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民广场站踟蹰
2018-10-27周燊
管正乘坐地铁二号线刚刚在人民广场站下车。她专门挑了个下班高峰期来此地,像一只被挤变形后拼命想舒展的魔方,扭着红色高跟鞋上深蓝色的胯,来做一件她觉得毫无意义的事。
此时她从包里拿出一件开衫穿在了身上。她怕冷,上海夏天的地铁空调温度很低,她得照顾好自己,中医说她体内湿气太重,最怕冷热骤替。她一面按疗程吃着除湿的中药,一面担心马兜铃酸是否会在她的肝脏处形成致命的肿瘤。
其实她没觉得自己应该用中药调理身体。她对中药总是抱着存疑的态度。从华威商学院(WBS)毕业回国,她曾因事业不知去向而压力剧增,导致脱发严重,月经不调。她去医院检查,一边狂擦生姜,一边吃大夫给开的西药。一段时间过后,她发现自己那条珍贵的红河停药就断流。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天在二号线上,管正遇见了炮福。他从世纪公园站上来,她旁边的座位刚空出来,他就坐了过去。一股火锅底料味迅速飘进管正的鼻腔里。炮福是个十分英俊的英国男人,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脸上蜒着一圈修剪整齐的络腮胡,头发不长不短没有打发蜡。她最讨厌打发蜡的亚洲男人,欧洲男人则例外。最吸引大家目光的还是他身上那件白色的“I LOVE CHINA”T恤,直观地表达了他的生存立场。
炮福一直在研究手机上的百度地图,把那些错乱的路线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此时管正把手伸进背包里想摸出口红来擦,不料却摸到了一些粘稠的东西。她伸出来一看,好家伙,外面的高温把她包里的一条巧克力烤化了,此时她的手就像沾满了粪便一样。丢人丢大了,她自诩没有过失态的时候。此时她脑子里浮现出了伦敦大桥,夕阳下的伦敦大桥。这只手就是穿过伦敦大桥的一只乌鸦。
炮福递给她几张餐巾纸,上面印着:“小龙坎老火锅”几个字。管正想把脸伸进地铁隧道里。待她擦干净手,他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向管正问道:“你好,女士。你知道这个地方是在哪站下车吗?”说着,用手指指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個地点。管正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不是那个地点而是他的手指。修长有型。她想用自己还残存着巧克力味道的手去碰触一下。
她接过手机,炮福凑得更近了。她感到心跳在加速。那个地点就在陆家嘴,不过她没有立刻回答。最后,炮福感谢她的帮助,并额外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很漂亮。”管正用英文回答他:“Thank you”。两个人一句搭一句,聊起了兴,谁也没有停止的意思。短短几站地的时间,炮福已经差不多全面了解了管正。管正也了解到,炮福来中国已经八年了,他今年四十三岁,在静安区开了一家玩具专卖店。他之所以在中国姓炮是因为他的英国老祖宗们是造炮台的。而他也喜欢“福”这个字。炮福告诉她自己的店正缺一个帮手,如果她愿意,可以考虑去他那儿工作。
管正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喜出望外。不过她还是要先应对手头几家大型贸易公司或证券公司的HR,毕竟进大公司是她来上海的初衷。她是海归名校硕士,年龄小,气质佳,好几位HR都看好了她,可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还是决定给炮福打个电话。因为上次他们二人在地铁站分别的时候,炮福冒着被车门夹住的风险回来给她塞了一张明信片。这个明信片是一家中医诊所的。炮福告诉她,一定要去试一试,这个大夫是神医。
