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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侨乡可持续发展的新视角

2018-11-06熊燕军陈雍

关键词:可持续发展

熊燕军 陈雍

摘要:

近年来,随着国际国内环境的变化,侨乡经济社会发展出现了一些新变化和新问题,有人甚至提出“侨乡衰退论”。“侨乡”理论的建构背后,既反映了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及变化,也寄托着我们的美好期待。新时期侨乡的历史价值和社会意义还远未终结。如果我们能够从侨乡发展的理论和现实出发,调整对侨乡内涵的认识,转变发展思路,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侨乡的可持续发展是大可期待的。

关键词:经济侨乡;文化侨乡;侨乡衰退;可持续发展

作者简介:熊燕军,韩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近当代华侨史、侨乡社会变迁等;陈雍,韩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潮汕区域史、侨乡社会变迁等(广东 潮州 521041)。

基金项目:广东省教育厅“创新强校”课题“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当代潮汕侨乡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困境与出路”(2014WTSCX086);潮州市委宣传部“2016年潮州市文化研究资金”课题“打造文化侨乡: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与潮州文化软实力建设研究”

中图分类号:F12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4-0039-08

1978年以后,中国政府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改革开放”的国策,中国经济在20多年里以近10%的年增长率迅速发展,成为世界经济最具活力的组成部分。中国沿海地区,尤其是沿海的侨乡地区,经济发展速度与产业升级远较中国其他地区更快。随着经济高速增长,侨乡地区的教育、文化、福利、就业、生活水平、对外联系等社会综合发展指数也迅速提高。但是进入21世纪后,随着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侨乡经济社会发展出现分化,一批新的侨乡相继崛起,比如所谓都市侨乡。传统侨乡中,一些地区继续发展,比如浙江温州、福建泉州、广东江门等地;一些地区则无奈没落,比如广东潮汕,不仅国际移民人数锐减,社会综合发展指数也不断下降,成为广东省新的“贫困地区”。

侨乡是中国特色的移民产物,既是特定内涵的区域空间,也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社会经济发展现象。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侨乡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逐渐成为一个学术界和行政部门都感兴趣的领域,出版了大量的论著,但由于视角的偏差,仍然有一些理论问题存在争议。比如什么是“侨乡”?通常认为,侨乡即华侨的故乡,但如果华侨大多数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华侨,则“华侨的故乡”意义何在?不过,这些地区纵然不再是“华侨的故乡”,其区域文化特征中仍然带有浓厚的“侨”味,明显区别于其它非侨乡,不叫“侨乡”又该叫什

么呢?再如侨乡经济社会发展模式的评价问题。中国学者更多关注的是华侨华人在侨乡经济社会发展中的积极正面作用,认为侨资、侨汇和华侨捐赠是侨乡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但华侨华人这一海外资源,在中国实行改革开放前即已存在。然而,其突出作用和地位却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显现的。可见,政策因素比海外资源本身对侨乡的发展更具决定作用。即使抛开政策因素,华侨华人带给侨乡的也决非都是正面的东西,侨资、侨汇的进入使侨乡出现了某种畸形的消费,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侨乡不思进取的文化心态,使得部份侨乡在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相对于非侨乡处于明显弱势。甚至有人认为,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侨乡的特色会不断淡化,并最终消亡。程希:《侨乡研究:对华侨、华人与中国关系的不同解读》,《世界民族》2006年第5期,第30—37页。

