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2018-10-27曹军庆
曹军庆
1983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小镇上教书。一同分来的还有另一个男同学。那时候我们精力充沛,两人在篮球场上一对一对垒,可以一口气打上一百分钟。到了周末,有家室的老师们都回家去了。学校里只剩下我俩。除了打篮球,有时候我们会骑着学校唯一的自行车,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去玩。一辆破自行车,只能两人合骑。他带着我,或者我带着他。我们的目的地总是县城里那座著名的棉纺织厂。棉纺厂女工多,还有几个是我同学的老乡。我们去他老乡的宿舍坐坐,吃上几根棉纺厂自制的冰棍。老乡住集体宿舍,女工们又是三班倒。有些女工上班去了,另一些女工要在宿舍里休息。两个男人出现在那里其实并不方便。很明显,我觉得有人在讨厌我们。偶尔会有不是他老乡的别的什么女孩给我们脸色看。她们冷着脸。气急败坏地摔东西。把自己床铺上的蚊帐拉下来。也有女孩干脆当着我们的面脱掉外衣,从房间一端恶狠狠地摔到另一端的某张床上去。这时我就扯着他的手,或者反过来由他扯着我的手——我们仓皇逃走。我们虽然渴望女孩,可是也还是要脸面。遭遇到类似挫折,我们默默地找个小酒馆喝点酒,发誓再也不去棉纺厂,然后我们再一起合骑着吱咔吱咔作响的破自行车回到学校。
这天又遇到了这种事。早上我同学说,“天气不错,我们去棉纺厂吧。”
我说,“还是打篮球吧。”
“老打篮球也不是个事,去棉纺厂吧。”
我忸怩了一会便依了他,我说,“好啊去吧。”
到了棉纺厂,一个老乡正好在宿舍里。她说,“嗬,你们来了呀,先坐,随便坐,我给你们拿冰棍去。”
说着,她从枕头下面拿出几张冰棍票,下楼去了。棉纺厂的女工发了冰棍票,拿着票就能取到冰棍。我们刚坐下,只能坐在高低床下层的床沿上。另一个女孩进屋来了。她不是我同学的老乡,也住在这屋子里。她刚刚到洗手间去洗了头。我记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闪亮地披在肩上。她端着搪瓷脸盆,脸盆里放着毛巾和一块白色香皂。她是个漂亮女孩,名字好像叫小静,姓什么我一直没记住。她比我同学的那几位老乡都要漂亮。后来我仔细回忆,相信我和我同学频繁造访棉纺厂的原因就是小静。绝对是她,不是老乡。她可能还哼着歌,心情应该不错。可是进屋来一看到我们,她的面部马上僵住了,布满阴霾。我们一起从床沿上站起来,准备有礼貌地和她打个招呼。但是小静没有给我们机会。她手上的搪瓷脸盆掉到地上去了,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毛巾香皂也跳出来了。她捂着脸哭。我印象中小静穿着很少又很单薄的内衣,她捂着脸哭的样子楚楚可怜。
她说,“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好好休息一会儿呢?”
我赶紧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影响你休息。”
在楼梯拐角处遇到老乡。她手上捧着冰棍。
“怎么这就走了?你们不在这玩吗?”
我同学说,“不玩了,我们临时有事。”
“真有事吗?”她问。
“真有事,”我同学说,“很急很急的事。”
为了装出很急的样子,我们抬起脚来就跑。同学的老乡跟着跑,边跑边喊,“拿上你们的冰棍啊。”
我想到小静说的是——“你们这些人,”看来经常往她们宿舍跑的不光是我们,可能还有别人。
出了棉纺厂,灰扑扑的街道让人欲哭无泪。我同学满脸通红,我们都羞愧得无地自容。小静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女孩,发作起来却臊得我们不行。没什么好说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们,也一定看穿了其他那些我们不知道也没见过的人。我同学要请我喝酒。我不让他请,坚持要回学校。他说为什么,要回学校也得吃了饭回去。我说回去吃吧,回去随便弄点什么东西吃。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上正在流水的冰棍扔在马路上。他手上的冰棍也在流水,也变软了。看到我扔,他也极不情愿地扔掉了。接着为谁骑车谁带谁又争执了一阵子。我要骑车带着他,他要骑车带着我,各不相让。我鼓着腮帮子说,要不我一个人骑着车回去,你自己留下吧。我同学有些垂头丧气。事情明摆着,谁丢人丢得更厉害一些,谁说话就硬气不起来。是他要我来的,不是我要他来。所以只能他妥协,他说好吧你骑,你带着我。
我拼命蹬车,平时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到五十分钟我就骑到了。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相互赌气。到了学校门口,大概是我松懈下来了。在坡道上颠簸了一下,因为没把握好车子,我们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我左脚裤腿撕开了,小腿肚子被车把手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从我腿上涌流出来。
事情过去了好多天,有一个多月吧,我同学忽然问我。他说,“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摔倒的?”
