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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外二篇)

2018-10-27祁媛

山花 2018年8期
关键词:丝袜

祁媛

我面对着一面镜子。

我在镜子上哈了口气,然后等待雾气慢慢消退。

屋里安静,空荡,白墙面对着白墙。今年秋季雨水多,墙根泛出了一片灰绿色的霉斑来,像是白墙的皮肤病。我不禁摸了摸我的胳膊。

我看着我。审视,旁观?都不是,是什么呢,我只是看着我,久了,便觉得这是一种“别人的目光”。

这使我迷惑。

你的美貌是我的,可是你似乎在怀疑我,在打量我,好像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这是一种瞬间闪过的念头,此时,那个念头停留在你的眼光里。

我想看穿你,但做不到。这是世界上与你孪生的目光,可你信任它吗? 可以倾谈吗?你微笑了,因而我也微笑了。

那么说点什么?今天你很悠闲,上午的太阳也很好,在浴室里洗头,洗发水的泡沫打在头发上,像泛起了啤酒沫,泡沫顺着你青春的肉体涓涓落下,青春?青春的肉体?算了吧,其实你像个小丑。疲倦的慵懒的小丑。你怎能瞒住我,是啊,你曾说,小丑也许是最可以聊聊的人。我将泡沫端在手上,举到空中,假装它们是白云,看到这,微笑又回到你的嘴角,而且稍许泛出了讥讽之意。是啊,我不知如何对待你,看待你,也不知如何正视你, 否则,怎么会觉得那是一种“别人的目光”?

现在,我在镜中看到了你。你的眼睛是暗褐色的,混浊而充血,里面映照着我,我的眼睛也映照着你,循环往复,映照中的映照,我笑了,你也笑了。

你能看穿我,我却无法看清你。这使我沮丧。

沮丧?沮丧可在镜里看出来? 若能看出来,你已不再沮丧。 假山非山,假人非人,假心情却是一种心情,一种修饰过的心情,如同院里的草木,长乱了,长杂了,需修剪梳理,使之看上去平整、疏朗、经纬分明。

你在“修剪、梳理”自己的心情吗?

隐私的世界,是没有第二者的世界,或曰隐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本应该自如自在 ,可我本能地警觉,我的眼光早已是虚饰过的了,我不知道修饰之前的我是什么样,我忘了。

我在镜上又轻轻地哈了一口气,你变模糊了,这样也好,你变模糊的时候,我感到某种真实,这是我所一直寻找的。

人的感官很奇怪, 比方说,某种气味会让你爱上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某种声音会让你想起从来没去过的“故乡”,某种色彩会让你以身相许,某种触碰会让你不安发狂,某种风声会让你徜徉迷茫,某种凝视会让你热泪盈眶……

旁观者清?别逗我了,我的旁观者是你,你的旁观者是我。你常常焦虑迷惑,其实我也一样,旁观,只是给你一个事不关己的时光。

如果我是你的幻觉或错觉,那么幻觉就会滋生幻觉,错觉滋生错觉,犹如一个海市蜃楼折射出许多个海市蜃楼,它们开始以倍数迅速增多、扩展,然后是几何积数式地繁殖,形成一片浩渺的、巨大的、无际的海市蜃楼,一种无开始也无终结的幻象结构,为什么不呢?也许,这样想下去很迷惑,很虚无,甚至很可怕,你会怀疑一切,觉得一切都虚无缥缈,人,定义,逻辑,历史,观点,爱、信仰等等我们平时习以为常的、赖以生存的东西都会顿时垮掉而坠入无底的深渊……但是,深渊不也是一种幻觉吗?