管正来到炮福的店,发现这是一家很精致的铺子。香炉、茶具、古筝、围棋、插花,样样都有。炮福穿了一身黑色的棉麻禅衣请她喝茶,给她介绍自己的买卖。因为店铺开在富人区,他不止售卖店里已有的商品,还接受订做。他的商品大多数都是各路神仙的小陶瓷雕塑,也有一些管正不认识的木雕异兽,炮福说这是他依据《山海经·海内北经》或者《大荒北经》自己制作的。这令管正对他刮目相看。她憧憬《山海经》这部书,总想找个机会深入研读,体会其中瑰丽的神秘。她觉得中华文明的根须就散发着《山海经》的奇香。她沉浸在炮福制作的这些工艺品当中,闻着炮福身上英伦香水的味道,脑海中是这些神兽飞天遁地的画面。
至于薪酬问题,炮福尴尬地笑了笑说卖得好了就多赚,卖不好了就吃泡面。他之所以想请管正帮助他就是因为他想要把店铺做大,能在上海至少再开两家分店。他认定管正有发达的商业头脑,有“绅士精神”。管正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评价,心里暗自高兴了许久。 读书期间她三次去白金汉宫参观,有一次是在凯特王妃怀二胎的时候。巧的是她堂姐也是在那个时间段有了二胎,管正替凯特王妃祈祷,希望王室可以顺利添上小公主。她本来也是想替堂姐一并祈祷的,可是在给了一个流浪汉一枚硬币的时候,她把这茬给忘了。在学校的戏剧社团里她曾导演过《威尼斯商人》,并在其中反串。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英国的同学们夸赞她“像狐狸一样狡猾”。
管正想先在炮福这里落脚,她决定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在上海调整。学过经济的都清楚,时间是比金钱更贵重的礼物。她决定送给自己,也送给炮福。她是个重视缘分的人,总想挖掘出偶然当中尚不可知的必然。作为回报,她可以住在炮福的一位女性朋友那里,同时,炮福陪她去看中医。在问诊的过程中她得知炮福的问题在哪里,原来他肾虚,老中医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管正心头闪过一丝失望。后来她仔细回想以确定这份失望的粗细,觉得就和头发一样细,肯定不会超过一根鱼刺。
其实管正不是应届毕业生。她从WBS毕业以后在英国待了一年才回来。那一年她打了两份工,一份的薪水用来存着,一份用来花。有不少时间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在那些细碎的流水里,她到处寻觅着可以猎食的浮游生物。她把自己打扮得成熟性感,但不会出入夜店。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书店和咖啡馆,她希望在这样的正经场合遇上某位Mr.UK。 她急切地想要一张英国绿卡。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出了国就不能再回去。
为了令自己看起来更加迷人,管正专门请老师教她正宗的皇室英音。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那段日子她不得不节衣缩食。但她的舌头也因为练习发音而得到锻炼,从而欺骗她的胃,使胃也感到满足。习得之后她才发现,日常生活中很少有机会能展示出她的这个技能。因为她不会主动去搭讪哪个男人,也不会有哪个好男人来主动搭讪她。
倒是在炮福的店里,她的皇室英音吸引了一大部分“粉丝”。其中有些是美国人,有些人则是“白富美”。他们都是来店里选购商品的顾客,每一位都受到了管正的热情接待。为了抬高店铺的品位,也为了使自己花重金学到的皇室英音不白白浪费,她对每个入店的人都会讲英语。为此,炮福常常不满意她的做法。在炮福看来,他首先是在中国做生意,其次他主要是做中国人的生意。管正整天用英文招待,一来二去恐怕没有什么人来店里购买了。炮福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你不也是中国人吗?”