我说,“我为什么要故意摔倒?”
他忍着笑走了,没有往下说。为他这句问话,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道理。两三年后我们都离开了那个小镇子。我调到幸福县城去了,他回老家调到另一个县城。后来我听说我同学失恋过几次,每次失恋他都要在自己身上留下记号。他用刀子割手腕,拿烟头在胸前烙。在我们三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他脱掉衣服,向我们展示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说那是他生活的记录,也是他失败的见证。看到他身体上的疤痕一个摞着一个,我一时间眼睛有些湿润,我不知道那些疤痕有没有一个是在1983年刻上去的?我没有問,他在我们的惊叹声中重又穿上衣服。他还特意走到我身边,对着我眨了眨眼,在我肩头捏了一下。
我同学要把我送到小镇上的卫生院去,我不同意,我说回去涂上牙膏就行了。他反对我的意见,这么做太草率了。我告诉他我妈说过,牙膏能消炎杀菌。他说如果你让蚊虫咬了,开水烫了,涂上点牙膏可能还有用。可是现在是你的腿肚子剖开了,他很悲观,估计牙膏帮不上忙。我们俩正在那争吵,王老师来了。
她看着我的腿说,“伤得这么重啊,快去我家吧,正好温医生在家,让他替你瞧瞧。”
王老师不容分说,一左一右跟我同学一起把我扶到她家里去了。她是我们班上的数学老师,我是语文老师,我们合教一个班。王老师三十多岁,比我们大十几岁。她那时候大概正是女人最好的时候。我和我同学上班叫她王老师,下了班就叫她王姐。王姐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五岁,小的女孩,三岁。他们家就住在学校里。住在学校里的老师并不多,大约有三家,他们是一家。王姐的爱人叫温克俭,在小镇上的卫生院工作。据说他医术高超,比县医院的医生不差。温克俭很干净,经常戴着围巾。小镇上戴围巾的男人不多,温克俭是个特例。我那时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老有一个错觉,总以为温克俭是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或是解放前地主家里进城念过书的少爷。总之,我一看到他,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些年代久远的人。忙完了家务,他们有时会一起散步。温克俭牵着王姐的手。若是碰到我,温克俭甩一甩围巾,彬彬有礼地对着我微笑,点点头。他通常不说话,和我们说话打招呼的是王姐。
没人怀疑王姐是个幸福的女人,她自己也从不怀疑。我对我未来的期盼是也想有个王姐那样的家庭。我以为他们是小镇上最为体面的人家。我将来也想做一个像温克俭那样的男人,娶一个像王姐那样的女人。这样的话我的人生就美满了。
温克俭温文尔雅,看到我的伤腿也没有大惊小怪。他先给我打了一针破伤风,问我是到卫生院去处置,还是就在家里由他处置。我说当然由温医生处置。他说好,我帮你弄,唯一的问题是家里没有麻药。缝针的时候不打麻药你能不能顶得住?我说估计行。温克俭开始动手。有人说他是个全科医生,看来是对的。那些常备的药品和器械他家里都有。
他咧着嘴,笑着对我说,“我下放时做过赤脚医生。”
我发现他的手指凉凉的,不是冰凉,就是稍稍有点凉。好医生的手指都会是凉凉的,我脑子里就有这么个印象。他为我止血、消毒,替我缝了三针。没打麻药,可是在他替我缝针的时候我没觉着疼痛。很奇怪,我感受不到疼痛。也许是他安详的神态对我具有催眠作用。我明明看到他在缝我的伤口,目光却又迷离,仿佛看到他正缝着的是别人。一个缝一个被缝——两人做着的事情与我无关。可能这就是催眠吧,在我应该觉得疼痛的时候我却像看戏那样走神了。我的神智和知觉脱离了我。但是温克俭还在喃喃自语,他说,“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伤口缝上,还要包扎。他拿着剃须刀。为了让纱布更好地贴着我腿上的肉,他要为我刮去腿毛。我的腿毛又黑又长,他耐心地给我刮着。刀片贴着皮肤,和他的手指一样凉。那把剃须刀后来在我梦中出现过几次,这个当然没什么来由。