我知道你的一切,但墙上的这枚镜子,把你我永隔,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故事,好的,坏的和糟糕的见不得人的,即使我不能立刻想起来,但我知道它们在那儿,像黑暗中的碎镜片,若有光掠过,便会闪闪发亮……

你原来是个动物,你不过是个动物,你终于回到动物,你终究是个动物,你还不如动物,你是许多动物的混搭,你变出了许多种动物,或者,你什么都不是,刚才说的不过是一个错觉、幻像,或者是一个虚构。

很静,静得耳边出现一种声音,持续的声音,我姑且叫它“静音”吧。这个楼里弥漫着“静音”,一楼、二楼、三楼、四楼,还有阳光,刚才我看到它照在窗台上,现在却已斜斜地亮在地板上了。窗外不远处湿地中的芦苇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水清浅,浅得可以看到底,清得让我觉得自己脏。如果你盯着那里,也许会看到从某处冒出细细的水泡,继而发现里面的蓝天和白云,还有你自己的暗影,你因而感到这冬天的积水并非都是死亡……

知了的叫声持续而刺耳,想来那都属于“静音”,也怪,当你注意到这点的时候,便觉得“静音”渐渐地变响了,以使你想到将这么响的声音却叫“静音”是多么可笑又多么贴切,现在,这种可笑的声音在持续蔓延,不再像刚才那样隐约了,而是变得无处不在、轰然作响,无法摆脱了,就像我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 它会永远持续下去吗?“永远”,多大的词啊!

电线上落了许多灰鸽,如果,如果把电线抽掉而鸽子又原地不动的话,它们就像一些完美的省略号。

“省略号”飞了。

剩下天空,天空飞不了,所以天空忘我而恣意地蓝起来,蓝得使一切都消融在里面,使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久了,便忘了身在何处。蓝天是一种忘却,它使人忘却了别的,蓝,如同一个智者所说也是一种死,是啊,一个灵魂只有死了,才能被蓝色彻底占领。

你是那蓝的一部分,也是水中那倒影的一部分,楼梯那阳光的一部分,蓝外有蓝, 源外有源,这是个游戏,游戏的终极,如果有终极的话,是游戏各方的相互“串味”,因而便互相消解了,犹如一片云彩溶入了另一片云彩,之后,它们都渐渐溶化在空中。

原型? 我的?你的?我笑了,你也笑了。云有原型吗?幻觉有原型吗?原型的“原”是梦人痴语还是我们的一厢情愿?你不傻,但这个傻念头刚才在你的脑袋里灿烂地一掠而过。

四下寂静,来点音乐吧,可你什么也没有,你只有你。看得出來,你我都一样,都空虚和无聊。人怕空虚无聊,怕得到了手舞足蹈的程度,就有了音乐,音乐之后呢,手不舞足不蹈了,空虚感,像麻醉后的痛感一样,再次尖锐地回来了。

我爱音乐,也常想到音乐之后的寂静。寂静总是在提醒着什么,也许提醒你的存在,也许提醒我们的存在,也许提醒镜子的存在。“提醒”,是意识的恢复,不提醒,什么都不存在。

茶已续水多遍,似乎忘了茶味了。想起来的时候,仿佛感到了那个不提醒就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是……现在是早上十点十七分,秒针在无声地走……

嫩绿的茶叶在杯里缓缓浮动,一会儿沉下去了。沉下去的茶叶轻轻地落在别的茶叶之上,好像睡着了。水静的时候茶也是静的,水清的时候茶也清,那彼此柔顺得仿佛轻微地溢出自己的天然的自我,让我能说什么呢,水续三遍,妙味犹在。妙味,常是微茫的味儿,有时淡得难以说出来。难以说出来的都妙吗?享受每一精妙的时刻,因为之后,精妙就全部完蛋。

茶的好,在于浓淡皆有其妙,加上好的水,好的味蕾,然后是好的心情。没有也不急,随它去,等它来,也许它会随着茶香而来,然后,茶香退却,心情留下。 当你“旁观”心情的时候,你已经换了一种心情,当你感到某种心情的时候,你已离开了它……噢,你这个正宗老牌的流浪儿!

墙上的阳光是白的,云是白的,心情也是白色的,当白色拒绝别的颜色的同时,也最容易沾上别的颜色。不信吗,我原来也不信。这是我事后知道的。

陌生的目光与生俱来,你的灵魂里有着另一个你,也许不只一个,而是许多个。我已经分不出你们是面具还是你们自己,或者这两者是一回事,我能说的是,如果我是真实的,那么你们也是真实的,取消了你,也就取消了我,取消了我,一切就无所谓真实不真实了。