新时期侨乡(尤其是传统侨乡)的“衰退”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笔者以为,“侨乡衰退论”的确反映了当前侨乡发展的若干事实,值得政府部门和相关理论工作者参考和反思,但不得不说的是,这种论说在理论追求和价值导向上存在一定缺憾。它既未能突破当前侨乡研究的理论困境,也未能真实反映侨乡社会变迁的全部内涵及其意义,对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指导意义十分有限,甚至有时还会起到负作用,导致政府部门(特别是地方政府)在侨务及相关工作上的“缺位”,坐视侨乡“侨”元素的流失与消亡。在笔者看来,新时期侨乡发展虽然出现了一些新问题,但侨乡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还远未终结,尤其在当下“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想中,侨乡更是沟通中外、凝聚乡情的核心和关键,不可自我否定,轻言放弃。笔者以为,“侨乡”理论的建构背后,既反映了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及变化,也寄托着我们的美好期待,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侨乡这一概念的内涵变化及意义入手,结合侨乡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战略布局的现实需要,思考侨乡可持续发展的合理路径。

一“侨乡”定义: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

侨乡是什么?侨乡又产生于何时?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讲,侨乡是中国海外移民的产物,是移民的故乡,两者是同步产生的,只要存在海外移民活动,侨乡就出现了。邵华泽:《中国国情国览》(侨务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28页。从字面意思理解,侨乡即“华侨的故乡”,这也是“侨乡”最通俗、最流行的一种界定。周南京:《世界华侨华人词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06页;潘翎主编、崔贵强编译《海外华人百科全书》,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8年,第27页。其实,不管是移民的故乡,还是华侨的故乡,言外之意,侨乡始终只是移民的迁出地而已。毫无疑问,这种界定太过笼统,缺乏质的规定性,忽略了侨乡固有的特殊内涵和社会意义。

上世纪30年代,社会学家陈达开始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侨乡研究。在《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一书中,陈达将海外移民称为“迁民”,“迁民”的家乡称为“华侨社区”及“侨区”。他认为华侨社区是移民人数较多、历史较长、迁民对家乡有着显著影响的区域社会。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页。陈达对华侨社区的界定,着眼于海外华人的数量、历史和影响,成为后来“侨乡”定义的基础。

80年代后,由于改革开放的推动,侨乡研究渐入高潮。黄重言最早提到了侨乡的几个特点:“侨居国外的人数多,侨眷、归侨多;同国外联系密切,联系面广,经济信息多;侨汇、侨资多,商品经济比较活跃,但本地人多地少,资源比较缺乏;文化教育事业比较发达。”黄重言:《试论我国侨乡社会的形成、特点和发展趋势》,载郑民等编:《华侨华人研究论文集》,北京:海洋出版社,1989年,第236页。方雄普观点与之类似。见方雄普:《中国侨乡的形成与发展》,载庄国土:《中国侨乡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79页。郑德华主要从经济角度强调侨乡具有三大特色:1侨汇或侨资成为维持和发展当地經济的重要支柱。2侨户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阶层,他们在经济上较为优越,但却没有政治权力;3消费性较强。郑德华、成露西:《台山侨乡与新宁铁路》,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郑的观点后来出现调整,认为既有侨乡定义皆过于强调经济因素,未能与时俱进。详见下文。在整个八九十年代,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背景下,经济因素一直都是侨乡定义的核心。

虽然侨乡有着丰富的内涵,但在实践层面,人们通常都以人口结构来区分侨乡和非侨乡。《海外华侨华人百科全书》:“实际上,没有严格的铁律规定,哪一个是侨乡,哪一个不是侨乡。如果有可靠的统计数字,或甚至有数字可查,那么人们将以出国的人数为依据,作为划定‘侨乡的标准。”潘翎主编、崔贵强编译:《海外华人百科全书》,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27页。比如福建侨乡的划定标准为:华侨华人在10万人以上,或相当于该县(市、区)总人口20%以上,为重点侨乡;华侨华人在10万人以下、1万人以上,或是相当于该县(市、区)总人口20%以下、5%以上,为一般侨乡。周南京总主编、方雄普分主编:《华侨华人百科全书》(侨乡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第804页。广东则以10%作为区分侨乡和非侨乡的标准。许桂灵、司徒尚纪:《广东华侨文化景观及其地域分布》,《地理研究》2004年第3期,第411页。要说明的是,按人口结构来区分侨乡的做法虽然简单易行,但各地的标准并不一致,也缺少权威性论证。