温克俭是本地人,但是他的口音里却又夹杂着一丝丝不易觉察的武汉口音。不明显,却又和我们本地口音有一点点不同。我们都觉得本地口音土气,口音上的差异让温克俭比大家听上去更洋气一些。我问过别人,问温医生为什么会说这种语言,别人说,那是因为他在武汉念过医学院的缘故。很多人都认为温医生不会长久待在这个小镇子上,他很快就会调到县医院去。王老师对此不置可否,她说如果温医生调到县医院去了,那么她也理应调到县城里的某一所学校里去。在她和温医生之间,她相信他肯定会比她先离开这个小镇子。把温医生放在这里,很多人都认为是在埋没人才。温克俭自己大约也是这么想,他成竹在胸,心里想着我早晚是要走的。
但世事难料。1983年至1984年很多人都还记得是严打的第一个战役,一批流氓犯罪分子被挖出来了。犯罪团伙被打掉了。幸福县城突然间有那么多流氓案件被破获。我们并不知道,在我们的生活中原来隐藏着那么多下流邪恶之徒。棉纺厂有个流氓团伙被端掉。他们的头目是个戴墨镜的光头小伙子,外号叫强哥。强哥带着他的兄弟们强奸、轮奸,抢劫。祸害棉纺厂的女工,也祸害外面的学生。我们到县城去参加公审公判大会,公审公判大会在中心广场召开。犯罪分子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木牌,木牌上写着名字。由军用敞篷卡车拖到会场,车上有特警持枪看押。审判结束,判处死刑的人被送到行刑场地,立即执行枪决。我看到了强哥,没戴墨镜,他脸很白,站在会场台子上左顾右盼。我们议论强哥,之前并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在喇叭里听到正在宣读的那些罪行,我们都不寒而栗。
强哥是第一波被打掉的人,接下来还有人落网。没想到,谁也不会想到温克俭也落网了。小镇上的人和我们学校里的人都没有这种思想准备,一下子难以接受。从警方传出来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慢慢还是让我们相信了。那些消息像电锯一样锯开我们的脑子。我们的脑子被锯开了,一点一滴注入那些可怕的传言。它们像融化了的胶水,一滴入进去就凝固住了。温克俭太能装了,他真是个伪君子啊。外表上装得那么一本正经,却是满脑子的男盗女娼。禽兽不如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强奸女病人!女病人正在打吊针输液,他查房时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地强奸人家。这样的事还不足以令人发指吗?有传言说温克俭胆大包天,他做出这等事来,胆敢连病房的门也不掩上。护士准备进去,看到他的兽行不得不折身而返。事情得以败露,也是因为这名护士指证了他。温克俭强奸孕妇,在给孕妇做检查的时候强奸她。强奸病人家属。一个年轻姑娘照顾她重病住院的爷爷,夜里温克俭把她拖到自己的值班室里,强奸了她。还有传言说,温克俭和本医院护士保持着混乱的性关系。外出进修,他还曾和一同去学习的女医生开房。
温克俭是在1983年12月底抓进去的,那个冬天异常寒冷。1984年3月初,早春时节,温克俭被枪毙了。
在温克俭伏法之后,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王老师身上。她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心地善良。我们谁都担心她受不了打击,担心她自寻短见。她迅速地消瘦下去。她的目光像是被逼到墙角落里的老鼠,狂乱,绝望。我和我同学有时尾随在她身后,以防她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过还好,她并没有到处乱跑。
我于是找到她,我说,“王姐你有哪一节课不想上了,你告诉我,我替你上。”作为合教一个班的老师,我只能做到这些。
她说,“不用,谢谢,我能上课,恰恰是上课能让我不想别的。”
她确曾有过寻短见的想法,追随温克俭而去,一了百了。挽救她的是两个孩子,她若去了,两个孩子将成为这世上的孤儿。王老师还说,她经常梦见温克俭。在梦里,温克俭像他活着时那样跟她一起生活。我问她,我说,“他还戴着围巾吗?”
