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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芥川龙之介《地狱变》的悲剧性

2018-10-23张天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龙之介大公芥川

张天阳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一、引言

芥川龙之介是20世纪日本文坛巨匠,他在短篇小说上有极大的造诣,《地狱变》是其主要代表作之一。

作品讲述的是一个悲剧故事:在堀川大公的手下有一位叫做良秀的宫廷画师,他的外表丑陋、脾气古怪,平素放荡不羁、目空一切,自命“本朝第一画师”并以之为自己存在的唯一理由。由于他在绘画上的独特造诣,大公对其颇为器重。良秀有一个小女儿,对其发疯般地溺爱;而大公对其小女也颇为喜欢,将其安插在自己的身边做侍女。因为与女儿长期分离,加之传闻大公想要强占他的女儿,良秀不止一次地要求大公将女儿送还却均被拒绝,并导致了他与大公关系的破裂。后来有一天,堀川大公命良秀画一幅“地狱变”屏风,虽然对女儿万分思念,在绘画之时,良秀便如同入了魔,将一切抛诸脑后。他不断地做着有关地狱场景和鬼卒的梦,又通过对其弟子施虐来描摹场景。当作品快要完成之时,良秀却苦于有一处始终无法画出。他迫不得已对大公说“遇到没亲眼见过的事物便画不出来”,恳请大公制造一场火灾,让一名衣着华贵的嫔妃被锁在槟榔毛车中被活活烧死。大公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为他设下了一个圈套。当良秀看到被锁在车中的是他心爱的小女儿时,不禁大惊失色、悲痛欲绝;但在片刻之后,他进入了一种“法悦”的境界,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车和车上的女儿,脸上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光辉,如同天神一般威严。最后,良秀完成了那幅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地狱变”屏风,自己却也在第二天晚上上吊自杀。小说在展现统治阶级残酷暴虐之下人性扭曲的同时,表达了作者对“艺术与人生”这一命题的探讨。

本文将结合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和尼采的悲剧理论,对《地狱变》的悲剧性进行探讨。

二、情节的悲剧性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悲剧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情节乃是悲剧的基础,好似悲剧的灵魂。”与此同时,他认为好的悲剧情节应当包含三个部分:突转、发现和苦难,这三个部分是决定悲剧情节复杂性的基本条件。

《地狱变》前半部分的内容并未带有很多悲剧的特质,但却为作品的后半部分奠定了基调,起到了情节推动作用,而作品铺垫部分的平稳与高潮部分的激荡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与反差。当良秀提出希望大公为他准备一个“火烧槟榔毛车”的场景时,看到大公“嘴里带着一股杀气,口里吐着白沫,太阳穴索索跳动,似乎传染了良秀的疯狂,不像平时的样子。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里发出的格格的声音,笑起来了”这段描写,读者的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不祥之兆,正如良秀“脸色苍白,像喘息似的哆嗦着嘴唇”,但仍然不能准确预见到后续的发展。而当剧情发展到良秀发现被烧的车中锁着的竟是自己女儿之时,整个情节发生了巨大的“突转”。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突转”指“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向相反的方向”,是“顺境”与“逆境”的切换;原本良秀恳请大公准备这样一个情景,是出于想要最终完成自己的“地狱变”屏风,却没料想到这一行为竟会葬送自己珍爱的女儿的生命。刹那间,他不知所措,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绝望,他的心情与处境都往相反的方向转变。

而也是在看到自己女儿的瞬间,“发现”这一部分也同时得到了表现:良秀原本不知大公那天在答应他时狂热和夸张的表现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当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大公为他布的局之后,终于从“不知”转向了“知”。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了大公正是那个使之陷入绝望的“仇敌”,而眼前即将被火焰焚烧的则是自己的“亲人”。这也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从不知到知的转变,即使置身于顺达之境或败逆之境的人物认识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人和仇敌”这一定义相吻合。

“苦难”的部分,更是在《地狱变》中被极度放大:良秀最心爱的女儿和唯一的情感寄托即将在自己的眼前化为灰烬,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良秀自己;更为残酷的是,良秀作为一名画师,却要描摹下女儿被囚禁于车中在大火中被焚烧至死的凄厉惨相。良秀女儿的雪肤花容,光泽的乌黑长发,斜插着的黄金簪子,灿烂夺目的樱花宫袍,都被万道火舌所吞噬,化为了火花缤纷的烈焰——这本身残酷无比的惨象却又带着艺术性,如同一场“美的殉难”,这样的反差进一步放大了“苦难”这个部分。

亚里士多德还提道,悲剧的作用是“激起怜悯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芥川龙之介生动地描写了良秀在看到自己女儿被焚烧时的表现:“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楂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瑟瑟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每个读者都能从中感觉到深切的恐惧,又会对良秀作为一个父亲却无力拯救自己的女儿产生深刻的怜悯。无论小说的前面部分如何丑化良秀的形象,哪怕读者在先前无比讨厌良秀,在此刻却都会被这样的场景所震撼与打动,在良秀身上看到人性的光辉,从而实现“心灵的净化”。

亚里士多德也指出,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是一定程度上的咎由自取,是由于犯下了“判断不明”或者“道德选择错误”这两种“过失”中的至少一种:“这些人不具备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良秀正是如此,对于一个作为下属的画师,他不该多次冒犯大公;在道德选择层面,他也不该为了完成艺术而背离道德。但也正是因为良秀是处在“极端的好人”与“极端的坏人”这两个极端之间,与普通人更为相近,“他的结局才会引起我们的怜悯与恐惧”。

