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嵌入视角下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演化分异
——宜春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的比较研究
2018-10-27李文兵余柳仪陈望雄
李文兵,余柳仪,陈望雄
(湖南理工学院 经济与管理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0)
传统村落因村落景观形态的观赏性、鲜明的历史文化意境与地域特色性,具有极强的旅游吸引力。先后始于2003年与2013年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与中国传统村落的评选,推动各具特色的传统村落快速进入公众视野,大量的传统村落无可抗拒地向旅游地演化。虽然我国乡村社会经历了由国家权力下沉到国家权力与乡村社会对话,又通过村民委员会这一机制走上自组织演化之路[1],但传统村落面临功能转型与产业转型双重转型冲突,传统村落旅游也由此引起了更加广泛的关注。学术界对传统村落旅游如何发展有两类倾向,第一类倾向是强调传统村落走社区主导的内生式旅游开发之路。齐学栋[2]提出,传统村落应以内生性旅游开发模式优先,主张渐进式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可持续发展模式。邹统钎和李飞[3]认为,以村落为主体的遗产旅游应以地方社区控制、产业链本地化、经营者共生化与决策权民主化为开发理念,采取社区主导的开发模式。陈腊娇等[4]通过比较研究认为,村民自主开发模式在古村落这种特殊的旅游资源开发中有明显的优势,是古村落旅游开发的最佳模式。第二类倾向强调传统村落旅游社区参与。学界普遍认为,传统村落社区居民具有村落遗产资源保护利用主体与传统村落资源本体双重身份特征,只有把社区参与纳入到传统村落旅游发展进程中,使传统村落居民分享到旅游业带来的经济、社会、文化与环境等多方面利益,以提升社区居民对传统村落旅游资源的保护意识,才能推动传统村落旅游可持续发展[5-11]。这两类倾向实质上强调的都是东道社区在传统村落旅游发展中的主体性地位。而与之相反的一种现实情形则是,在地方政府的推动下,许多大型企业或企业集团动辄以几亿甚至几十亿元的资金强势介入旅游开发,不少传统村落已经走向了村落整体易主的十字路口。旅游流影响下业已形成的传统村落旅游组织机制在巨型资本面前相形见绌。那么,具有自组织背景的传统村落在向旅游地转型的过程中是否依然具有自组织性?其组织行为有何规律?破解这些问题对当前传统村落旅游健康发展有现实意义。本文将以江西宜春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的旅游自组织演化分异为例展开比较研究,并在网络嵌入视角下对演化分异机制进行探究,试图揭示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演化规律。
一、相关研究综述
(一)社会系统自组织与他组织
自组织(Self-organization)概念产生于自然科学,是指在自然和物理系统中自发出现的秩序。当自组织理论应用于社会科学时,可以辨识出两种基本观念[12]。首先,作为规范或思想概念的自组织规范观。自组织规范观基于人天生就是集体的而不是个人主义的思想,主张在社区(或地方)一级应对社会和经济挑战。第二,作为一种治理概念的自组织功能观。它强调自组织是非政府行动者的行为适应和没有来自于政府压力的集体行动涌现。基于此,Comfort[13]认为,自组织可以理解为集体交流、决策和行动上彼此适应的过程;这一过程在系统成员共享目标影响下将引起有序结构的产生。Meerkerk等[14]作出了类似的理解:自组织是缘于地方性行动者之间自发的非线性相互作用,新的治理结构得以涌现和维持的过程。
自组织不受外部控制但并不排斥外部输入或外部对系统的选择压力,自组织通常是由外部环境的变化或系统边界条件改变所触发[15]。自组织离不开值得信任的关系,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资本将刺激合作意愿、产生归属感,促进行动者之间思想、信息与经验交流,从而使行动者彼此适应形成共享目标[16]。关于自组织的形成,Nederhand[12]认为,地理空间临近性与关键行动者的跨边界活动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自组织理论在旅游研究中得到了广泛应用,国外如Lowe[17]、Hassanli[18]分别对连锁酒店创新网络、家庭住宿业涌现的自组织机制进行了分析。国内研究主要集中在区域旅游系统演化[19-21]、旅游产业集群形成[22-23]、旅游产业融合[24-26]等三个方面。对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机制的研究尚没有引起较多关注[27],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行为规律尚待深入探索。