管正斩钉截铁地回答:“Yeah!But……”她向炮福解释这么做的好处,她说这样非但不会使中国顾客减少,反而还会增加。经过一个月的实践,炮福才知道管正确实在销售方面很有本事。原来出入店铺的都是些有文艺情怀的老顾客,他们普遍年龄段相似,消费水平也相近。现在却差不多每天都有奶奶带着孙子来光顾,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想听管正优美的英语,观看她英式管家一般的言行举止。家长此时会对小孩子说:“瞧见了?扎台型的哩。”
管正心里美滋滋的。她第一个月的业绩做得很好,店铺也进入了更活跃的状态。她盘算着炮福会给自己多少工资,谁料炮福却再次泡茶给她喝。从净手、欣赏器具到烫杯温壶,再到之后的放茶洗茶和冲泡,她感觉自己仿佛穿越到了古代。炮福手法娴熟,云烟缭绕。他同管正讲,为了实现在上海开起分店的愿望,他想把现在赚的钱的大部分都存起来用作投资。他问她是否愿意入股,虽然眼前的利益少了点,可是当梦想实现的那一天难道不会加倍地振奋人心吗?接着,他把茶碗递给她,教她用盖子拂去茶渣,他说这个步骤叫做“春风拂面”。随即补充道:“中国的成语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学一辈子都学不全。”
管正望着他,觉得他是真诚的。她问他在英国的时候有没有乘坐过伦敦眼。他说是的。她问和谁一起?炮福说和妻子。他反过来问管正有没有乘坐过,管正说:“想试试的,但是我恐高。” 此时她脑海中的伦敦眼变成了一艘太空飞船。
在很少回家的女房友口中管正得知炮福曾经结过一次婚,娶过一个中国媳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妻子留在了英国,他则来到了中国。炮福本打算在中国只待几个星期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待了好多年。管正眼前有几条生活在“夹河水”里的鱼飞过。这种鱼既是海鱼也是河鱼,鲜嫩无比。
“中国人对我们很好的。我爱中国美食。可是我的中文还不是很好,太可惜了。”女房友补充道。
管正乘坐地铁二号线刚刚在人民广场站下车。她专门挑了个下班高峰期来此地,冒着被挤成肉饼的风险,来做一件她觉得毫无意义的事。这件事就是策划路线。
炮福想到了一个商业点子。他想请管正同他一起为店铺“打call”。他们两个乔装打扮成卡通人物的形象,在晚高峰乘坐地铁二号线于人民广场站下车,绕着此站的二十个出口“行为艺术”一番。目的是为了吸引一些合作伙伴。炮福说:“希望能引来浙江或者日本的朋友”。他之所以这样讲则是因为他不满足于自己的商品只停留在小陶瓷或小木雕这些东西上。他想要设计更多新奇的玩具,更多灵感非凡的把件儿。因此他需要投资商。他说他想成为《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这部电影里的天才发明家查理。
管正说:“我非常喜欢你依照《山海经》创作的那些木雕,其实可以坚持下去的,这可以成为你的特色。”
炮福摇头:“它们卖得并不好,你也看见了,谁买?”
管正无言以对。她在店里这么久,真的没见一个人买过。顾客会参观、赞美,但是不会掏腰包。因为他们觉得那些奇怪的动物不适合摆在家里。她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原因,得出的答案是炮福对《山海经》的精心雕琢,似乎让中国顾客有所忌惮。
管正移开话题,说:“那你干脆扮成查理好了。”
炮福说:“不行,那你怎么办?难道扮成那些小矮人?你知道的,那部电影里除了查理,大家都更像人。”
“我不参与,我在外面等你。”管正说。她觉得这种行为很愚蠢,不过在英国见到的那些行为艺术则是例外。对于管正来说,但凡是在中国做一些能引起大众注意的事,怎么说都是难堪的,因为看客里随便抽出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老家可能就比西方两个国家的距离还远。她感到身上发热发痒,好像突然间生出了许多羊绒和羊毛,原因是在英国打工时她曾扮演过一只罗姆尼羊。
“我得扮成中國的某个角色。那样你们会觉得我更帅。”炮福说。
“那就功夫明星喽?”她随口附和。
“李小龙?成龙?还是甄子丹?”
“随便。”
“不是太有新意吧?不过你要是穿旗袍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特别吸引人。”
二人讨论许久,迟迟拿不出方案。第一个无法确定的问题就是装扮成什么角色,卡通形象还是影视人物?第二个是,他们两个“傻瓜”(起码在管正看来)有胆识穿着异装走上街头,到达地铁站以后,是要开展什么与路人互动的活动还是只是单纯地走过闹市?