进入21世纪后,受亚洲金融风暴和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影响,华侨华人作为海外资源的重要性不断下降,侨乡经济社会发展出现分化(详见下节),人们开始不断调整“侨乡”定义。周聿峨认为,并非凡有侨户的地方都可以称为侨乡。侨乡应该符合以下五个条件:“1该地需是一定数量华侨华人的故乡和祖居地,同时还需要一定数量的侨户;2华侨华人和侨户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等综合力量有明显和引人注目的影响力;3在当地经济中,包括港澳资本在内的华侨资本至少要占一定的比例;4该地区华侨事务已普遍到政府需要设置专门机构和专人来管理;5侨乡必须是继续产生华侨并同世界各地华侨华人继续保持现实联系的地区。”周聿峨、曾品元:《华侨华人与广东侨乡关系的思考》,《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1年第1期,第16頁。蔡苏龙对周聿峨“侨乡必须有侨务机构”的说法提出了质疑,认为“侨乡现在可以有这些规定,但是,……过去的侨乡并没有华侨事务已普遍到政府需要设立专门机构和专人来管理的地步。”见蔡苏龙:《侨乡社会转型与华侨华人的推动:以泉州为中心的历史考察》,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1页。李国梁认为侨乡是“与海外乡亲联系密切、受海外影响明显的中国移民的重要移出地。”它与非侨乡在人口结构、海内外联系网络、海外经济力影响、中西文化交融四个方面有明显的差别。李国梁:《侨乡研究与华侨华人学建构》,载胡百龙等:《侨乡文化纵论》,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5年,第17—22页。在经济因素之外,两人都开始看到了侨乡在文化上的独特性。

与此同时,人们也在学术史层面反思“侨乡”定义的研究思路。赵灿鹏在梳理侨乡研究文献基础上,指出中国现代华侨研究有“目光向外”的倾向,往往关注海外侨情,强调海外因素对侨乡的影响,尤其是侨汇、华侨投资等经济影响。赵灿鹏:《“目光向外”:中国现代华侨研究的一个倾向暨“侨乡”称谓的考察》,《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第42—45页。郑德华则认为,在“侨乡”概念的问题上,虽然有不同的说法,但仍然是以海外移民的数量、海外移民与家乡的关系、海外移民对家乡的影响等因素作为界定的基本条件,在几十年的研究中没有明显的深化。郑德华:《关于“侨乡”概念及其研究的再探讨》,《学术研究》2009年第2期,第96页。

2013年,张秀明在“海外华人与中国侨乡文化”国际研讨会上发言指出,随着“华侨”历史语境的逐渐消亡,“侨乡”并不完全是“华侨的故乡”,而是“国际移民及其后裔的故乡,或者说是与‘侨(包括海外、境外移民与归侨侨眷)有关的地区。”她认为,构成侨乡的条件应该包括三方面要素:一是具有相当数量的海外(境外)移民及其后裔;二是海外(境外)移民后裔与该地区一直保持着较密切的联系;三是“侨”的元素在当地有明显和引人注目的影响力。郑一省:《“海外华人与中国侨乡文化”国际研讨会综述》,《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4年第1期。亦可参考张秀明:《侨乡与侨乡研究:基本问题的探讨与思考》,载侨联华侨所编《中国侨联课题研究成果文集(2011 —2013年度)》,第1036—1037页。此文一反既往侨乡定义中偏重人口结构、侨汇侨资、海外联系的传统,认为第三个条件才是构成侨乡的必要条件。虽然张氏并未明确第三条的具体所指,但结合其对上海是否是侨乡的分析,张秀明指出,虽然上海有大量的国际(境外)移民,有侨办、侨联等侨务机构,海外上海人也与上海保持密切联系,但“侨”元素在上海没有很高的认可度和辨识度,因此上海并不是真正学术意义上的“侨乡”。所谓“在当地有明显和引人注目的影响力”恐怕主要指的还是文化层面,这也是侨乡定义首次强调文化因素优于经济因素。