他组织(Hetero-organization)是与自组织对应的概念,由苗东升最先提出。苗东升认为,自组织与他组织代表两种不同的组织方式,自组织过程的组织力来自系统内部,他组织过程的组织力则是来自系统外部,自组织与他组织之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钩,任何系统的组织过程都是自组织与他组织两种因素两种方式对立统一的过程[28]。他组织概念的提出以及自组织与他组织这种对立统一机制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传统村落处于社会权力系统的末端,其自组织机制不可能脱离他自组织的影响,因此我们在探讨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现象时也将引入他组织概念。
(二)社会网嵌入
格兰诺维特认为,经济行动嵌入持续存在的个人关系网络,不仅仅发生在波兰尼所界定的前工业社会,更存在于工业社会。格兰诺维特对“嵌入性”(embeddedness)概念进行改造后引入经济社会学,加快了新经济社会学的形成,“嵌入性”由此成为新经济社会学最著名的类比(metaphor)[29],“嵌入性”与由网络嵌入形成的“经济制度的社会建构”则构成新经济社会学两个主要理论概念[30]。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围绕嵌入性开展了大量的研究。经济社会学者认为,网络嵌入通过信任产生关系资本、促进企业间知识流动[31];网络嵌入带来能力互补与资源共享,有助于企业知识资本积累、获取市场优势与技术信息[32]。在嵌入性框架下,学术界从关系嵌入、结构嵌入、认知嵌入、资源嵌入、政治嵌入、文化嵌入与制度嵌入等不同角度展开了相关研究[33-35]。嵌入的网络对象则由社会网扩展到产业网与政治网[36]。研究问题主要涉及产业网络与创新创业绩效[37-38]、职业意愿[39]、竞争机制[40]。
社会信任是社会系统自组织的重要条件,因此从网络嵌入视角思考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机制很有必要。目前嵌入性理论在旅游研究中的应用聚焦于区域旅游产业网络嵌入[41-43]、旅游企业工作嵌入与离职意愿[44-45]、社区参与旅游与制度嵌入性[46-48]、嵌入性与旅游企业创新绩效[49-50],尚没有对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现象进行网络嵌入视角的研究。基于此,本文将从网络嵌入视角进行分析,以图获得对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现象的新认识。
二、案例地概况与研究设计
(一)案例地概况
本文选择宜春市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作为案例地,主要是因为两个村先后间隔一年被列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名录,旅游发展的历史跨度相似,且外部力量暂时还没有完全介入,不受外力主导影响的传统村落旅游组织机制能够客观呈现。
1.天宝古村
天宝古村是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位于宜春市宜丰县天宝乡。村落范围跨辛联村与辛会村两行政村,是刘氏家族聚族而居形成的血缘村落。天宝古村曾作为古宜丰县治所在地,至今有1800多年历史。宋光宗元年(公元1190年),天宝墨庄刘氏始祖刘椿定居于此,繁衍后代至今800多年。古村遵循自然山水之势,按船形布局东西延伸,以青砖灰瓦马头墙为特色,属赣派建筑风格。天宝古村现保存有明清房屋170多栋,古石板路7375米,古巷43条,长1490米古城墙一座,还有遍布村落的古井36眼。天宝古村不仅环境优美,文化底蕴亦深厚,自天宝刘氏开基以来光进士就有22名,至今还留存皇家赐匾25块。古村生活气息浓,村内现有居民3000多人。从1990年代初开始,天宝古村进入了保护与旅游开发之路。
2.贾家古村
