的拱廊街对于资产阶级消费与生活方式的改变,二是“新式商店”在19世纪商品社会发展中所占据的中间地位。由此来看,将“magasins de nouveauté(s)”译为“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与“新品商店”均是无法完整表达其含义的。

三、本雅明“新式商店”的思想价值

本雅明欲将《拱廊计划》作为其毕生事业的顶点,他试图进行的是“通过对时代生活形式的寓言式解读而使这个时代的真理内容透过其物质内容的表象而显现出来”。⑤他试图通过对19世纪资本主义的考察而揭示现代人的感知与生活方式的源起,捕捉“过去中对今天具有影响而又被忘却的东西”,⑥也通过揭示拱廊街在19世纪的寓言式形象,为“理解20世纪的重要转型打下基础”。⑦拱廊街是其考察的重点,因为它是巴黎的象征,并且以“精髓的形式”展现其“真实本质”。⑧“新式商店”是拱廊街下的独特商业形式,也是其特性的重要来源,它在商品拜物教与否定的历史哲学两个方面体现出了本雅明的思想价值。

首先,“新式商店”的兴起构筑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梦幻,带来了商品拜物教的问题。

本雅明受马克思的影响,对经济基础有着敏感认识,但是却与马克思又有所不同。他这样表达写作《拱廊计划》的意图:“在《拱廊计划》中,我也在寻找本原,即我从拱廊的兴衰中寻找其建造和转换的本原,并通过经济事实抓住这一本原,然而这些事实,从因果律的观点来看,即从原由上来阐释,并不构成本原现象,它们只是在它们各自的发展——或用‘展开这个词更恰当——中才会引起拱廊街具体历史形式的整体序列。”⑨不同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理论,本雅明认为,上层建筑并不代表对基础的直接反映,而是对它的表达,重要的是表达的线索,所要表现的是经济在文化中的表达。⑩因此,商品成为经济与文化的连接点,成为本雅明关注的重点。“随着商品的展示,特别是新式商店的兴起,商品的面相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拱廊街上的“新式商店”以其丰富的商品种类、舒适的服务让人流连忘返,拱廊街也因此展现出健康、丰裕的乌托邦前景,资本主义社会营造出了一种商品的梦幻。本雅明认为,商品的虚幻特性使人类堕入一种催眠般的麻木状态,导致意识的僵化,成为解放的障碍,因此“生产力将绝对不会必然性地冲破落后的生产关系”,这也是乌托邦的困境。置于玻璃橱窗之后的商品由于其观看的性质,使人产生一种移情,人置于其中,也仿佛成为了商品,被橱窗内的商品观看。事实上,拱廊街上卖淫业的商业化带来的人的商品化本身就是商品社会的产物,本雅明就此写道:“对妓女的爱是对商品的移情崇拜。”因此,商品拜物教成为一种文化,一种“意识事实”,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体现。这也正是1935年提纲所展现的,从拱廊街的商品梦幻到世界博览会娱乐性带来的人的商品化,再到波德莱尔的辩证意象,早在奥斯曼改造产生的空间废墟之前,资产阶级的纪念碑就已然是废墟了。

其次,“新式商店”体现了本雅明否定的历史哲学,对进步主义观念进行批判。本雅明生活的年代正是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等资本主义文明危机之际,使他产生了一种否定的历史哲学观念,类似于视历史为衰亡的观念,这也是他对于悲剧的理解。①就拱廊街而言,本雅明所看到的就是“新式商店”体现的“新鲜”,既包括新商品,又包括新表现形式。“无论是新商品之歌,还是社会性革新的思想和艺术运动,现代主义也都是欢呼着新。”②拱廊街的时代正是新旧交错的时代,“新式商店”体现着商品文化的梦幻与意象,似乎饱含解放的潜能,然而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实现乌托邦的潜能由于资本主义理性化的进程被抹去了。随着“新式商店”的转型与拱廊街的消逝,资本主义离那个时代越来越远。在本雅明眼里,这一早期时代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孩童阶段,有着朝向梦境的一面。本雅明认为,童年的任务就是让新世界进入象征的空间,孩童能认识新的事物,他能发现新意象,以便把它们汇集到人类的意象库中。③“每一个时代不仅梦想着下一个时代,而且也在梦幻中催促着它的觉醒。”④本雅明试图借助19世纪拱廊街的乌托邦意象来激发一种集体意识,实现最终的救赎,以认识现代黎明时期的和谐生活的本能,这也正是其对于傅里叶的关注所在。当代的机械文明正处于一種无意识的昏睡状态,而它的梦想也正在变成一场可怕的噩梦,本雅明试图实现梦幻中的唤醒,以实现人的最终解放。本雅明的这种解放理论不再以经济必然性为基础,而试图实现历史唯物主义与“资产阶级思维习惯”划清界限,以一种唯物主义的历史哲学去取代“积极的、被进步信仰打上印记的历史哲学”。⑤《拱廊计划》方法论的目的之一就是展现一种“从自身内部取消了关于进步的观念”的历史唯物主义,“它的基本概念不是进步,而是现实化”。⑥

最后,“新式商店”的思想也为当代留下了不少遗产。一方面,“新式商店”代表的对于商品与商业空间的关注,让我们能勾勒出西方城市商业空间的发展脉络——大集、市场、街道、拱廊街、百货大楼、超级市场、茂(mall)、网上商业。商品社会与拜物教发展到如今的发达状态,以至于城市空间与虚拟空间也成为了新的商品形式。另一方面,“新式商店”代表的否定的历史哲学也构成了现代性批判的重要部分。由商品文化产生的现代性大众文化成为新的批判方向,整个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也可以说是在这样的路径上展开的。此外,虽然本雅明试图融合神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努力失败了,⑦但是促进了对马克思主义新的理解,“我们不只是活在物质世界里,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梦、我们的概念以及我们的表述也以强有力的方式协调着物质性”。⑧

“magasins de nouveauté(s)”一词虽然包含有“时新服饰用品商店”“新品商店”的含义,但是出于其历史概念以及对本雅明思想的理解,取用“新式商店”之意应是最为恰当的。本雅明的“新式商店”既包括一个广义的商品范围,又包含商品社会发展的逻辑,既体现了他对于商品拜物教的反思,又隐藏着一种反对“进步”的否定的历史哲学。刘北成先生“时新服饰用品商店”之译虽然有其道理,但从《拱廊计划》的细节出发,应是值得商榷的。

【作者简介】刘铭,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欧洲文化史。

于文杰,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世界近现代史、西方思想与文化史。

【责任编辑:王湉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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