我击碎了镜子。

黑 伞

独处日久,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只蜗牛,和屋子长在了一块。屋是壳,她窝在里面,可是想下去她又觉得自己不如蜗牛。蜗牛不必为买房发愁,不必挤公交上班,不必天天化妆描眉,生来自带一个屋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这个优势不算小!于是她上网查了一下,發觉蜗牛的优势不止于此,比如,这么个软黏黏的东西,分泌的唾液居然能制约比它强大的蜈蚣和蝎子,真是天助也。此外它有两万六千颗牙,在“针尖大”的嘴里“碾碎”食物,想着想着,她胳膊上就起一片鸡皮疙瘩了。记得从前母亲说过,牙多是富贵命,那么蜗牛就是世界顶级富豪了,可怕的万牙富豪!可蜗牛只吃草,命定素食,住处也就是个自带的床铺,客厅也没有,天热了,三伏天了,没有空调。而她却可以躲进有空调的卧室,听着空调轰轰轰的声音,于是她想自己应该是升级版的蜗牛,有时,一种短暂的愉悦在心里掠过,就是——所幸自己还不是蜗牛,否则就离不开壳儿了,背着壳儿,也就是背着床铺去打车,挤公交,泡吧,约朋友,总不好看。

风起了,窗外有一棵泡桐树,她可以看到泡桐树的一部分树枝在摇动,现在那树枝开始在风中狂舞了。这是她从小熟悉的景象,那时她曾担心舞动的树枝会在大风中断裂而飞到空中去,但那种情景一直没有发生,她觉得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不然地上怎么会有那些断树残枝呢。有一次,风特别大,那是她住在这个“蜗牛壳”以来最大的阵风,空中飞舞着垃圾袋,红的,黄的,白的,过节似的热闹,她也看得快乐了。她看到对面楼上种的小树,被刮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连根刮起了,但又站住了脚跟。

大雨已经下了两天,街上都是积水,没有人,只有路面雨水的反光和土灰一样的楼,土灰一样的景物,几辆车是彩色的,像是乱扔的积木一样停在路边。她想了想决定出门,随手抓了一把伞。这是屋里剩下的最后一把伞了,是在楼下小杂货店买的,很便宜,只十块钱,半透明的黑色塑料伞,这不知道是她买的第几把伞了,她不停买伞是因为她总是把伞弄丢,她似乎记性不太好,出门老是会丢三落四,说“似乎”是因为她偶尔也有记性好的时候,比如从前一些细微的琐事——那件黄色背带裙,十岁生日时的蛋糕上的嫩黄雪青色的奶油花,对了,那次生日吃了两次蛋糕,一个是爸爸买的,一个是妈妈买的,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她就总是记得,而且还梦到过,想起来这些都是她成长过程中的琐事,为什么单单记得这些事呢,她也说不清。

她在楼下便利店吃了一份牛肉面, 随手买了一个打火机,上面印有黄色的“十足”两个字,还有红色的小写的“24”小时什么的,这种打火机在她小的时候就是一块钱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才涨到两块,唉,人要是长得那么慢就好了。那时流行一种打火机,上面印着一位穿三点式的女人,女人只要被高温一烫,泳衣就会褪去,留下一个全裸的女人,其实那么小小的图,即使全裸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那个时候她的家里有很多一次性廉价打火机,抽屉里堆了几十个,大多都是爷爷捡回来的,旧的,坏的,只剩一半汽油的打火机,被他组装了一下,又可以用了。也许爷爷从没有买过一只新的打火机,对于那时的爷爷来说,多花一块钱也会觉得是种浪费吧,她试着想象已经退休二十多年的爷爷,坐在小桌前,就着小台灯修打火机,那一刻,他一定是充实的。后来她想那充实的时候是有限的,他不能天天修打火机或别的什么,修完之后呢,那才是漫长的时日。是的,旅游,泡吧泡咖啡馆,听音乐,等等,能排遣一下,但爷爷是老派人,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家看电视,后来眼睛不行了,就戴墨镜看,此外他还听越剧,但听来听去就是那几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枯坐在自己的屋里,屋里好像永远安静,就像路边那家小咖啡馆一样。