贾家古村是第三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位于宜春市高安市新街镇,是景贤行政村内贾氏家族聚族而居的血缘村落,又名畬山贾家。高安贾氏十七世孙贾季良于明洪武初年定居畲山,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古村按八卦理念布局,坐北朝南,以贾氏宗祠为中心,分“关内”与“关外”两部分,有八座关门与环村主巷道相连,村内六十四条街巷均由石板青砖铺设。古村现有古建筑300余栋,其中元明时期建筑有140多栋,属典型的赣派建筑风格。畬山贾家为官宦之家经商旺族,文化昌盛,明清时期进士举人有19人。与天宝古村不同的是,贾家古村原有居民近3000人大部已从古村搬出,现在古村生活居住的居民多为老年人,但贾家古村的保护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
(二)研究设计
课题组从2016年9月开始对湖南、湖北与江西三省30多个传统村落进行了实地调研,发现不少传统村落存在一定规模的旅游自组织现象。确定将宜春市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作为案例地后,课题组决定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展开研究。质性研究方法适合对内在机理尚不清晰的社会文化现象做出解释性的理解,以提供深入研究的线索和理论雏形。质性研究强调在自然状态下通过访谈、观察、资料二次分析等多种方法进行信息收集,从而形成结论和理论[51]。
课题组于2017年10月13—19日以及2017年12月10—16日对案例地进行了实地调研。主要采用半结构访谈法并且同步录音,同时结合现场观察与文献资料加以补充印证。访谈对象选取的依据是相关利益主体,具体包括各村所在乡镇负责人、村两委干部、旅游从业者、家族负责人与部分村民。由于天宝古村由辛会村和辛联村两村构成,所以实际上天宝古村的访谈对象是从两村分别选取。而贾家古村虽然只是景贤村的一个自然村,但贾家古村居民占景贤村总数90%以上,调查中发现景贤村两委干部全部来自于贾家古村,所以无须区分。最终完成的情况是,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分别有13名(包括2名电话访谈)、10名(包括1名电话访谈)受访者完成了访谈,访谈用时均在30~60分钟之间。
三、研究发现
梳理由访谈所获得的信息,再加上实地观察与文献资料印证,课题组发现,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在从生活居住地向旅游地转化过程中自组织非常明显,但两村的旅游自组织出现了明显不同的演化分异特征(见表1)。
表1 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演化过程比照
(一)天宝古村:他组织介入下走向自组织
1.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开端
天宝古村旅游组织过程始于古村落遗产保护与传统文化的渐进恢复。1993年,天宝古村开始蕴酿天宝墨庄刘氏族谱的修订;1994年,刘氏新修族谱完成。这是天宝古村宗族意识的复兴,也是天宝古村遗产保护潜意识的表现以及古村传统文化的恢复显现。“文革时期,我们天宝的家族组织都没有了,改革开放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就恢复了”(刘氏理事会成员)。1996年,古村进一步成立了天宝刘氏理事会,这是古村自组织参与村落遗产保护与开发建设的开端。正如四季公祠《天宝古村开发乐助碑》前言所述:古村保护开发由刘氏理事会发起。刘氏理事会的成立引来早期游客,早期游客中刘氏宗亲间探亲游与历史古建考察游占有一定比例,而且这两类游客现在所占比例依然不少,但早期游客来访总量很小。
90年代游客有是有,好少。去年(2016年)有个老头子(北京来的专家),他过来这里旅游。……我说再过几年来看就好看些了,他说那时候就没味道了,我们要看就要看原汁原味的。他说我10几年之前来过这里,现在弄得好多10几年之前的东西都没有了。这么说他10几年之前来过这里看过。(旅店A老板)
上次浏阳那边也有姓刘的人过来,找我们本家人,他们有那个族谱,按照族谱找过来的。那边好多好多姓刘的都是从我们这里迁过去的。(旅店A老板娘)
2.政府他组织力量介入下村民自组织行动
