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季鸟儿的一些事情
2018-11-01端木东舸
端木东舸
夏至过后,季鸟儿(北京人习惯把蝉叫作季鸟儿)开始在树上发出声音。那“嗡嗡”的叫声虽然让人觉得聒噪,但它却是最纯正的属于夏天的声音,仔细去听、静心去听,总能听出一些自然而然的安详之感。安静的午后,院门口的老槐树下静立一张竹凉椅,小方桌上摆着一壶微凉的酽茶,蒲扇偶尔轻摇,“话匣子”(北京人管收音机叫话匣子)里飘出袁阔成先生的《三国演义》,头顶的蝉鸣伴随着凉椅上人的轻微鼾声,整条胡同再没有旁的声响……这是早年间北京夏日胡同里很普通的画面,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流连,它总能让我思忆起那个平和、安静、纯真的年代。
我们当年将季鸟儿分成了两类。一类是黑色且发育完全,趴在树上“唱歌”的季鸟儿;还有一类是深藏在大树底下通过一个细小的孔洞透气的,叫季鸟猴儿。所谓季鸟猴儿其实就是季鸟儿还没从它那层棕色的壳里破茧而出时的幼崽。在我童年最深切的印象里,季鸟儿不是用来观赏或是聆听的,它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用来吃的。
粘季鸟儿的学问
要想吃到季鸟儿,首先要能抓得到它——食材问题都解决不了,吃又从何谈起。抓季鸟儿是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这事儿得一点儿一点儿说,才能掰扯明白。
季鸟儿大多数时间是趴在树上不下来的,这就要求在抓它的时候,要采取和平时抓蜻蜓、蝴蝶不一样的特殊手段。蜻蜓也好,蝴蝶也罢,都是在一人多高的地方蹁跹飞舞,只要有一个捞鱼用的那种带竹竿的网子,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抓到不少。我们小时候抓蜻蜓之类的,都说是去“抄”——拿着网抓蜻蜓的动作确实也很像是在河里抄鱼。而那种一个竹竿上面顶着一个圆铁环罩着一个尼龙网的工具,对季鸟儿是绝对没用的。首先,季鸟儿趴得高,而网的“把儿”却不能做得太长,不然会无处发力;第二,即使季鸟儿趴在矮一些的樹上,你用那种网去“抄”,也会因为树干不平、网子边缘过大,导致网还没落下季鸟儿早就飞走了。
所以季鸟儿得用“粘”的。说得挺玄乎,但其实“粘”季鸟的家伙事儿却也没多花哨——找一根儿下粗上细、长度可观、轻一些的竹竿或是鱼竿,然后在竿子的尖头抹上熬好的黏一些的胶,站在树下把抹好胶的竿子头轻轻送到季鸟儿的后背,用那一小坨胶一下拍在季鸟儿的身上,然后收竿……一只季鸟儿就到手了。
既然抓季鸟儿的手段是用粘的,那么就一定要把胶准备好,不然很可能会功亏一篑。实践是检验一个想法是否可行的最靠谱的标准,对于粘季鸟儿用的胶,也是一样。我们小时候所使用的胶,也是在很多次的失败之后,再经过了很多次的尝试,才最终获得了成功。
我小时候问过那些在公园里粘季鸟儿的大人,他们的胶那么黏,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们都说是用自行车的内胎熬的,有人说要在熬胶的时候加一些松香,还有人说和面时候调稀点儿。我们几个毛孩子照大人们说的做了,浪费了好几条自行车内胎,但胶还不够黏,季鸟儿粘到了,可惜还在半空中就挣脱飞走了……这种得而复失的失落感,真的很让我们痛心疾首。
求教失败,我们开始变着方儿找来各种材料,自己试验。塑料瓶、黑色车胎、气球、塑料袋……只要是跟塑料和胶皮能沾上边的,我们几乎都尝试过了。最终实验显示,那种早年间在医院打点滴用的黄色胶皮管子是最好的——我小时候很流行用胶皮管儿灌水,然后互相滋着玩。这种胶黏度很大,用起来特别顺手儿。只要把季鸟儿粘住了,很少有能逃脱的。