以上我们粗略梳理了“侨乡”的相关定义,也针对一些观点作了简短评论,其目的并不在于找寻一个统一的“侨乡”定义,笔者以为,“侨乡”没有统一的定义是正常的,恰恰反映了新时期“华侨”及相关问题的复杂性。此外,侨乡研究涉及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学科背景不同,关注的对象也不一样,看到的“侨乡”自然也不一样,因此,我们其实没有必要非要追求一个统一的“侨乡”定义。而是想透过侨乡内涵的变动告诉大家,“侨乡”概念的背后既反映了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及变化,也寄托着我们的美好期待,新时期侨乡内涵调整的方向,已经开始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

二侨乡“衰退”:旧问题与新解读

侨乡衰退,起初指的是传统侨乡社会经济发展中的差异性和不均衡问题。黄晓坚最先观察到这一现象。他认为中国侨乡正逐渐向三种基本类型衍化,即“退化”中的侨乡,如潮汕地区;“中兴”期的侨乡,如广东五邑地区以及福建的福清、长乐等市县和浙江的宁波、温州、青田一带;“新生”中的侨乡,一般称为“新侨乡”,如北京、上海等大中城市。黄晓坚:《广东澄海侨情变化与思考》,《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18—29页。那个时候,政府部门和理论工作者大多仍沉浸在侨乡创造的“经济神话”中,他们普遍认为,“侨”的资源使侨乡具有得天独厚的发展优势,很少有人注意到侨乡发展的差异性和不均衡问题,黄的观察可谓敏锐。

黄静根据侨乡的人口出国趋势、迁移的流向与流量以及迁移方式和发展趋势等几个方面,将中国传统侨乡分为“中兴型”“衰退型”“稳定型”三大类型。黄静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不同,是因为作为传统移民方式的“移民链”仍然在当地国际移民中起到重要作用。如果传统的“移民链”得以保持,那么,侨乡就会保持其活力;如果传统的“移民链”中断而新的“移民链”又没有及时形成,那么,就会出现侨乡衰退的情况,其原有的优势(例如海外华人的捐资和投资水平)就会逐渐丧失。她建议,“针对中国传统侨乡的三种类型,各侨乡应制定相应的政策和发展战略,最大限度地发掘海外资源,谋求建立全球化条件下传统侨乡发展的新道路。”黄静:《潮汕与中国传统侨乡——一个关于移民经验的类型学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年第1期,第24—36页。

游俊豪在对广东番禺和浙江温州这两个侨乡进行比较分析后,试图确定两种不同类型的侨乡。即番禺是“非传统化的”侨乡,新移民较少,老移民及其后代已扎根于当地社会。改革开放以来,番禺经济保持快速增长,主要受惠于香港的人缘和地缘关系。但温州自改革开放后经历了一股比解放前更大的移民潮,当地仍有相当侨眷依靠侨汇为生,并以此修建房屋的祠堂。故温州代表了“扩张”型侨乡,借助于其移民不断建构的跨国网络,温州移民踏足于西欧和北美,并通过侨汇和贸易维持与家乡的联系。YowCheunHoe,Detraditionalised and Renewed QiaoxiangAreas:Case Studies of Panyuand Wenzhou in the ReformPeriod since 1978,Thuno,Mette(ed),Beyond Chinatown:NewChinese Migration and the Global Expansion of China,Copenhagen:Nias Press,2007所谓“非传统化侨乡”内涵上与前述“衰退型侨乡”类似。