带着许多疑问,管正此时来到了晚高峰的人民广场站。看着庞大的人群,第一个蹦出她脑子的问题是一会儿她的一个朋友约她共进晚餐,那么晚餐的费用是谁出?她这个月的开销很大,炮福这里的工资仅够糊口。如果是AA制的话还好,毕竟在英国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她抽抽鼻翼,觉得中国人会面请客这一做法很朽。第二个蹦出她脑子的问题使她紧张万分——炮福这个英国佬是否不打算回英国了?人民广场站有一种天大的魔力,就像个章鱼的吸盘。炮福是一只醋溜虾。没错,这样会使他觉得自己更适合中国章鱼的口味。
几天前,她从W.W.Chan定做的西装,一会儿就由将要和她共进晚餐的那位姐妹带来。她们是中学同学,那个女孩目前就在西装店工作,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她询问管正西装拿来做什么用?管正当时骗她说是要出席重要的活动。实际上,她是为了在炮福的店里能更“扎台型”。除了吸引更多人,她还想让炮福的目光多在她身上多驻足一会儿。
有一次炮福无意中提起过他的前妻。他说他们的婚姻之所以结束,是因为彼此缺乏理解。管正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反复琢磨着其中的意思。这种以前她根本不会在意的“废话”,现在却变得十分耐人寻味。她问自己是否理解炮福,答案无法确定。于是她把问题的难度降低,问自己是否真的认识炮福,答案令她唏嘘。
管正随后进行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她就是炮福的前妻而他们两个又十分“理解”彼此的话,他们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会一直生活在英国。那也就是说,如果炮福再次找到了一个善解人意又大气的中国姑娘作为妻子,他们还是有一定几率重返英国生活的。管正直勾勾地站在地铁站,脑子里飞快地做着算数。最后她发现,有个人情感掺杂进去的概率怎么算都不准。与此同时她打了个嗝,中药味反了上来。她这才想起老中医说的,炮福是因为什么才那么迷恋中药的。
管正觉得自己一只脚站在人民广场站,一只脚站在贝克街站。她举起一枚硬币观察,发现它的一半虚化为了便士。在那半枚便士透出的微光中,她突然看见了一只狐狸的脸,一个邪魅的微笑,她吓得赶紧把硬币甩了出去,脸上冒了一圈汗。很多事情系起的结似乎瞬间被什么东西扽紧了,从而人民广场站成了一根崩塌的琴弦。
还是在英国期间,她做过一件事后迟迟无法走出阴影的事情。这件事情直接导致她决意回国,后来同样也是这件事情使她决意再回到英国。沐浴在英国的阳光下,那里的街道和葡萄,炸鱼和薯条,会给她带来解开绳结的快感。想要解开一处结就要回到原处,这是她回到中国以后日渐参透的真理。
事情发生在她把自己打扮得成熟、性感以便吸引MR.UK之后。由于迟迟猎不到目标,她感到强烈的恐惧和焦虑。她向来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所以国内的家人一直以为她在英国生活得十分充实,为了打消家人对她孤零零一人在外的种种担忧,她谎称自己早已找到很好的男朋友。不过随着家人迫切想要见面,事情愈发接近败露。她不想被规劝回国,那是无能的表现。
一个星期五,她收到了朋友玛姬的简讯。玛姬已经有两个孩子,不过她丈夫目前还只是她的男友。她的男友是一个猎人,拥有合法持猎枪的资格。玛姬约管正周末出来“诗意地狂欢”。管正的确需要一次放纵,这还是她来英国之后第一次参与什么“狂欢”。她想,也许和许多敏感的关键词有关,如果真有某种能使人沉醉其中忘却烦恼的解决方式,她甚至愿意豁出去。
第二天下午她来到了玛姬家。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派对的景象。玛姬男友把大家带到库房,神秘而骄傲地公布出他的宝贝,也是“狂欢”的主题——一把猎枪。一会儿等大家熟悉了枪的用法,他会开车带领大家去一个地方。他神秘而兴奋地说,当他知道那个地方竟然有个狐狸窝的时候,他笑得差点尿了出来。
英国的狐狸在非环保人士看来一直是件十分令人头痛的事。因为曾几何时流浪的猫狗被处理殆尽后,狐狸就成了伦敦的“新主人”。它们甚至开始威胁人类,也有一些新闻报道此类事件。一些有着猎杀经验的人士不顾动物保护组织的抗议,纷纷当起了“城市猎人”。他们四处寻觅狐狸的老巢,等待夜晚降临后成为“救世主”。