咖啡馆里面很少有顾客,里面的那个收银员总是端着一把吉他在弹,他也不大会弹,磕磕巴巴的不成调,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音不准,所以弹得很轻。里面的灯永远是亮堂堂的,看去很舒适,只是没顾客而已。其实她就喜欢没有顾客的咖啡馆,没有游客的公园,没有行人的街道和没有灯光的楼群,甚至是没有人的城市。街对面是一家服装店,店里有一个黑色的塑胶人体模特,身上总是套着华丽的亮晶晶的晚礼服,曾有一次,也是雨天,她看见这个塑料女模特被摆在店铺外面,霏霏霪雨中,它脸上,胳膊上都滴着雨水,那只滴着雨水的胳膊伸向前方,像在邀请一个不知在何方的舞伴。上一次跳舞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她是一个出色的舞者,据闺蜜说她跳起舞来美得连汗味都是草莓味的,可是她的左脚长了一种很顽固的鸡眼,钻心的疼,贴了几次药膏都没断根,后来还是去医院做了小手术才除去了它。她记得做手术的医生和蔼地说,要当心,你的脚型有点变形的趋势,从此她就不怎么跳舞了。

前面横着蓝色的铁皮挡板,里面在建地铁站,已近一年了,仍没弄完。吊车车轮碾压着碎石子的声音清晰传来。她走到挡板前,从两块挡板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去,路灯下,有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干着什么,她环视了里面,一堆堆一卷卷的水泥预制板和钢筋,还有一些类似建筑垃圾的东西。她望着有点出神,这时,雨点密了,里面有人喊收工,听到那声音时,她不由得朝那个方向望去,是个开吊车的人,这时那人正从驾驶舱跳下,大皮鞋触地的声音很粗重,那人的侧面,她觉得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风起雨斜斜,衣襟被风撩起来时,凉意也就浸入了。她躲进了一家水果店。店员正把摆在外面的挨雨淋的水果往屋里搬。老板娘是个阔脸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睡得香熟,右脸有一胎记,五角钱的硬币大小,色澤微红,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据说有胎记的孩子都是天使,胎记就是记号,方便辨识,她想到自己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只是她无法看见,闺蜜说很难看,黑灰色,像皱巴巴的蛤蟆皮,她觉得那不是天使应该有的。老板此时坐在一旁闷头剥花生,他把剥下的花生壳整整齐齐地码成长长的“一”字,然后再把它们打乱重排,如此来回。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干咳声,仿佛那口浓痰粘肺里怎么也不愿被咳出来,所以他就坚决不停地咳咳咳咳,终于咳出来了,“叭”的一声吐到地上,然后继续清理着口腔。她不愿在这继续待下去了,拎着挑好的橘子走出了店门。

风有点凉了,她取出一只橘子剥皮,然后往嘴里塞了几片,橘子很酸,她的左边刚被牙医磨掉牙的牙床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挡板缝里见到的那个眼熟的人,像父亲,是的,像父亲。父亲曾经也开吊车,是个老司机,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52岁了,这个岁数并不老,但他死得早,竟像是个上上世纪的人了。有时走在人群里,她会突然想到父亲,想着有一天他回来了,说他只是出了一趟远差。记得每次父亲出差回来,会把带给她的礼物悄悄地藏在某处,比如被子里和衣柜里,给她一个惊喜。每次带的礼物都差不多,洋娃娃和裙子之类,那么这次出远差,算来二十多年了,父亲给她带了什么礼物呢?

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已是快三十的人了,想到这,她很担心父亲认不出她了,他肯定认不出她的,因为她无可奈何地长大了,她的脸,她的身高和说话的声音,都已不同往昔。那么,看到这样大的变化父亲会怎样反应?她觉得他应该会伤心的。她想象着父亲站在那里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那么父亲会有什么变化?二十多年是很漫长的时间,他就一点没有变化,栩栩如生?真是难以想象。她很少,或者说极少梦见父亲,有一次终于梦到父亲了,见到他从一辆黑色吉普车上走下来,穿了一件挺刮的黑色呢料大衣,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父亲在那站着,也不说话,她想走过去跟父亲说点什么,却醒了,梦只做了一半,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或者确切地说感到了一种安慰,现实中的父亲常常是被人欺负的,而在梦里,他看上去干练而自在,体面而有尊严。