随着讨论的深入,“侨乡衰退”逐渐演变为对新时期“侨乡”这种特殊的社会发展模式的质疑和否定。米永一郎指出,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侨乡原本是移民的迁出地,但是由于国际环境和国内政策的改变,在改革开放前使侨乡空间具有了为了经济、政治而服务的社会作用,并赋予了其超出迁出地概念的社会意义。这样特殊的空间性是在国际和国内环境下产生的,因此容易受到国际关系和国内政策的改变而改变。在改革开放后,侨乡特殊的社会意义在全球化进程中越来越趋于淡化,但其社会作用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有所增强,只是这样的作用已不再显示为是某一区域的特殊空间,而是被包括在全球化之中,成为了全球化的一环。因此也可以说侨乡的淡化证明了一个具有多样化社会的国际城市的产生。米永一郎:《广州市侨乡空间与历史变迁的社会地理学研究》“摘要”,华南师范大学2006届硕士毕业论文。简言之,侨乡淡化(衰退)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标识。

程希的论述更详细,观点也更尖锐。程希认为,侨乡的根本特征有二:一是要有移民资源,即一定数量的移民(华侨、华人)和一定数量与其海外亲人有密切联系的侨眷或归侨;二是移民资源对当地的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有突出的影响力。从这两方面看,侨乡的衰退(更确切的表述应为侨乡“特色”或侨乡“特殊”意义的衰退)不仅已显现端倪,而且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继续发展,华侨、华人的增加和侨汇的增长都不足以导致侨乡的“中兴”或“新生”。程希对侨乡“中兴”作了别样的解读,指出“中兴”侨乡较之“衰退”侨乡,经济发展速度并不占优,侨乡“中兴”同样也带来了相当多的社会问题。“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近年来的发展差异也反映出侨乡发展‘衰退的迹象。尽管温州是著名的‘中兴型侨乡,但苏南地区的发展大大超过了它。同样,虽然主要的‘中兴型侨乡都位于福建,广东侨乡已开始‘衰退,但广东的发展势头却远在福建之上。”“传统意义上的侨乡‘中兴似乎是一些华侨、华人作为移民群体在所居国被边缘化的一种反映,也是这种边缘化所引发的一种需求。換言之,正是因为一些华侨、华人无法融入所在国的主流社会,在当地处于边缘地位,才转而到侨乡来追求社会地位和声望。……不难想像侨乡会出现畸形消费、非法移民、公共设施建设滞后等问题。”程希:《侨乡研究:对华侨、华人与中国关系的不同解读》,《世界民族》2006年第5期,第30—37页。

笔者以为,作为一种社会发展模式,侨乡的兴衰及内部的道路差异乃其固有之义,是历史的必然,似乎不必大惊小怪。但从过程看,侨乡何时衰退?以何种方式衰退?却不能不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和现实问题,不能不重视。在笔者看来,前述“侨乡衰退论”在内容、证明及视角上均存在较为明显的不足和缺陷。

第一,从内容看,出国人数、侨汇和海外联系的减少,不能反映侨乡社会变迁的全部内涵。以潮汕侨乡为例。黄晓坚指出,“尽管定居海外的新移民数量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潮汕地区民众出国人数同样减少;事实上,以暂居形态在海外从事国际贸易及赴韩国、日本、澳大利亚非法务工的潮人群体,其规模要远远大于已取得居留权的新移民群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显然具有‘侨的性质。”“由于移民世代久远,第一代移民越来越少,潮汕地区作为赡家费的侨汇收入如今已基本断绝。不过,侨乡与海外的经济联系并未因侨汇经济的消失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旅游贸易‘非法务工经济的兴起。同侨汇一样,由海外贸易、务工赚取的外汇,经各种渠道源源不断流入侨乡,成为新型侨汇。”黄晓坚:《广东潮汕地区海外移民形态的新变化》,《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18—29页。亦可参黄晓坚:《中泰民间关系的演进——以隆都镇为视域的研究》,《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23—34页。海外联系的减少也是如此。由于老华侨的离去,现在潮汕地区海外华侨华人以第三、四代为主,他们对祖先生活过的村落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很少或不再回乡,但是“潮州人”这一族群标签仍是一种现实的身份资源,在官方“请进来”“走出去”的引导下,通过举办一系列活动(比如粤东侨博会),新时期海外潮人与潮汕侨乡的联系正以另一种形式得以加强。