进入新世纪后宜丰县相关政府力量介入到了天宝古村的保护与旅游开发。政府力量介入古村旅游的切入点是古村落建筑与环境的保护。自2002年开始,宜丰县各级政府部门投入资金约500万元,用于古村基础设施建设与环境整治。2005年,以天宝乡政府为基础成立古村保护领导小组,2009年和2011年又相继成立古村管理委员会和古村保护开发领导小组,2013年再成立天宝乡旅游工作领导小组。同时宜丰县政府先后出台了《宜丰县天宝古村保护区保护管理办法》《天宝古村建筑管理暂行规定》《关于做好明清期间古民居调查并加强保护的通知》;天宝乡政府则出台了《关于开发天宝旅游景区重点保护古建筑设施的通知》《天宝古村保护区保护管理办法》《关于要求搬迁古村内所有木竹加工企业的通知》。政府力量介入后,天宝刘氏理事会在古建筑维护方面的功能让位于政府力量,刘氏理事会转而专司刘氏宗亲关系的建设以及部分祠堂的管理。但政府力量介入后实质行动并不多,对古建筑的保护也没取得成效,甚至出现了2013年“古村内违章建筑集中爆发,事发宜丰县天宝古村”的报道。古村旅游开发方面寄托于招商引资,但招商一直没有成功①直到2016年底,江西省旅游公司与宜丰县政府合作拟通过整体产权置换介入天宝古村旅游开发。2017年10月进入前期合作阶段,迁建小区正式动工。由于尚未全面介入,不影响本文的分析。。
政府力量介入下虽然招商一直不成功,但天宝古村旅游依然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商务客人增加了。天宝古村是宜丰最重要的文化旅游资源,2008年天宝古村入选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2013年又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天宝古村成为了宜丰乃至宜春在招商活动中推介的最亮丽的名片之一。周边城市不少旅行社将天宝古村纳入其旅游线路而使之成为旅行社线路中的重要节点,因此天宝古村的游客组织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团队游客出现了,其旅游影响也不断扩大。旅游客流的增加为天宝古村带来了商机,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活动日益明显。最先自组织参与的是餐饮业,但影响最大的则是古村村民的导游自学活动。2008年天宝乡政府对年轻的机关干部进行了导游培训,后来政府的导游又培训了一批古村里面的年轻村民,这样天宝古村的正式导游队伍就形成了。在正式导游为客人提供免费讲解服务时,一些村民通过模仿学习成为了天宝古村的社会导游。
在古村里找到了几个热心的人,培训了一下,……大概来了6、7人左右,来的人都是真正学了的,但是因为有一些年轻人后来又慢慢地出去了,在我们那一次培训了出来的可能还有2个人在村里吧,如果找到他们的话他们还是会去讲解一下。至于后面社会上的那些导游,我们天宝古村有了好多客人之后,他们自己发现了这也是一个商机,有时候我们去讲解,他们会跟在后面去听,自己看看资料,慢慢、慢慢地也学起来了。他们这一波呢,实话实说,他们是自己成长起来的,我们政府呢没有过多去引导。如果他们要问我们资料,我们也会给,如果跟在我们后面听,我们也会带他们。但是,不是我们主动去,而是他们自发的来学的。(天宝乡副乡长)
3.多行动主体参与下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网络
天宝古村旅游到现在规模依然不大,除了2017年乡政府在几个核心古建筑处设置了解说设施,古村也没有经正式规划设计的其他旅游接待设施;进入古村无需门票,政府也只针对与政府联系的政商客人提供免费导游服务。但在旅游流的不断影响下,具有浓厚生活气息的天宝古村社区旅游参与意识和参与能力都增强了,并且内部初步形成了旅游自组织网络。2011年,天宝古村第一家旅游商品店“古村土特产店”成立。该店除以实体店为古村游客提供特色产品外,还是拥有2个皇冠的淘宝店。微信兴起后,该店又于2014年左右通过微信经营获得了较好的经营效果。在该店带动下,现在天宝古村经营旅游商品的摊点和实体店铺已经达到了11家。2013年,刘氏理事会在四季公祠开始收取门票,正式成为旅游经营主体。同样在2013年,天宝籍作家刘建华女士创作转向,其以天宝古村文化精英政商故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天宝往事》获得成功,出版发行超过5万册;其后又有《立春秋》《天宝古村先贤小传》陆续问世。这些系列作品不仅深挖加工出天宝古村艺术形象,也使古村落形象能够以更广泛的方式得以传播。2017年7月,旅店A率先由餐饮扩容渗透到旅馆业,面向游客提供全方位的餐饮住宿接待服务,该店主对未来为度假住宿游客提供服务充满期待。这样,围绕游客活动初步形成了古村自组织的产业网络。自组织主体有刘氏理事会、古村社会导游、古村餐饮旅店、古村落土特产与工艺品店、作家个体(见图1),他们之间既有模仿学习、相互提供信息,又有相互竞争,共同推动天宝古村旅游业运营发展。
图1 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结构简略
(二)贾家古村:由自组织走向内部他组织
