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我熟悉风穿透事物的方式
2018-11-05刘远航
刘远航
凭借《一个人的村庄》成名的刘亮程也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小说家。这位新疆的作家说,
自己有一个长项,可以听懂风声。以前,他是在那个沙漠边的村庄听,不同的风
有不同的特点,也暗示着不同的时节。现在,他也听那些从历史深处刮来的风
五十歲刚过,新疆作家刘亮程离开城市,在天山东麓的一个原始村庄落脚,静心等待老年的到来。他建造了一个书院,平时在那里写作,也参加劳作。仍然有人慕名而来,想见一下《一个人的村庄》的作者。《一个人的村庄》出版于20年前,算是刘亮程的成名作,至今仍有众多读者念念不忘。
有一次,一个30多岁的男子来到书院的院子里,看到一个老农模样的人正拿着锤子,戴着草帽,修整鸡窝,便问他认不认识刘亮程,对方说不知道,继续干活。男子只好走了,后来,他才反应过来,那个修鸡窝的就是作家本人。
常常是这样,把刘亮程放在人堆里,就很难找出来。而要真是论面相,他虽是汉人,文联的哈萨克族同事看他的相貌,也觉得面熟。
不只是气质像当地农民,对他的职业身份而言,他也是先熟悉了村庄,熟悉了风沙和雨雪,然后才拾起了纸笔。后来做编辑的时候,刘亮程还感叹地说,这排版的活儿干起来比种地容易。
然而,和他泯然众人的长相不同,刘亮程的文字却极具辨识度,像被雨雪淬炼过一样。大风从南刮到北,他的《一个人的村庄》也在上个世纪末从乡村刮到城市,从新疆刮到全国。远离乡村的人喜欢读刘亮程的散文,因为他展现了乡土世界中独异的精神地图。城市里的中学生也从课本中熟悉了他,在那些阅读理解题目里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面对作品的流行,刘亮程却清楚写作的限度,他想要扎得更深。小说成为了他延伸自我的方式,长篇小说《凿空》和《虚土》相继出版。现在,刘亮程五十六岁了,花了五年时间,终于写完了新作《捎话》,寓言一般的怪谈盛放着他对当下的不安。
“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是个人的心灵自传,孤独梦想,其实那些事情,大多是内心事件,在现实中未必真的发生过。小说《捎话》则不同,把故事背景推远到千年前,完全虚构了一种生和死。但它仍然离我们很近。我们现在的生活,是以往历史的后遗症。”刘亮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从1998年出版《一个人的村庄》到现在,20年的时间过去,刘亮程早已脱离了那个大众想象中的形象,从偏远的内心角落,来到更广阔的历史地表。无论时节如何轮转,历史如何变换,人与物在文字中共同生长和更替。写作因而有了风的气息,绵柔而有力,刮着过去也刮着现在,穿透语言和现实的夹层,抵达事物的内部。
有劲儿的人
两个木工来给刘亮程的书院抹墙。一个木工站在一人高的架子上,另一个装一筒子泥巴递上去,泥巴很重,有几十公斤。刘亮程搭手递了两筒子,一只手直接提到头顶高的架子上。抹墙的师傅表扬他,说,你也是个有劲儿的人。
刘亮程听到木工师傅的话,挺高兴。这还是前年的事情,当时他五十四岁,来到书院已经三年。书院原本是个老学校,后来被村民当作了羊圈,刚来的时候,院子里堆满了羊粪。刘亮程跟身边的人一起,拉电灯,盖锅炉,做木工。
入住书院的第二年,需要挖一个鱼塘。刘亮程本来想包给村民干,问了价钱,要600元。他嫌贵,花三个半天,自己挖出来了。今年9月份,书院下起了雨,温度顿时降下来。刘亮程又变身锅炉工,推着推车,拉了五车煤,自己去锅炉房烧,这让那些从内地来新疆参加活动的同行们惊讶不已。
刘亮程做起这些,就像农民拾起锄头那样顺手。因为家在农村,从少年到青年,他干了许多体力活,很小就赶车进沙漠拉柴火,或是打土坯、盖房子,还会编筐子、打毛衣。
尽管没什么体育爱好,但身体一直很有劲儿。
但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前年,刘亮程想盖一个狗窝,算是最小的建筑了。年轻时大房子都盖过,可是,搬来土坯,垒了两层,他就感觉浑身大汗,最后找村民帮忙才完成。力不从心的年纪缓缓到了,他这样想到。
好在写作的力量丝毫未减。他觉得,文字呈现的是灵魂的力量,比身体更强。虽然这需要耗费足够长的时间,但他不觉得慢,每天花上一两个小时,写一千字,像是农民细心收拾自己的庄稼,又像是猎人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猎物。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写一个字,但他还是会把电脑打开,修改几个字。
阳光暴烈。窗外,高大的白杨和松树比人的年龄还要长久,鸡犬在窝圈里叫。风的声音时时在耳边,刘亮程有回到早年村里的感觉,仿佛坐在过去,写更久远的事。“我觉得写作体现的是一个作家漫长的气息。当我企图写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这句话延伸到最远方的意义才是我追求的。”刘亮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新作《捎话》里,一直以捎话为职业的翻译家库接到了新的任务,捎一头毛驴到敌对的阵营。为此他要穿过很长的一段路,要途经许多战场和村庄。跨越边境的漫游让这个翻译家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最后他完成了使命,折返回去,毛驴却在死后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喊出了驴叫。