第二,从论证看,证明过程中的比较法运用不当。比较有两种不同形式,一为纵向比较,一为横向比较,就本论题而言,纵向指的是侨乡的历史比较,横向指不同侨乡的区域比较。从逻辑上来讲,衰退应该是一个纵向比较的范畴,不同侨乡的区域比较只有快慢、好坏之分,无所谓“衰退”“中兴”。从历史的角度看,按照现在的分析框架,侨乡最辉煌的时期绝对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衰退时期肯定是文革时期。

第三,从视角看,只看到侨乡的经济内涵,没有看到侨乡的文化内涵。笔者以为,“侨”资源不仅仅限于侨汇、侨资、海外联系,侨乡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形成的别具“侨”味的建筑、语言、风俗等同样也是一笔资源,也是一种发展思路。郑德华指出,有些学者把侨乡划分为“退化”“中兴”“新生”三类很大程度是从经济角度考虑问题的,他不认同所谓“侨乡衰退论”,“我们绝不能光从侨汇和投资的角度来判断当代侨乡的好坏,而忽视当代侨乡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除经济以外的思想文化等方面的积极作用。”郑德华:《关于“侨乡”概念及其研究的再探讨》,《学术研究》2017年第3期,第96页。

三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可行性分析

虽然侨乡“衰退”不可接受,但随着国内国际环境的变化,新时期侨乡在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的确面临一些困境。笔者以为,新时期侨乡的历史价值和社会意义还远未终结,只要我们能够针对这些变化,调整对侨乡内涵的认识,转变发展思路,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侨乡的可持续发展是可以期待的。

何谓“经济侨乡”“文化侨乡”?“经济侨乡”和“文化侨乡”其实是我们观察认识侨乡的两种不同视角,是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两种不同路径,并不是侨乡分类。所谓“经济侨乡”,是一种传统的侨乡经济社会发展模式,指的是在侨乡的形成和发展中,强调海外经济因素(主要是侨汇、侨资)的决定性作用。传统侨乡定义中对出国人数和海外联系的关注,其着眼点和落脚点还是侨汇侨资等经济因素,于是侨乡也就成了“华侨的故乡”或“国际移民及其后裔的故乡”。在这种经济社会发展模式下,侨乡经济是没有独立性的,它只是海外华人经济的附属品和“寄生物”,极易受到国际环境变化的冲击。熊燕军、孟广军:《试论近代潮汕经济的“华侨性”》,《湖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4年第6期,第95—96页。从这种意义上讲,前述程希提到的侨乡的畸形消费、非法移民、公共设施建设滞后等负面问题,从侨乡产生之初即已存在,并非新时期才有的特殊现象。要说明的是,由于大规模、长时期的国际移民是不可持续的,因此在“经济侨乡”的视角下,侨乡发展必然面临瓶颈,并走向衰落。

在笔者看来,侨乡之所以是侨乡,或者说侨乡区别于周边非侨乡既有经济因素,更有文化形态。“文化侨乡”与“经济侨乡”的分野即在于此。笔者以为,侨乡首先是一种文化景观,无论是在侨乡的物质生产活动、文化精神活动中,还是在侨乡的建筑、语言、服饰、民俗风情、行为方式乃至价值观、思维方式等方面,侨乡都表现出浓浓的“侨”味,明显区别于周边非侨乡。这些文化资源也是“侨”资源,完全可以为侨乡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支撑。与“经济侨乡”模式不同,“文化侨乡”主张从文化形态入手,强调侨乡发展的内生性因素,认为侨乡发展与其固有的历史经验和文化传统关系密切;强调侨乡经济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强调社会的全面和谐发展,能够最大限度规避国际风险,实现可持续发展。当然,虽然新时期一些侨乡的经济因素式微,侨乡定义也已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但不能完全否认经济因素,而走向另一极端。