管正抱着手里的猎枪,心“扑通”直跳。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触摸真抢,就像触摸一位久违的朋友那样。一行人正去往猎杀狐狸的路上。在中国,杀狐狸是会遭恶报的。小时候她亲眼见过有个疯癫的老奶奶总是自抽耳光并且还自言自语,传言说是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曾打断过一只狐狸的后腿。除了中国人对狐狸忌惮,日本人也害怕。在日本的传说中,如果不小心见到了树林深处的“狐狸娶亲”,这个人是要自杀向狐狸谢罪的。所以,管正心跳得厉害不是没有缘由。
不过,她自诩“不信邪”。心中有则有,心中无则无,这是她做人的一贯原则。狐狸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属于它们的地方,可是却不安分守己。它们还会溜进个别市民的后花园,盯着在花园中晒太阳的小宝宝看。管正觉得所有动物都是缺乏理智与情感的,畜生就是畜生。不然为什么还有人与动物的分别?
狐狸的老巢在一处风月之地。管正觉得这里一定住着一群“骚狐狸”。她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了几个女性的形象,都是她熟悉的人。她的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的妒火。一行人埋伏好,静待公狐的出现。
接下去的事令管正毕生难忘。就在他们要下手的时候,几个妖娆的姑娘发现了他们。她们是从事特殊工作的。她们不允许别人猎杀她们院子里的狐狸,说狐狸给她们带来了财富。她们怒目圆睁,其中有一个还和管正吵了起来,两人谁也不让谁,甚至还撕扯起来。直到管正手里的枪走火,一声巨响吓坏了所有人。不过所幸没有人受伤。
很快,警笛声从街道的远处越传越近。一行人赶忙上车逃跑。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管正看见一只狐狸正在暗处瞪着她,目光凛冽而威严,高傲如王。他俩的瞳孔在黑夜的怂恿下对上了那如年轮般缠绕的一秒。管正下意识地对着它开了一枪。玛姬朝她大喊:“你疯了吗,不要再开枪了!”
她觉得自己两膝酸软,差点滑跪下去,像一名叛军那样。
她并未看清自己究竟打没打死那只狐狸。惊恐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她感觉她已经成为了一名罪犯。打那以后,随时可能会被警察找上门的念头一直盘踞在她的脑海中。所以她逃也似的回了国。飞机落在中国的土地时,她长吁了一口气。
其实管正心里明白,英国警察那之后没有再追究他们,或许发生了什么,她相信这种误会玛姬的男友能够搞定,否则她也无法顺利出境。只是那之后,玛姬再也不愿见到管正。真是可惜,玛姬是她在英国最好的朋友。此外,可能是受枪声的影响,她总感觉自己有时听不清,因此走到哪里都需要瞪大眼睛观察,像条直立行走的金鱼。在中国家里睡觉的时候,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走火的枪打中了那个妓女。妓女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英国警察架着她的胳膊,她试图解释,但是警察不让她直视他们的眼睛。就像她不让那只高傲的狐狸直视她的眼睛一样。
为什么不可以看警察的眼睛呢?醒来后管正想不明白,也因此冷汗直冒。她发现不仅是梦里的警察,其他英国人的瞳孔她也没有专注过。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的眼睛在闪烁不定,难以捕捉,好比用镜子照射一块冰。 后来在与炮福的交往中,她也没有细致地观察过他,他那一排茂密的睫毛是监狱的铁栅栏,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管正决定来上海发展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想在这颗大松塔身上的某個鳞片里求得一席之地,然后钻、嗑、挤、攀……向松塔的顶端爬,和所有被风吹于此的灰尘一样,坚信只要到达顶端就会再次乘上风的列车。这种快节奏的日常应该会让她远离噩梦的困扰。她计划着也许不用爬到顶端就会幸运地遇见一趟开往英国的风列车,然后与玛姬和好,求得那个差点被她开枪打死的妓女的原谅。她甚至愿意让那个妓女在她身上开一个洞。这样她就能放心地继续在英国生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第二个原因有些神秘和不确定:管正经常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那东西狡猾、敏捷,藏于暗处。上海人口繁茂,是颗不断膨胀的炸弹,管正想如果连身在上海都躲不掉那东西的话,那就大可以和它一起随着炸弹同归于尽。她之所以回绝了那几家大公司的HR,决心到炮福这里工作,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不用加班,不用一个人走夜路回家。