1.始于认知觉醒的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
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始于贾家古村村民的认知觉醒。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贾家古村部分先富裕起来的村民开始在村内修建新房。在农村,经受了文革破四旧洗礼后,拆老房建新房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时任村主任的老书记贾克玖意识到了,村落才是祖产,村内建房是对祖产的破坏。这是贾家古村村民对村落祖产的认知觉醒。于是,在村主任的带领下贾家古村制定了生活居住区规划。初期由村内往村外周边搬迁建房,1995年后通过兴建圩集吸引村民集中搬迁建房,由此使贾家古村整体面貌得以可能保留。
保护古村这一块,首先要做老百姓群众工作,要群众意识到为什么要保护古村,保护古村有什么好处。首先要宣传,然后带他们到其他古村去参观。生产队长、党员都去了,然后还有群众代表,我们发班车都发了几次。……这就是说,首先让一部分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然后他们回来就说,人家那里没有我们贾家古村这么完整,面积没有我们这么大,然后就明白了这种古村的价值,然后再去宣传。(村支委员)
2004年贾家古村启动的第三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申报,让祖产认知觉醒的贾家古村又产生了对古村资本价值的认知觉醒。如何利用古村旅游形成造血功能,巩固贾家古村的保护效果,提高古村村民的自觉保护意识,这是贾家古村村干部当时的工作思路。贾家古村的旅游从2005年开始起步,并且按照先旅游接待设施建设、后导游讲解服务引入、再旅游市场营销运作这样一个程序推动贾家古村旅游演进。
对古村旅游的期待,让贾家古村全体村民参与到搬出古村搞好古村旅游的村落集体行动中。村民通过从古村搬出的方式参与到贾家古村旅游建设之中。而这种集体行动,没有来自于村落外部的压力,完全是自觉行动。可以说,“贾家古村保护与旅游开发都是由他们自己发起推动的”(新街镇副镇长)。在这种自组织行动中,贾家古村高起点完成了《贾家古村保护规划》《贾家村旅游业发展总体规划》,还高标准兴建了入村大门和停车场。
2.在旅游期待中走向内部他组织
在古村全体村民的旅游期待中,贾家古村产生了两个方面的变化。一方面,贾家古村博物馆化。自村落规划开始贾家古村内部基本停止了新房建设,并拆除了大量与古村落特色不符的建于上个世纪50—80年代的私房与公房。同时,通过2010年之前的自筹资金以及2010年之后获得的政府专项维修资金,破损的老房子得以修旧如旧。村民按照业已形成的村落搬迁轨道,逐步从村内向贾家圩集方向集中搬迁,现在古村落核心区人口已不足100人,且全是老年人,甚至一些还是老弱病残之人。
事实上,贾家古村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心村。空心化后各家老房子的入户钥匙均上交村委会,村民成为名义上的老房子所有者。空心化的结果是:贾家古村走向博物馆化。
另一方面,村民由旅游参与者成为旁观者。从2005年打造旅游开始,贾家古村旅游公司便作为古村旅游经营管理机构产生了,但与村两委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旅游公司一直由村支书负总责,由村民兵营长任公司总经理具体经营管理。但古村旅游经历了导游服务引入与旅游市场营销运作后,旅游从业者队伍并没有扩大,收益也不如预期。贾家古村团队游客比重较大,“漏票逃票的游客多”(导游员)。“一年的游客量不多,大概3、4万人,绝大部分游客是随从别的景点带过来的”(副镇长)。古村最初有3、4名导游,现仅有导游2名。2名导游每天轮流值班,逢假日则同时上班。但每位导游实践上既要负责导游讲解,又要负责门票收费与检票,甚至还有安保工作。“旅游这一块,现在收入来源只有门票收入,门票收费也很低,收入很少,只能保她们两个导游的工资”(旅游公司总经理)。部分参与过旅游经营的村民则在刚开始的热情参与之后,适应不了旅游的季节性与波动性,基本上退出了旅游从业者队伍。
过境的游客在古村停留时间短,让村民感觉游客只是来看他们引以为傲的老房子,认为“没有游客,没有生意”(村民A),以至没有哪个村民为了游客而提供相关服务;也没有村民去自学做导游,“大队上安排了人(做导游),还有哪个去搞啰”(村民B)。现在,贾家古村村民已经由旅游参与者成为了旁观者,古村旅游公司则成为村内唯一的旅游经营主体。博物馆式的古村落与旁观者的古村村民两相分离,使“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古村落旅游公司不再体现出组织村民旅游参与的功能,其与村民之间旅游产业活动目标产生了分离,他组织功能突显。由此,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向内部他组织演化。