她说,“还戴,戴着他从前的围巾,一条一条地轮换着戴给我看。”
“这个人——我说的是温医生,你还相信他吗?”
“相信他什么?”
我沒往下问,对王老师提出这样的问题太残酷了。无论她回答什么,都会令我不快。
王老师坚强地活了下去。温克俭执行枪决不久,过了二十几天吧,教育局一纸调令,把王老师调到县一中。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有怜悯之心,教育局在这时候向王老师伸出了援手。每个在乡下教书的老师都想进城,王老师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她的心愿。那是1984年,我在1985年也进了城,我在幸福县城做小报记者。
我和王老师不在一个单位,也不在一个系统了。但我经常打听她的消息,做记者嘛有这个便利,有关她的消息也就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耳中。王老师做事认真,很快成了县一中的骨干。同时,她四处托人,请人帮她介绍对象。温克俭被枪毙的时间并不长,王老师如此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多多少少让人们有些意外。她不愿做寡妇,想着早点迈出这一步,随便嫁个人,填房也行。好像王老师这么做并不符合她的性情。她以前活得节制,也活得矜持。可那时她和温医生活在一起,既然温医生死了,她突然间改变了自己的性情也不是说不过去。我理解王老师,她需要另一段婚姻。另一段婚姻无论成功与否,至少可以暂时帮她治疗前一段婚姻的创伤。另一个男人也可以帮她照料两个孩子。可是介绍的人虽多,县城里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尤其是王老师这样的女人,因为温克俭的缘故,她在县城里的名气已经很大了。即使有丧了偶的男人,也会有高攀不上王老师的顾虑。所谓高攀不上——一个是都知道王老师是个品行高洁的人,再一个是害怕配不上她所受过的苦难。所以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王老师再婚的愿望拖了一两年也没个结果。
这时,王老师的一个同学出现了,他叫高家良。高家良和王老师是高中同学,说起来温克俭也是他们高中时的同学。不同的是温克俭众人瞩目,高家良总缩在角落里。也难怪,高家良是个乡下孩子,在学校里一点也不起眼。王老师并不记得他,脑子里毫无印象。他毕业后回乡做了农民,娶了个农民老婆。但是后来时运来了,恢复高考。高家良作为高龄考生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因为刻苦,他念完大学又被留在那所大学里教书。现在,也就是1986年,高家良的农民老婆因病去世了。恰恰在这时候,高家良偶然知道了王老师的情况。他喜出望外,有人说他为此流出了眼泪。从前念高中,高家良暗恋过王老师,但他知道这种情感不可能,不得不掐灭了心中的火苗。她是他的女神啊。真是天助,他马上动身从武汉回到幸福县,亲自去找王老师。
王老师已经很疲惫了,高家良似乎从天而降。在一个比较长的時间里,他们的婚姻也被传为美谈。高家良虽在大学里教书,却仍然脱不了农民的底子。他朴实,憨厚,对王老师而言他就在低处。他捧着她,惯着她,供着她。他们的家庭关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为王老师松了一口气,她就该有这样的归宿。大学里待遇高,高家良人又好,王老师可以安度余生了。
事情的发展也是如此,王老师调到武汉去了,在高家良所在大学的附中里教书。她从武汉回来,明显长胖了,身体发福面色红润。她说到他们家的住房,有多么宽敞。说到高教授对她的迁就,有多么暖心。对了,高家良已经是教授了,王老师反复强调这个。
“高教授迁就我,就像大人迁就孩子!”