读小学时,一天大雨忽至,父亲到学校接她。往常都是母亲来接的。父亲拿了把黑色的大雨伞,那天雨很特别,连续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教室闷热,满屋腥臭的汗味,从窗子望出去,虽大雨,太阳仍在那儿,透过乳色的雨雾变成一个柔和明亮的“蛋黄”,整个世界热雨纷纷,水雾氤氲,要不是雨点撒落在胳膊上脸上,她觉得那雨更像是浴室里的雾气。

那把伞并没有为他们挡住多少雨水,风猛且乱,有几次雨伞还差点被风吹翻了。到家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见了她就说淋到了吗淋到了吗,她没说话,母亲看了看她,没再问了。她看到刚才父亲拿的那把雨伞这时斜立在门后的墙角,湿亮亮的,雨水从伞身上流下来,漫延在地,完全失去了原来热雨的温度,而像一个阴凉的影子,一个扭曲了的人影,静立墙角,后来水迹干了,影子也就没了。

有时她的脾气很坏,特别急,在这一点上,她像她父亲,不能受委屈,不懂得什么是委曲求全,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喝醉了,回到屋里就会劈哩啪啦摔碗摔碟,像女的一样,她知道父亲在外面受了气,心情不好,她发现那白底蓝边的瓷碗破碎的瞬间显得清脆爽快,毫不拖泥带水,现在想来那无疑是一种精致的毁灭。父亲一定不知道,每次他在家摔东西时,旁观的她也会觉得痛快无比,快乐得火树银花似的。

长大以后,每次在外面受了气或生了气,她也有那种像父亲一样把什么东西破坏掉的冲动,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她既没有摔过碗也没有摔过盘,甚至连个小碟子也没摔过,她仅仅把气憋在心里,后来也就慢慢好了,她从没放肆地生过气,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吃她那一套,更没有人会纵容她和原谅她。父亲不一样,再不济,也是一家之主,可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只能关起门来发脾气,放肆,叫嚣,是多么无奈和可怜啊。

脚下的积水,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如蛇扭动般五颜六色的光。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偶有一两个人影飘过去,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的好长好长,像是拖地的黑长袍。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发了狠,把手中的黑伞狠狠地往路边的墙上摔过去,没有任何原因,这一天不过是平常的一天,她听见了吧嗒的一声,然后伞就在夜色中落在灌木丛里了,她瞬间获得了快感。她继续往前走,风很大,开始电闪雷鸣了,像是什么东西漏了电,她不知怎么开始惦记起那把伞来,她怕雨伞被淋湿了,想到这她觉得自己可笑,她很久没有这个可笑的感觉了,她停了脚步欲往回走,又犹豫起来,终于,还是转身折回。没有费什么力气,她就找到那把伞了。它静静地躺在小树丛里,没有被别的人捡走,她把它拾起来,湿漉漉的,伞还是好的,一点也没有被她摔坏。她突然暗暗地觉得有点对它不住,伞啊伞,我曾经把你扔了,你一点也不怪我么。伞还是静静的,一点也不生气。她突然觉得这把伞好像和原来有什么不同了,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同。

她打着伞又往前走去。天压得更低 ,风更大了,把她吹得东倒西歪,她只得紧握住伞逆风而行,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这小半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在大风中立住,不被吹倒吧。

灰丝袜

忘了是什么地方了,在一个待拆迁的废楼里,我肆无忌惮地到每个房间里张望。出于难以启齿的原因,我特别喜欢看屋子里的垃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喜欢那些落在所有垃圾上的浮尘。破旧的沙发,断了腿的摇椅,化妆台,乱糟糟的网线,散乱的扑克牌和麻将牌,药瓶子,高跟鞋,乳罩,啤酒瓶子,白酒瓶子,小孩子的作业本,破游戏机,等等,等等,都均匀地落上了浮尘。