四、网络嵌入视角下天宝古村、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演化分异形成机制
天宝古村旅游在政府他组织介入下依然走向自组织,贾家古村则由始于认知觉醒的旅游自组织走向内部他组织,显示出两个传统村落不同的旅游自组织趋向。那么,两个传统村落内部为什么会产生旅游自组织演化分异?两个村落之间又为什么形成不同的分异路径?网络嵌入理论认为,行动者不能孤立于社会情境之外,完全受工具理性或价值规范内化所左右,而是嵌入在社会关系网络系统之中,并在人际互动过程中重构社会秩序[52]。根据以下两条分析路径,网络嵌入理论对上述演化分异的形成机制能够做出较好的解释。
(一)权力-信任关系→村民合作或对抗的集体行动
在关系网络之中,有两种关系。一种是以信任为基础的水平关系,合作为其特征;一种是以权力为基础的垂直关系,以顺从为其特征。正是通过嵌入在信任与权力构成的关系中,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体现[29]。权力是个人或群体将其意志强加于他人的能力。在社会交往中,权力来源于单方面的依赖。但此时的权力尚处于潜在状态,当权力主体有能力为达到群体的集体目标或其成员个体目标做出贡献时,权力得到群体认可,群体对权力产生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群体顺从权力而获益[53],权力目标才能实现。因此,垂直关系的权力也需要通过嵌入以信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网络才能实现,权力-信任关系强度影响权力实现的程度。强权力-信任关系产生合作,弱权力-信任关系产生对抗。在传统村落社区,作为自组织产物的村民委员会,需要得到政府的认可才能取得合法性,并接受村支书的领导。所以,村民委员会实际上又嵌入到政治网络中,需要在传统村落社区重建权力-信任关系,得到村民群体认可方能实现权力目标。
在天宝古村的旅游自组织演化中,村两委是缺位的。“村上哪有钱去搞旅游,另外我们天宝古村涉及几个村,要是光我们一个辛会村,还好一些”(辛会村村长)。天宝古村两委没有能够通过自身能力与行动产生权力-信任关系。天宝乡政府虽然介入进了古村旅游开发,但没有实质性的行动,也无法通过村两委建立起权力-信任关系。由村民委员会以及各级政府所倡导的传统村落建筑保护机制也因此没有建立起来,村民拆老房建新房的行为一直存在。完全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天宝刘氏理事会则拥有强权力-信任关系,所以,源于天宝古村刘氏理事会的古村非物质文化保护与旅游开发的自组织行动,并没有因政府他组织力量的介入而中断。
贾家古村则不同。在老书记贾克玖的领导下,村两委班子通过1980年代村村通公路建设、1999年良田化改造和2002年土地流转这些在全国都比较超前的行动,使村民不断从中获益,从而早已建立起了强有力的权力-信任关系;古村虽有贾氏宗族组织,但隶属于村支部一直以来没有建立独立的权力-信任关系。因此,始于村落认知觉醒的旅游组织行为获得了贾家古村全体村民的大力支持,从而使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机制得以形成。即使是在贾家古村旅游走向内部他组织的情况下,村民也还在积极配合村两委倡导的传统村落建筑文化保护的集体行动。
(二)村落社区网络信息流→村民旅游参与或退出的集体行动
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过程实质上就是在传统村落社区关系网络上,逐渐自组织形成一个旅游产业网络的过程。因为地理上的临近性以及同宗同族关系,传统村落的社会关系网是密网、强关系网,信任度高;同时,传统村落社区关系网既是情感网,又是咨询网,信息传递路径多而快。当旅游经济信息流进入传统村落社区网络时,很容易被嵌入在传统村落社区网络的成员所获取而产生一定规模的集体行动,通过影响传统村落旅游产业网络结构,进而影响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演化进程。