自从管正来到上海,在炮福的店里工作以后,一个声音便时不时见缝插针地响起。她以为是耳朵的毛病所导致。然而仔细听上去却是一种尖细的问候,像一位落魄国王一般性感的召唤。她几乎可以坐实自己那不祥的预感——被她射了一枪的那只狐狸,跨越千山万水来找她复仇了。
在《山海经》里也提到过一种狐狸,长着九条尾巴 。管正记得很清楚,她还问过炮福,为什么不制作九尾狐的木雕,它漂亮,代表兴瑞。从某种角度来说,管正是有引申意义的。她认为自己是美丽的,并且也为炮福的生意带来了兴旺。不料炮福回答得十分干脆:“我怕它有九条命。我只有一条。”当时便驳得管正无言以对。
管正收起回忆,提高警觉。为了逃避被崩塌的琴弦扎死,她努力舒缓呼吸,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形形色色的路人身上,从而把一只脚从贝克街站抽回,两只脚共同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人民广场站。刚才从硬币的反光中看见的狐狸脸,此时在她的脑海中自动与一个人的脸重叠了起来。那人正是炮福。
因为炮福曾说:“我就是潜入中国的一只狐狸。”
管正去连锁超市买了瓶绿茶饮料,看收银员像极力遏制情感的机器人。现在她已经全然没有心情去规划什么路线。那是狐狸的舞步,引诱她走向某处坟墓。轮到她付款的时候,看着自己干瘪的钱包,她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她从包里拿出一片独立包装的一次性口罩戴在脸上。防止“复仇者”认出她。现在她的思路清晰了许多,明白前来“报复”的狐狸不是她朝其开枪的那一只。不过她听说狐狸不是按面孔识人的,是根据气味一类的东西。听老一辈人说,人们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自身的气味。管正给前来为她送西装的朋友打电话,可是无人接听,应该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她想结束今天的所有安排,赶紧回家,认真洗一个热水澡。那套西装她不想要了,就算赔掉全部订金,也比买来之后没有用武之地好。她决意换个环境。工作也好,生活也好。
管正加快步伐。此时她只想尽快走出人民广场站。 她感觉暗处追踪她的东西没有消失,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被狐狸杀死后的形状。也许像电视剧《聊斋志异》里演的那样,人的精气被吸干,像根枯木那样失去地心引力,倒在地上。或者干脆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方法,它们用嘴和爪子把她撕碎。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里,她被疼痛和死亡侵蚀却无人搭救。在狐狸爪子就要剜向她眼珠的最后一刻,她会看到四散惊叫的人群中间有个西方面孔伫立不动——正是那个妓女。
只不过她面孔惨白,瞳孔漆黑一片。她的肚子上有一个大洞,鲜血从嘴角渗出。她就像一具冰柜里的尸体。这是死了的那个妓女。这是被她走火的枪击中以后的那个妓女。妓女和狐狸一样希望她死。因为他们都曾领教过她的傲慢。 她身在异乡时不知是哪种勇气和自信混合起来催发的傲慢。
管正使劲敲了敲脑袋,让脑子里这些恐怖的画面消失。人民广场站瞬时又变得硕大无比,她觉得自己正在从一只野兽的喉咙走进它的消化道。她想起来民间有种叫做“鬼打墙”的现象,就是人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某个看似简单的场地。当时她还有疑问,觉得肯定是那个人自己昏了头,又没被绳子捆住脚,哪里有什么走不出去的地方?现在她似乎明白了,脚的确可以被看不见的绳子捆住。
“管正?”