胶皮管儿熬出来的胶放在小药盒里,盖上盖子,能够挺长时间不变硬,最起码坚持一个白天,而且不用放松香,只不过熬胶的过程比较艰苦。首先要把胶皮管子剪碎,放在一个铁盒子里,然后用钳子夹住铁盒子在火上炙烤。伴随着浓烟渐渐升起,铁盒中的胶皮管子开始融化,逐渐变成浅棕色的黏液,然后再将它倒进有盖子的小药盒中,盖好盖子隔绝空气,这样才算完成了熬胶的工作。熬胶得花上足足20分钟,那蒸腾的浓烟,吸进鼻子里又呛人又恶心,屋里味道久久不散。后来,为了让烟散得快一些,我们都在户外熬胶,毕竟能少吸点“毒”。
要粘季鸟儿,一根顺手的竿子也很重要。上下一样粗的竿子,拿起来会很沉、很费劲,对小孩来说更是举都举不动,所以我们都用家里大人弃置不用的、很便宜的钓鱼竿。鱼竿一般都能伸缩,用来粘季鸟儿最合适不过了——季鸟儿趴伏的大树高低各不相同,所以要随时根据季鸟儿的位置调整竿子的长度。再者,鱼竿比普通竹竿子轻许多,在“出击”时更方便做动作,准确性也会更高。
粘季鸟儿得有好眼神儿。如果在树下听到了季鸟儿叫,抬头却因为眼神儿不好,怎么也找不着,还粘什么呢?季鸟儿很少会大摇大摆躺在最粗的树干上,基本都是在枝叶茂密的细枝上隐匿,如果近视眼度数很大,还真是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另外,粘季鸟儿的动作一定要利索,手一定要稳,否则竿子头伸到了季鸟儿的身后,因为手抖而乱捅一气,人家不飞才是怪事。
虽然不像大人们那么有本事,一下午能粘几十、上百只,小铁丝笼子里黑压压一片……但是我们这一众毛孩子,在所有准备都做好的情况下,每天怎么也能粘到二三十只。
吃季鸟儿的讲究
我记得当年好多大人,尤其是一些老爷子,粘到季鸟儿之后,就在街边顺手卖给养鸟的人——官价两毛钱一只。我们也萌生过用粘来的季鸟儿去换钱的想法,但最终却都没能“说服”自己那不争气的胃,连季鸟儿翅膀都没有卖过一片儿,全吃进肚子里了。
粘来的季鸟儿身上会有很黏的胶,所以外壳不能吃,吃季鸟儿要像烤羊肉串那样烤着吃。我发小家有一个烤羊肉串用的铁皮炉子,还有挺多用自行车车条磨好的签子。我们每次粘完季鸟儿回来,都是跑到他家,把那一只只肥胖的黑季鸟儿挨个儿串在签子上,然后在烧旺的炉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等闻到肉香的时候,从签子上取下已经熟了的季鸟儿,揭开它后背的硬壳,掏出里面的嫩肉,撒上一点盐——那味道当真很是鲜美。
您还别瞧不上季鸟儿这小东西,觉得它个儿小肉少,其实揭开硬盖之后,可以从里面掏出和手指关节差不多大的纯瘦肉,口感很像精瘦的猪里脊。二三十只季鸟儿,几个人一分,每个人最多能吃六七个,虽然并非能大快朵颐地解馋,但是吃着自己“打”回来的猎物,那种感觉让我们每个“小屁孩儿”幸福感满满。
酥酥脆脆的季鸟猴儿
成熟的季鸟儿是这么个逮法,而季鸟猴儿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什么胶啊、竿子啊,全都不必,只要一把改锥,早起两个小时就搞定了。
小孩子本就起得早,尤其是夏天。就算和别人比起来绝对算是“觉主”的我,暑假里每天早上五六点钟也都会从床上爬起来——因为会惦记着和小伙伴们赶紧去公园里“放飞自我”。早上五点半,我们家对面的公园就开门了。夏天五点多天早已经大亮,我们几个手持改锥的孩子几乎每天都会到湖边的树阴下寻找自己的猎物——季鸟猴儿。