天宝古村不仅有村落内部强关系网络,也有众多行动者构建对外弱连接。政府的介入是一个重要契机,它使天宝刘氏理事会专司刘氏宗亲关系网络,并建立起大量弱连接,丰富了古村的旅游文化内涵,增强了村民旅游参与自豪感。政府对导游的培训也传递出有关天宝古村旅游的重要信息,提高了村民对古村旅游的利益期待。生活在村落内部的大量古村居民更是能够直接从旅游流中获得丰富的旅游经济信息。这一系列不同来源的旅游经济信息又通过天宝古村社区网络传递,那些占有网络信息优势而又有能力的村民率先开始旅游参与;在此影响下,旅游参与逐渐又由个别行动发展成为多数行动者的群体行动,并构建起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网络。
贾家古村旅游起步之后,游客接待量波动幅度大,导游人员流动频繁,人员由初期的4人减为2人,而且一名导游人员要兼职多个职位。这些来自于古村旅游最主要经营主体的信息表明,贾家古村旅游未能带来积极的旅游就业和旅游收入乘数效应。再加上2010年贾家古村旅游开拓者贾克玖老书记不幸因病逝世,贾家古村一直未能找到走出低落的旅游市场困境之路,村民由此调整了对贾家古村旅游的收益预期,逐渐由参与者到观望者,最后变成旁观者。并且这种行动由个别发展到群体,形成贾家古村村民退出旅游参与的集体行动,也因此使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走向内部他组织。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探索了宜春市天宝古村与贾家古村自组织演化分异过程后,根据网络嵌入理论分析了分异形成机制,对传统村落旅游自组织演化规律有了初步认识,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是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发端于天宝刘氏理事会的成立。具有强权力-信任关系的刘氏理事会建立起众多连接,起到了天宝古村村两委无法起到的作用。宜丰县政府与天宝乡政府力量介入下,非物质文化建设见长的理事会在古建维护方面让位于政府他组织。政府没有建立起强权力-信任关系,古村内拆旧建新的破坏性行动禁而不止。但政府力量的介入又不断为古村带来旅游经济信息,占有网络信息优势的村民率先参与旅游经营活动,并由个体行动发展成为集体行动。
二是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始于贾家古村村民的村落祖产认知觉醒。贾家古村村两委在家乡生产与环境建设过程中早已建立起强权力-信任关系,基于认知觉醒的村两委旅游组织行动得到全体村民积极响应与支持。贾家古村旅游自组织过程中,一方面,单一传统村落物质文化觉醒基础上的旅游自组织活动,带来了贾家古村村民与村落的直接分离;另一方面,具有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旅游公司经营活动的不景气,降低了村民旅游收益预期,由旅游参与者成为旁观者,最终村民旅游参与退出行动发展成为集体行动选择。
三是权力-信任关系的分异,奠定两古村旅游自组织演化的基本走向。具有非正式组织特征的刘氏理事会通过强权力-信任关系在天宝古村旅游自组织演进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天宝古村正式组织没有建立强权力-信任关系,对古村旅游自组织的影响是外部性的。贾家古村正式组织通过强权力-信任关系,其旅游组织活动能够获得全体村民全力支持,从而走向旅游自组织演化道路。
四是村落社区网络信息流的分异,推动两古村旅游自组织演化分异。一直以来,天宝古村社区网络信息流以积极信息为主,村民对村落旅游预期不减。因此,天宝古村旅游在政府他组织介入下依然走向自组织。贾家古村社区网络信息流经历了先积极信息后消极信息传播,村民对村落旅游预期下降,也因此该村旅游由自组织走向内部他组织。
与以往研究不同的是,在案例地访谈中发现,无论是正式组织还是非正式组织,都需要通过构建权力-信任关系,获得具有自组织背景的传统村落群体认同,在与村民交往中得以实现权力目标。权力主体的行为能力与形象传达的信息,通过村落社区关系网络影响村落群体行动。村民的行动存在理性一面,由于受传统村落社会关系网嵌入性影响很容易由个体行动发展为集体行动。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尚属个案研究,研究发现与所得结论未必具有普遍性。但对于肩负中国传统农耕文化遗产传承重任的传统村落来说,本文研究带来的启示有一定现实意义:第一,传统村落处于社会权力系统末端,其旅游自组织面临诸多问题,外部他组织介入成为必然。他组织虽可以强式介入,但只有建立权力-信任关系,他组织介入才能成功。第二,贾家古村存在的村民与村落分离现象也是传统村落旅游开发中的一种趋向。这种分离有什么影响?村民与村落间该怎样建立联系?是传统村落遗产保护与旅游发展需要重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