笔者以为,“文化侨乡”的提出,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首先,它突破了传统侨乡界定的理论困境,为我们认识侨乡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思路。上文提及,新时期侨乡定义重心已经开始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不仅如此,现阶段侨乡研究的重心也开始从经济层面转向文化层面。近十来年,在中国侨联的支持和协调下,广东(五邑大学)、广西(广西民族大学)、福建(闽南师范大学)、云南(红河学院)、浙江(温州大学)、黑龙江(黑河学院)、海南(海南师范大学)这些传统侨乡依托地方高校先后成立省级区域侨乡文化研究中心正是这一趋势的直接反映。

其次,“文化侨乡”体现了新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新思路和新方向,为侨乡(尤其是传统侨乡)的可持续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上世纪90年代“金融风暴”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随着国际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出现了一些问题,需要进行经济结构的调整和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2007年,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坚持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实现经济社会全面发展,积极推进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要求。2011年,广东省委十七次全会通过《广东省建设文化强省规划纲要》,要求“发展特色文化产业,打造特色文化品牌,形成文化与经济社会同步发展……新格局。”同年10月召开的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进一步把文化强国作为国家战略的重点内容加以強调,要求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把文化产业作为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和支柱产业。侨乡(尤其是传统侨乡)具有丰富的涉侨文化资源,不论是推动“文化发展”还是发展“文化产业”,都大有作为。

最后,“文化侨乡”有助于增强海外华侨华人的文化向心力,有利于中国国家软实力建设。当今世界,国际竞争日益激烈,国家间的较量越来越表现为综合国力的竞争。华侨华人作为一支数量庞大的特殊力量,在传播中国文化、树立国家形象等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建构中国国家软实力的重要方面。要强调的是,新时期我国华侨华人的主体已经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他们大多已加入住在国国籍,政治上认同住在国而非中国。这些人身上虽然仍然能够找到中华文化的影子,但在华人内部以及他人眼中,他们都是以区域文化特征加以区分的,并将其视为身份认同的核心,如潮州人、客家人、温州人等称呼即是。如果侨乡消失了,或者说侨乡的“侨”元素都不存在了,他们和中国就真的没有什么联系了。

而在现实中,确实已有一些侨乡在这方面作了有益的尝试,如2014年汕头华侨经济文化合作试验区的设立。2018年2月9日,新华社以《广东汕头华侨试验区“聚侨力”打造对外开放新平台》为题,报道了汕头华侨试验区新进展。3月26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头条播出了《广东:排头兵新使命改革开放再深化》,报道了汕头市华侨经济文化合作试验区“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的探索与实践。需要强调的是,国家批复汕头设立华侨试验区以及华侨试验区的成功主要不是因为潮汕地区有几千万海外乡亲,要知道这些乡亲基本都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了,对故乡的感情已经很淡薄了;而是缘于汕头市政府对侨乡文化身份的重视,在经济社会发展相对困难,侨资、侨汇不断萎缩的情况下,仍然持续不断地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对华侨文化遗产进行整修和保护,如汕头开埠馆、侨批文物馆的建造及小公园附近街区的修缮等等皆是。同时采取“走出去”“引进来”比如粤东四市定期召开的“侨博会”,其宗旨是“联谊为名、文化搭台、经贸唱戏”,强调经济与文化的互动与交集,除经济界人物外,还会邀请大量的文化人士参会。的方式,主动强化同海外乡亲的文化联系与交流,努力保持侨乡文化特色,让海外乡亲有“回家”的感觉。可以说,没有汕头的“侨”味,就不大可能会有华侨试验区,即便有,也不大会像今天这样成功。同时,汕头华侨试验区也认识到了自身在华侨文化创新发展上的不足,正在积极探索解决之道。顾大炜等:《华侨试验区要“试出”汕头经验》,《南方日报》2015-05-18(A10)。