季鸟猴儿是蝉在破壳之前的状态,它们破壳之前会从地下的洞里爬到树干上,然后在后背破开一条裂缝从壳中爬出,成为真正的季鸟儿。遇见这种正好准备破壳的季鸟猴儿,是最方便的,只要从树干上把它们捏下来就可以了。而大部分季鸟猴儿,想逮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得自己下手挖。树下的土地上面会有一些细小的孔洞,拿起改锥顺着这些孔洞的开口逐渐朝下挖,一般都能挖出一只棕黄色、圆圆的季鸟猴儿。实话说,这跟粘季鸟儿比起来,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我们从清晨到中午太阳最“毒”之前,能挖二十多只。
季鳥猴儿拿回家之后,先用水冲干净,然后撒上盐腌一会儿,让它把脏东西彻底吐干净,再冲洗一次,基本就里外都清洁了。锅里烧好油,油热之后把季鸟猴儿倒进锅中炸。炸到外壳酥脆的时候,从锅里捞出来,撒上孜然、辣椒面和盐,直接捏着吃,酥酥脆脆,满嘴芬芳——味道和口感很像现在的炸蚕蛹。爱喝酒的人,一盘子炸季鸟猴儿配上三两二锅头,肯定能吃好喝好。
源远流长的“游乐项目”
粘季鸟儿、吃季鸟儿的乐趣,都是在那个单纯的年纪里,我从大自然中获得的最质朴的快乐。但其实,咱们的老祖宗,至少在两千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既解馋又锻炼身体的“游乐项目”。《庄子·外篇·达生》中曾写到过这样一件事情:孔子在去楚国的途中,路经一片小树林,见到一名驼背老者在粘季鸟儿,手法很纯熟,就好像是在地上捡东西那么容易。孔子问老者是否有秘诀?老者解释说,秘诀就是苦练加心平气和。我想,这个故事是在告诉人们,凡事只要用心专一,摒弃外界的干扰,勤学苦练、持之以恒,就一定能有所成就。先人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的活动,难怪我们会乐此不疲地投身其中。
逮季鸟儿还有一个故事,虽然已不太记得出处了,但内容却还记得十分清楚。上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学会了用火之后,通过观察了解到了昆虫的趋光性,即使是炽热的火堆,也会奋不顾身扑上去。季鸟儿也不例外。由此,先民们发明了一种十分巧妙的捕捉季鸟儿的方法。在树下生一堆火,猛烈摇晃树干,季鸟儿被惊起之后就会朝着火源拼命飞去,纷纷掉落到了火堆里被烤熟。然后人们就可以围坐在火堆旁边,拣着烤熟的季鸟儿吃个痛快了。
其实这看起来真的是一个挺巧妙的方法,只不过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没机会去尝试。猛摇树干倒是能办到,可在树下生火,谁也没那么大胆子——毕竟杜绝火灾隐患的意识还是要具备的。
先人也好,今人也罢,在很多事情上,我们确实做到了一脉相承。又是夏天,每天在暑热中睁开双眼,面对着窗外灼目的阳光,听着那些季鸟儿在烈日下的卖力吟唱,总有一种想拿起竿子走到树林中去粘上几只的冲动。可是,现在的我却再也没有那种顽劣的勇气了。总感觉小时候将季鸟儿粘回来,直接活生生串在铁签子上炙烤的作为过于残忍,将季鸟猴儿直接倒进油锅煎炸的举动也不免暴虐——总会觉得对不起那些圆滚滚的“小黑胖子”和“小棕胖子”。兴许真的是因为岁数大了,心境变得柔软了。
但是,无论怎么讲,在觉出对不起的同时,还是要感谢那些曾经伴随我们度过了年少时光的季鸟儿和季鸟猴儿。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摇着蒲扇,坐在树阴下,喝着壶里微凉的茶水,眯着眼睛,听那些小小的精灵在枝头叶下轻吟浅唱,而不再有破坏生命的心思。那是另一种悠然的享受。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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