说到这里,王老师朗声大笑。我仔细回想,好像王老师没有这样大笑过。那天,从前小镇子上的旧同事们在一起喝了点酒。意思是王老师从武汉回来了,张罗着为她接个风。王老师在酒桌上始终在笑。中途去洗手间,我在走廊上碰到王老师。四下无人,她拉着我对我说了几句私房话。王老师说她重新组建家庭是温医生的遗言,她这么做也是在完成温医生的遗愿。她说温医生走之前说你一定要改嫁!你一定要比我在世的时候活得更好一些。我无意间听到了温克俭的遗言,这些话在餐厅和洗手间之间的过道上打动了我。我不知道王老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是在向我解释她再婚的理由吗?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但是王老师明显有了醉意,她刚才还是喝多了一点。
我问她,我说,“你相信判他死刑的那些罪行吗?”
王老师摇了摇头,她说,“重要的不是那些,在我看来那些都不重要。”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重要的是这个。”王老师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她是小静。
王老师给我讲了小静和温克俭的事,他们的事是她回家后在电话里对我说的。在酒店过道里我只是看了照片一眼,我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没有告诉王老师我认识她,也没有说她曾经住在我们另一个同事的老乡的宿舍里。那是棉纺厂里青年女工的集体宿舍,我和我同学都对她怀有过秘密好感。我什么也没说,我和王老师一前一后重又进入餐厅。但是晚上王老师打了我电话,她说她睡不着。她回到幸福县城住在亲戚家里,被子有些潮湿,她抱怨说有一股地窖的味道。接着她又说到了小静的事。她说温医生和小静终究是相爱的,这个事实王老师接受不了,她到现在也接受不了。问题是她从前一直不知道有这个女人。温医生说他爱小静,光线在他说话的时候照亮了他的牙齿。他的牙齿那么白,我真是受不了,王老师说。他很后悔,他后悔的事情不是他和小静相爱过,不是!他后悔的是他在里面交代了小静。他以为交代这个事足以证明其他的指控有多么荒唐。可是他太愚蠢了,他跟我说他不该说出小静。这是他做过的最坏的事,他出卖了她。那么,王老师说他督促我改嫁,督促我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并不在乎我?
小静和温克俭是街坊,她是他邻居家的孩子。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仰慕他。原来王老师心里还埋藏着那么深刻的妒嫉。小静自小就深埋在心底里的对温克俭的暗恋,在她进入青春期并做了棉纺厂的女工之后,终于秘密绽放了。1984年的专案组找过小静,他们希望从她那里获得对温克俭不利的口供。不过他们没有得到。小静否认温克俭引诱她,或者强暴他。她坚称,她和温克俭的事都是她愿意的,也是她主动的。所以对温克俭的宣判词中没有强奸女工这一条,只是笼统地说他“和女性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小静终生未嫁。在她和温克俭好着的时候,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在外地读研究生。温克俭被枪毙后,她中止了和男朋友的关系。小静一直待在棉纺厂里,直到棉纺厂破产。她后来遁入佛门。我在2017年的政协会议上见过她。她是幸福县一座著名禅寺里的尼姑,以宗教人员身份参加了县里的政协会议。
王老师和高家良的婚姻维持了十多年,不算上温克俭,在她后面的几段婚姻里,她和高家良维持得最为长久。1999年,或是2000年,也可能是这两个年份交接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破裂了。准确地说是高家良抛弃了王老师。那时候高家良五十二三岁的样子,这种年龄对于男人虽然有些糟糕,但还不是太糟糕。他事业有成,在大学里做到了院长位置。王老师年轻时是高家良的偶像,现在老境将至,无疑在走下坡路。学院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讲师爱上了他,高家良当然选择了女讲师。王老师没有和他扯皮,她很高傲地离开了他。有过和温克俭共度人生的那一段底子,王老师的内心其实一直保持着骄傲。她不在意高家良有没有伤害到她,有意忽略掉了这段经历。接下来她又匆匆忙忙地四处托人,请人帮她介绍对象。跟温克俭刚死时的情形如出一辙,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刻也不想耽误,就想着尽快再把自己嫁出去。只是她比过去更老了,也就更困难。但是王老师想尽了各种办法,武汉毕竟比幸福县的机会多。她参加了某杂志社组织的集体鹊桥活动,像年轻人那样在网上征婚。她还在电视台参加过夕阳好相亲节目。我们县城里也有人热衷于看这类节目,他们在电视里看到了王老师。据他们说王老师妆化得很浓,可还是能认出来。她很能说,关于爱情和婚姻,她能说出很多道道。