虽然在这样的待拆迁的废楼里都是垃圾,但每个屋子里留下的垃圾是不同的。我还得承认到这里“串门”有一种快感,窥视的快感。窥视的好,就是自己在暗处,对方在明处,但我不大窥视人,因为怕对方发现,所以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也只有放弃掉,但在废楼里我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自己房间的窗户就对着外面,从那里我可以看到一个自行车修理铺,那是个很小的修理铺,里面又小又乱又阴暗,修车师傅长得黝黑强壮,敦实得好像没有脖子,那油腻的双手坚实得像油亮的石块,我认为他的手是可以取代铁板子和老虎钳的,有时甚至可以当锤子用,摆弄一部自行车就像摆弄一个破筐似的,修车修得既快又好,所以生意好。有一次看到他蹲在地上吃面条,那两只大手捏着细筷子的样子很滑稽,面条也很细,是龙须面吧,不过他吃得很香,真的很香。受他那碗面的感染,当天我对妈妈也嚷嚷着要吃面条。

修车铺的左面有一个杂物间,门不常开,偶尔会有一个年轻女人开门进出,我是在她开门时看到里面的。在门口的地方堆了一些铁管,铁管下有几只陶缸,缸口被红布包起来的盖子塞牢,可能是酒吧,因为我爷爷也有这样一缸酒。那开门的女人个子偏矮,一米五多一点,有点胖,口红,发髻,粉底霜涂得很明显,太阳下显得有点灰白,丝袜是肉色的。那时我就觉得怪,为什么在肉色的腿上穿上肉色的丝袜?而且丝袜的颜色太深了,并不好看,像老人的脸色。

有一次女人从房间出来扔垃圾,身着一件浅色的棉布睡裙,手端个木盒子,里面是些没用的纸片之类的什么,我发现她的脸色灰白,但不是粉底霜的缘故,而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神色也像刚醒来,还有梦的痕迹,腿上的丝袜换了,是双透明的浅灰色丝袜,我觉得她穿着不好看,像灰鼠。我就那样看着,想着,点评着,这时空气中有一点淡淡的香水味飘来了,真好闻,是一种让人闻到心里一痒的味道,这种好闻的香水味好像是应该从一位很漂亮很美丽的女人身上飘来的才对,可眼前的女人相貌实在平常。

不久之后,那个杂物间重新折腾,敲墙扒砖往外扔东西,之后便乒铃乓啷地装修,然后开始每天传出电钻子的尖锐密集的“吱吱”声,像在给一个巨人的牙上钻洞,听上去让人有点轻度头晕,作业也做不下去了。但我还是没有离开窗边,慢慢也就习惯了。我的成绩本来就一般,老师多次指出我的专注力不够,作业丢三落四,我也不怎么在乎,因为即使注意力集中,对许多课的内容我还是记不住,而且,就算记住了,不几天就会忘,可是我对别的事就没有类似的苦恼,我看人,看电视剧里的人物,看爬到窗台上的蚂蚁,看窗钩上的红蜻蜓,都不会忘的,对了,还有那个修车师傅的“石块手”,最近出现了一张小小的创口贴,这让我好奇:什么东西能弄破了这样的手呢?我的手更脆弱,很容易就会被弄破,那天一张纸就在我手指上割开了个小口子,疼得尖锐,小口子像个小嘴,越往里面越显得红。

第二天的下午,一张席梦思垫子抬进了杂物间,然后里面走出了个女人,是另外一个女人,正和抬席梦思的男人说话。她穿着黑大衣,大红的紧身裙,小腿和脚都是光着的,穿着一双绣花鞋,冬天了,居然这么不怕冷,我盯着她的腿看,那腿笔直而纤细,蛮瘦的,虽然谈不上修长,但是白皙,所以在我当时看来应该是一双好腿了。奶奶说女人要白,一白遮百丑。我觉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又有人说“白狐狸”呢?那天我忍不住问了奶奶,她说坏女人再白也是狐狸精,然后就沒下文了。奶奶的话很肯定,不容置疑,我也就不敢再问了。我看着窗外的白腿女人,她模样清瘦,长发垂肩,有点像港产电影里的女主角。她身边的男人我也见过,是住在大院里的,总是沉着脸,拧着眉头,一脸苦相,但走起路来体态却英挺得很。从那之后,就经常看见这两个人出双入对了,有时那个女人捧着男人给她买的花幸福地走着,有时也可以看见那两个人都穿着黑大衣一起坐在街边的小摊专注地吃着什么,碗里冒着白气。