管正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叫她,但是很飘忽。她不想停下,加快步子变成小跑。可能是狐狸真的来了。狐狸会迷人,可以制造出各种幻象,人在其中可以自己杀死自己。这是小时候她听烂了的传说。
“管正!”
这一次声音极其清晰。不过她假装没听见。与此同时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者是阿C,给她送西装的老同学。管正犹豫着要不要接,接了会怎样,不接会怎样。今天不接的话明天也要接,她知道阿C总会打到她接为止。管正一咬牙,决意放弃赶快回家的打算,去和老同学会面。
阿C在电话里说:“我就在你身后,喊你你没有听见,等我。”
管正转过身,长吁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狐狸,也不是那个妓女。
二人多年未见,彼此亲昵地拥抱。在人民广场站出站的人群中,管正觉得暂时抓到了根纤软的救命稻草。
阿C把精美包装的西服交到了管正手里。一面自嘲地说:“你不会嫌弃我坐地铁来的吧?”
管正明白她的意思是怕自己忌讳她弄坏西服。她无所谓。
此时她把狐狸、妓女和炮福都抛在了一边。犹豫着怎么跟阿C开口,问她能不能把西服退掉。思来想去,她觉得如果想达到目的,一定要先跟阿C讲自己和炮福的故事。虽然他们没什么故事,但是总有能博得阿C同情的地方。她知道阿C以前是个心软的姑娘,现在应该也是。她必须使她觉得W.W.Chan的西服现在对于她管正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二人结伴走出了地铁站。此时天已经黑了。管正深深地吸了口气,仔细感受着空气中可能埋伏的骚气。阿C身上的香水很香,掩盖了夜的味道。
管正一点不饿,她只想洗澡。此时她们坐在一家颇有小资情调的饭馆里,管正发觉阿C这些年变成了一个话唠,自己根本没有讲话的机会。说着说着,阿C从包里拿出了一小盒精美的巧克力送给管正,是个国产的品牌。
阿C说,多亏是管正通过她订制了西服,替她增高了业绩。她得好好感谢她。这顿饭她请。
管正如沐春风。还是中国人更有人情味儿。不过她已经对巧克力没有什么兴趣了。她没有给阿C准备礼物,觉得此時气氛有些尴尬。
在阿C滔滔不绝地讲述中,管正得知了她这些年来的状况。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了理想的单位,所从事的工作又是自己爱好的。她在上海目前还是条“单身狗”,虽然长得不错,条件也说得过去,追她的人也不乏精英,可是她说她不着急,她还要等。至于等什么,管正想问,又觉得这样会使阿C的言潮更加汹涌,所以就止住了。
阿C对管正说:“没办法,我没有你好命,没那种出国见世面的福分。”
管正随意哼了一声。她正在查找手机微信里炮福的朋友圈。那里有一张炮福的自拍照。她想拿给阿C看,说她目前在这个男人的店里工作,不过西装可能很快就会派不上用场了。这样,话题权就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上了。
阿C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他不适合你。”显然是误会了管正的意思。
不过管正还是觉得如同一碗凉水扣在了自己头上。
“我识人很准的。因为见过的人太多。”阿C补充道,“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在一起,肯定不会合适。你们两个的气味就不同。”
“你真逗,隔着照片都能闻出他什么味?”管正说道。
“不信算了。他们都说我鼻子比狐狸都灵,不过我不是用鼻子闻的。算是——第六感吧。”
“中国很大的。”阿C补充。管正愣了好几秒。在这几秒钟里,她品出了这句简单的话语当中丰富的内涵。比如,中国很大的,自己完全可以在中国找一个意中人。比如,中国的国土面积比英国的国土面积大九百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管正盘算着,像炮福这样的人还会再有多少。狐狸是哪个国家比较多。炮福应该算在“人”的群体中还是“狐狸”的群体中。同时,躲避在一个更大的地域应该会获得更多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可以比回到英国,去求得那些人的原谅更能使人感到踏实。