并非有意,但事实就是如此,王老师淡出了我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有时会交集,有时交集不了。王老师也好王姐也好,在我的生命里大约有过几个时间窗口。从那几个时间窗口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可是一旦错过,王老师实际上会变得模糊。她的消息断断续续,说不上准确,也说不上不准确。听说王老师在高家良后面嫁给了一个老会计,她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但是王老师回到县里的时候,自己说她嫁给了一个国企高管,一个赋闲在家的财务总监。老会计后面,她又嫁给了一个工程师。工程师后面是勘探员。勘探员后面是设计师。设计师后面是物业经理。物业经理后面据说是一个曾经做过副处长的公务员。她和他们有的生活了两三年,有的一年半载,更短的只有几个月或是几十天。总之王老师始终在走马灯似的离婚和结婚。不停地离婚,再又不停地结婚,给王老师带来了活力。她总是充满希望。
据推算,王老师现在有六十多岁了,近七十岁。关于她的信息愈来愈稀薄,愈来愈真假难辨。王老师自己说,她嫁的是公务员,从前做过副处长。副处长的老伴已离世。她住在东湖旁边,每天坚持下楼跳广场舞。所谓“王老师自己说,”实际上是我在转述。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王老师了,因此我转述的话,来自那些亲耳听过她这么说的人。也有另外的说法。幸福县城有好多人到武汉买了房子。他们经常要到武汉去,来来回回地跑。有人在东湖附近看到了王老师。据看到的人说,王老师已经衰老得不像样子。她就住在东湖旁边,但她住的是农民还建房。看到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王老师住的还建房小区名叫欢乐星城。她所嫁的人也不是公务员,而是住在欢乐星城的一个农民。王老师没时间跳广场舞。老农民中风了,她每天要推着他出来放风、转悠。那农民虽然瘫痪了,却还知道吃醋。王老师如果停下来和哪个男人聊几句家常,他就会愤怒地敲打轮椅上的轮子,催促她赶快走开。
看到过王老师的这个人名叫老胡,此时正在和我打麻将。除了老胡,还有老李和老林。这是2017年春季一个周末的下午。牌局的起因是我跑到海南去过了2017年春节,昨天才回来。老林知道我回来了,说聚聚吧,我说聚吧。于是就聚了。老胡和老林是老朋友,只有老李我不认识。老林解释说三缺一,临时抓来了老李。他说老李人不错,话少,在公安局干过,但是退休退得很早。我说可以呀,不就是玩吗,你朋友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胡说,“王老师嫁的农民中风了,名下的房产倒是不少。听说还建的时候给了他好多套房子。”
我听到老胡这么说有些不舒服,很是烦他。我说,“王老师不会因为房子嫁给一个中了风的农民,她要那么多还建房干什么?”
“出租啊,”老胡说,“王老师手上有只圆形的金属盘子,盘子上的孔洞里吊挂着串串钥匙。钥匙上面贴着创口贴,对应的房号就写在创口贴上。想要租房的人找到王老师,她就会从圆盘子上择出钥匙打开房门。”
我承认我脑子里响起了咣当咣当的响声,王老师让我想起了老早老早以前开小旅社的服务员。那些女服务员也是拿着这样的圆盘子为旅客打开房门。圆盘子只要拿在手上,就会咣当咣当作响。1983年在棉纺厂的女工宿舍里,我亲耳听到小静失手掉落了搪瓷脸盆,也曾发出过这种响声。我后来才明白,小静不待见那些去找她的人,是因为她心里早就有了溫克俭。
我们边打麻将,边闲扯。只有老李默不作声,一句话也不说。他极其认真地像高考时的考生那样紧张地盯着每一张牌。他绝不会出错,即使偶尔出错了,也会很快弥补回来。我以为老李和我们不熟,过于内向,才这样沉默寡言。
牌局结束,只有老李和我顺道,我们便一路走了回去。其实他不是那样子,原来他的话也挺多。
他说,“我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打麻将的时候我才不说话。”
我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认真。”
“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我又问。
“我想赢啊。”
“你大概是好胜心强。”
“不是好胜心强,单纯就是想赢。打麻将在我不是为了娱乐,就是为了赢钱。”
老李说得直白,我无言以对。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做过公安,很早很早还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他就退休了。为什么那么早就退休了呢?他说他以有病的名义办了内退。内退就是退休。当时有什么病啊?老李说他什么病也没有,他当时壮得像一头牛。他是假装有病,不假装有病你退不了啊。可是问题来了,退休之后他真就有了各种慢性病。现在老李每天要吃十好几种药,有些药要长期吃,有些药是临时吃。他打麻将就是为了赢钱,赢了钱可以买些营养补品。他说打十场麻将他至少要赢下九场。果然,今天我们这场麻将,也是老李一个人赢了。
“你们刚才提到王老师,她是温克俭的老婆吗?”老李问我。
“是啊,”我说,“你认识他们?”