此外,笔者在近年的社区田野调查中也看到了“文化侨乡”的前景和希望。如汕头前美村是潮汕地区最负盛名的华侨村落,同时也是广东省历史文化名村、广东省最美乡村、广东省古村落。2013年该村委托相关机构编制了一份“潮侨文化旅游区”国家级4A景区的规划。该规划的开发思路为:以陈慈黉故居为核心,以修复改造为主要方式,打造潮侨文化主题公馆、潮汕华侨博物馆、潮商会馆、潮汕华侨国际会议中心、民国西洋街区、艺术家loft公寓、民国风滨水酒吧街、南洋群岛主题园、世序公草堂、文园艺术写生基地、潮汕文化体验园、儒林别院等旅游产品。该规划气势恢宏,极具震撼,但有大量的土建工程,甚至要开挖人工湖,对当地的生态景观破坏严重,有违历史文化名村保护的相关规定,甚至当地官员私下都认为不切实际。与此同时,前美村所在的隆都镇政府在相关专业人员的帮助下,也试图走“侨乡生态博物馆”的模式,整合各村华侨文化遗产资源,走保护和发展并重的道路。该项目虽然没有成功,但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侨乡对保护侨文化的重视,而前美村唯一对外开放的景点陈慈黉故居也吸取了生态博物馆的理念,专门开辟“侨乡生态博物馆”展厅。关于该项目的推行情况,可参陈雍、熊燕军《生态博物馆视野下的华侨文化遗产保护:前景与问题——以筹议中的L镇侨乡生态博物馆为个案》(待刊稿)。今天的前美村虽然社会经济发展仍然比较落后,但因其涉侨资源丰富独特,仍然吸引了大量游客来访。据统计,2012年,到前美村陈慈黉故居参观游玩的游客达到50万人次,旅游总收入达到1120万元。《潮汕故宫、前美古村、中国前美:潮侨文化旅游区规划书》(内部资料),第3页。有意思的是,近几年随着经济的改善,前美村与海外乡亲的互动也变得频繁起来,其目的也不再是经济性的,而是纯粹的情感和文化交流,他们甚至倒贴路费资助经济困难的海外乡亲回乡寻根省亲,参加民俗活动,这使得一度萎缩甚至中断的海外联系又活跃起来,传统侨乡在一定意义上获得了“新生”。

总而言之,理论研究要有现实关怀,“侨乡”理论的建构背后,既反映了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及变化,也寄托着我们的美好期待。面对新时期侨乡(尤其是传统侨乡)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变化,人们已经将侨乡定义重心从“经济优先”转向“文化主导”。虽然也有人质疑和否定侨乡发展模式,提出“侨乡衰退论”,但他们在理论追求和价值导向上存在一定缺撼,既未突破当前侨乡研究的理论困境,也未能真实反映侨乡社会变迁的全部内涵及意义。新时期侨乡的历史价值和社会意义还远未终结。如果我们能够结合侨乡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战略布局的现实需要,及时调整对侨乡内涵的认识,转变发展思路,从“经济侨乡”到“文化侨乡”,侨乡可持续发展是大可期待的。

[LM]

From “Economic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to “Cultural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A New Perspective of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Xiong Yan-jun; CHEN Yong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with the change of the international and domestic environment, some new changes and new problems have emerged in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of the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Some people even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the decline of the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Behi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heory of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it not only reflects the reality and changes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but also entrusts our beautiful expectations.The historical value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in the new era are far from over. If we can start from the theory and reality of the development of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we can adjust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not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change the idea of development, and from “the economic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to “the cultural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he overseas Chinese homwtown can be greatly expected.

Keywords: economic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cultural hometown of overseas Chinese; declining of overseas Chinese hometow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責任编辑吴应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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