刘亮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小说的故事性和戏剧性不是他所追求的,这部作品也一样。虽然节奏散漫,但却有着丰富的发力点。语言依旧如化骨绵掌一般,这是他写作的底色。评论家何英谈起《捎话》的时候说,刘亮程“像语言的巫师一样,力图与世界发声交感反应。他在语言中通达宇宙,由此将中国古典诗学的美感发挥得淋漓尽致,诗歌才有的穿透力助我们到达通明。”
事物的内心
刘亮程想要搬离城市的时候,却意识到曾经居住多年的那个地方已经回不去了。这个沙漠边的村庄“什么也没有”,让刘亮程觉得陌生。多年之前,他曾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设想过自己的命运。
“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抬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房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作料和食物。”然而,人的命运也会随风向发生变化,脱离原有的轨道。度过了青年时代,他离开了那里,进入乡镇和城市。
此后多年,他一次次反顾,以万物有灵的视角,进入到这个村庄的内部,审视着另一个自己,还有那些人与物的状况。他做了减法,选取的都是最寻常和细微的事物,却让许多读者看到了一个丰富的世界。他也做了加法,虚构了一个名叫刘二的主人公,用小说的架构和散文的形态呈现诗的精神内核。
“很多作家可能写了一辈子还在描摹事物的外在,在外面徘徊,但是他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就有一种进入到事物内在的一种能力。”刘亮程的朋友、书院副院长刘予儿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与此同时,刘亮程对世俗生活中的热闹并不拒绝。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喝酒,也偶尔搓搓麻将,下下象棋,捕鱼打猎,种地养鸡。那时候兴起了气功热,刘亮程也练过。但对这些,他并没有沉溺其中。
从一所中专毕业后,刘亮程在乡上担任农机管理员,平时没什么事可做。每天一到下午,其他干部早早下班回家,整个乡政府大院,就只剩下他和看大门的老头。晚上,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守门人,喊一声,谁?刘亮程答一句,我。然后,便是静悄悄的长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
上世纪90年代,刘亮程离开县城,到乌鲁木齐的一家日报做临时编辑,这被他称之为打工。刘予儿跟他成为同事,她还记得,那时候刘亮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总是目不斜视,低头走自己的路。看起来很平缓,但其实有自己的观察。
刘亮程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上班就是负责排版,报纸在他眼里是一块耕种多年的土地,依旧是打埂子,种粮食,除草。宿舍拥挤,没有专门的写字桌。《一个人的村庄》基本都是在大宿舍床边一个装书的纸箱上写出来的。
这部散文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村庄里的种种事物。刘亮程在一片叶子,或是一阵风里,发现了书写的可能性。就新疆范围内,刘亮程与粗犷遒劲的作家周涛有着明显的区别。在全国范围内,这与90年代流行的余秋雨“大散文”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读者带来了新的文学景观。
刘亮程不断向自我的内部延展,那些风和雪也都沾染了他那种冥想的气质,有了精神的内涵。他拒绝了很多东西,将一些异质的部分从写作中驱除出去,保持着语言的强度。
人在他的笔下,也跟那些事物一样,命运随环境而变换。“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畜牲在他的笔下,也跟那些人一样,有自己的悲喜和生死。“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芜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一些倾向与刘亮程受到的老庄思想影响有关,也是因为他很早就建立了万物有灵的精神谱系。他生活的地方过于偏远,偏远到很少有外物打扰。他扎下了根,向着地下发力,抵抗住风的侵蚀。“新疆地域大,大家不用挤在一起。每个作家都有广袤的生长空间,自成高山大木。”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新世纪伊始,评论家林贤治曾撰文总结1949年之后五十年间的散文创作,并将刘亮程与前辈作家进行了比较。他认为,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和贾平凹等作家笔下的乡土世界,重点在于描述故事、人物和风俗,渲染氛围,借以抒情。“无意于这一切,而集中于写一种哲学,一种心理文化,刘亮程是独步的。”他这样写道。
自我的别处
这两天,刘亮程在重庆参加作协的活动,在城市里待了几日。10月的重庆依旧是雾蒙蒙的,不像新疆,太阳直照,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节变换,早晚又带给人切肤的寒冷。刘亮程已经习惯了这些。
一切始于一场逃亡。60年代,父亲带着全家人,从甘肃流落到新疆,一直向西,走到边境地带才停下,在沙漠边的村庄落脚。成人之后,刘亮程又沿着父亲的路走了一回,从乡村到沙湾县城,再到乌鲁木齐。