“不是认识,”老李黑着脸说,“当年温克俭的案子就是我办的。”
“这么巧?”
“就有这么巧。”
老李说你们只知道温克俭被枪毙了,可是你们知道是谁告发他的吗?我说我们不知道。告发他的人是那个小镇卫生院的院长赵定先。你们知不知道赵定先后来也被抓了?我说这个我们知道,当时我们还说这么小的卫生院竟然出了两个流氓犯。老李说,他所犯下的也是流氓罪,比温克俭更严重,比他严重多了。但是赵定先没死,没有被枪毙,他只是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说到这里,老李哮喘病犯了,他伸长脖子大口喘息。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小的喷雾器似的东西,那东西绿颜色,晶莹剔透。他对着自己的喉咙喷了几下。就几下,他哮喘的速度在下降,强度也在减弱,渐渐停止了。你知道区别在哪里吗?刚停止喘息,老李马上又对我发问。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能等着他自己往下说。老李说没别的,就是一个时间差。温克俭被抓的时候,我们时间紧任务重,需要尽快结案。赵定先告发温克俭的内容很多,每一件都调查清楚需要太多时间,而我们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说我记得,温克俭强奸过正在输液的病人、孕妇和病人家属。老李说他的这些罪行被赵定先告发了,赵定先不是说说而已,他有证言,证言都是他安排护士提供的。但是,老李又说,直到温克俭被枪毙,我能坐实的只有一件事。那是什么?他和小静的私情。那么其他事呢?老实说其他事我既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温克俭自己从没有承认过。我们需要时间,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赵定先那时候在小镇子上的卫生院里做院长,他提前知道了严打的消息。他对形势有直觉,有他的判断。他告发温克俭的所有那些事情,事后证明都是他自己亲手做过的。小镇上的卫生院很小,只有六个护士,他和其中的五个护士有染。告发温克俭,他安排跟他有染的护士提供虚假证言。赵定先知道自己——最终肯定会纸包不住火,他告发温克俭,无非是把他当作一个延时器,让他拖延一下时间。把他当炮灰。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员。暴风雨来临,跳海之前先扔下去的救生圈。温克俭的作用就是这些。赵定先的目的达到了。天网恢恢,他终于也被抓进去了。可是严打战役结束了,他落进了另一个与温克俭不同的时间网格里。他的犯罪事实若是在温克俭的时间网格里,枪毙两次都不够。但是严打战役结束了,在另一个常态的体系里,赵定先只够判处五年刑期。
老李说,赵定先事实上在一开始就是我们的目标。可是这个目标居然为我们做起了向导,他把我们引入歧途,引向温克俭,让我们绕过他,去锁定另一个人。当我们重新回过头来把他当作目标时,时间已经错过了。
我问老李,我说,“赵定先现在在哪里?”
老李说,“赵定先刑满释放,被卫生局开除了。但是他医术好,自己开了个私人诊所。后来他把私人诊所开到东莞去了。据说生意特别好,他诊所里的主要业务是为怀了孕的青年女工做流产。”
“这生意能不好吗?”我说。
“我还听说,”老李说,“赵定先家族人丁兴旺,他自己也是长寿之人,鹤发童颜德高望重。”
我头痛欲裂,跟老李握手告别的时候,我请求他,能不能把他的绿色喷雾器借我喷一下?他问我喷什么,我说喷喉咙呀。老李怪笑着说,你又不哮喘,喷什么喷。我又问他是在什么时候退休的,他没有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