后来我发现那狭小的杂物间被他们隔成了两层,顶上那层“阁楼”不足一米高,成了他们的卧室,席梦思就放在那里,女人似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那张床垫子上,白天也常常开着灯。我经常会看见那个男人弯着他那高大的身躯爬上阁楼,坐在床垫子上对躺在那里的女人说着什么,床边的台灯泛着温暖的黄光。我喜欢那种狭小的空间里温暖又低调的灯光,天越暗,那灯就越亮了。

渐渐就很少见那两个男女的身影了,只有一次黄昏我做作业发呆时,看到那两个人从小杂物间一起走出来,也许是去吃饭,也许是散步,女人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像原来那样开心了。他们的阁楼窗户也多半是关着,就算窗户开着,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没有那温暖的黄灯光了。后来我也渐渐地不注意他们了,所以她的消失是好几个礼拜以后我才发觉的。

那个杂物间就那样沉寂下来,我的生活依旧是老样子,上学放学,放学上学。很久以后,总有一两年吧,那个杂物间又被重新打扫出来了,阁楼统统被拆掉,变成了小理发店,里面一个座椅,墙上一枚镜子,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在那打理着,简陋也简洁,应付大院里的顾客还是绰绰有余的。比如像小孩剃个短头,男人刮个胡子剪剪发,都是可以的,有的人其实就是去洗个头而已。院里的大部分人都挺喜欢那个姑娘,她皮肤白皙,见谁都甜甜地微笑,很勤快,总是一个人忙进忙出的。有一天她晒出了几条奇怪的东西,像是几条蛇皮,惹得我呆望良久,后来才认出是丝袜。小小理发店的生意不好不坏,平静得像河里飘着的一只小木船,可不到半年,她就关了店,走了。

我第一次穿丝袜的年纪多大,是自己买的还是家人买的,都忘了,所记得的是丝袜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平滑,比我自己腿的皮肤要粗糙多了,而且那是一种平均的丝麻般的肌理质地,我摸着自己穿上了丝袜的腿,从上慢慢摸下来,体会着那个肌理,竟然起了鸡皮疙瘩,但我还是穿上了。穿上后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了,我妈看了,白了一眼,说浪费钱,我背着她也白了一眼,心想什么是不浪费钱呢?

母亲有不少长筒袜,肉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我知道她的小腿的下部有一个疤,长筒袜正好可以遮挡住它,但却挡不住我的好奇,我问过母亲那块疤的来历,她说那不是疤,是痣,我问哪有那么大的痣,母亲不耐烦地说,当然有,小孩子懂什么。尽管那丝袜遮住了“痣”,袜子却薄了点,仔细看还是能看到那个“痣”来。我没有对母亲说。我看着自己的丝袜,觉得它们,包括我的腿,是完美无瑕的,可是那丝袜的丝麻的肌理怎么也是一个缺憾,或是我的一个心理障碍,只是那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摸过,才知道,可是,除了……大院的大门口,有段时间总有个人蹲在那里,别人说他是个麻风病人,曾在大院里上班,后来得了病,就被赶走了,不知怎么,最近又跑回来,一连好几天蹲在那里,一会傻乐,一会沉着脸,大人往来经过,他皆不理会,只有我们小学的初中的学生路过了,他才笑逐颜开,用手招呼那些小的女生过去,有个小女孩真的走了过去,走近了,只见那麻风病人伸手就抓住了那女孩的细腿,吓得她尖叫起来,然后大哭不止,我发现小女孩的丝袜被弄脏了。后来可能有人反映了,他也就消失了。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在校外租了间农民房,一住就是五六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房间里独自度过的,画画,在电脑上看电影,看窗外飘过的变幻多端的云彩,甚至会有云影一掠而过,偶尔的时候,麻雀会忽然出现在窗台,斜过脸来往屋里张望,这时我很想变成隐形人,以让麻雀放心大胆地跳进屋里来,可它很快就飞走了,有时还在窗户边留下一堆鸟粪。而有的时候,当莫名的颓丧袭来的时候,我常怀疑自己就像窗台的那一小块鸟粪,我也认为自己会比那窗台和房间先枯萎掉,我死了,窗台不朽,屋子不朽,可什么是朽和不朽啊,我反正也看不到。