2000年10月,已经成名的刘亮程带着一个摄制组回到沙湾县,他们要拍摄一个纪录片,刘亮程写了一些短文,但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写作的限度。我一直想撇开自己从别处开始,但每一次都回到自己,他在当时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一个人的村庄》很封闭,虽然很丰富。”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本散文集曾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名声,为他获得了“乡村哲学家”的赞誉,还有多篇文章被选入中学教材。同时,他也成为长销作家,跟余秋雨摆在了一起。但商业化和大众的流行也可能给写作带来危险。刘亮程想要继续使劲儿。他进入文联,成为了专业作家,也有了更多游走的机会。
在毛驴大县库车,刘亮程见识了这种牲畜的光辉历史。在喀纳斯,他描述了一种隐秘古老的传递方式,叫做风传。有谚语讲,风带来一切。风传递风雨,也传递历史。据说古代的萨满喜欢将头伸进风里,跟风中的灵说话。
刘亮程与当地人交谈,观察他们的生活,也被对方审视。更多异质的东西出现在他的写作中。新疆的独特地理与伦理,越来越多地展现在他的写作中。他在一篇文章里说,新疆给了他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种向后走的可能。“此刻刮过南疆的一场大风,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场风。”
历史终于显形。2010年出版的小说《凿空》可以看出这种变化。在一个叫做阿不旦的地方,石油开发已经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南疆村落。扛着传统农具坎土曼的当地村民期待着大干一场,却失望地发现这场名为“西气东输”的现代工程与他们并没有多少关系。他们开始向地下挖洞,村庄逐渐被“凿空”。
写作跟现实发生了关系,这其实是长久观察的结果。刘亮程寡言,但很敏感。他所生活的周围,城镇化在加快,新农村建设让村民跟世界有了联系,但也蒙蔽了許多事情。原有文化系统的崩塌,生活格局的转变,都会带来问题。
后来,刘亮程在东天山脚下的村庄落脚的时候,便致力于建造书院,与当地政府合作,让艺术家进驻,将原本已经没落的古村重现文化生机。他也经常跟当地村民们交流,遇到村民盖房子的时候,会发挥自己的特长,给对方提建议,如何在室内建造洗手间,如何将传统结构的优势保留下来,如此等等。
有人说,刘亮程将一个人的村庄变成了一群人的村庄。
回去的路
传说在新疆的天池,有一片西王母的蟠桃园,里面的桃林,有三千年开花结果的树,有两千年开花结果的树,也有五百年和两百年开花结果的树。刘亮程觉得,历史也是这样。“我们现在的生活,可能是三千年前某一段历史的结果,也可能是一千年前、数百年前,某个历史事件影响了现在的生活。”他说。
历史和现实常常搅在一起,作为作家,刘亮程不断感受到时间的辐射作用。一个单位里面,很可能就有说维吾尔语和柯尔克孜语的,也有说哈萨克语和蒙古语的。刘亮程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也还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有些共同的快乐,是超越文化和宗教的。早年,刘亮程到南疆去,在库车,住在维吾尔族朋友的家里,彻夜喝酒。几杯酒下肚,都感觉会维吾尔语了,也能说出两句,他们也能听懂。对方说的一些词汇,刘亮程也能明白。
“可能语言到了那个份上,说错了也会听懂,也会笑。毕竟,大家对酒的认识,以及从酒中得到的快乐,都是一样的。所以说,世俗中有我们共同的快乐。”刘亮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一些民族的文化习惯,让刘亮程念兹在兹。他在文联办公室的同事,叫哈那提古丽,是哈萨克族的。这个族群看重诗人和作家。哈那提古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刘亮程不在的时候,有人来办公室,自己就会提醒对方,不要坐这个位子,这是诗人的座位。
但有时,刘亮程也会感受到差异,特别是在精神领域。新疆作为一个大交融之地,见证了各个民族和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他翻阅史书,看那些发生在古代的事件,依然感到惊心动魄。战争、恐惧、改宗、人心之变,如此等等。他所生活的当下,是这些历史事件在许多年后的结果。他有他的不安。
刘亮程想要使劲儿,向着历史的深潭扔石子,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这种复杂的现实和心灵状况。哈萨克人有句谚语,皮鞭只能打疼人的皮肉,但语言能穿透人的骨头。对于他,历史也是现实的骨头。
刘亮程喜欢翻古书,但他并不想复刻一个当时的现实,而是要在时间的暴烈与词语的低语中呈现历史的精神脉络。这是一条回去的路,它的终点却是当下。
在最新的小说《捎话》里,翻译家库一路上见识了许多种怪异的形象。一位毗沙将军的身体缝着一名黑勒将士的头,两者相互吵架;儿童被放进羊皮里生长,变成人羊;毛驴死后的灵魂寄居在捎话人库的身体上。战争、改宗、劳役,不同的族群和文化碰撞纠缠,“一茬茬的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出生长大老死”。
评论家何英认为,《捎话》是一部人、畜、灵共居的乡村史,与散文中人畜共居的乡村相比,多的是灵的彰显。刘亮程则说,整个小说写的是弥合,“在这样一种精神变故中,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寻找一条温情的出路。”
在很大的程度上,寫作也是一种翻译。刘亮程常说,自己有一个长项,可以听懂风声。以前,他是在那个沙漠边的村庄听,不同的风有不同的特点,也暗示着不同的时节。现在,他也听那些从历史深处刮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