不过,“复仇者”已经追到身边了,它们把过去和未来撕成碎片并藏了起来。
二人吃完饭双双回到了人民广场站。她们现在终于都做完了今天的任务,可以安心地回家了。管正提着西服,反复犹豫着还要不要向阿C开口说退货。其间,她接到了一个炮福打来的电话,炮福问她路线设计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想好扮演什么角色。
阿C说今天见到管正很开心,许久都没有这么与人畅谈过了。她嘱咐管正没什么大毛病不要整天喝中药,是药三分毒,现在感觉不出什么,时间长了肯定有副作用的。管正笑着说谢谢,她把西服收下了。剩下的钱明天会打给阿C。
松塔本来就有祛风滋阳的作用,自己却还那么虚弱,管正觉得有些滑稽。
送走阿C,管正反而不想回家了。她想在地铁站里好好逛一逛,寻找一个继续留在上海,直面“敌人”的理由。一时间心血来潮,她跑进洗手间,把精美的西服换在了身上。不愧是大牌,管正心想。从面料到做工,无不体现出细致的心思在里面。换好后她还不忘按下冲水,因为此时“西装革履”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有身份。非常像一名合格的上海人。
容光焕发。品牌对于女人来说有着瞬间改变气质的魔力。管正觉得自己昂首挺胸,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至少在人群中,她是最显眼的。她感到身后跟着她的那个东西再次出现了,不过对方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不敢轻举妄动。管正心头一阵得意。她感觉自己坐上了 一只热气球。狐狸在地上不得不放弃伏击,咬牙切齿。
这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热气球,管正越升越高,地上的东西越来越小,高楼大厦成为了火柴盒。现在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气流允许。为此,她熟练地调整着气球的高度。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气候在同自己作对。热气球仿佛变成了一艘在风浪中行驶的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在太阳的金光中,她瞪大双眼才看清,有几张巨大的脸出现在天上。像是耶和华,又像是如来佛。他们努嘴朝她吹气,他们要把她的热气球掀翻。管正吓得不轻,向神灵求饶。唯一令她感到巨大的东西就是渺小。她忏悔,从自己降临人世的第一天开始。
二号線进站了。“轰隆隆”的声响中,管正定了定神,就像匆匆忙忙做了一场真实的梦一样。
她明白自己无法实现成为一名“女绅士”的梦想了。
今夜月光难得明媚。管正孤身一人走在路上。她想,要是希望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东西前来攻击自己,那就随它们去吧,不过她不希望自己的这身西服被弄坏。她需要保存一个好器皿用来包裹体内的沌气。要是这身衣服坏了,而她自己又体无完肤,谁会为她重新缝制一张光鲜的皮囊呢?
狐狸最有可能。因为它们还有复仇的下一步——制作一个管正的人偶,用它们已经收集到的那些碎片和W.W.Chan的布屑。它们可能还会用一些稻草,与阿C的触感不同的稻草。散发着腐烂的泥土味。它们夜以继日地编织管正的形象,然后把她立在闪烁着耀眼金光的荒野。
当其他狐狸如野火一般从四面八方烧来的时候,九尾狐便会在遥远的青丘山为新的历史和战争愤啼。
腰部传来轻微的震颤,不是铁蹄踏地的前兆,而是手机。号码显示为炮福。他从未在深夜给自己来过电,像一声号角,命令管正所有的“从未”冲锋上阵。
作者简介:
周燊,1991年出生,满族,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毕业,现为鲁东大学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