三、冲突、毁灭与统一

黑格尔提出了悲剧本质的“冲突说”,将辩证法应用于悲剧批评,并将其看成是一种对立统一的过程,他认为矛盾冲突是悲剧的基础和推动力量。在其哲学辩证法的基础上,黑格尔将冲突分为了三类:第一类是由物理或自然原因产生的冲突,这种冲突并不具有悲剧性;第二类则是由自然条件产生的心灵冲突;第三类冲突是黑格尔所着力论述的,即由心灵的差异面产生分裂所起的冲突,他认为这种冲突体现了悲剧的本质,因而是理想的冲突,也是最高冲突。

事实上,良秀要求实地观看一场设计好情景细节的火灾,从而帮助他完成“地狱图”的最后一处,这一行为本身并不会引起冲突。然而如黑格尔在第三种冲突中所论证的,“由于它所由发生的那些跟它对立矛盾的而且是意识到的关系和情境,它就变成一种冲突性的行动”。堀川大公为了报复良秀,将他的女儿锁于车中,按照他的要求将其烧死,这就使得本来不具有冲突的情节陷入了极强的冲突之中。

黑格尔认为,“悲剧冲突”实际上是两种同等合理的“普遍伦理力量”外化为不同人物性格及目的时的差异和对立所引起的。冲突的双方必然趋于毁灭和失败,但毁灭的不是“普遍伦理力量”,而是表现了“普遍伦理力量”的人。

当时对于良秀来说,摆在他眼前的是两样东西:艺术与人生。在良秀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丑恶的,都是“活的地狱”,而他也正是以描摹“丑中之美”为乐趣,“有不少人说他就是邪门歪道......他画在龙盖寺大门上的《五趣生死图》,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这便是他的艺术。而他的女儿,则是他心中唯一的纯真善良的事物,是否该让自己的女儿为艺术殉难是一个关乎两段人生的问题;可惜的是,这个问题的决定权并不在良秀的手中——当这两者发生冲突之时,良秀所面临的就是必然的毁灭:为了成全最高的艺术,他牺牲了人生,用“活的地狱中的天使”、这人世间唯一的真善美,来成就了他的艺术。

而在这以后,作为表现了“普遍伦理力量”的人,他也趋向于毁灭,于是用自杀来填补了人生的缺失部分,这是一种“调解”和“自我牺牲”。这与黑格尔所引用的《安提戈涅》的剧情有一定相似性,安提戈涅埋葬了被国王打死且下令不准任何人收尸的哥哥,这是家庭伦理道德层面的“普遍伦理力量”。但这种做法违背了法律,而为了不违背这一种“普遍伦理力量”,安提戈涅最终也是选择了自杀来调解这一冲突。

值得注意的是,良秀这一形象鲜明地表达了作者“艺术至上”的观点,也同时透露出其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无力之感。良秀为了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描摹真实之美,被迫牺牲了自己的女儿,自己也为艺术而殉难——至少这就是作者所认可的毁灭与统一过程。

四、“神情恍惚的法悦”与“酒神精神”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提出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这两个相对的概念。前者象征着美的外观和无数幻觉力量,后者则表现为强烈的情绪放纵力量;“日神”展示“梦”的幻境与美的形象;酒神则主要在醉意朦胧中狂放地挥洒激情,主体逍遥于“忘我”的境界。在这样两个概念的基础下,尼采提出了“日神和酒神是悲剧艺术形成的原动力和根源”,而古希腊悲剧衰落的根本原因在于“酒神精神”被“理性”所取代。

在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中有许多描写,都体现了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在良秀创作“地狱变”屏风时,通过午睡来取得灵感。小说描写了他所说的梦话:“什么,叫我来……来哪里……到哪里来?到地狱来,到火焰地狱来……谁?你是……你是谁?……我当是谁呢?……我当是谁……哼,是你么?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与其说良秀进入了梦境,他更像是喝醉了酒,进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仿佛地狱中的惨相就在他的眼前。在这种时候,非理性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狄奥尼索斯的精神也依附在他的身上,使其进入狂热的情绪,获得创作的灵感。

而在最后,当良秀看到被囚禁在车中的是自己的女儿时,起初大惊失色、悲痛欲绝,但不久之后他便重归冷静,脸上甚至露出愉悦的笑容。小说中的描写是这样的:“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作者作为一个日本文化主体,用“法悦”一次形容良秀当时的状态;“法悦”是日本佛家的用语,意思是“从信仰中得到的内心欢喜”。当良秀亲眼看到自己女儿被活活烧死时,他最初经历了原始本能上的悲痛;而当他看到眼前凄厉景象的艺术性之时,便转而进入了一种为艺术而狂热的状态。“神情恍惚的法悦”在某种程度上与“酒神精神”具有类似性,当侍者们看到良秀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法悦的光辉时,每个人都仿佛感受了天神一般的威猛庄严。若把良秀身上的“神的光辉”看做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精神”,就更能理解良秀当时所处的境界:在他的女儿成为他至高艺术的牺牲品之时,他生命里潜在的对艺术的狂热便被完全地激发出来,这种强烈的情绪激发了他创造的冲动。他完完全全地陶醉于艺术,主体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并陷入一种“非理性的狂喜”和“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因此具有了克服一切忧患和困苦的强大精神力量。

五、结语

虽然芥川龙之介本人未必对于西方悲剧理论有很深的研究,但根据以上分析,也足见《地狱变》这部短篇小说高度凝练的悲剧性。

芥川的一生较为短暂,他最终也没能调和“艺术与人生”这一命题的冲突,带着对“未来模糊的不安”而自杀,他的结局似乎重演了他笔下良秀的悲剧。但是无论如何,芥川龙之介超强的艺术功力,都使他足够担得起“二十世纪日本文坛巨匠”这一称号;而《地狱变》这部作品,正是其悲剧意识、艺术心灵与人生态度的升华与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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