由于我喜欢晚上独自在教室画画,回来的时候大多夜色深深,天空是那种浓郁的暗蓝,路边一些花朵开得比白天要好,盛大妖娆,我想它们盛放并不是给人看的。有一天夜晚,田野里蛙声阵阵,那种回声很空旷,我骑车回去,照例路过那条土路,路灯周围都是蚊虫飞舞,有时会有什么蛾子直接撞到我的身上来。

路的左面是一长排围墙,里面是美术培训学校的学生宿舍,现在那些宿舍的窗子里都黑了,四处很静。靠近围墙的一排平房的窗子,灯光明亮,里面却没有人,不过这样的场景我已经习惯了,忽然间,我看见一个男生靠窗子站着看着我,吓了我一跳,因为是逆光,所以脸是暗暗的,我以为他在看着我,但当我经过时,发现他并没有看我,眼睛闭着,像是睡了。这时,忽然间,我看到他的上半身剧烈抖动着,抖动着,我一时觉得奇怪,没反應过来,自行车也晃了一下,险些掉到路边的污水沟里,后来回到房间,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自慰。当时我恶心,也很沮丧,为自己只能住在那样破败贫穷猥琐的地方感到悲哀,但是我没有能力搬离这里。

我的房东对我却很好,她是一个精瘦矮小得像老鼠的农村女人,从来不催我房租,而且有时还给我送些玉米和水果。有年冬天,她还给我端来一盘热饺子,虽然饺子的味道很一般,但我眼睛却湿润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弄得我居然有一回对她诉起苦来了,我糊里糊涂一反常态地说起了一些本不该说的事,她听了也没见怪,叹了一下,说:哎,过一天,是一天吧。听了这话,我感觉得到了某种理解,觉得和她的关系近了。有一回,我照例骑车回屋,她正在院里洗衣服,见我回来,抬头对我说:“你骑自行车的样子挺帅的,头发扎起来也好看,很精神,我和我老公都喜欢看你。”

我租房的走廊很长,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口,那里有一小片空地,所以大家洗的衣服就晾在那里。因为阳光很少照到那里,衣服都是要阴干的,所以大家也就习惯了把衣服挂在那里就忘了收,而我后来发现自己晾在那里的内衣和丝袜常常不翼而飞。开始我没太在意,以为谁拿错了,可后来这种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而且奇怪的是,丢的主要是我的内衣和丝袜,尤其是丝袜,好在也不贵,我也就没太在意。

那天下午我遭遇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房东的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穿着一双灰丝袜在院里玩滑板,一会儿上了台阶,一会儿下了台阶,然后在大门口来了个急刹车,然后看到我了,眼神躲躲闪闪却一刻也没有真正地离开我,我停在那里看着他,欲问还止,终于没有开口。

不久后,我的房间被人撬开了,有人入室偷窃,所有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可以想象这个小偷关起门在我房间里乱翻时候的样子,一定是兴奋的,或是慌张的,他把我的丝袜都一一试穿过,再整体地脱下来,这样就留下了一只“丝袜腿”,看到这一慕,我趴在洗手间吐了,第二天,我就搬走了。

两年以后路过那里,我特地绕道去那看看。那个村子整个变成了一大片废墟。阳光刺目,那些断墙在正午的强光下耀目如新,望着那些断墙残垣,觉得好像是一片舞台布景,由于剧情变化迅速而没来得及置换了,我找到了我原来租的房子的旧址,那里现在是几排新建的红砖楼,尚没完工,吊车在那发呆,路边的臭水坑还在那里,水面上泛着细细的气泡。一只肮脏的土狗躺在路上瞌睡,奇怪的是居然有一辆军用医护车的车厢停在路边,更准确的说是遗弃在那里,怎么回事啊,前面的右边是一片巨大的平地,我认出来了,那里原先是村子的“村中心”,餐馆,邮局,杂货店,电信站,那里的小街道上曾热闹非凡,电线杆上永远贴着各种小广告,有麻将秘籍,医治不孕和性病,代孕,等等,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路边垃圾堆中有一堆破玩具,里面有玩具小熊,飞机,还有一个芭比娃娃。我把那个芭比娃娃拿了起来,她的塑料裸腿光滑如缎。我把它放在路中间,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芭比娃娃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澈,脸上的两只小眼睛正迷人而陌生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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